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12期|李唐:不要在夜晚決定任何事
生 活
他不知道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有時,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在生活……就像此刻,他剛剛抽完一根煙,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我是在生活嗎?他從心底質(zhì)問自己。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可氣溫仍然很低。屋子里的一切都冷冰冰的,床、桌面、杯子、衣柜把手、水龍頭……他手觸之處,仍會被靜電打個哆嗦。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暖氣停了,他再也沒法舒舒服服地把雙腳放在暖氣片上了。
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已是凌晨三點多。他睡不著,翻來覆去,看著從窗子照射進來的車燈光在天花板上安靜地滑過。他住在單元樓的三層,窗戶正對著床頭,因此外面有什么聲音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無論多晚,外面總是會有人經(jīng)過。有的拉著旅行箱;有的用手機大聲公放“鳳凰傳奇”;有的是一男一女,興致盎然地聊天或吵架;還有一些喝多的男人女人,撕心裂肺地吼幾聲,拖著沉重的步子;有的無名者干脆一路狂奔,直到腳步聲消失在遠處……他看不到這些人的樣子,只會在腦海中想象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但最令他心煩的,是一伙無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天氣轉(zhuǎn)暖時,他們就會準時出現(xiàn)在樓下,每人拿著啤酒瓶,坐在樓下胡侃神聊,吵吵鬧鬧到很晚。即使關(guān)上窗子,那喧鬧仍使他不得安寧。有一回,他關(guān)了燈,打開窗子扔下去一只咖啡杯,然后迅速關(guān)上窗戶。那伙人先是驚了一下,瞬間安靜下來,還不過幾秒鐘就沖著樓上大罵起來,無非是“哪層的,有本事你出來!”他躺在床上,聽著叫罵聲,點了根煙。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他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沒有成家,也沒有干出值得稱道的成績。由于一場突然爆發(fā)的疫情,公司決定線上辦公。不用上下班,他更是把自己悶在家里,除了取快遞和倒垃圾,基本不出門。那伙中年男人也不見了,不知是因為疫情,還是害怕被砸。
有一種念頭總是時不時就折磨他:他原本可以過得更好。究竟怎么個好法,他也說不明白,總之比現(xiàn)在混吃等死強。倒不是說做出多大成績,但他自知浪費了太多時間(按照普遍的形容,可稱之為“寶貴的青春年華”)。這么多年,他既沒有獲得過極度的快樂,也沒有感受過值得一提的痛苦。雖說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但他終歸有些遺憾在里面。
他總是期待發(fā)生一點什么。
于是,在這個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夜晚,還真出現(xiàn)了不同尋常的狀況。
就在他有些困意、準備入睡時,他聽到窗外的腳步聲。兩個人,都穿著皮鞋,因此走路聲音很響。他們在樓下停住,待了一會兒(期間聽到了打火機聲)。
“可以動手了嗎?”其中一個嗓音低沉的男人說道。
“再等等……”另一個也是男人,但聽起來更年輕些,可能也就二十出頭。
“還等什么?”
“再等等……”年輕男人“噓”了一聲,“小心有人偷聽……”
之后,那兩個人就沉默不語了。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想拉開窗簾,看看樓下那兩個人,但隨即一幅畫面就浮現(xiàn)在他腦海:那兩個人正仰著頭,凝視著他的窗子。
下樓的女人
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有些獨特的樂趣,或許那并不算是樂趣,只能說是一些自己才能理解的隱秘歡欣。他也不例外,他的歡欣在于一個不定期下樓的女人身上。
