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5期|董夏青青:狍子(節(jié)選)
一
經(jīng)過一年多沒日沒夜的拼活兒,我終于獲得晉升。會上宣讀命令后,我回到辦公室關(guān)掉待機三個多月的電腦,填請假單申請回家休國慶。
機場接上我,父親的面色不太好看。車上,他對我?guī)У拇蠹欣钕浔硎静粷M,說一個軍人走到哪都該輕裝上陣,尤其衣服夠穿就行。母親說是她讓我多帶幾件運動服,趁假期去鄉(xiāng)下泡溫泉,跑跑步。這話激怒了父親,他認為這個假期我就不該回家,職級和崗位在同一年晉升調(diào)整,表明組織對我信任,我應該帶頭加班。
到家,母親熱了一碗稀飯讓我墊肚子。父親讓我先跟他上二樓書房,看看近一年沒有回家,他在家搞的幾處改造工程。他指給我看樓梯間新?lián)Q的壁燈,竹制壁燈上有一個鏤空的簡寫“萬”字,他托人在潮州用羅漢竹手工刻制的。進了書房,他指給我看書桌邊白墻上新?lián)Q的一幅字。自從搬進來,這個位置一直掛著沈醉寫的一幅行書卷軸,姥爺在世時送的,沈醉自己做的詩:長劍高擎欲破天,奮身直到廣寒邊。割來星斗拼為月,掛向晴空但夜圓。詩后有三行小字:錄五十年前舊作,除夕夜有感?,F(xiàn)今,那里掛著一幅裝框的蠅頭小楷,《岳陽樓記》全文。
正想問父親怎么收起了沈醉的字,他伸手指向書柜對面那堵墻。之前的梅蘭菊竹水墨四條屏摘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十一歲時寫的一組大楷,四幅卷軸。
岱宗夫如何 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 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 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這首詩當年寫了兩幅,父親裝裱一幅留到今天,另一幅郵寄給了在老家的父親的大哥,我的親大爺。有一年,大爺喝多了耍酒瘋,拿打火機點了其中一幅,堂姐沖上去搶,也還是燒壞了。父親電話里聽說后,催促我再寫,堂姐來家里暫住時也跟我提過。我就是拖著。
“這字現(xiàn)在讓你寫,都未必有這么好?!备赣H抱起胳膊,欣賞地說。
“干嗎把這個掛出來?”我問他。
“這是我家,想掛什么掛什么。”
“有什么意見可以說,別吵。”我說。
“這是你和老子講話該有的態(tài)度嗎?”父親不看我,只對著墻上的字說話,“看看,用這幾幅字把原來墻上開的洞都擋住了?!?/p>
“你把網(wǎng)線拆了?”
“光纜一進來就在墻上打洞,破壞布局美感。”父親說,“我也不需要上網(wǎng),你和你媽自愿被這種東西監(jiān)視控制,我不愿意?!?/p>
“那你別吃飯了,吃飯也是被生理控制?!?/p>
“好心邀請你上來看看我做的一點小建設,你非要帶情緒?!?/p>
我看了他一眼?!笆悄阌星榫w?!?/p>
“和小布爾喬亞多說無益?!彼耘f望向墻壁。
夜里九點多,小區(qū)的路燈亮了。樹梢上掛著的,靠燈盞近的青柚子被耀得發(fā)白。棕櫚樹的碩大葉片青黃不均。不少人家在屋前的水道里養(yǎng)了錦鯉,一群群的,在熒熒爍爍的燈光與噴泉攪動的水沫里游梭。隨處薔薇鋪散,金桂芳馥。
母親帶我看了新近裝修的幾座宅院,都打理得草木繁茂,花氣襲人。母親問我,怎么突然戧著父親了。她印象中前些日子我打電話來說起晉升的事,父親還很高興。
我告訴母親,回家之前有一天父親來電話,先祝賀我的工作調(diào)整,之后父親忽然說起那個燒我字的大爺,他的兒子,我從未見過的堂弟。說堂弟在黑龍江的邊防巡邏艇大隊當三期士官,前陣子代表旅里參加軍區(qū)比武,立了二等功。父親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單位的報紙每天都要采編全軍部隊新聞,不如到堂弟的部隊采采稿。我沒等父親說完就打斷他,跟他講這個建議實現(xiàn)不了。部隊每年有多少人立二等功?給每人都寫篇報道不現(xiàn)實。再說,剛到新崗位就打自家算盤?
“你也實在,”母親說,“你先答應,回頭找理由說有事去不了、沒時間不就帶過去了。”
可那天趕上會稿,煩躁之余又疲又乏。何況堂姐的事讓我對大爺和那個沒見過面的堂弟沒有好感。
那天沒等我說完父親就掐了電話。晚上加班到十點多,我又撥去電話,父親沒有接。半小時后,父親發(fā)來一條信息,大意是他本以為我經(jīng)過社會磨練與自我修養(yǎng),已成長為一個有品德的好孩子,沒想到還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自私自利之人,只圖個人安逸而逃避承擔責任的小人。
自私。小人。
我邊看信息邊回憶,上一回和上上回被同樣的話教訓是在什么時候。
第一回是在小學二年級。父親升任營長,每天忙著收拾新兵,母親在辦公室干著會計兼文員,倆人都騰不出時間管我,父親便把奶奶從老家接過來。奶奶來時將比我大五歲多的堂姐也帶上了。
一天,奶奶搟了碗雞蛋面條叫堂姐端給我。我嘗了一筷子覺得不合口味,就從碗里揪了兩根面條往堂姐頭發(fā)里塞。堂姐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胡鬧。來回推搡兩下子我一下生氣了,擰住她的胳膊大喊道:“叫你來就是伺候我的,老子說什么你都得聽!”
