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1期|李昌鵬:活的人物 ——以孔乙己等人物形象為例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于湖北潛江。中國言實出版社第三編輯部主任。在《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等發(fā)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隨筆集《獨自歡》、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等。
E·M·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多次提到“活的人物”,他曾說:“小說必須要么創(chuàng)造出一個活的人物,要么具有一種完美的模式,否則必敗無疑。”
E·M·福斯特曾提出“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圓形人物”或已接近“活的人物”。然而他并未專門提出什么是“活的人物”。盡管如此,他給出了“反向測試”的方法,那便是對“意外”加以否定:“一部小說中是否創(chuàng)造出了活的人物,用反向測試的方法最容易發(fā)現(xiàn)。如果某個人物總是嚇我們一大跳,讓我們覺得意外,那就證明它已經(jīng)死了。”
李昌鵬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
意外發(fā)生的條件
在小說中,意外有沒有地位?別林斯基說:“偶然性在悲劇中是沒有一席之地的。”筆者的看法則是,在所有的小說中,意外都可以存在,但不能多,最好不要有。如果意外發(fā)生在某個故事的開頭,僅僅理解為一個起點,并無不可。
金銀匠赫留金被小狗咬了手指,這便是俄羅斯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變色龍》的開頭。突然到來的意外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提供一個展示自己的特殊舞臺,也可以成為人性展露的一個背景。盡管如此,作為短篇小說大師的契訶夫依舊沒有放棄給出另一個緣由,那就是赫留金用煙頭燙狗鼻子。這里請注意,不是燙別處,而是燙狗鼻子——狗鼻子和嘴,隔得很近——契訶夫在為小說《變色龍》開頭的意外創(chuàng)造發(fā)生的條件。即便沒有赫留金拿煙頭燙狗鼻子,把這場意外的發(fā)生安排在小說的開頭,哪怕不設置條件也完全成立,它具有舞臺和背景等作用——必要的功能。那么為什么大師依舊要為意外的發(fā)生創(chuàng)設條件?因為所謂的“意外”,在小說中地位極低。
如果意外發(fā)生在小說的中間或者尾部,我們不是要去考察該意外發(fā)生的概率,而是要考察它在小說中發(fā)生的合法性。有的意外很難發(fā)生,但只要把它發(fā)生的必然性寫出來,就具備了合法性,讀者閱讀時不會覺得突兀。意外發(fā)生的概率越低,寫出合法性的要求就越高。在魯迅的小說《孔乙己》中,孔乙己偷點兒筆墨紙硯就被人打斷了腿,概率低下,在我們現(xiàn)今這個時代,這種概率則更低,但是無論偷東西被打斷腿的概率高不高,在《孔乙己》中,魯迅寫出了孔乙己被打斷腿是必然。
孔乙己被打斷腿,這是由鋪墊決定的。魯迅列出了這項“意外”發(fā)生的種種條件:一是孔乙己好吃懶做,二是孔乙己好喝酒,三是富人不仁。前兩點決定了孔乙己沒錢喝酒,因此,孔乙己經(jīng)常偷竊,以換取酒資。由于孔乙己好吃懶做(不愿意干體力活,穿長衫,以讀書人自居),所以他的營生是“替人家抄抄書”。偷竊自然也只是偷些書籍紙張筆硯,這又決定了他成不了打家劫舍的土匪,沒有機會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個好吃懶做,日常性遭人嘲笑的落拓文人,偷點小東西被主顧(不仁的老爺)打得“皺紋間時常夾些傷”,他有一天被人打斷腿,這就一點兒也不讓人意外。
