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再見不是真的
第一個讀到《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的出版社同事——至少是我知道的第一個——在兩個月前的一天中午突然無頭無腦發(fā)來微信,說:“看到你在《十月》的新小說了?!苯酉聛砗镁枚际恰靶畔⒃谳斎胫小保乙詾樗终寰渥脤憯?shù)百字表揚稿,等半天卻只得一條:“怎么覺得這篇好像沒寫完?”
有點訝異,但隨即便明白了意思。他是覺得戛然而止,似嫌意猶未盡。小說確曾有過一個比現(xiàn)在多三千字尾聲的版本,是寫若干年后曾今在一個畫展上與薛偉重逢,但兩個人只遠遠對視一眼,隨即擦肩而過。這時離他們最初的決裂已過去了整整十年。但我其實并沒有把那次相遇寫得充分和真切,正像小說名出自谷川俊太郎的《再見不是真的》,格外多加的尾巴在我的頭腦里也不是真的,甚至未能說服我自己。兩個質地截然不同的創(chuàng)作者,若干年后究竟會如何狹路相逢呢?就我目前所能想象的,這場無聲的戰(zhàn)役還遠遠沒有終結。前途未卜,勝負難明。
不久前看到一個陌生讀者的書評,說這篇講述了一個“嫉妒和驕傲”的故事。又說最具現(xiàn)實意味的地方在于,薛偉這樣的人如今是在社會上備受推崇的成功者,而曾今只能永遠充當一個花瓶。不知為何,這判定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曾今真的嫉妒薛偉嗎?被絆倒的那一刻,也許。驕傲嗎?大概是一定的。驕傲屬七宗罪中最大,女性身份亦是原罪之一。但永遠當花瓶則未必。哪怕前路坎坷,也必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只是路在何方,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我本人也還沒有徹底明白。唯有先不顧一切走下去再說,遇魔殺魔,佛來斬佛。
喜歡這篇的讀者比我想象中要多,也許正在于它是我小說寫作中的一個異數(shù)。我素來敬重的同事和前輩洪清波老師說這篇他幾乎挑不出毛病——這當然是謬贊;第二句則說我以前寫的大抵是相同心性的人,縱有齟齬也只算是階級內部矛盾。而這次總算寫到差異很大的人。那么是敵我矛盾?也不盡然。在某個層面,曾今的雄心和薛偉的野心,有極為相似的地方。這正是他們最初友情生發(fā)的起點。只是很快分道揚鑣,則和揀擇不同有關。
據(jù)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但“羅馬”究竟是什么,是名是利,是實有是妄念,這點更重要。
昔日又有寒山問拾得:“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答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p>
我也把這句送給結尾仍在泅渡黑暗大海的女主角曾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