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1期|賈志紅:尼埃納姑娘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五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駐會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散文選刊》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01
我在四月的燥熱中從馬里首都巴馬科出發(fā),一路往東。曠野遼闊,越野吉普車如熱浪中的一艘顛簸小船。芒果樹已經(jīng)卸下果實。無論是孤立于田野中的單株樹還是芒果園里的成片林,卸下果實的芒果樹呈現(xiàn)同樣的表情,它們懷抱荒涼、神情木訥,像母親被掠奪走孩子。上蒼不忍,一個補償行為正在天空布局:云朵從遠方匯集而來,雨水在暗中籌備。被撒哈拉沙漠刮來的風榨干最后水分的原野正渴盼著西非大地雨季的到來。只要有雨,原野上的植物就能醞釀新的花事并掀起一番生兒育女的熱潮。
踩著星光踏進尼埃納的基地院子,大樹上掛著的一盞大紅燈籠在風中搖擺,紅色的微光閃爍著喜慶,儼然節(jié)日的中國某個鄉(xiāng)村。除了這個院子,周圍的曠野是濃黑的。發(fā)電機在后院轟隆隆地響,維持著院子里幾盞路燈的亮度。趨光的飛蛾和小蟲繞著路燈飛舞,它們可能趕了很遠的路才找到這片原野唯一的光明。
總經(jīng)理老何站在紅燈籠下迎接我,他有幾分歉意,條件太艱苦了,院子里沒有女廁所。不過他已經(jīng)布置下去,工人們將建造一所這片原野唯一的沖水女廁所來歡迎我這個唯一的中國女士。
兩個本地姑娘在廚房和餐廳間穿梭,她們端盤子上菜,眼光一直往我身上瞟。路燈不夠明亮,我捉不住那兩束好奇的眼光。晚餐后兩個姑娘去餐廳收拾碗碟,她們的手在餐桌上忙碌,眼光依舊不放過我,這次我逮住了她們的眼神?;ハ辔⑿χ?,我和廚娘古魯?shù)倌?、阿娃于這晚相識。膚色、模樣與她們不一樣的女性首次進入她們的視野,這使她們充滿興奮,邊干活邊嘀嘀咕咕,晚餐后的收拾打掃時間,被她們故意拖得很長。她們香味繚繞地在我眼前走來晃去,過量的香水味熏得我恍如做夢。當然讓我恍惚的原因還有時差,我還沒有來得及適應(yīng)這個國家與中國八個小時的時差。
廚娘古魯?shù)倌?/p>
另一個早晨我細細打量那棵掛紅燈籠的樹,樹高十幾米,葉子呈橢圓形,花朵淡白或乳黃色,細細碎碎,在葉子間躲躲閃閃。那時我還不知道樹就是西非著名的乳油樹,只是聽古魯?shù)倌氛f,樹的名字叫“細”。她正在廚房門口收拾一堆從菜園里剛收割的韭菜,抬手指著樹,上下牙齒對齊、嘴唇微微張開,從白得耀眼的牙齒的縫隙間擠出“細”這個讀音,然后她想了想,把菜放下,跑向院子另一端的她和阿娃合住的小屋,等再出來時,手里拿著個小罐子。她擰開蓋子,用食指挑起來一點抹在自己臉上,也鼓勵我抹一點。我將食指伸向罐口,乳黃色的油脂表面有坑洼不平的手指頭印記。膏體的顏色和凝結(jié)的狀態(tài)像我小時候看到過的祖母煉的豬油。這就是乳油樹貢獻給人類的乳木果油,它精煉之后將以不菲的價格昂首挺胸進入歐洲許多名牌護膚品的配方名單。