父親趕回來取落在家的軍帽,推開門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父親罰我跪在筒子樓的過道里背誦《增廣賢文》。趕上下班,誰見了我都要問一嘴為什么又被罰跪。父親出來遇上了就給人家解釋,說我這個孩子別看歲數(shù)小,良心很不好。
周末,父親將我?guī)У诫x大院不遠的一座大酒店的三角花園跟前,讓我給一位老頭鞠躬。我鞠躬時,那位老頭也放下手里的鞋刷,從小板凳上站起身,向我點頭還禮。父親給老頭五十元錢,用力拍了兩下我的頭并往前一推,說師傅您受累操心,讓我女兒好好跟著您學習,希望您能把正經(jīng)八百的手藝傳授給她。
擦皮鞋的師傅在解放前就加入了市擦皮鞋工友協(xié)會。協(xié)會發(fā)給他一枚刻著協(xié)會全稱的銅牌,金黃锃亮,釘在他工具箱正面顯眼的位置。師傅曾給程潛、陳明仁擦過皮鞋。黃克誠主政時,請他到蓉園賓館為蘇聯(lián)專家擦過鞋。
那時冬天,師傅干活兒不戴手套,也不許我戴。盛在各色圓筒小盒里的鞋油都是進口的,沾在手上被風一吹,手背就裂小口子。跟著師傅中午吃飯也從未按時按點,永遠一碗榨菜肉絲寬粉,一刻鐘吃完。粉挺好吃,就是不頂餓。師傅也很少言語,與人交流大都靠表情手勢。
沒干幾天,姥爺領(lǐng)著一位老頭來了。姥爺說是來考查我手藝的。而享受我擦鞋服務的是他的摯友黃先生,西南地區(qū)交誼舞的頭把交椅。當年由蔣介石和宋美齡親自挑選送去美國學習交誼舞的十位青年舞者之一,專為在陪都重慶的社交場合陪同外國使節(jié)及夫人而培養(yǎng)。我擦鞋時瞄了幾眼這位穿著背帶褲的跳舞老頭,并不認為他在氣度上贏過我的擦鞋師傅,很為師傅不甘。
為跳舞老頭擦完鞋,姥爺牽著我回了家。不是在父親單位的家,而是姥爺?shù)募摇N夷菚r還小,卻全然明白姥爺?shù)囊馑肌K@是不滿意父親的做法,等著父親來給他一點難看。
姥爺當年隨陳毅元帥南下,母親是他和北方老家第一位夫人生的獨女。他在南方落下腳后,休了原配,娶進門一位護士長,又得了一個女兒。認識母親之前,父親是原軍區(qū)司令的警衛(wèi)員,每日陪老司令讀書練字。為了討父親來做姑爺,姥爺把客廳里一張八仙桌抬給了老戰(zhàn)友,請他割愛。
母親當初看不上父親,也不理解姥爺?shù)陌才拧:髞?,跟姥爺要好的?zhàn)友給母親講,姥爺覺得盡管母親在他身邊不愁吃穿,可二姥姥不是生母,下面又有小妹,怕會有寄人籬下的想法。加上母親隨大姥姥,心氣高,凡事好講自尊,要是找一戶所謂門當戶對的少不了受氣,回娘家訴苦心里還隔著一層。不如找父親這樣的苦出身,一是胚子好,成長空間大,二是守規(guī)矩,心眼好,這樣才會對母親一輩子負責任、講感情。
不過當初的情況是母親不想嫁,父親也不愿娶。那時父親正準備參加文化培訓班,進而考軍校。父親想通過個人努力獲得進階,不愿被戰(zhàn)友指指點點,說他出賣愛情換取靠山。何況父親每回跟著姥爺來家里吃飯,母親都故意別扭,給父親盛米飯時只舀摻在飯里的紅薯塊。二姥姥瞪她,她就說父親又沒帶著糧票來,他多吃一碗其他人就只夠半飽。
至于母親怎么接納這樁婚的,據(jù)說是有一回姥爺讓父親去母親單位辦事,中午在母親宿舍吃面條,父親開了幾句母親的玩笑,母親一生氣,起身時把半鍋面條碰倒了,灑了一床。這時母親的領(lǐng)導正好提著罐頭來敲門。情急之下,父親一把抖開被子,往爛面條上一蓋,鍋往里一塞。掏出手帕擦凈桌上殘留的面湯后揣回兜里,跨步上前打開門請領(lǐng)導進屋。
母親問父親怎么反應那么快,父親說,他知道母親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那他凡事就先以面子上過得去為第一要務。再后來,父親攢了三個月的工資,請母親去理發(fā)店燙了一個帶卷的蘑菇頭。母親把剪下來的大辮子賣給理發(fā)店,回請父親吃了一頓西餐。
結(jié)婚以后,父親事事都聽母親的,不聽母親的時候,就得聽姥爺?shù)摹?jù)母親說只有一件事父親堅持己見,那就是給我起名字。我出生后不到一個禮拜,父親就定好了我的大名,叫萬山紅遍。母親聽了說拗口,姥爺說這是瞎胡鬧,剛和日本人打完沒多少年,就給孩子起個四字的日本名。父親說可以將萬山看作一個復姓,而且日本大力支持中國改革開放,不是鬼子而是友人了。
姥爺還要堅持否定意見時,父親抱起我說,別的我全說了不算,可自己的孩子叫什么,這回必須說了算。這句話說動了一向知輕重的母親,也間接給她提了個醒,她知道對人對事都要講分寸,不能一點余地不給人留。自從派出所給我登記上萬山紅遍的名字,我就成了父親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說了算的試驗田。他竭心盡力,要將我培養(yǎng)成他理想中的、美好的人。
事不盡如人意。跟這回叫我擦皮鞋一樣,父親只要一收拾我,姥爺就會出面。父親到姥爺家時,姥爺將他叫進書房,翻出文件夾里的剪報念給他聽。文章是專家寫的,大意是兒童教育不能棍棒先行、簡單粗暴。二姥姥配合姥爺,等父親聽完姥爺訓話出來,才叫我掏出手來擦凍瘡藥膏,讓他站在一邊看我紅腫的小手。
