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0年第12期|劉黔與:黔食三則
1
野 蒿
春天,家門口的幾株樹開花了。白的是李,粉的是桃,紫的為玉蘭。色彩不多,奈何量大,棵棵枝上綴得滿滿的,如同人擠在街上趕場子。讀小學的時候,我的同學們寫春天,總離不開這些花。寫到花開盛景時,又總要添一句:“芬芳撲鼻”。不是這樣的,這些花香都不濃,風吹即散,若非拿到鼻子邊上,是聞不見什么香味的。這時節(jié)香得清楚的,是蒿。
吃火鍋時,菜單上常有一名叫“蒿菜”。那是茼蒿,長得干凈白壯,香氣卻少。端午時節(jié),遵照地方習俗,家家門上必掛“艾”。那是艾蒿,枝粗葉茂,卻只作外用,不能食。而食味俱全的是野蒿。
明朝何景明有詩《白帝城》,曰:“永安亦在荒城里,玉殿凄涼空野蒿。”他把野蒿同孤寂荒涼的氛圍聯(lián)系在一起,我是不大同意的。春來野蒿長勢茂盛,分明一派歡欣。我的家鄉(xiāng)盛產木材,山上杉叢楠竹,各類林木生長極多。同其他地方一樣,冬季里草木大多枯萎,草葉落在地上,鋪得一層厚厚的。到春天落過幾場雨,蒿草便密密地從地底下鉆出來。不日則綠成一片,在地里油油地招搖,很有跟那些花花木木一爭高下的氣勢。
野蒿勝在量多,沒有富貴病,漫山遍野,隨處可見。它一根是一根地長,鋸齒形的葉片,正面是綠,背面泛白,時時散著沁人心脾的清涼氣。原先祖母家喂有兩只灰兔,一到發(fā)蒿的季節(jié),祖母就在灶房里喊:“拿兔子到后山上換換伙食吧!后頭有頂好的蒿菜呀?!蔽矣谑莾墒痔嶂枚?,把它們拿到蒿地里去放。
兔子在蒿草叢中不亂跑,不亂動,只靜靜地啃噬新鮮的野蒿,仿佛忙不過來似的。有時我看它們吃得上勁,心中好奇,有這么香嗎?遂掐一尖兒吃到口里。味苦,別有一股幽涼滋味。
祖母愛野蒿,她稱之為“蒿菜”。有時她下山到鎮(zhèn)上去趕場子,得了鄉(xiāng)下人自家養(yǎng)的本地豬肉回來,就匆匆忙忙地攆我到后山去摘野蒿?!拔医裉斓昧松虾玫娜猓烊フc蒿菜來下吃!”祖母對蒿菜的吃法是很有講究的,需要用好肉來配。正如“豬骨燉黃豆”,她以為這菜里頭最好是黃豆,豬骨滋味盡在豆中。因此她必要得了好肉,方才上山擇蒿。
打菜亦有講究。她常把“莫擇路邊蒿”掛在嘴邊,告誡我要朝林子里摘,那不受人氣粉塵玷染的才好。蒿菜求嫩,要一掰即斷。摘下后齊齊地碼在竹篾籃子里,頭是頭,尾是尾。摘蒿是體力活,人久久地蹲在地上,手不停掐著,籃子又是要打滿的——蒿菜不比青菜、白菜,它細而脆嫩,煮久則化,因而總一團團地進鍋,用量極大。拿回家后,剩下的事就歸在祖母手上了。
祖母常坐在門口,就著光,把摘來的蒿菜再理一遍。老的、臟的、壞的,全不要,只留最鮮最嫩的在清水里淘洗。滌過以后,是泡——用的是從五里外挑來的山泉水,泉水冰冰涼涼,入口回甘。繼而用手不停揉搓,祛除野蒿中過多的苦水。一套下來,祖母的手凍紅了。缽子里的水綠得發(fā)黑,全是蒿的汁液。一籃子蒿菜捏干,只剩兩個拳頭大小,備在碗里。
炭火燃得正好,三腳架上搭著鍋青椒豬肉。搓好的蒿菜下到油湯里,片刻可吃。肉香盡在菜里,此時蒿菜涼而不苦,香而不膩,有著絕佳的口感和滋味。
清明時節(jié),地里野蒿已成大勢,多有人家采來做“社飯”。社飯源于黔地祭俗——“掛社”,與清明節(jié)上墳掃墓“掛青”,是一個道理。不同處是,“掛青”掛的是舊墳,“掛社”掛的是未滿三年的新墳。三年一過,又變成“掛青”了。照例說“社日”要算。先生往往要看黃歷,排八字,方才得出一個好日子。我有個遠房舅公就是先生,祖奶奶過世后,家里請他來算日子。結果呢?三年“掛社”,兩年是雨。雨中上山,路難走極了。現(xiàn)在的人家沒那么多講究了,選個清明前的雙休日,天晴就上山。
日子一定,婆娘們就為煮社飯預備起來。社日前一天,上山摘蒿菜,采野蔥,洗凈晾好備用。晚上泡米。米有糯米和秈米,糯米多,秈米少,配比遵照各家口味習慣。當日清早起來揉蒿菜,祛苦水。下鍋,同野蔥、臘肉丁、炸花生、香豆腐、豌豆粒翻炒——香氣出來了。塘鍋里煮的米半熟了,把一盆子香菜倒入拌勻,加塊白豬油,改小火燜。不一時,社飯就做好了。
小時候我尤愛吃社飯,大抵因為社飯總在山上吃,帶有一點游玩的興致。攀山走得累了,坐在墳邊,手里捧一碗社飯(飯還溫著),吃起來便格外香。眼下,山中翠色蔥蘢,油菜花田遍地金黃,蜂來蝶往,景象實在熱鬧。大人們吃社飯還要配酒,喝的是當?shù)氐拿拙?,一口飯,一口酒,圍成圈來有說有笑。
記得有一回,我在家中鬧,喊道:“家里怎么不煮社飯了?我要吃社飯!”說完即被祖母很嚴厲地訓斥了一頓,罰跪在堂屋的神龕前,過了一個下午。祖母說:“這屋中人長命百歲,吃什么社飯!”無新喪是不煮社飯的??墒窃谏缴铣陨顼埖臅r候,我看他們個個卻都很快樂呀。
清明一過,野蒿就高了。莖桿變得粗硬,葉子成了墨綠色,香氣似乎也消減了些。平日里那些以為蒿菜命賤的貴食客,往往這時候又想起它來,想要摘些回去炒吃。蒿菜說:“船過灘頭不打返。對不??!我老了!”