乳油樹上羞羞答答的小花在四月底落盡,小青棗一樣的果實坐實花托。我在尼埃納安頓下來后,在院子旁芒果園散步,去稍遠一些的村莊轉(zhuǎn)悠,很快熟悉了方圓五公里的區(qū)域。旱季的原野,土黃色是主色調(diào),田地干涸,農(nóng)作物還沒有登場。有半大的孩子們在原野放牛,晨出暮歸。他們破衣爛衫,或者不穿衣服,身形大多瘦小,混在牛群中,我常??床灰姾⒆樱灰娨桓僚5谋拮釉谂H禾て鸬幕覊m中晃動。
有些日子陽光不很強烈,太陽忙著在一堆堆棉絮樣的白云間進進出出,這個天空的君王置威嚴于不顧和云朵曖昧地拉拉扯扯,它暫時無暇施與原野更多的恩寵。逢這樣的天氣,我便會走得更遠些,超過了老何給我限定的方圓五公里范圍。村民見我時的吃驚程度與他們的閉塞程度成正比。我路遇一個鄉(xiāng)村女人,她大概從未走出過這片土地,也沒有看過諸如電視或圖片之類的東西,她的全部世界就是村莊,她不知道村莊外還有和她長得不一樣的人。遠遠看到我,她先是愣一下,繼而果斷采取躲避措施:藏到一棵乳油樹后面。乳油樹一般都不夠粗大,樹干不能完全遮擋她,她的花布裙子在樹干外隱隱現(xiàn)現(xiàn),若是一株樹干巨大得如一堵墻的猴面包樹,她就能躲藏成功了。那一天,我心血來潮,悄悄繞到她躲藏的樹背后,像和一位好友玩捉迷藏般猛然現(xiàn)身。她渾身哆嗦了一下,突然大哭,而后撒腿就跑。其實,我不過是想給她一粒糖。我每次出門,口袋里都裝滿了廉價的糖,這一招是老何教我的,他說,女同志出門,這樣安全些。
尼埃納小鎮(zhèn)上的人就大不一樣了,他們見過一些世面,我頂多只能嚇哭幾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我斷定尼埃納是個小鎮(zhèn)。我判別村莊和鎮(zhèn)子的標準是看它是否有集市。每個星期日尼埃納都有集市,整整三條街擁擠著周圍村莊的人和他們的產(chǎn)品,牽著牛羊的男人們和頂著盆盆罐罐的女人們來來往往,紅土路灰塵彌漫。羊咩咩地叫,牛哞哞地喊,農(nóng)具、食品、服飾、布匹、鍋碗瓢盆應(yīng)有盡有。熱帶水果又多又新鮮又便宜。五百西朗能買一袋子大芒果或者半袋子鱷梨。五百西朗是個什么概念呢?這么說吧,在首都巴馬科的商店里,五百西朗能買兩個蘋果;若是折合成電話費,這個金額能讓我和國內(nèi)通話兩分鐘。芒果和鱷梨這么便宜,其他熱帶水果也是幾百西朗就多得需要袋子裝,遺憾的是我始終不怎么喜食熱帶水果,我對待顏色鮮艷又芬芳馥郁的芒果像薄情的君王對待正值好年華的妃子,眼睜睜看著她紅顏衰退就是不想碰她。
物美價廉的芒果
古魯?shù)倌访刻煸绯繋臀掖驋叻块g,她怯怯地敲門,輕輕喊一聲Madam賈,這是她進入我小屋的唯一機會,除她之外,沒有本地員工進來過。她用一塊濕布擦地,腰肢彎曲,上肢下肢幾乎緊貼,腿繃得筆直,臀部高高翹起,充滿節(jié)律和力量,像舞蹈,與她在水臺上洗衣服時的姿勢一樣。我的男同事們都愛圍觀她洗衣服,邊看邊為非洲姑娘腰肢的柔軟而驚嘆。這間簡陋的土坯房并非因為我而金貴,而是小屋兼具財務(wù)辦公室功能,整個基地的賬目和現(xiàn)金都在墻角保險柜里。不過,古魯?shù)倌凡幌『蹦莻€又大又笨的保險柜,她根本就不認識它。她最關(guān)注我的床,一件大紅絲綢睡衣和粉紅色的蚊帳像夢一樣對她具有迷幻的意味。她大概是第一次看見這么美的絲綢光澤,眼睛被這光澤點亮,然后她又望向我,仿佛質(zhì)疑天天穿牛仔褲和體恤衫的我怎么會是這件講究的睡衣的主人。她幾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它,又猛然醒悟自己的手是一雙正拿著擦地抹布的手。懸掛在蚊帳上的、用絲帶編織的中國結(jié)也讓她愛慕不已。在我眼里簡陋無比的土坯房讓古魯?shù)倌飞钌盍w慕,她小心翼翼,神色卑怯,好在門口掛著的一幅猴面包樹的圖片令她終于展露笑顏,她說這是寶寶樹,尼埃納的人都喊這樹為寶寶樹。