他們從未說過話,甚至他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甚清晰。只是偶爾,他聽到樓道里傳來腳步聲,便站在防盜門前,從貓眼往外看。幸運的話,下樓的腳步正是那個女人。樓道燈是聲控的,可恰恰三層的燈非常遲鈍,必須要發(fā)出很大響聲才不情愿似的勉強亮幾秒鐘。很多次,他跟朋友聚會歸來,很晚了,燈又不亮,他只能用鑰匙在防盜門上捅來捅去,樣子像是一個撬鎖的小偷。
樓梯口一片晦暗。樓梯和地面是洋灰地,墻面也經(jīng)年累月地熏黑了。所以,當女人短暫地從樓上下來,置身于貓眼可憐的視野時,他根本看不清太多。
她應(yīng)該還算年輕,身材瘦小,齊耳短發(fā),走路很輕,是那種需要機緣和靜謐才能捕獲的腳步聲。他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住在自己樓上。
后來,他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迷信:如果能看到她,這一天就會比較幸運。就像他小時候,如果走過的地磚是偶數(shù),他也會覺得一整天都很得意。
每當樓道里傳來腳步聲,他就撲過去??墒虑楹茈y如愿,大多數(shù)都是些遛彎回來做飯的老太太,遛狗的老大爺,或是送外賣的(他們的腳步聲都很急,因此迷惑不了他)。
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見到那個女人了。樓道里上上下下的人也比以前少,大家都變得不愛出門。這是一棟老舊的單元樓,是以前外公分配的房子,樓里住的基本都是老年人。沒裝電梯。外公去世后,他跟父母在此住了很多年,直到父母搬去了郊區(qū)住。據(jù)他們說,郊區(qū)的風景和空氣比城里好太多,近年修了公路,交通也方便。他們退休前就在那里買了房,退休后亟不可待地逃離了城市,正式進入養(yǎng)老階段。
他不太摸得透父母那輩人的心思。拿父親來說吧,以前住一起時,他是個十分惜命的人。從小父親就教導他不要湊熱鬧,別去做危險的事;同時也是電視節(jié)目那些養(yǎng)生專家們的好學生,用筆記了厚厚一大本食物相克表;霧霾天,會用衛(wèi)生紙把鎖孔堵住,怕霾飄進來。
可是,當他們?nèi)ヂ裨嵬夤馄诺牧陥@祭掃時,又會興致勃勃地談?wù)撊缃竦牧陥@修得多么好,青山綠水,小溪潺潺,鮮花盛開……看他們的眼神,分明閃爍著某種希望:當他們有天也能躺在這里,未嘗不是一種福分。
他守在貓眼前,等了很久。他有種預感:今天不會見到她下樓了。看來,這不會是幸運的一天。這樣的一天能做什么呢?或許什么都不做是最好選擇。他刷了一會兒手機,看到一張畫,這幅畫在他中學時就從美術(shù)課本看到過,但因為對繪畫完全無感,大部分都被他忘掉了,只有這幅不知為何深深印入他的腦子:《下樓梯的裸女》,馬塞爾·杜尚,1912年。
他盯著屏幕看(從畫里怎么也看不出這是一個“裸女”),他不禁想到了那個下樓的女人,覺得這幅畫莫名地呈現(xiàn)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韻,甚至比真實下樓梯的她顯得更真實。以前,他認為自己完全不懂欣賞繪畫,尤其是比較現(xiàn)代的那種,可他現(xiàn)在突然看懂了。
那個叫杜尚的家伙畫的就是她!
陰謀論
快凌晨兩點半時,他打了個哈欠,準備睡覺了。他依然蓋著冬天的棉被,把身體和四肢都緊緊包裹在溫暖柔和的布罩子里面。這個季節(jié)的溫度總是起伏不定,前兩天氣溫飆升,大街上出現(xiàn)了穿短袖的人,可沒多久,人們又找出了冬季的大衣套在身上。
蚊子是春天的使者。家里進了蚊子,說明春天的腳步近了。他從小肢體動作就不靈活,明明看見那個小黑點停在雪白的墻面上(這個形容有點夸張),當他用書本掄圓了拍過去時(家里的蒼蠅拍早壞了),黑點眨眼間就無影無蹤。
此時,他躺下,聽見微弱但永不止息的嗡鳴,在耳邊忽遠忽近,仿佛某種引誘。他的抵抗是消極的,除了腦袋和脖子,其余部分都被遮蓋著,令蚊子無從下嘴。他發(fā)現(xiàn)自家的蚊子好像不太喜歡叮人的臉。他想,過不了多久,它會被凍死或餓死。
他不僅睡得晚,常常離真正睡著還有很大距離。尤其是最近的遠程辦公時,被領(lǐng)導指名道姓批評,說他工作不認真。于是,這晚他不得不思考了會兒失業(yè)的可能性。這個時代,早就不是父母那輩的情況了。父母恨不得他一份工作干到退休(他們就是這么過來的),可現(xiàn)在可能嗎?不僅是工作量不可同日而語,就算你想干一輩子,公司還不一定能活那么久;就算公司能永遠不倒閉,比你年輕、有能力的人源源不斷,早晚會被踢出局。論吃苦,他自認沒什么優(yōu)勢。
就這樣得了,過一天算一天。他輕聲安慰自己。
在他有了困意、將要滑進深層睡眠時,窗外再次傳來腳步聲。皮鞋,很響。兩個人。打火機……跟上回的流程沒出入。他立刻清醒過來,坐起身,望向身后安靜地垂落在黑暗中的窗簾。
“動手嗎?”
