《南方有令秧》
《南方有令秧》
作者:笛安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1月
ISBN:9787536091832
定價:58.00元
可惜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婚禮是什么樣的,因?yàn)樗揪蜎]有參加,她是那個儀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攙進(jìn)來帶出去,只看得見眼前那一片紅色。所有的鼓樂,嘈雜,賀喜,嬉笑……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估計滿月酒上的嬰兒的處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著身上那件真紅對襟大衫的衣袖,仔細(xì)研究著金線滾出來的邊。民間女子,這輩子也只得這一次穿大紅色的機(jī)會。不過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么喜歡這顏色。她輕輕地捏緊了鳳冠上垂下來的珠子,到后來所有的珠子都溫?zé)崃?,沾上了她的體溫。她希望這蓋頭永遠(yuǎn)別掀開,她根本不想看見蓋頭外面發(fā)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著她度過了繡樓上的最后一個夜晚,她們跟令秧囑咐的那些話她現(xiàn)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嫂子說,用不著怕,這家老爺應(yīng)該是個很好的人—知書達(dá)理,也有情有義,婚禮推至三年后,完全是因?yàn)樗X得這樣才算對得住亡妻—這么一個人是不會欺負(fù)令秧的??墒橇钛頉]辦法跟嫂子講清楚,她的確是怕,可是她的怕還遠(yuǎn)遠(yuǎn)沒到老爺是不是個好人那一層上。她知道自己是后悔了,后悔沒有在最后的時刻告訴海棠姐姐,令秧是多么羨慕她。她想起九歲那年,舅舅帶著他們幾個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廟會,她站在吹糖人的攤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轉(zhuǎn)臉,卻發(fā)現(xiàn)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見了。他們明明知道長大了以后就可以做夫妻,為什么要現(xiàn)在就那么急著把令秧丟下呢?昨晚她居然沒有做夢,她以為娘會在這個重要的日子來夢里看她一眼,她以為她必然會在繡樓的最后一個夜里夢見些什么不尋常的東西—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最大的,最長的夢就是此刻,就是眼下這張紅蓋頭,她完全看不見,近在咫尺的那對喜燭已經(jīng)燒殘了,燭淚凝在自己腳下,堆成猙獰的花。
蓋頭掀起的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議的話輕輕地,怯懦地沖口而出,聽見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她被嚇到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她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抬起臉,對著佇立在她眼前的那個男人說:“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兒,我得去找他們?!?/p>
那個一臉蒼老和倦怠的男人猶疑地看著她,突然笑了笑,問她:“你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清瘦的臉,微笑的時候攪出來的細(xì)紋讓他顯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樣,不知道該跟令秧說什么。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說:“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爺?”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可以迎著他的眼睛看過去。
他反問:“不然又能是誰呢?”他把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點(diǎn)打戰(zhàn),不過沒有縮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記得,洞房花燭夜,所有的燈火都熄掉的時候,他和他的新娘寬衣解帶,他并沒有打算在這第一個夜晚做什么,他不想這么快地為難這孩子。黑暗中,他聽到她在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他:“老爺能給我講講,京城是什么樣子么?”
唐簡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嘆息:“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p>
“老爺真的看見過皇上長什么樣?”他不知道,令秧暗暗地在被子底下擰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被逼迫說出這句話來。她聽見他說“忘了”,她以為他不愿意和她多說話,但是她還是想努力再試一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回,令秧想跟身邊的人要求些什么東西,想跟什么人真心地示好—盡管她依然不敢貼近他的身體。
“看見過。”唐簡伸展了一只手臂,想要把她圈進(jìn)來—可是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胳膊為何突然間懸在了她的頭頂。她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直往回縮,唐簡心里兀自尷尬了一會兒,還是把手臂收回去,心里微微地一顫—你可以抱怨一個女人不解風(fēng)情,但是不能這樣埋怨一個孩子。所以他說:“不過沒看得太清楚,誰能抬著頭看圣上呢?”