我和古魯?shù)倌酚H密起來,比和阿娃親密,是因為她進過我的房間嗎?那早晨的、沒有來得及散去私密氣息的房間。有一天清晨,我盯著她看了很久,看著姑娘細細地擦遍小屋的角角落落,突然覺得這間土坯房的地板配不上她的舞蹈。我想去集市上買一個我慣常使用的、有著長長的木桿的中國式拖把。這也是老何的意思,我知道老何想到的是保險柜。但我始終沒有買到帶著木桿的拖把,尼埃納的集市上壓根兒就沒有這種拖把,他們不習慣使用帶著長長的木桿的工具,就連農(nóng)具,比如鋤頭、鐮刀之類,也沒有把手,婦女們在田地里依然是彎曲著柔軟的腰肢,除草、收割,臀朝天、臉朝地,保持著人類與土地之間古老的交流姿勢。
02
古魯?shù)倌窐酚谮s集,在集市上她能見到她的家人或是村人。他父親賣一種木制的類似于花盆一樣的容器,像超大號的高腳酒杯一樣,用整塊的木頭挖刻而成,邊沿和底座雕刻著花紋和圖飾。我琢磨不透這種容器用來做什么,也聽不懂古魯?shù)倌返慕忉尅@虾握J識這種木料,他肯定地說這是非洲楝木。非洲楝是大喬木,樹高能有五十米。我和老何結(jié)伴晨練跑步時,曾經(jīng)路過一個村莊,村口一棵巨大的非洲楝,樹皮像魚鱗般開裂。在大多數(shù)村頭站著芒果樹或是猴面包樹的非洲村莊中,非洲楝令這個村莊顯得別具一格。老何把這個村莊命名為楝村。我們常常給不知名的村莊命名,后來我知道這里是古魯?shù)倌返募遥仓来迩f真正的名字叫布拉布古。非洲楝樹下,坐著幾個做木制品的老人家,用的材質(zhì)是這棵大樹上砍下的枝干。非洲楝最奇特之處在于用它制作的器皿或是家具能抗白蟻。老何告訴我這個知識時,我小屋的木門框已經(jīng)被白蟻吃掉半個邊框。吃掉就吃掉吧,木門以及木門框于小屋而言其實就是個擺設(shè),小屋有結(jié)結(jié)實實的鐵門和鐵門框,也有鐵制百葉窗和窗框,我毫不擔心地觀看白蟻們的進食表演,帶著娛樂心情計算它們消滅一扇門的時間和速度。
尼埃納集市
古魯?shù)倌返母赣H在集市散了的傍晚把沒有賣完的貨物送給我。我當作花盆用,種了一棵植物,是一株沙漠玫瑰。它曾在下午五點的陽光下,開放得像真正的紅玫瑰一樣艷麗,可惜沒有多久它就死了,死于我對它的愛。我澆水澆得太勤,而沙漠玫瑰喜歡高溫干燥的環(huán)境。也或許是死于非洲楝木的氣味。自從花盆擺在那里,白蟻嗅到了不祥的氣息,主力部隊撤離了,小股游擊隊仍然堅持,但是沒挺多久,最后一只白蟻終于不知所蹤,木門框停止了破碎,半個框架如歷史的遺跡般被懸在墻上。
在集市上穿梭,古魯?shù)倌繁热魏螘r候都興奮,她仿佛和整整三條街的人都熟識。賣油炸小魚的婆婆遞給她兩條油滋滋的小魚,賣花生的小姑娘抓起一把花生塞進她的衣兜,連正在母親懷里吃奶的娃娃見了古魯?shù)倌芬餐鲁瞿赣H乳頭,咧著沒牙的嘴巴憨憨地笑。
她看中了一塊花布,眼光落在那花布上,賣布的小伙子急忙站起,拿著尺子就要來給她量尺寸,小伙子旁邊有一臺老舊的縫紉機,另一個年長的男子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在縫紉機上制作一件花色艷麗的裙子,他的腳踩在踏板上,縫紉機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針在布上游走。