“再等等,等等……”
“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心急吃不了……”
“我有種預感,咱們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說不定有人正偷聽咱倆談話呢……”
“都這么晚了……”
接下來,聲音又矮下去,近乎不可聞。接著又是皮鞋聲,兩人走遠了。
他倆究竟什么意思?他再也睡不著了,思考著樓下二人的對話?!皠邮帧笔鞘裁匆馑??他們到底要干嗎?當然得不出結(jié)論,除非下回主動去問他們。否則,這或許會成為一個永恒的謎團。他不敢說里面有什么陰謀,可能“動手”是某種俚語,或是他們之間才懂的意思,甚至僅僅是因為天冷抽煙才會“凍手”(這個解釋馬上被他否決了)……
再也睡不著了。他披上衣服,打開電腦,輸入“動手”查詢語義。百科上解釋:“動手,指開始做,用手接觸”,還提供了一個例子“酒散歸房,人人熟睡。那些賊禿們一個個磨拳擦掌,思量動手?!x自《醒世恒言·張淑兒巧智脫楊生》?!?/p>
他歪著頭思考了片刻,揉揉眼睛,打開了游戲界面……再次躺在床上時,已經(jīng)快四點了,他必須得睡會兒了,如果不想年紀輕輕就猝死的話。朦朧間,他又聽見了熟悉而親切的嗡鳴,忽遠忽近,在夜色中獨自游弋……
貓 眼
貓眼是個好東西,尤其是把門鏡稱作“貓眼”,讓他覺得很是奇妙。從貓眼里,他可以看見那一塊樓道風景,像凝視一小幅幽暗的油畫。有時,有人會闖入這幅畫里,正巧被他發(fā)現(xiàn),便滿足了某種窺視欲。他曾看到篇微信文章,說美國有一開汽車旅館的大叔,借職務(wù)之便偷窺客人親密行為,長達幾十年。或許人人皆有窺視欲,他想起母親,每當樓道有人交談,都會看上一眼,也沒什么目的,仿佛是種人類本能。
就在幾分鐘前,領(lǐng)導又給他打了電話,明里暗里說,公司效益不好,不排除會縮減人力成本。意思很明顯,他隨時會成為縮減的對象。對于工作,他確實總給人漫不經(jīng)心的印象,好像是在應(yīng)付差事。沒錯,他確實是在應(yīng)付差事,他承認這一點(當然不會說出口)。畢竟,在他內(nèi)心深處,工作不能算生活。
但是,畢業(yè)以來,他換了好幾份工作。換工作是勞心費力的事,不但要重新適應(yīng)環(huán)境,還得認識新同事。他簡直無法想象父母幾乎一輩子都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幾十年面對同事的同一張臉是什么感受。他肯定難以忍受,同時又有點羨慕。
如果父母知道他被開除了,一定會非常失望……在上學的時候,他曾想過一種流浪漢的生活,居無定所,也沒有固定職業(yè)。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勇氣過父母這一關(guān)。他們希望他勤勤懇懇,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其實他對自己也不太有信心,打心眼里不認為自己真是那種灑脫的人。他不敢放棄熟悉的生活。
后來他又看到一篇微信文章(來自一個專門販賣焦慮的公眾號),說80%(具體數(shù)字忘了,反正差不多)的臨終之人,覺得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勇氣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看完想了想:如果自己馬上要死了,會不會也有這種遺憾。答案是:100%會。
這讓他有點焦慮,他不想臨死前覺得生活是充滿遺憾的。但冥冥中他又覺得,這種遺憾似乎早已注定。
能怎么辦呢?日子總得過下去。他時常感到自己心里也有一處貓眼,窺探著事情的發(fā)展進程,卻不想介入其中。他私自將之命名為“貓眼型人格”。
下樓的女人2
毫無疑問,他需要一點運氣。已經(jīng)整整一周了,他都沒有碰見女人下樓?;蛟S是他錯過了,不管怎么說,在他心目中這不是好兆頭。因此,這一天,他搬了個小凳子,從早上開始就守在貓眼前,只要聽到動靜就起身觀看。遛狗的老頭沉默不語地回來了。兩個買菜的老太太在樓道里交談了半個小時。還有兩個他不認識的人。對門的鄰居開了一次門,把垃圾放在門口……到下午了,他沒有吃飯,也沒胃口。遲遲不見女人的身影。
他有點踟躕。他想要起身倒杯水或上廁所,可害怕就此錯過下樓的女人,就像等公交車,當放棄等待離開時,車子便會姍姍而來。他跑過去,車門關(guān)上,開走了。