晚上,父親把我馱在自行車后座上推著往家走。父親說,姥爺那位跳舞的老頭朋友,從前就認識我的擦鞋師傅,故交。擦鞋師傅年青時是省城有名有姓的少爺,每逢古歷九月干爽天,家中成堆的名家字畫掛出來晾曬。傭人將家中宅院水塘里的竹筏解開劃走,少爺就站在船頭遙遙看賞??上煾岛觅€,又趕上一把文夕大火,才干起了擦鞋的謀生活計。跳舞的老頭當年進入侍從室后,回鄉(xiāng)探親時還找?guī)煾挡吝^一次白皮鞋。
看我不搭腔,父親給我道了歉,繼而又講道理。父親說,我對堂姐說的屁話傷透了他的心,他從不指望我日后多有出息,至少是不會講出這種話的自私小人。他叫我去學擦皮鞋,是想改造我,幫助我成為懂得尊重他人的人。可這一點,包括我這個親閨女也不能理解,只覺得是無情的懲罰,而不是愛。
第二回被父親罵自私小人和第一回相似。四年級,到一位新請的老師家學書法。父親下樓修手表,我在屋里跟著老師臨摹歐陽詢。老師是剛從縣城文化館調(diào)來少兒圖書館的文化教員,妻子每晚在文具店幫老板看店,他一邊上課一邊帶著兩歲的小女兒。
那天他正握著我的手描紅,教我寫一道橫的起承轉(zhuǎn)合,女兒躺在床上一直哭。忽然,他松開手,起身走到書架前擰開酒瓶蓋子抿了一口,再走到床邊抱起孩子喂給她。搖了兩下,孩子不哭了,他才放下孩子過來繼續(xù)帶我練字。
新請的老師有個習慣,每教完一個結(jié)構(gòu)都要問一聲會不會了。那天也許是酒氣叫我心煩,或是哭聲持續(xù)太久,我沒有照往常隨口說會了,或就點點頭,而把毛筆朝硯臺上一丟,說:“什么都會了還用得著花錢找你嗎?”他聽完退到床跟前坐下,眼眶越來越紅。當晚就向父親請辭。
那一次的改造是在情人節(jié)那天去電影院的廣場賣花,父親托人批發(fā)了一塑料桶的玫瑰花讓我一個下午賣完。為了叫我心里痛快,姥爺差二姥姥去日本人獨資新開的商場里給我買了一身真維斯,一雙紐巴倫旅游鞋。那桶花,我賣了一半送掉一半。反正沒人能靠著賣幾朵花就變成好人,過后就有了令父親極為失望的第三回。
高一,妮妙和我同桌。她初三時查出有糖尿病,到那會兒每個禮拜都要去醫(yī)院抽兩管血化驗。妮妙的父母有一家服裝公司。妮妙的父親在妮妙確診后不久,帶著他在公司做財務的情人和公司的錢走了。在那之后,只要妮妙想要的、想做的,她母親都會盡量滿足。
妮妙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同桌。一天,我進廁所拿拖把回班里值日,碰上幾個女孩圍著妮妙之前的同桌。一個女孩指揮她站到長條便池最靠后的一個蹲坑里,另一個女孩走過去拉下水閥拉繩,沖出來的水泡透了她的褲筒。我經(jīng)過時看了一眼,她正低著頭,在那幾個女孩的要求下敬著隊禮唱少先隊隊歌。
拖完地回到座位,妮妙還沒從醫(yī)院回來。我彎腰撿筆時看她堆在抽屜里的書,很想搬出來幫她理一理。
沒隔幾天,我被父親叫去他的團部。班主任找父親談了話,指出我作為一名學生,尤其是一名軍人的孩子,身上存在嚴重的道德問題,比如說正義感缺失。被欺負了的女孩說那天我作為值日生路過廁所,目睹發(fā)生的事卻沒有向老師報告,并繼續(xù)和對她施加傷害的妮妙有說有笑。這足以證明我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我試圖對父親解釋,妮妙的前同桌以前和妮妙很要好,妮妙信任她、喜歡她,只要她夸贊妮妙的哪樣東西好看,妮妙就毫不猶豫地送給她。一天,有個街舞隊的男孩課間來找妮妙,說自己得了尖銳濕疣要做手術(shù),問妮妙能不能借一千塊錢給他。這個事叫妮妙很為難,就向同桌女孩說了。同桌女孩扭頭把事情編派一遍傳了出去。等我聽說時,這事已成了妮妙和她男友都患了見不得人也治不好的病,正在四處借錢,糖尿病只是幌子。
我還想對父親說,如果妮妙曾對同桌女孩惡意相加,我那天會在廁所里為她說話,以及她如果不是接受過妮妙的文具盒、耳環(huán)、板鞋等好意,她傳這些小話也沒有人會打抱不平。她是妮妙最信任的朋友,造出那些謠言才活該站在廁所里被沖水。
那時的我沒有對父親做半個字的解釋。
小學一次值日,前一節(jié)課的老師拖堂,下一節(jié)課的預備鈴聲已響而黑板只擦了半邊,我就找來拖把舉著擦黑板。來上課的老師看見后叫我放下拖把,在講臺邊立正站好,說要給我單獨開一場批斗會。我不懂批斗會的意思,回了家問姥爺,姥爺沉了沉說:“批斗會就是只讓別人罵你,而不許你做半個字解釋,除了認罪認罰。”姥爺教我,不言聲是讓一切最快過去的辦法。
回到家,軍姿跨立面壁半宿之后,有近半個學期我拒絕與父親交流,和他說話也很少帶稱呼。
那年剛放暑假的第二天,父親翻出我的身份證扔到飯桌上,讓我暫停補課,先去堂姐打工的飯館應聘短期工。那時堂姐辭了老家的工作來投奔我們,父親安排她在離大院不遠的飯館打工。因為我看起來十分非暴力不合作的白癡態(tài)度,父親堅持讓我吃住都在飯館,打工期間任何時候都不許回家。
那時父親已是團職干部,姥爺歲數(shù)也大了,開始以姑爺為榮。母親對話語權(quán)的掌握明顯不如從前,只好由著父親安排對我的道德突擊教育。
本來心存僥幸,希望飯店經(jīng)理看我剛滿十六歲就打發(fā)我走。但經(jīng)理瞄了一眼我的證件就揣進兜里叫我去領(lǐng)工裝,說身份證先押在他這,離職時再還給我。堂姐假裝不認識我,在經(jīng)理和我說話時跑過來擦桌子,經(jīng)理就朝她招招手,叫她以后帶著我。