鋪墊具有什么特點?鋪墊是一定要延伸出新情況的,它的功能是階梯的功能,起到一定的緩沖作用,或者起到一個逐步墊高的作用,它消除了巨大轉(zhuǎn)變之間的跨度。契訶夫曾說:如果在第一幕里邊出現(xiàn)一把槍的話,那么在第三幕槍一定要響。魯迅先寫“皺紋間時常夾些傷”后,再去寫孔乙己的腿被打斷,他就是要寫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從而消除讀者的意外感。
如果梳理孔乙己被打斷腿的那些條件,不難發(fā)現(xiàn),孔乙己的腿是被鋪墊及其內(nèi)部的邏輯力量打斷的。由此可以看出,在小說中意外可以發(fā)生,但不能讓讀者覺得這是意外。意外是沒有力量的。要把人物寫活,只有去賦予人物命運以必然,這才能具備力量感。體現(xiàn)作家筆力的,是行文中作家如何對待故事情節(jié)中意外發(fā)生的那些條件。
立足時代的人物
時代背景也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發(fā)展乃至生成故事結(jié)局的條件。人類的人性,千百年來變化不大,盡管復雜,但人性依舊是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一種常量因素。相對而言,時代和時代精神是變量,時代只是人類史中的一個個階段,這是容易發(fā)生變化的因素。
今天我們不時看到某些作品,寫民國乃至更早時代不同階層的非血緣兄弟之間的感情,寫得具有現(xiàn)代精神,因而顯得失真,比如駱燁的《軍旗飄飄》(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老虎隊》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里面的一對非血緣兄弟——長工毛寶和地主家的公子陸勝文,他們的兄弟感情是對等的。這讓筆者不禁想起陳忠實的《白鹿原》,更佩服陳忠實把這種兄弟的感情寫得真切、真實。白嘉軒和鹿三是非血緣兄弟,鹿三的兒子黑娃和白嘉軒的兒子也是兄弟。但是,兄弟感情后面是時代,是獨具時代特色的人物關(guān)系和情感表達方式,是時代帶給人的局限。讀者通過人物關(guān)系和情感方式,即可辨別出作品所寫的時代。
白嘉軒作為地主,他和鹿三的關(guān)系是不對等的,他把鹿三當兄弟對待,然而,鹿三卻無法真正和白嘉軒平等地做兄弟。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作品中的鹿三是白嘉軒穿著兄弟外衣的奴仆。鹿三無法穿越時代,這才是事實,尤其是當鹿三遇見白嘉軒這樣的人,鹿三只能是更完整地拊膺封建道德秩序,這是鹿三難以擺脫的捆縛。因此,鹿三是一個讓人毫不意外的人物,他躍向悲劇,是立足于時代的起跳。而鹿三的兒子黑娃,他的革命生涯,以及他和白家后人的兄弟故事,因有了鹿三和白嘉軒的鋪墊,我們從中便能品出時代精神的變化、人物關(guān)系的變化中蘊藏著時代發(fā)展的軌跡。
人物如果脫離現(xiàn)實,不站在自己時代的陽光和陰影下,便會因失真而走向生命枯竭。我們要塑造一個活的人物,不妨把他還給他自己的時代。能還回去,這也能昭示一個作家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他對時代有過深入的考量。作品中沒有時代痕跡的人,是抽象的,他只能表現(xiàn)出人性的本質(zhì),他只能在天上飛——當然,如果飛得好,這也很了不起——在現(xiàn)代派小說中這種對普遍人性和哲理的表現(xiàn),走到了頗為深入和周致的程度。然而,不得不說,這樣的書寫高明,寫得卻并不是一個可以落地的、具體的人,更不會是一個有代表性的時代的縮影。比如駱燁,他已堪稱優(yōu)秀青年作家,但他《軍旗飄飄》里的人物,難以在作品所寫的時代軟著陸。
即便我們在分析魯迅經(jīng)典的《故事新編》時,如拋開作品出現(xiàn)的時代,拋開與時代的潛在對話關(guān)系,就會進入凌空虛蹈。有人認為,魯迅選擇現(xiàn)實主義為一生創(chuàng)作的主要基調(diào),這是一大損失,比如學者王德威,他認為以魯迅的才華,如果他朝《故事新編》走下去,而不是撿取19世紀西方寫實主義的遺唾,會讓現(xiàn)代派在中國早早修得正果。事實是,哪怕是現(xiàn)代派小說,注重對抽象的人的揭示,和時代脫鉤后也頓時縮減其鋒芒。卡夫卡的《變形記》,里面那只甲蟲,離開自己的時代,會顯得無病呻吟、奇奇怪怪的。這種情況并不分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魯迅對孔乙己進行的特寫是“穿著長衫站著喝酒”,如果不放在孔乙己的時代,也不會是一個典型的形象。我們在酒吧中看見一個穿西裝站著喝酒的人會覺得奇怪嗎?不會?!按┲L衫站著喝酒”,只有在孔乙己的時代才是一個典型形象,才是那個時代一類人的代表。