一直以來,他都自認沒什么好運氣。從沒中過獎,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所以,他像個吝嗇的守財奴,把為數(shù)不多的運氣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要說怎么積攢運氣,他有自己的一套:偶數(shù)是好運,單數(shù)是壞運;穿過馬路一直是綠燈是好運,中途變燈是壞運;上班前扔垃圾是好運,忘記扔是壞運……這套系統(tǒng)行之有效,并且也依情況不時變化。有時,他會盯著一個同事,想:如果他主動跟我說話就是好運。這樣,整整一天他在同事桌前走來走去,等待同事的搭話。
現(xiàn)在,“好運系統(tǒng)”里多了重要的一項:能看到女人下樓。
偏執(zhí)在他心里扎了根。他非要看見她下樓不可。于是,他沒有喝水,沒上廁所,執(zhí)著地在防盜門前等待……
大約下午五點鐘,他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女人終于現(xiàn)身了。
貓眼里,女人緩緩走下樓。他一激靈,困倦全消。透鏡里的物像顯得人都凸起來了,像是映照在一只水晶球上。女人穿著寬大的睡衣,頭發(fā)看起來剛洗過。她走下最后一級臺階,停在他的門前,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就在他納悶時,她忽然毫無征兆地靠近貓眼,臉龐和眼睛一下子暴露無遺,突然放大了很多倍。他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
過了大約十秒鐘,他聽見外面重重地拍了兩下門。
他有點不知所措,等了一會兒,才敢直起腰,再次看向貓眼……樓道里空蕩蕩,女人不見了。他打開門,探出腦袋,左右看了看。對門鄰居的垃圾袋仍完好地堆在門口。
在此之前,經(jīng)常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拍他的門,卻不見人影。他一直以為是樓下那個剛上小學的男孩的惡作劇。每當遇見那個孩子,他都會瞪他兩眼。他一直把這類事歸入“壞運氣”的清單里?,F(xiàn)在真相大白了,真相往往出乎意料。他第一次在“好運”與“壞運”間舉棋不定,系統(tǒng)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最后,他還是斷定好運成分多一點。沒什么科學依據(jù),僅僅是他的內(nèi)心感受。這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心情不錯。母親打來電話,問工作怎么樣,工資還能不能照常發(fā)(她聽說了目前就業(yè)形勢不好)。他說一切如常。母親松了口氣,再次稱贊兒子找了份好工作。掛了電話,他有點難過,但又覺得沒啥大不了。他想起一位總愛在深夜發(fā)朋友圈的朋友寫的: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生活2
他一天的生活是這樣的:早上八點準時起床,熱牛奶,吃面包和山楂醬(母親自己做的,大玻璃罐,足夠吃三個月),然后開始收集資料。他的工作是給公眾號寫熱點文章,閱讀量過10萬有獎金。一直到下午兩三點左右,文章基本有了思路,他便打開游戲,玩兩個小時,叫外賣。自從居家辦公后,他基本每天只吃兩頓飯。
工作并不繁重,可總是讓他心情煩悶。他得像一條嗅覺靈敏的狗,追在熱點屁股后面跑,跑得快才有飯吃。但他的嗅覺似乎天生不靈敏,終于引起了領(lǐng)導的不滿——一只靴子已經(jīng)落下,當另一只再落下,他就可以卷鋪蓋走人了。
每隔一兩周,就會有人突然拍打防盜門。他當然知道是誰。他欣慰地抬起頭,微笑著望向那扇鐵門。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
自從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惡作劇的始作俑者,忽然就沒那么厭煩了。相反,他有了種別樣的感情,仿佛那是一種鼓勵,一種只屬于他與惡作劇者之間的默契。有時,他預感到:她要來了。果然沒過一會兒,便響起拍門聲。有時他會站在門后,看到那個女人穿著睡衣躡手躡腳地走下樓,猛拍幾下,然后馬上一溜煙跑上樓去,可愛極了。
生活原本就是一場惡作劇……他在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寫道……重要的是,要找到一起跟你玩的人。
他認為這是自己寫過最好的句子,足有成為金句的潛質(zhì)。