起初幾天我過得憋屈。穿慣了旅游鞋,現(xiàn)在要穿假皮革的高跟鞋,站久了、走多了老起水泡。每天三頓飯清湯寡水,不是白菜就是冬瓜,看客人滿嘴油就冒火。每人還有酒水任務,一個禮拜得上交五十個啤酒瓶蓋子才能拿另一部分績效工資。好在白酒不硬性規(guī)定,誰銷出去一瓶就有提成。起初嫌棄客人剩下的飯菜,等餓了幾天,包廂客人一走,不用堂姐叫我就推著收餐盤的車子往里沖。進去把椅子上的罩布一掀,跳到椅子上蹲著,用手拿起來就吃。堂姐教我為客人點單時慫恿他們多點主食,那些年流行點一桌剩半桌的吃請派頭,主食吃不完剩下就是我們的了。包廂飯菜油水大,我和堂姐的身材都跟叫氣吹起來一樣,腮幫子也撐開了。
我和堂姐跟另外兩個女孩住一屋,兩張高低鋪。其中一個女孩老出去找男朋友,一般就我們仨。除我和堂姐之外的女孩叫阿乖,廣西女仔,對我和堂姐有一股神經(jīng)兮兮的義氣。
二姥姥生的敏敏姨媽從美國回來探親時,姥爺帶著家里人來飯館捧我的場。堂姐特意安排我去招待。姥爺沒從家里帶酒,而叫經(jīng)理過來開了一瓶五糧液。我倒酒時,父親不停拿手指頭在桌上敲,搞得我手抖和尿急。和父親要好的姨父沒有和姨媽一同回來,父親小有失落。敏敏姨媽說,姨父帶了幾個學氣功的洋徒弟,最近正陪徒弟們參加表演賽,一時走不開。
敏敏姨媽帶了一臺小電腦要送給我,往外掏了好幾次都被父親擋回去。父親說這頓飯是來驗收我的良心改造工程,大家要嚴格按照客人的做派和流程。為此他刻意差遣我,一會兒茶水不夠燙,一會兒骨碟該換了。我跑前跑后,直想把垃圾筐套他頭上。
堂姐過來幫著添茶水時,向姥爺和敏敏姨媽打招呼。敏敏姨媽隨即從包里拿出一個紅包、一瓶香水塞給堂姐。堂姐紅著臉望向父親,父親叫她揣好禮物,去別的桌忙,不用再過來。過會兒父親端起酒杯,先碰了碰母親面前的酒杯,之后給敏敏姨媽斟上半杯酒,倆人舉杯,各自飲下。
吃過飯,大廳的客人快走空了。姥爺扔掉牙簽打了幾個哈欠,表示吃得滿意該回家午休了。父親意猶未盡,執(zhí)意要我再展示隱藏的勞動技能。我只好推來亮晶晶的不銹鋼餐具車,將清空的盆碗盤子一股腦收上去,再把盛了水的洗滌盆從車上搬下來。起初大家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當看我在滿是洗潔精泡沫的洗滌盆里掏出餐盤,在另一個清水盆里涮涮就拿出來用餐布擦干擺上桌時,所有人都不吭氣了。
二姥姥問我,他們剛才用的餐具是不是我洗的。我一面涮一面點頭。我還沒有說,每天早晨開包廂進去鋪桌布,都碰上老鼠在餐桌跟前躥上跑下。老鼠在餐盤上踩出來的腳印子,被我們拿餐布擦掉了。
那餐飯后,只要在外邊吃飯,不論小館還是酒店,父親都要求服務員先上一壺開水,他要親自把餐具燙一遍才肯用。遇上有服務員垮下臉來,父親就會對人家講,我女兒當過服務員,你們刷的那盤子還不如牽條狗過來舔一遍。
在飯館干到快二十天時,我接了一桌包廂客人。上一桌客人留下的瓶蓋子還在我的裙兜里叮叮作響。我想一會兒可以攛掇他們多點兩件啤酒,新得的瓶蓋子勻給堂姐和阿乖,讓她們在其他服務員跟前牛氣一點。
客人的確點了不少,還要了四瓶茅臺。一下賺到幾百塊提成的虛榮陶醉了我,包廂門窗緊閉,散不出去的煙酒氣又搞得人昏昏沉沉。記不清是第幾輪倒酒,伸出去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住。再清醒時,我抱著酒瓶子坐在一個人腿上。我趕快跳起來,放下酒瓶想往外走。
這時有人起身擋住,拿起一個斟滿的酒杯遞給我,命令陪他喝個交杯。我頭臉發(fā)燙,右手未經(jīng)大腦反應就已將酒潑在他臉上。幾乎同時,一記耳光抽了過來。我沒感到多疼,只覺得鼻腔灌進一股涼風,面頰發(fā)麻發(fā)漲,什么也聽不到了。模模糊糊看見包廂門離著不遠,但肯定是走不過去了。我抄起一個酒瓶朝那扇門扔過去,酒瓶砸中了包在門板上的海綿。
阿乖跑進來時,堂姐已扶著我往外走。包廂門口,堂姐將我向外一推,就轉(zhuǎn)身進去閉上了門。我貼著走廊一側(cè)的墻角蹲下來,看經(jīng)理在前廳指揮上菜。這時門被推開,那個被潑了酒的男人歪歪斜斜地走到前廳開始喊叫。
轉(zhuǎn)過頭,從打開了又慢慢合攏的門縫往里看。堂姐母狗似地趴跪在地毯上,阿乖背對著門,雙手撐在堂姐背上拿大頂。工裝上衣倒滑下去,遮住阿乖的腦袋,留出一道內(nèi)衣扣帶。堂姐那被我擰過,搟面棍似的胳膊,這會兒撐在地上,又白又鼓。
經(jīng)理朝我走過來。我起身時吐了一口黏涎,眼睛不花,耳朵也能聽見了。經(jīng)理讓我倒三杯酒來向大哥道歉。我說我不干了。經(jīng)理說好啊,那工資一分沒有,倒賠一千塊錢作為大哥的精神損失費,不然別想要回身份證。我沒吭聲,也忘了脫下工裝,就徑直走出飯館。
從飯館出來,我鉆到大院和飯館之間那座立交橋下的花壇草叢里睡了一覺。醒來時,當服務員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傍晚,宿舍里。阿乖蜷在床上,床邊擺著吐了不少臟東西的臉盆。堂姐穿著背心短褲,站在床前吹手持的小電風扇。
堂姐從阿乖兜里摸出我的身份證,用手背擦了擦才交給我。
“都是她的汗,她太能出汗了。”堂姐說。
“怎么把身份證給你的?要錢了嗎?”我問。
“你告訴我三叔了嗎?”
