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請你吃串糖葫蘆
我是一個沒有太多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沒坐過一回炕、聽過一回雞鳴。我也是一個被長久保護著的人,沒接觸過生活中那些實質(zhì)性的苦難。后來我有機會去到那個東北村莊,生活幾日,見到《出徒》小說里的人,包括院子里枯死了的山楂樹,這對我貧瘠的生命體驗而言,無疑是一種沖撞。在那片過于空曠和明凈的天空下頭,事物因缺乏遮擋,在心底映出的形象總是相當(dāng)直觀,人情也是,和小說中的母親坐在一起時,她眼睛清亮,像個孩子。讓你訝異人是如何擁有那樣堅韌的力量,去在對抗中生活下來,煎熬并始終懷有希望。
小說寫得很快,盡量壓著節(jié)奏去完成,壓著心里那種強烈的沖撞。大部分寫作狀態(tài)里,都有相似的感覺,會被一種情緒給抓住,盡力想象完成一項考古工作一樣,將它從思維的亂跡中剝離出來,清晰落在紙面上。《出徒》對我的特殊在于,這種情緒自開始便容易區(qū)分,帶有強烈的目的性,清楚想表達什么,需要什么。我嘗試分析這種情感的動因,一重原因是,它是真實的故事;一重原因是,它回答了我長久以來困厄的問題。起碼在人生的現(xiàn)階段,相信它,相信與生活和解的力量,是我所追求的。在寫過一些更多是對人性充滿懷疑和失望的故事后,這樣一篇小說的出現(xiàn),某種意義上,給我一盞燈。
在聽聞一件事時,隨年齡增長,心智成熟,懷疑逐漸成為第一反應(yīng),也逐漸讓人失去熱情,變成波瀾不驚的大人。小說寫完,有讀者問我,故事是不是不夠真實,人哪有那么善的。我給不出回答,人的善惡,事的對錯,少能一概而論,鮮明分出立場。小說寫作也不該將人極力塑造成單面,只保留一個正確答案。我想寫出人間的一瞬,這一瞬可能是光彩,不要拒絕它的光;可能是灰暗,也無須去避諱。至于光的背后是否還有光,暗的背后是否有更暗,則像一段螺旋形的線索,旋轉(zhuǎn)不盡,也就回答不完。因如此,有人迷戀寫作,像迷戀人生的本來,迷戀自然,迷戀復(fù)雜而混合的一切,迷戀所有綜合的東西。生命都是單程,無法往復(fù)和多選,說故事和看故事,多少能彌補這種遺憾,而能擁有多種選擇的密鑰則是,先去相信可能性存在。
《出徒》講了一個甜酸交織的故事。就像圍繞它,圍繞在小說里男孩成長之路上的一串串糖葫蘆,咬開脆裂糖衣后的,那些酸澀的小紅果子本來的味道。在北方時,每年冬天都要吃上幾串,光是拿在手里,看著它們,心里也很愉快。這種愉快唾手可得,因輕易,尤其需要一點想象力和童心?,F(xiàn)在再在街面上看到糖葫蘆,會想起小說里男孩的心境,我們拿在手中消閑的食物,可能是像他這樣的男孩借以活命和成人的稻草。他的想象力和童心將用在別處,那些生活從中剝奪的,總會在其他時刻有所歸還。在一切發(fā)生前,我們都好好吃串糖葫蘆吧。在那個風(fēng)雪交織的決斗之日到來前,盡可能積蓄一點兒溫暖的物資,攢給自己,像積攢鑄造搏殺用的刀劍,所需要的,一塊塊銅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