有一天下午,他鼓足勇氣,脫了鞋走上樓,站在女人的房門前。經(jīng)過激烈的內(nèi)心掙扎,他鄭重地敲響了她的門,便立刻返回自己家中。關(guān)上門后,他興奮而忐忑地喘息著。他知道,這是一次友好的回應(yīng),但不知道會不會破壞現(xiàn)有的關(guān)系。
經(jīng)過一周漫長的等待,終于,他再次聽到了拍門聲——只不過聲音比以往小了一點,里面似乎包含了理解和友善,以及彼此的心照不宣。
他長出了口氣。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疫情遲遲沒有終結(jié)的意思。他覺得時間過得既迅速,又煎熬。每一天都仿佛是一樣的,重疊成了相同的模樣。他真想把這些日子摞在一起,在中間打個洞。
意 外
意外發(fā)生在那天傍晚。他剛剛吃完晚飯,正考慮要不要看會兒書,敲門聲響了起來。從敲打的節(jié)奏和力度來看,應(yīng)該是樓上那個女人。他笑了笑,從書架隨便抽出一本書,開始看起來。但當他看完第一頁,敲門聲仍持續(xù)著,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急迫了。他合上書本,皺了皺眉頭,有點手足無措。
當然,他最后還是開了門。門前果然站著那個女人,只不過她沒有穿睡衣,而是穿的夾克衫、牛仔褲,還戴著帽子,一副要遠足的打扮。
“你先聽我說?!彼坏戎魅碎_口,徑自走進來,反手將門關(guān)上,“我要跟你說點事……”
“慢慢說?!笨粗诟缮嘣锏慕辜睒幼樱苁求@訝。
“是這樣的,就在……大概三個小時以后,”她抬手看了看手機,“你會遭遇一場搶劫?!?/p>
“搶劫?在哪兒?”他聽得一頭霧水,悄悄掐了下大腿。
“就在這兒,你家里,入室搶劫?!?/p>
“你怎么知道?”
“因為他倆是我表哥,已經(jīng)策劃很久了?!?/p>
樓上的女人說道。
他立刻想起了深夜里,那兩個在樓下交談的男人。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受到損失,而且也不想讓他們犯罪。”
“那你就應(yīng)該勸他們不要這么做?!?/p>
“我勸不住?!?/p>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不要報警,報了我也不會作證?!?/p>
“當然,我總不能跟警察說,有人要搶劫我,不過是在三個小時以后……”
“你可以把貴重的東西先轉(zhuǎn)移到別處,然后去別的地方住一宿。相信我,他們找不到錢,就會死心了,不會破壞東西的?!?/p>
“我這不是助紂為虐嗎?”
女人顯然有點生氣了,“什么意思?我好心過來告訴你的,你想想,如果我不跟你說呢?三個小時后,你可能就被綁起來挨打了?!?/p>
事發(fā)突然,他腦子變得很亂。
“那我……先收拾收拾東西?”他拿不準主意似的問道。
“快點,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盯梢。”
“謝謝你告訴我?!彼D(zhuǎn)身準備打包行李,又轉(zhuǎn)過來,對她說:“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我不想讓他們坐牢……還有就是……”女人有點猶豫,“就是……我覺得你是個好人?!?/p>
“這個理由真充分。”
“我沒有應(yīng)付你?!彼逼饋?,“這些日子,我知道你其實在遷就我……”
“遷就?”
“就是我的那個小癖好?!迸寺冻霾缓靡馑嫉纳袂?,“我知道你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但是你沒有上來罵我,一次次忍受著我的騷擾……”
原來她把惡作劇叫作“小癖好”,他心想。但是,這段時間,正是她的“小癖好”,成為了他生活里難得的樂趣,甚至成了一種念想。為什么會這樣?之前以為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時,為什么就沒覺得享受呢?難道是因人而異……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是他第一次好好打量她。幽暗的燈光下,是一張秀氣的臉龐,一雙清澈的眸子正望著自己。他連忙避開目光。
“抓點緊吧?!彼叽俚?,“要是碰到他倆就尷尬了?!?/p>
“我馬上……不過……”他忽然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你一會兒有有有事情嗎?”
“嗯?”
“如果沒事的話,我想請你喝杯飲料,怎么樣?”