魯迅是深刻的思想家,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對國民劣根性、對人性有深邃洞察,所以他筆下的孔乙己、阿Q等,僅僅通過對人物的外貌進行點穴式勾畫,就接通了時代??滓壹旱摹罢局染贫╅L衫”“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阿Q這個圓形腦袋后拖著小辮兒的形象,都成為立足于自己時代“立象以盡意”式的“活的人物”。魯迅僅僅通過外貌,就能昭示人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存轉(zhuǎn)態(tài),從而折射人物所處的社會和時代,由此也讓人物獲得具體而鮮活的生命形態(tài)。
相互映照的關(guān)系
人物無法孤立、抽象存在于小說,卻能在人物關(guān)系的相互映照中存活。孤立、抽象的人物,作家無從展現(xiàn)其活力。人物形象不可能馬上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它得在人物關(guān)系支撐和變化的過程中,在故事情節(jié)的鋪展中,逐步形成。美學家繆爾曾指出“人物即故事,故事即人物”,有什么樣的人物關(guān)系就有什么樣的故事情節(jié),有什么樣的故事情節(jié)就有什么樣的人物關(guān)系。小說家要讓人物活,就要挖掘、構(gòu)建人物關(guān)系,展現(xiàn)人物性格,進行人性刻畫。小說人物不同于現(xiàn)實人物,人物關(guān)系是立體、網(wǎng)狀、波動的——沒有豐富的動態(tài)人物關(guān)系,形象無法通過敘事呈現(xiàn)。
《孔乙己》是從不重要的人物關(guān)系來入手書寫的,孔乙己和酒館的關(guān)系,一種簡單的商業(yè)關(guān)系?!拔摇焙涂滓壹旱年P(guān)系是服務員和顧客的關(guān)系。酒館內(nèi)的人來來去去,這些人之間是松散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不會有利害關(guān)系。魯迅小說的要害之一是,經(jīng)常依靠松散關(guān)系,以此來表現(xiàn)社會關(guān)系而不僅是個體之間的關(guān)系,以此直抵時代要害。這也是為何魯迅沒有正面去寫孔乙己如何被丁舉人打斷腿的原因——趙舉人、錢舉人、孫舉人都一樣,這不是個體與個體的沖突。夏瑜被砍了腦殼,一定是一些陌生人拿饅頭來沾人血;孔乙己帶著傷到“酒店”喝酒,笑話他的人也是一些關(guān)系不咸不淡的人——其他酒客以及“我”。換言之,幾乎所有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人,都可能成為謀害夏瑜和孔乙己的幫兇——那個時代,民眾的認知能力處在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孔乙己是成年人,但他不會凌弱。魯迅寫道:“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笨滓壹航?jīng)常被主顧打,被人笑,被打被笑的是小偷孔乙己、酒徒孔乙己。那個讀書人孔乙己在哪里呢?在善待小朋友的時候,在酒后之乎者也的時候。從讀書人到小偷的轉(zhuǎn)變,原因在于,孔乙己要喝酒,酒徒,是小偷和讀書人這兩種身份的銜接處。孔乙己的身份是立體的。在松散的人際關(guān)系中孔乙己遭嘲笑,在激烈的人際沖突中孔乙己被打斷腿,這是遞進。世界待孔乙己處處嚴苛,孔乙己待孩子們卻溫柔,這是對比。孔乙己,活在對比、遞進中,活在相互掩映的人際關(guān)系中。