理發(fā)店的招牌
尼埃納集市上最吸引古魯?shù)倌返氖且婚g用藍布圍起來的理發(fā)店。在非洲,理發(fā)店用來剪頭發(fā)也用來“長”頭發(fā)。西非男子發(fā)型簡單,無非是貼著頭皮把卷曲的絨毛狀頭發(fā)剪掉,他們無奈地選擇這種簡單而千篇一律的發(fā)型。女人們就不一樣了,愛美的天性讓她們想盡辦法彌補由基因帶來的關(guān)于頭發(fā)的缺憾。長發(fā)飄飄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夢想,即使是一個偏遠而簡陋的小鎮(zhèn)理發(fā)店,也有假發(fā)來成全姑娘們的美夢。
小鎮(zhèn)理發(fā)師
古魯?shù)倌纺茉谶@間理發(fā)店待很久,我逛完一條街來看她,見一個姑娘正在古魯?shù)倌返念^發(fā)上操作,把她永遠也長不長的卷曲頭發(fā)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像戈壁灘上一簇簇的草。那個賣布的小伙子在理發(fā)店陪著古魯?shù)倌妨奶?,他不照管自己的布攤兒了么?他們大概在說一件有趣兒的事情吧,小伙子眉飛色舞,嘴角吹起白沫。我逛完第二條街又來看她,理發(fā)姑娘正把一綹一綹的假發(fā)接到古魯?shù)倌返亩叹戆l(fā)上,將真假頭發(fā)摻雜著辮成小手指般粗細的小辮子,邊辮邊抹油,油依然是物美價廉的原生態(tài)乳木果油,一根根小辮子在油的潤澤下,順順貼貼地聽任擺布,辮至發(fā)梢,系上古魯?shù)倌废矚g的小飾品和五顏六色的塑料小花。賣布的小伙子還在這里,正拿著兩瓶可口可樂,他遞給古魯?shù)倌芬黄?,又擰開另一瓶的蓋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我逛完第三條街再來看她,辮子工程還沒有完工,賣布小伙兒正在唱歌,他的嗓音真美,透亮,卻又有一點點疲憊般的沙啞,帶著流浪歌手的不羈和蒼涼,像我在芒果園聽到的一只鳥的鳴唱。我拉著古魯?shù)倌肪鸵?,她要回去做午飯,二十幾個人的午餐,阿娃一個人忙不過來,這會兒廚房里一定一團糟。中午若是不能按時開飯,老何會發(fā)火。古魯?shù)倌烦两谛』镒拥母杪曋?,她聽呆了,愣愣地發(fā)著癡。我推著她走,她頂著半頭漂亮的辮子,也頂著另外半頭亂糟糟的像鳥窩一樣的頭發(fā),走過三條街,沒有人注意她的頭發(fā)。我看著她的滑稽模樣,忍不住大笑,她也笑,這一笑就醒過神來,頓時神情慌張,一路小跑回到院子。午后,忙完廚房的活計,古魯?shù)倌分胤道戆l(fā)店,另一半的辮子工程在下午完工。
傍晚,集市散了,理發(fā)店的主人也將收工,收起那塊掛了一天的藍布,下個集市日,藍布將被重新掛起,古魯?shù)倌坊蛟S會再次光臨,也可能,換成阿娃。不,不會是阿娃,阿娃從來不會為頭發(fā)花錢,她讓古魯?shù)倌方o她做頭發(fā),在乳油樹下,慢慢做,她們都不著急,古魯?shù)倌废裨谝黄哪N樹,一棵棵地種,不慌不忙地種,阿娃便仿佛永遠頂著一頭半成品辮子在院子里晃悠。
集市帶給古魯?shù)倌返目鞓吩谵p子工程完工的傍晚達到頂峰,她容光煥發(fā),滿頭小辮子根根發(fā)亮發(fā)硬,這個發(fā)型至少要保持一周的時間,也可能更久,甚至洗頭也不會破壞它們,因為它們實在是太牢固了,頭發(fā)的縫隙處,能看見古魯?shù)倌房蓱z的頭皮被緊緊地扯拽著,不知她夜晚睡覺時,頭一旦觸碰枕頭是否會疼痛?但愿這小小的疼痛不會驚擾她的夢,關(guān)于頭發(fā)的夢、關(guān)于美的夢。