“沒說?!?/p>
“你別告訴他,我在這干了快一年了,還想接著干?!碧媒阏f。
“問你要錢了嗎?”我又問她。
“沒要,阿乖有辦法。你沒上過班,你不懂?!碧媒阏f著撥了撥我前額濕漉漉的頭發(fā)。
小學時,父親還曾為我找過一位書法老師。老師住在省雜技團的院子里,每回去上課,都路過雜技團的練功樓。頂樓,練功房碩大的窗戶常年開著?;鼗刈哌^,都能看見有人從看不見的地方彈跳至高空,在窗戶間閃現(xiàn)復又落下不見。一天,一個歲數(shù)很小的孩子在窗前頻頻閃現(xiàn),時而展開成條狀,時而卷成個團。眼看要飛出樓去。我原地不動,仰著頭看迷了。父親把我拍醒后,我彎下腰吐了。在那之后,任何與雜技沾邊的節(jié)目我都不能看,哪怕是拿大頂。
二
和母親走到院子東側(cè)高爾夫練習場的圍欄下,沿著高高的網(wǎng)往北邊走。蟲鳴陣陣。被垂柳和蒲葦環(huán)繞的小湖波光粼粼,棧橋下潮濕的深褐色泥土有奶甜的草腥味。臨湖改建的一座獨棟還未熄燈,越過楊梅樹的枝梢,從二樓的窗玻璃能看到屋內(nèi)金銅色的枝形水晶燈,白墻邊的羅馬立柱。主人自建的延伸至水面的防腐木看臺,多次被物業(yè)在群里通報為應拆除的違規(guī)搭建,與水景十分相稱。繞過水系行至前院,樓前正庭入口處,兩株對節(jié)白蠟掩映大門。
回到家時,父親臥室的房門已關(guān)上。桌上有張字條:
建議明天先讓紅遍給姥爺上墳,酒菜我已準備好,車子也加了油。明早八點起床,早一點出發(fā)。泡溫泉后天再去不遲。
我疊起字條收進衣兜。
第二天一早下樓吃飯。父親臥室的門開著?;▓@里有澆水的聲音。堆在柵欄底下大大小小的花盆,母親說是父親撿回來別人家扔掉的,沒死透的盆栽和盆景。小院如今的布置毫無章法。
“天天下雨他還天天澆水,有病?!蹦赣H説。
“他去見汪叔了嗎?”我問母親。
“不見?!蹦赣H說,“我要他別和得病快死的人過不去,就不聽?!?/p>
我向外看了一眼。父親正在鋸一棵香椿的樹頭。
到了姥爺和二姥姥合葬的墓前,父親放下提籃,從包里找出紙,半跪著擦拭墓碑前的供臺,之后拂去落在骨灰冢子上的碎樹葉和香灰,把小香爐里的蠟摳出來扔掉,插上剛在陵園門口新買的紅燭和香。我把彩紙扎的燈籠插在旁邊小柏樹苗的樹枝上,拿出提籃里的盤子和碗,打開保鮮袋里的炸魚塊、藕盒、餃子和水果擺上。母親取下墓碑上原先褪了色的花環(huán),掛上一條新的紫藤絹花,又將一籃菊花擺在墓碑下的牌位前。
父親去墓園門口的鐵桶里放鞭炮。我和母親攤開塑料袋,擺在狹窄的過道間。鞭炮一響,我和母親就在塑料袋上跪下來。
“爸媽,紅遍來看你們了?!蹦赣H說。
鞭炮聲停后不久,父親回來了,我和母親剛磕過頭站起身。父親走過來跪下,從包里摸出一個文件夾,拿出張報紙攤開了放在墓冢上。
“爸,這是紅遍編的報紙,她以后在外邊跑得少,坐辦公室多。我?guī)Я怂幍牡谝黄趫蠼o您和媽看,一起高興高興。她現(xiàn)在宣傳的都是歌頌光明,引導人向善的。孩子沒有走歪,您們放心吧。”說罷,父親磕了三個響頭。
燒過紙錢、冬衣和元寶,父親從每盤菜里夾出一點放到一旁的柏樹苗下,將酒灑在墓冢上。收好盤碗,每個人又再跪下給姥爺和二姥姥磕頭,告訴他們在那邊多保重,我們過年時再來。
提上籃子,父親提議從西邊繞回主路再上車。母親接過他手里的籃子,讓我跟父親繞一圈,她膝蓋疼,先回車上。
跟在父親后邊走出東側(cè)的半山腰。北邊是一小塊平坦地。
父親帶我走到一座墓碑前,墓碑上立有一個中年男人的頭部銅像。頭發(fā)飄散,目光如炬。神情憤世嫉俗。
“帶你過來鞠個躬。”父親背著手,站在墓碑前望著我。
我這才看清墓碑上的字。是莫應豐的墓。
我們走到一個涼亭邊。這里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東、南、西三面山坡上的墓群。父親走進亭子,找了張石凳坐下,趴在石桌上托著腮看向遠處。亭子旁邊有一組小沙彌的石像。
石像一共七個。從閉目合掌、整個身子立在外邊的第一個沙彌往前數(shù),每個沙彌露出地面的身體部分越來越少,最后一個留空的位置,只有一片青草。
“挺有意思的,從有到無?!蔽艺f。
“你這個年紀應該倒過來看。”
“你回來之前?!备赣H說,“有一天我在花園干完活兒,站到臺階上看看勞動成果。新栽的竹子又躥高了,假山上的金錢草也養(yǎng)活了,雖然石榴樹不結(jié)果,花開得朵朵是雙瓣兒,好看。但是你猜我當時有個什么想法?我想把樹砍了,三角梅拔了,把整個園子一把火點上燒了算了?!?/p>
“還因為汪叔的事心里難受么?”
“你們不理解。”父親說,“如果那時候他換個時間,不是在你大爺?shù)谝淮沃酗L那段時間搞我,我不會這么恨。站隊不同,搞斗爭么。可就是那個寸勁,正好你大爺病了,上邊也來人查我。你大爺醒了第一句話就是問三兒回來沒有。你二大爺怕他多心,還不敢告訴他我出了事,就說三兒帶部隊去演習,手機繳了,聯(lián)系不上??墒悄愦鬆斅牪贿M去,就覺得我沒良心,從那以后,見你大爺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嗎?你汪叔想見我,好卸下他心里的包袱,那我的包袱卸給誰?”