陰謀論2
附近的咖啡館沒開門,他買了兩杯奶茶,遞到女人手中。他們倆找到遠離小區(qū)的一條馬路,慢慢走著。月亮很好,在幽暗的枝丫間慢慢漂浮。路燈相隔很遠,因此這條小道有點暗,當走在兩盞路燈之間的位置時,幾乎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了。
他一邊喝著奶茶,一邊看著自己的影子拉長又迅速消失,然后繼續(xù)拉長……真像一場夢啊,就在不到半個小時前,他還像往常一樣,準備打打游戲,祈禱自己能順利入眠。可現(xiàn)在,他卻跟一個漂亮的女人并肩走在寂靜的小道上,而且,她還是自己的恩人。
他背著雙肩背——里面裝有筆記本電腦、錢包、銀行卡、證件、母親留下的首飾、父親留下的據(jù)說有些價值的珍藏集郵冊還有少許現(xiàn)金。這是他所能想到的全部貴重東西了。除此以外,他只擔心那兩本很難買到的絕版書,但估計盜賊不會對書感興趣的。
生活總體上是一成不變的,可某些時候,也會出現(xiàn)意外,像是不小心步入歧途。道路危險而神秘,但也充滿了平日里難得一見的動人景色。他走在女人身旁,為這突然而至的意外(他不敢妄稱“命運”)神魂顛倒。
“你平時做什么工作?”短暫的沉默后,女人咽下嘴里的粉圓。
“呃,就是……”他大致描述了一番工作內(nèi)容。他是有點心虛的,因為這工作聽起來毫無意義,也沒任何樂趣可言。
“哇,不錯啊?!迸苏f,“原來你是作家?!?/p>
“不敢不敢,我們叫主筆?!?/p>
不知不覺中,他們走了很久,到了連路燈都消失的地方,便開始往回走。多神奇啊,他心想,再過一個小時,我家就要被盜賊翻箱倒柜了,而我卻早已知道了這件事。
“你呢?”他問,“你在做什么?”
女人喝完了奶茶,把塑料瓶子扔到灌木叢里。
“沒什么事做……就這么晃晃……悠悠……”她故意拖長了聲調(diào),既頑皮又自嘲地笑了笑。他也跟著笑了。
他曾想象過,生活里的某個時刻,自己突然被冥冥中的手指“選中”了,脫離了庸常和乏味,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甚至另一種人生里。就好像真有個老天爺,指著他說:就是這個人,他忍受了太多枯燥與平庸,現(xiàn)在,可以給他來點兒不一樣的了。
今晚,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他像是喝了酒,醉醺醺的。
“那你的那兩個表哥呢?”他問。
“他們啊,不學無術(shù),剛開始在飯館打工。沒掙著錢,也不會攢錢。這不,飯館干不下去了,就考慮起邪門歪道來。知道你平時都是一個人住,還是本地人,就想搶一筆就回家去……”
“為什么是我?”他有些不解,“我聽新聞里講,入室搶劫不是更愿意搶老年人?”
“老年人危險,萬一有個心臟病啥的,鬧出人命就麻煩了?!彼J真地說道,“年輕人更好說話。反正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嗯……”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領(lǐng)導打來的。他接通電話,聽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好像電話里的人能看到似的。
“怎么了?”掛斷電話后,女人看著他的表情,好奇地問。
“沒什么,”他勉強擠出微笑,“以后我可能就不是主筆了。”
“那你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了。”
風呼呼地刮來,搖動著黑漆漆的樹枝。
“我說啊,”女人突然清了清嗓子,“你為什么相信我?”
“嗯?”
“你就不怕我其實跟他們是串通好的,把你值錢的東西套出來,然后一起搶了?”女人說著捂住嘴,哧哧笑起來。
“別開玩笑了,我沒聽說有這么搶劫的。你可別逗我了。”
“是嗎?”女人說道。
他困惑地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他們來到了更偏僻的一處小路,連路燈都沒有。風卷起被丟棄的報紙、易拉罐在看不見的暗處滾來滾去,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噪音。他仿佛隱約看到前方晃動著幾個人影,正往這邊走來。風中還傳來靴子沉悶的回響。
“剛才不是還說相信我?”見他停下了腳步,女人回過頭,莞爾一笑?!拔覄衲阈畔氯ァ]聽說嗎,有些事一旦不信了,壞事就可能真的發(fā)生。”
作者簡介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時期寫詩,大學時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見《收獲》《十月》《人民文學》等。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熱帶》,長篇小說《身外之?!贰对虑蚍康禺a(chǎn)推銷員》。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