賣布的小伙子常來我們院子,古魯?shù)倌泛桶⑼薜男∥荼阌懈杪曪h出。我私下里已經(jīng)把小伙子和古魯?shù)倌放淞藢?,就像在芒果園給兩只漂亮的鳥配對兒一樣。那兩只鳥,一定是一雄一雌,它們披著深藍色的羽衣,停在同一根樹枝上,正親親昵昵地嘰嘰喳喳。
03
阿娃對正在建設(shè)中的女廁所充滿好奇,她干完院里活計之后,喜歡站在菜園旁一堆青磚邊,看壘墻工人干活,嘰里呱啦用班巴拉語閑聊,有時候還插上一手、幫上一把。砌墻工人不是干活好把式,眼看著快砌好了,又推倒,說是不直。這么反反復(fù)復(fù),廁所的四面墻總算立起來了,該在房頂鋪鐵皮瓦,阿娃盯著鐵皮瓦,眼睛里放著光,在羨慕之光落下的那一刻,憤憤不平像小火苗從她的大眼睛里躥出。她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幾間茅草屋矮矮地趴在一棵高大的芒果樹下。在她眼里,原野就是最好的廁所,那么好的磚和鐵皮瓦,應(yīng)該用來建造人住的房子。更令她驚訝的是,廁所的地上竟然還鋪了瓷磚,朝著菜園的那一面墻上砌了花窗,若不是有一個蹲式的抽水馬桶,這間小房子分明就是整個尼埃納最好的住房。
菜園里摘菜的阿娃常常走神,她打量廁所的眼睛就像種菜的老頭探究菜園里的那口水井,他們心里都有無數(shù)個不明白。菜園里的井是我們在尼埃納打的第四口井,此前的那三口井的水質(zhì)都不適合飲用。在西非的原野上打一口適合飲用的深水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經(jīng)常站在菜園邊看這口井,看它汩汩的流水澆灌著菜園。我知道這井的水質(zhì)是優(yōu)良的,再看井便覺得它可愛和珍貴,好像汩汩涌出的不僅僅是水,還有這片土地的善意。當烈日炙烤,當狂風肆虐,幸好有大地釋放善良。種菜的老頭并不節(jié)約用水,他以為這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經(jīng)常把菜地灌得像蓄水的稻田而招來老何的訓(xùn)斥。他實在不是一個種菜的好把式,豆角茄子半死不活,黃瓜布滿蟲眼,西紅柿像雞蛋那么小。
周圍村莊的女人們頭頂盆盆罐罐來我們的院子里打水,我驚奇如此重的一桶水能被她們輕而易舉地舉起,穩(wěn)穩(wěn)落在頭頂。她們裊裊娜娜來,儀態(tài)萬方走,臨出大門還不忘回眸一笑。老何不吝嗇水,只要他在院子里,必會對這嫵媚的笑報以回應(yīng),點點頭或是也微微一笑。我也如此,我站在乳油樹下,像看一幕風情劇一樣。遇到身材特別美妙的姑娘,我還會跑回小屋拿相機,咔嚓咔嚓拍幾張,姑娘們大多很配合,笑得更燦爛。我猜老何和我有相同的觀點:這水本就是這方土地之下的蘊藏,本就屬于她們。
正是有了井,老何才有底氣建造一間帶抽水馬桶的女廁所。不過,令阿娃嘆為觀止的抽水馬桶常常抽不上來水,更多時候,我需要從菜園里提水來沖刷馬桶。姑娘們在廁所啟用初期仍然堅持在原野里方便,在我一再邀請下,她們才極不習慣地和我共享這座尼埃納原野上最為豪華的廁所。