“別激動?!蔽艺f,“小心你的血壓?!?/p>
“我是慚愧。”父親說,“你爺爺走的時候我還不會下地走道,長兄如父,說的就是你大爺這樣的大哥。你二大爺只管自己升官發(fā)財換老婆,你奶奶在南方又住不慣,養(yǎng)老送終都是你大爺在管。我虧欠他?!?/p>
“不是不想幫,”我說,“實在是能力有限?!?/p>
“沒有人求你?!备赣H看了我一眼,“我和你大爺?shù)年P(guān)系已經(jīng)這樣了,尤其你姐姐又沒了。至少你和你弟還能建立聯(lián)系,你們是親人。我十六歲出來當兵,再和你大爺、二大爺見的面屈指可數(shù),年輕時候也把不少戰(zhàn)友當親兄弟看,可是怎么樣?你汪叔的事對我打擊很大,利益面前,不是一家人可能就靠不住?!?/p>
“是一家人也靠不住,同學做律師的,說能想象嗎?遞訴狀的絕大多數(shù)是自家人告自家人?!?/p>
“而且你有什么可自責的?”我又說,“雖然人沒回去,每月一張匯款單不比你每月回去一趟更科學?!?/p>
父親突然站起來,神情變得有點像剛才看見的莫應豐銅像了。
“你有什么……什么資格說這個話?你和你媽總認為我偷偷拿了多少錢給你大爺。事實上給了嗎?我每月的工資都是透透明明,一分不少全拿回了家。我要是貪了錢,現(xiàn)在還能來陪你看姥爺姥娘?就輪到你們?nèi)タ次伊耍 ?/p>
“這你也要抱怨?”
“我沒有抱怨?!备赣H說,“可我對你大爺有愧。你大爺年輕的時候能寫一手好字,會唱樣板戲,會雙手打算盤。當年他想當兵,想走出去見世面,是大舅不讓他走,說你父親沒得早,下邊兩個弟弟,你走了誰管他們?孤兒寡母就等著受欺負吧。你大爺聽了大舅的話,一輩子沒走出那幾畝地。論聰明才智,他比我和你二大爺加起來還強一萬倍,可那時候他不犧牲,我們倆眼前就還在老家扛鋤頭,能讓你和你媽住上這樣的大房子?”
“你要這么說,那就和你算算賬?!蔽疑斐隽耸种割^,“姥爺過世之前給了一筆錢,二姥姥頭腦還清楚的時候給了一筆錢,敏敏姨媽和姨父感謝你們照顧二姥姥又給了一筆錢,最后我讀軍校還給你們省了一筆錢,這也跟大爺有關(guān)系?他對姐姐怎么樣你很清楚,你想讓我怎么看他?”
“他小學都沒念完,能指望他有多高見識?要是他手里有兩張餅,他肯定自己不吃也要給倆孩子一人一個,可他只有一張餅,能怎么辦?”
“你媽那天在網(wǎng)上看文章,給我念了一篇故事?!备赣H說,“七十年代一個工廠里邊有個工人買了塊手表,工友看見了很喜歡,有手表的男的就逗他,說你要是把路邊那坨屎吃了,我就把手表送給你。工友一聽二話沒說,跑去把屎吃了。但有手表的人又舍不得這塊表了,不想給。工友說你不給可以,那你也得吃一坨屎。這人想了想說可以,就吃了??墒悄?,有手表這人吃的屎是新鮮的,吃完沒事;那工友吃的是干屎,有毒,給吃死了。當時咱國家刑法還不完善,就判了那個有手表的小年輕反革命賭博罪,十五年大牢!你想一想,要是兩個人都不缺那塊手表錢,誰他媽搶著吃屎!”
三
住在溫泉酒店的幾天,我和母親上午在山里跑步,下午泡溫泉,晚上在俱樂部玩牌、搓麻、打保齡球。無論做什么,包括吃飯,父親都不參與。他叫我們不要管他,他要清靜。
“你說他會不會抑郁?”我問母親。
“不要中計?!蹦赣H說,“他上回說想和老二贊助他大哥到市里買套房子,我沒吭聲。找你幫他侄兒抬轎子,你也沒答應。他在唱苦情戲?!?/p>
“二樓臥室陽臺外邊,露臺上那一排竹子看見沒有?”母親說,“全是他扛上來的。我說你突然栽這么多竹子做什么?他說擋住視線啊,防止他從樓上跳下去。我說你跳個辣子,存心找死你挑個二樓?”
母親不是二姥姥親生的,卻有二姥姥的性格和神采。聽父親講,二姥姥的生母是個苗族女人,某天被日本兵綁走了??扇毡颈鴽]有殺她,過了幾個月她又回到村寨,之后生下二姥姥。二姥姥滿月后不久,二姥姥的生母去井邊打水,被她兩個哥哥從后邊一人抱住一條腿,掀到井里去了。事后二姥姥被放在河邊草稞子里,被隔壁寨子一戶有三個男孩、就想要個女孩的人家撿走。
二姥姥十四歲時,姥爺干革命路過村寨,住在二姥姥家。二姥姥那時的父親是寨里的頭人,數(shù)他家房子大,國民黨來了要住,土匪路過要住,共產(chǎn)黨經(jīng)過也要住。姥爺住下來的那段日子,樓下是他們共產(chǎn)黨,樓上就是國民黨,兩撥人穿著便裝,彼此相安無事。姥爺不久后跟著部隊開拔,之后一直給二姥姥家寄錢和書信,讓二姥姥進學校讀書認字,等二姥姥二十歲時就娶了她。之后姥爺安排二姥姥進醫(yī)院工作。進省城后,又讓她當上了單位的辦公室主任。
因為著實美得驚人,二姥姥的藝術(shù)彩照一直掛在凱旋門照相館里直到照相館關(guān)張。二姥姥不但因為姥爺一生至死無憂(只在臨終前臥床一年,插著喉管受了點罪),還救了抱養(yǎng)她的頭人一家。在革命有望勝利之時,姥爺托人帶話給頭人讓他早做準備。頭人把房、田、牲口等家財都分散出去,只留下吃飯度日的一點保障,之后種種運動都沒有叫他遭殃。