如果我們說孔乙己在人際關(guān)系的一張網(wǎng)中,那么,找到收網(wǎng)的那根繩便是件要緊事。如果孔乙己不讀書,大約會和笑話自己的人一樣,穿短衣幫,站著喝酒,笑話窮酸腐儒;如果孔乙己考取了功名,或者家境殷實,那他可能是滿嘴道德,痛打偷東西的丟人現(xiàn)眼的讀書人,他會教訓教訓這樣的人,不允許他披著讀書人的外衣來偷竊——好像那樣便玷污了自己作為讀書人的體面——人們對于和自己路徑具有類似之處的人,常常就是這樣苛責。在短衣幫和老爺之間,是一條灰色地帶,孔乙己這樣的人,無法在任何一個群體被認同,實實在在是多余的人??滓壹夯蛟S只有在微微醉的狀態(tài),才能把他復雜而難自洽的多重身份彌合起來。說到這里,或許我們就理解了,為何范進中舉后,他就能高興得發(fā)瘋。短衣幫、孔乙己、老爺,他們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就是這張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的提綱。
屬于個體的性狀
讀者容易認識到孔乙己是“活的人物”,其間次要人物的動人,或許就被忽略了。《孔乙己》中的“我”這個次要人物,也是一個“活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會變成讀者心臟內(nèi)部填裝的炸藥,一經(jīng)思索導火索就會點燃,經(jīng)一番等待,隨后,產(chǎn)生爆破的力量。“我”只是那個時代的普通一員,沒有能力對孔乙己的命運得出一個準確的認知。魯迅十分擅長在小說中安置閑棋冷子式的、驚世駭俗的定時炸彈,《孔乙己》中的“我”,《祝?!分械摹拔摇?,等等,這些次要人物,都具有這種效能。
如果一個認知有局限的人物屬于作家有意設置,并且把他作為視角來寫小說,故事簡單的表面之外,一定會有一個處于未被說出的狀態(tài)。而這一狀態(tài)直接被戳破,未必能獲得有認知局限的大部分普通人認可,因而,作家知道真相后選擇不去說破,但會刺激所有人——哪怕認知有局限的人,從情感上、在人性的本能層面,對這一狀態(tài)做出回應。情感和人性共振、共識帶來的沖擊,會把沉吟片刻后,延遲到來的悸動及其背后真相,推上高位。
看破不說破,魯迅的情感沸點很高,發(fā)現(xiàn)重要的真相并不能讓他在寫作中興奮,從而咋咋呼呼——咋咋呼呼是沒有力量感的。在他幾乎所有的小說中,他都在俯視人物、俯瞰事件,他的冷靜,構(gòu)成他小說中一種強大的氣場,他會沿著人物的本質(zhì)來書寫個體的性狀。阿Q要向吳媽求愛,就會說“吳媽,我要同你困覺”,他絕不會而且不能對吳媽風花雪月地浪漫表白——這是人物自身決定的?!百N著人物寫”,自然能獲得“活的人物”。
愛默生說:“世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乃有活力的靈魂?!币茉臁盎畹娜宋铩保憩F(xiàn)人物具有活力的靈魂,這是捷徑。魯迅視野中的人是麻木的,他慣常采用俯視來寫,所以他筆下的人物少見思想、靈魂的活力。魯迅會如何做呢?他會在小說中去呈現(xiàn)人性活力和情感活力,去書寫人物盲人騎瞎馬式的帶有局限的思考?!犊滓壹骸分械摹拔摇?,《祝福》中的“我”,盡管亦可算作是傷害孔乙己、祥林嫂的時代共謀者,但他們流露出的同情——那么一點點,一閃即逝的人性、情感的跳動,能深深印刻在讀者心里,如同一道醒目的劃痕。祥林嫂是愚昧的,但她同時是一個思考者,她在思考靈魂歸宿的問題。無論人物的認知局限是多么厚的一堵高墻,他們并非僵死者,讀者往往能在魯迅小說中透過那將熄的精神之火最后的微微一躍,看見他們是活的。
E·M·福斯特說:“如果一個人物是活的,就會隨之帶來很多別的東西:我們根本就不會去想這個人物是不是死的,轉(zhuǎn)而關(guān)心別的問題了?!?E·M·福斯特還說:“如果一部小說的邊界之內(nèi)所有的人物都是活的呢?可能嗎?值得嗎?《戰(zhàn)爭與和平》就是啊,可這部小說根本沒有邊界。”您發(fā)現(xiàn)了嗎?《孔乙己》里面有戲份的人物都是活的,孔乙己、“我”、酒店老板,無論他們的戲份是多是少,他們在自己的時代、在人群中,說自己該說的話,做自己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