那么,讓我來描述一下我的廁所吧。無名爬藤的枝條從花窗洞口伸進來,它有很強的攀附力,在墻壁上蔓延生長,因為有井水滋潤,短短幾天綠色就能覆蓋半面墻,蜂啊蝶啊蠅啊也隨之飛來飛去。最忙碌的是細腰蜂,飛進飛出,銜來濕泥在墻壁上筑巢,不久會有寶寶誕生巢中。細腰蜂是貪玩的家伙,平時漂泊流浪,快要臨產(chǎn)了才慌慌張張筑巢產(chǎn)卵。那巢也修建得粗糙,就像一團團泥球隨意一扔,粘在墻上。上午幾隊黑螞蟻來來往往忙著運送紅土,下午一個城堡堂而皇之聳立地板正中。而參加建設(shè)的黑螞蟻越來越多,黑壓壓成片,大有建造一座城市的架勢。最為驚險的是門口的燈繩,一米多長的綠色無毒蛇攀著燈繩蕩秋千,有時候是兩條,身體纏繞在一起,難解難分,它們在戀愛。我當然沒有膽量趕走它們,我躡手躡腳繞開,不驚擾它們的戀情,祈禱不要在半夜如廁,不要讓我在黑暗中觸到它們濕滑的身體。
阿娃常常站在菜園里用無限感嘆的語氣說,這樣的房子怎么能當廁所?她聲音大,語氣重,落在鐵皮瓦上,當當作響。
六月,尼埃納上空的棉絮云終于連成片,不再一朵一朵孤獨游走。我看著這些云,覺得黑一點的大概是雄性吧,而另一些潔白的是雌性,它們的身體相觸、相融后,雨就成了它們的孩子。第一場雨下來,久渴的大地散發(fā)著泥土的微腥。
阿娃在院子里滑了一跤,我和古魯?shù)倌贩鏊匚?,她掀開上衣解開裙子,指著自己的腰,古魯?shù)倌吠⑼薜膫幫磕ㄈf能的乳木果油。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個非洲年輕女性近乎全裸的身體,滋潤、光滑,S型的婉轉(zhuǎn)、起伏。我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盡管凹腰、翹臀和前傾的腹部是她們的身體特征,但是阿娃的腹部過于前傾了,不僅僅是前傾,還明顯鼓脹。我盯著阿娃的肚子,古魯?shù)倌吠V沽送鶄幠ㄓ?,她察覺了我異樣的眼光,阿娃迅速放下撩起的上衣遮住腹部,她們倆都警惕地盯著我的眼睛,神情驚慌,面含乞求。
懷孕對阿娃來說不是羞恥之事,她結(jié)了婚,有丈夫、有婆家。令她恐慌的是她隱瞞了懷孕這件事來應(yīng)聘廚娘。
阿娃,你怎么能夠欺騙我們?我有些生氣地責怪她,情急之下說的是中文。此時,語言變得不重要,面部表情傳達了我的真實情緒。阿娃默不作聲,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望了好一會兒,然后她嘴角往下一撇,哭起來。她抽抽搭搭地邊哭邊說,Madam賈,我要掙錢,要掙很多很多錢。
阿娃的眼淚使我心軟,我把她懷孕這件事隱藏起來,像天上的云藏起一場雨,先兜著,實在兜不住再說。其實,我還有一個私心,我想近距離地觀察一個非洲女性的孕育過程,若是她能在我們的院子里生下嬰兒,讓我見證一下尼埃納的接生習俗那就最好不過。
阿娃、古魯?shù)倌泛臀?,我們?nèi)齻€人共守著一個秘密。不,不是我們?nèi)齻€人,還有第四個人,那個腹中的胎兒,他(她)默默地隔著阿娃越來越薄的肚皮聆聽著他(她)即將來到的這個世界的聲音。
我有意給阿娃派最少最輕的活兒,揉面這樣的事兒以前是阿娃做的,她揉得細致認真,讓揉一百下絕不揉九十九下,還有提水,從水臺到廚房有大約50米的距離,現(xiàn)在這些活兒只好給了古魯?shù)倌?,好在兩個姑娘交好,古魯?shù)倌凡⒉挥嬢^。
阿娃像一只貓,輕悄悄地在院子里隱現(xiàn)。有同事盯住她的背影或是側(cè)影時,我就趕緊掩護,說,你看,咱們的伙食實在是太好了,姑娘們都胖了。