父親常說,二姥姥一輩子沒操過心,什么都是姥爺張羅好的現(xiàn)成飯,張嘴就行,因此心大得很,天塌下來也睡得著。母親也是,從小被接進城里,嫁給父親后,她的生活和外邊兒又始終隔著父親。她不用懂這個擋板在想什么。擋板牢靠就行。印象中,僅有一回母親拿父親沒了轍。
一年春節(jié),父親接奶奶來家過年。火車到站那天,母親從單位趕回家煮了一鍋餃子。父親值完夜班回家一開冰箱門,氣得摔了帽子。父親說,老家講究“滾蛋餃子迎客的面”,奶奶剛進家門,母親就給奶奶煮餃子,究竟什么意思。
父親說,奶奶也是一位老地下黨。解放后,組織上選調(diào)奶奶和另一位婦女干部去縣里工作,可奶奶的婆婆不同意,說家里男人、孩子、老人都得奶奶照顧,她不能走。過了些年,奶奶的那位戰(zhàn)友坐著吉普車回到村里,去田里看望正在耙地的奶奶,送了她一個熱水袋和一件毛衣。父親說他告訴母親這些,就是希望她不要小瞧老人、怠慢老人。母親聽著掉了淚,說自己的媽也再嫁了個務農(nóng)的人,難道她會看不起自己的媽?母親又說,打小在南方生活,只知道北方人一有好事就包餃子,是最客氣的飯。
國慶假期結(jié)束前一天的中午,父親和母親吵了一架。起因是物業(yè)的小柳來家里收物業(yè)費,和母親說起她老公,小區(qū)前門的一個保安,早晨被一位業(yè)主用路邊撿的磚頭開了頭瓢。
母親過細問了問,發(fā)現(xiàn)砸人的業(yè)主是住在我們前棟的一個小伙兒。早晨,那小伙兒開了一輛新買的車回小區(qū),新車沒裝智能識別,道閘沒有自動抬起來。小柳的老公請他下車登記車主信息,他一腳油門撞開道閘,停車下來,到路邊撿起一塊磚頭過去拍了小柳的老公。拍完,又大罵小柳的老公。小柳對母親講,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剛才她去收物業(yè)費,提了一句賠償醫(yī)藥費的事就被轟了出來。那個人說他感覺受了侮辱,往后一分錢的物業(yè)費也不會再交。
母親把這個事講給父親聽,說到小柳的老公是不是當時態(tài)度有點問題時,父親突然起了高調(diào)。我跑完步回到家時,正趕上父親在喊叫:
“態(tài)度不好也不至于要挨一板磚吧?誰有錢就替誰說話?”
“你講不講理?”母親說,“誰那天跑回來跟我說那個小伙子挺不錯?說人家一打開車門,咱狗就跳上去了,爪子扒到人家座椅上,人家不但不生氣還掏手機照相,夸咱狗養(yǎng)得油光發(fā)亮?!?/p>
“那又怎么樣?他對人還不如對一條狗?!?/p>
“那小柳的老公怎么對一條狗?拉拉被車撞死以后,你抱著拉拉在那掉眼淚,衣服上全是血。小柳的老公跑過來就問這條死狗我們還要不要了,他們想拿回去吃。你聽到了大罵小柳的老公豬狗不如,回來一邊在院里挖坑,一邊還在罵……”
“罵完了我到今天都后悔……”父親突然說不太出話來,“他要是頓頓吃得上肉,會惦記一條死狗?”
午后,父親提著一壺水上了二樓。
父親坐在陽臺的茶桌前,身后是滾沸的水爐子。我拉開椅子坐下,把一碟炒米放在茶盤上。父親看了一眼,過會兒又看了一眼,伸手把碟子從茶盤拿到桌上。
“量血壓了嗎?”我問他。
“我最近感覺很失望。”父親說,“不是對別人,是對我自己。”
父親關(guān)掉身后的水爐子,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壺擺進茶盤,沖洗一道茶具,從窗臺上的鐵盒里夾出一塊茶投進壺里。
“和你媽不是頭一次為這種事吵了,”父親說,“候鳥從咱這邊過的時候,我拿了一小碟這樣的炒米放在園子里,讓飛累的落下來吃一點。過了兩天你媽就給連碟子一塊扔了,說我招來了一園子鳥屎?!?/p>
父親又朝窗戶外邊揚揚下巴?!皩γ婺羌业男煽?。我觀察了他們兩口子很長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他們不上班、不出門,每天只為了遛狗出來兩趟。一人牽著一條比耗子還小的狗。他們小院里不是養(yǎng)了一缸魚嗎?旁邊安了一把遮陽傘,前段時間秋老虎,太陽很毒,傘也一直沒打開,過幾天魚就全沒了,不知道是曬死了、餓死了還是被貓?zhí)统鰜沓粤恕7凑桥⒌牡^來把空缸給拖走的時候見到我,還跟我抱怨,說最好養(yǎng)的魚都給養(yǎng)死了。我那天回來跟你媽說,年紀輕輕的兩個人怎么就愿意當廢物?你媽不認可,說她認為這樣的日子很好啊,難道非得上班就是對社會做貢獻?他們兩個人安安靜靜吃父母的,不吵事,能在屋子里呆得住,這就沒給社會添麻煩。”
“我媽說得有道理吧。”我說,“人太多,工作沒那么多。不少能人干的活兒也就是竹筒倒豆子,把黑豆從黃豆里分出來,把綠豆從紅豆里分出來?!?/p>
“在院子里當義工、撿撿垃圾也是勞動啊。”
我搖了搖頭。“都這么活雷鋒,物業(yè)公司就該哭了。小柳她大丫頭的手燙壞了以后,我媽說在醫(yī)院花了二十萬,五個指頭到現(xiàn)在還是像鴨蹼粘在一起,后續(xù)看病的錢不就是靠小柳的爸媽在院子里做保潔么?要是有錢人還勤勞,什么活兒都自己干,窮人吃什么?”