“你家里人叫你令秧?”她聽見男人問她。她忘記了他們身處一片漆黑之中。唐簡聽見她的發(fā)絲在枕上輕微地磨出一絲些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知道她是在點(diǎn)頭?!八?。”他在她的被面上拍了拍,“天一亮,還得去拜見娘。”
“老爺?”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
“嗯?”回答過她之后,他聽見她輕輕地朝著他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后她的臉頰貼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她知道她可以這么做,他是夫君;可是她還是心驚肉跳,這畢竟是她有生以來做的最大的錯事。男人的呼吸漸漸均勻和悠長,睡著了吧,這讓令秧如釋重負(fù)。她將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胳膊下面,猶豫了片刻,另一只手終于配合了過來,抱住了那只胳膊。她不知道她的姿勢就像是把身體拉滿了弓,盡力地去夠一樣遙遠(yuǎn)的東西。因?yàn)檫@個簡陋的擁抱,她的額頭和一部分的面頰就貼在了他的手臂上—自然,還隔著那層鼠灰色麻紗的中衣衣袖。她屏息,閉上眼睛。不知什么時候,也許就在他睡意蒙眬之時,依然會隔著那床緞面的被子,輕輕拍拍她—若不是他這個舉動在先,令秧無論如何也不敢這樣大膽。她希望自己快點(diǎn)睡著,仿佛睡著了,這一層肌膚之親就暫時被她丟開,不再恐懼,可是能融進(jìn)睡夢里,更加坐實(shí)了。嫂子告訴過她,洞房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她知道好像不該是現(xiàn)在這樣—可是,也好。
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里傳來的雜亂腳步聲驚醒的,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夜色已經(jīng)沒那么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著頭看得出帳子頂上隱約的輪廓。有人叩著他們的房門,然后推門進(jìn)來了。唐簡欠起了身,朝著帳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個聲音答:“回老爺?shù)脑?,老夫人是又魘住了。喘不上氣來,正打發(fā)人去叫大夫。老爺要不要過來瞧瞧。”她懷里的那條胳膊抽離出去的時候,她藏在被褥之間,緊閉著眼睛,她聽見唐簡說:“不必叫醒夫人,我先去看看再說?!薄g屋子沉寂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夫人”指的就是她。她猶疑地坐起來,帳子留出一道縫隙,男人起來匆忙披衣服的時候,點(diǎn)上的燈未來得及吹滅。帳子外面,潦草燈光下,這房間的樣貌也看不出個究竟。“夫人,”那是一個聽起來甜美的年輕的女孩子的聲音,“才四更天,別忙著起來。這個時候夜露是最重的,仔細(xì)受了寒?!币粋€穿靛藍(lán)色襦衫,系著水紅色布裙的丫鬟垂手站在門旁邊,朝著她探腦袋,“我叫云巧,以后專門服侍夫人—老爺?shù)嚼戏蛉朔坷锶ジ蠓蛘f話,我琢磨著,大喜的日子,夫人是頭一天過來,說不定睡得輕,還真讓我猜著了。夫人要喝茶么?”她怔怔地看著口齒伶俐的云巧,只是用力搖搖頭,隨后就什么話也沒了—云巧走過來撥了撥燈芯:“夫人還是再睡會兒吧,還早得很,我就住在樓下,夫人有事喊我就好。”—她實(shí)在不好意思開口問,這丫鬟叫云什么,她沒有記住這個名字—若真有事情,如何喊她。但是一句話不說也太不像話了,于是她只好問:“老夫人生的是什么病?”
云巧蜻蜓點(diǎn)水地笑笑—她長得不算好看,可是微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間有種靈動藏著:“我只知道老夫人身子的確不好—半夜三更把大夫找來是家常便飯,好像好幾個大夫也說不清是什么緣故,平日里也幾乎不出屋子—別的就不大清楚了?!?/p>
事隔多年,她回想起那個夜晚,頭一件記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天真—伶俐如云巧,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比云巧還小幾歲的令秧,就不假思索地信了。終于再一次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響,是唐簡回來了。他重新躺回她身邊的時候,她心里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歡喜。這點(diǎn)歡喜讓她講話的語氣在轉(zhuǎn)眼間就變得像個婦人,有種沉靜像夜露一樣滴落在她的喉嚨里:“老夫人—是什么???”唐簡回答得異常輕松:“瘋病。好多年了?!薄袄蠣?shù)囊馑际恰戏蛉耸钳傋用??”她在心里暗暗氣惱著自己為何總是這么沒有章法,唐簡卻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神情:“自從我父親過世以后,她就開始病了,一開始還是清醒的時候多些,這一兩年,清楚的時候就越來越少,特別是晚上,總不大安生。不過她是不會傷人的。最多胡言亂語地說些瘋話而已。不過還是得有人看著她,不然……”她靜默著,等著他繼續(xù)描述老夫人的病情—可是他卻問她:“你怕了嗎?”寂靜煎熬著,唐簡似乎有無窮盡的耐心來等待她的沉默結(jié)束,她卻如臨大敵。她知道自己該說“不怕”,該說她日后也會盡心侍奉神志混亂的老夫人,還該說這些本來就是她分內(nèi)的事情—但是她卻隱約覺得,他未必高興聽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