七月的云層越來越厚,越來越重的雨躲在云里,越來越密集的雨沒有被云兜住。大雨滂沱后彩虹飛架天際,我們都在院子里望著少見的寬闊彩虹而驚嘆,那彩虹實在太絢麗了,如一架繽紛的天空之橋。我們忘乎所以地歡呼,一扭頭,我看見老何的眼睛正望向阿娃再也藏不住的腹部。
阿娃辭職回家,她依依不舍地走,惋惜再也沒有一份可靠的工資收入。她邊打包袱邊抽泣,說,Madam賈,等我生了娃娃再來這里干活,我要掙錢,要掙很多很多錢。我請她生下寶寶后抱來讓我看看。她點點頭,步履沉重地走出院子,又頻頻回頭,向我和古魯?shù)倌窊]手。
后來,基地干雜活的廚娘走馬燈似地換,我把阿娃忘到九霄云外。
九月,乳油樹上如大青棗般的果實成熟,一粒粒落下。果肉內(nèi)的那一粒種子是乳油樹奉獻給人類的精華。女人們走出家門,頭頂筐子,去原野撿拾乳油果,鮮艷的衣裙是灌木林和雜草叢里一道道流動的風景。她們起早貪黑,一個季節(jié)下來,果實堆滿了自家院落。有走村串戶的販子來收購這些果子,再轉(zhuǎn)賣給專業(yè)的工廠。這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一筆不菲的收入。住在附近的婦女們來我們的院子里撿拾落果,我們有三棵高大壯實的乳油樹,如充滿旺盛生殖力的女人,產(chǎn)下的果子真不少。
我撿起幾枚果子,想起幾個月前古魯?shù)倌窂陌椎靡鄣难例X縫隙間擠出了“細”這個讀音的樣子,禁不住有些悵然。乳油樹下沒有了古魯?shù)倌返纳碛?,紅燈籠褪色了,走向粉紅,在蒼白之前我們會摘下它,掛上新的紅。
古魯?shù)倌纷吡耍娴暮唾u布的小伙子好上了,小伙子的歌聲俘獲了她,一對鳥兒私奔,他們?nèi)チ舜蟪鞘绣a加索。他們好上不是她離開這里的原因,老何是不會干涉員工戀愛的。她離開這里是因為我從錫加索的醫(yī)院里拿回的一張化驗單。我們每隔三個月給各個駐地的廚娘體檢,主要篩查傳染性疾病,比如乙肝、傷寒什么的,當然還有艾滋病。古魯?shù)倌啡旧狭丝膳碌牟?,我看到化驗單時驚得手都抖了,嚇得半天不敢告訴她,她卻淡淡的,并不恐懼,是出于強大還是出于無知?或者是習以為常?我無法知曉。她把化驗單扔到地上,像扔掉一件和她無關(guān)的事物。她說她要和她的歌手一起去錫加索開一家美發(fā)店,她要學(xué)會做世界上最漂亮的發(fā)型。她晃了晃新做的頭發(fā),滿頭小辮子抖動起來,辮梢的小飾品互相碰撞,叮叮當當,當當叮叮。
...... ......
我在另一次晨跑中經(jīng)過布拉布古村,村口的非洲楝被砍倒,一些村人在樹下做木工,其中也有古魯?shù)倌返母赣H,他仍然在雕刻那種特別的器皿。下一個星期日,他將去集市出售他的產(chǎn)品。
日子不曾改變,太陽依舊朝升夕落。
阿娃的娃娃
有那么一個上午,艷陽高照,一個戴著花頭巾懷抱嬰兒的婦女走進我們的院子,她徑直朝我走來,掀開包著嬰兒的小毯子,把一個穿著嬰兒服的小寶寶亮給我看。那寶寶的臉和露在衣服外面的小胳膊小腿膚色都是白皙的,像白種人的孩子。我看著這位母親,她微笑著,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望了好一會兒。
她是阿娃。
我知道一個常識,大約有一半的黑種人夫妻的嬰兒,在出生時是白色的,兩周后皮膚開始變黑。那么,產(chǎn)后的阿娃剛剛恢復(fù)體力就抱著她的孩子來給我看,她記著這個約定呢。
那白嫩嫩的嬰兒發(fā)出了響亮的哭聲,沒有眼淚,只是對著寬闊的天空亮了亮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