父親點頭。
“倒是也有那種窮富窮富的?!备赣H說,“小柳說有家人是借錢和貸款買的房,女的懷孕了,上不了班,男的做職業(yè)經(jīng)理的公司老板突然失蹤,工資沒了,入的股金也打了水漂。他一個人還車貸、房貸挺不住,就先動員爹媽把老家縣城住的房子賣了,再把爹媽接過來,在園子里種菜上后門賣。老人家為了省肥料錢,用自己家攢的大糞去澆地,夏天都不敢從他們家過?!?/p>
“農(nóng)村人不嫌這個?!备赣H說,“你沒看見,蔡光頭家的老太太也喜歡澆糞?!?/p>
蔡光頭是本地批發(fā)城里最大的燈具經(jīng)銷商,早二三十年前在批發(fā)城里拖板車。蔡光頭在老家有個弟弟,小兒麻痹。老太太總想從蔡光頭這里掏點錢回去補貼小兒子,可蔡光頭除了讓他媽有口吃的,多余的錢一毛不給。
老太太找園丁班借了把鋤頭,自己去后門物業(yè)宿舍的樓前開了一塊地,種小菜賣錢。蔡光頭遛他的鸚鵡路過,見一次罵一次。老太太有時不搭理,有時跟他對罵。蔡光頭的鸚鵡一聽蔡光頭開罵就喊“爸爸罵得好”。有一回下雨,碰見蔡光頭沒打傘,穿著棉睡衣和棉拖鞋,提著鳥籠在雨里邊溜達。他打一個響指,籠子里的鸚鵡就吆喝一聲“世上只有爸爸好”。
“他現(xiàn)在長得像你姨父,發(fā)現(xiàn)了沒?”父親說,“你媽把你姨父新照的手機相片拿給我看了,全面橫向發(fā)展。”
“真丑。”父親說。
相比我兩個大爺,姨父有時更像父親的兄弟。姨父和父親相較,最大特點是不吭不響。用姥爺?shù)脑捳f,三腳踹不出個屁。姨父追敏敏姨媽的時候,還是塑料廠的一個小科員。全家人都不看好,只有父親總?cè)ダ褷敻罢f這人工作勤勉、為人實在。
當初姨父想競爭一個主任崗位,誰也沒覺著他能在大學生、干部子弟的競爭中突圍。而且廠子剛放出風來要挑人選,他就告病回家休養(yǎng)。直到有一天,敏敏姨媽從單位下班回家后說起廠里要修一道圍墻,防止住在廠子外頭的村民抄近路進出工廠時偷物料,姨父突然就回了廠子上班,老早找人開好的診斷單也都燒掉了。
圍墻修好后不久,一伙村民扛著農(nóng)具在工廠門前堵住廠長,抗議圍墻擋了他們經(jīng)過工廠去鎮(zhèn)上的路,要求拆掉。當時村民人多勢眾,越說越激動,突然有人伸出拳頭朝廠長揮過來。這時姨父不知道從哪鉆出來,一下?lián)踉趶S長前面挨了那拳。等姨父又在地上扛了幾腳,傳達室和保衛(wèi)科的人才趕到。
將近一年抱恙沒參加工作的姨父當上了主任,之后廠長調(diào)任省經(jīng)委,他又成了廠長。國企轉(zhuǎn)型改革期間,姨父讓廠里的人買斷工齡分批下崗。他在大會上的名言是,大家伙要自己下海學游泳,只要嗆不死,就能漂起來。
經(jīng)老廠長牽線搭橋,姨父與新加坡塑料大王順利實現(xiàn)合資經(jīng)營。不久,姨父成了中資法人代表,塑料廠重新上馬,產(chǎn)品遠銷歐美,供不應求。一天夜里,姨父被人堵在廠子圍墻底下麻袋套頭,照胸口搗了好幾拳頭,腦袋也被踹出了血。
那時廠子里除了各個車間主任和辦公室主任還有財務部門的,沒剩幾個毛人,誰沖出來替他擋?搞得姨父后來常年胸悶。唯一歪打正著的,是姨父嘴里原本有一顆長歪了的尖牙,正好揍掉了,愈合后下排牙齒反而長齊,一點牙縫沒留。
姥爺知道后,把姨父和姨媽喊到家里,讓他們兩口子見好就收,說土改和批斗地主資本家剛過去幾年?何況廠子那么多人失業(yè)過苦日子,就你們發(fā)財,這合天理嗎?
姨父前腳挨了訓,后腳送給姥爺一塊從澳門捎回來的腕表,姥爺沒拆包就讓二姥姥收進了柜子。二姥姥退休后閑來無事打掃衣櫥,翻出表盒來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勞力士的滿天星。姥爺找出表盒里的收據(jù)看了一眼,趕快拿打火機點了。
辭職轉(zhuǎn)讓個人股份后,姨父看起來也落寞了一段日子,之后很快帶著敏敏姨媽去了美國加州落戶。姨父和姨媽原本打算丁克,為此母親還和父親說,干脆把我過繼給他們享福去。后來敏敏姨媽四十五歲時和姨父去做了試管,從四對胚胎里邊挑出一對龍鳳胎。敏敏姨媽給母親說,這對龍鳳胎集基因之大成,以后倆兄妹里會出一個美國總統(tǒng)。父親背后跟我講,聽你姨媽放屁,那這個總統(tǒng)的自傳怎么寫?要不要寫他爹媽是怎么搞到錢去老美把他們從實驗室里鼓搗出來的?
不過父親說這話時應該也清楚,隨便這對龍鳳胎怎么長大,都會比他二哥的獨生子強。當初二大爺是三兄弟里邊最早生出兒子的,可自從這位堂哥從部隊義務兵復員回家,又先斬后奏地辭了一個國企崗位,二大爺就大大減少了和兄弟們的來往。
“我還是拿血壓計去,量一下?!蔽艺f。
“不用?!备赣H搖頭。
“我現(xiàn)在好得很?!备赣H說,“自從你奶奶沒了,大爺總不接電話,許叔叫大水沖跑了,這些年我就只有你和你媽,沒有朋友,其實也挺好。拉拉叫車撞死以后,你媽又給我買了條多多。它不傳話,不害人,罵它兩句也不反駁。我很知足。我肯定是有毛病,可我不會惹你們,也不會惹別人?!?/p>
“沈醉的字,”我說,“送人了還是你給賣了?”
父親頓了頓。“半賣半當。他當年往江姐手指甲蓋里扎竹簽子,想想你現(xiàn)在是女軍官了,再掛在家里不吉利?!?/p>
“是不吉利?!蔽尹c頭,“你看看這個家還有什么好賣的,賣了都拉到你大哥家去?!?/p>
“我就知道。”父親捧起茶壺露齒一笑,“不要對人性抱有期望?!?/p>
“別聲張?!备赣H又說,“等我那幾只股票爬起來了,就找朋友贖回來?!?/p>
……
董夏青青,1987年生,陸軍宣傳文化中心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習作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當代》《十月》《收獲》《芙蓉》《青年文學》《青年作家》《小說界》《大家》《南方周末》等報刊雜志。曾獲“人民文學?紫金之星短篇小說獎”、“青年作家短篇小說提名獎”、“解放軍長征文藝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18年,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