2
小城甜酒
我的家鄉(xiāng)興吃甜酒,本地人喊作“甜酒粑粑”。南京人吃的“酒釀元宵”大概跟家鄉(xiāng)的甜酒同類,然味道和口感卻相去甚遠。我也吃過酒釀元宵,但不大喜歡。這世上只有一個東西喊作甜酒粑粑的,正如這世上只有那一個小城是我的家鄉(xiāng)。
很少有一個地方的美食是無季節(jié)性的。家鄉(xiāng)的酸湯最為人所知,出來求學,提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別人總說:“你們那地方酸湯魚好吃!”說起家鄉(xiāng)的吃食,外人總以為只有酸的一樣,酸湯魚、酸湯牛肉、酸湯粉,一股腦的全是酸的。其余的許許多多的好東西,可口的、饞人的,盡被忘卻了,我替它們感到不值!實際上酸湯在家鄉(xiāng)是個季節(jié)性的食物,總以夏天偏多。為什么呢?夏天的人不餓飯,要吃酸湯開胃。而甜酒呢?四季皆有,冬夏兩季尤多。兩邊是山,中間一條河,家鄉(xiāng)在兩岸的山腳,到夏天便格外熱。風被疊疊嶂嶂的山擋得嚴絲合縫,悶得透不過氣來。家中出活的人當在清早及傍晚時候,才得偷些清涼。中午是不敢出去做事的,太陽可以曬你脫層皮!街上的婆娘去河邊歇涼,不想到連河風也是熱的,吹得一身汗。天愈熱,賣甜酒的小小商販愈開心。他們好個笑臉,推了冰柜,扯了鋪子里頭的電線在路邊擺下一張桌子,幾根木板凳,煮了甜酒冰在冰柜里賣,兩塊一碗。有人路過,他們就伸腦殼問:“吃碗甜酒不?又冰又甜?!?/p>
原先縣郵電局斜對門,有一對夫婦專門在夏天賣甜酒涼粉,賣了幾十年。那個地方是三條馬路的岔口,到夜晚間縣里面的人出來散步經過,因此來吃甜酒的格外多,生意極好。外祖母年輕的時候吃,母親小時候吃,后來我出世,便輪到我吃。這家甜酒以一種時間的形式從外祖母延續(xù)到我的血脈,表現(xiàn)在夫婦兩個身上,便是從年輕做到年老。然而甜酒永遠是一樣的滋味!
老頭每天清早起來,走七八里路去一個叫“殺人坳”的地方背水。殺人坳,你盡可以從這稱呼上頭去猜測一點它名字的由頭。那處原先是殺人的地方,砍了很多漢奸和地主的腦袋。因為盡是作砍頭殺人的事,便喊作殺人坳。后頭這地方荒廢下來,附近村便有人開了一口井。說是井,實際卻是從山上流來的泉水。一方地池,盡頭處有手掌大的孔出水。若細看,則能看到池底指寬的細細鯉魚。青石巖板搭在池上,作遮陰避塵的功用。風雨來時,常落滿葉子枝椏,渾身狼藉。井邊砌了一方小小的土地廟,廟檻上長年四季地搭著紅布匹,供著香爐缽子。當?shù)厝诵欧詈盟泻蒙裣嘧o,因而來人接水前,必定要虔誠地朝這方小廟拜拜里頭的土地神。池中泉水極其清澈透亮,冰涼甘甜,名聲傳得很遠,常有城中人徒步來取水喝。
老頭拿塑料瓶子接水,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回去,一天要走兩趟。他的婆娘就在家煮甜酒,搓粑粑,擠“涼粉籽”。甜酒是自己發(fā)的,粑粑是自家拿磨子磨粉兌的,用的均是到趕場天去菜市收鄉(xiāng)下人來賣的本地糯米。買糯米時必定要問是哪里的,若是啟蒙一帶的便是好糯米,米粒大,性子糯;若是長在高山處如平略、彥洞等地方的糯米便不要,那地方氣候冷些,土地酸些,米嚼起來有些“粘”。市面上有攤子賣糍粑的,也可以拿來下甜酒。不過那糍粑煮出來到冰箱一放便奇硬,里面如同未煮熟一樣,“內行”人入口便知。也有到超市買的糯米粉、現(xiàn)成袋裝糯米圓子,煮出來一鍋水渾白,又過軟而無嚼頭。這兩樣都是“懶人”所做的事,但凡一個人有些許耐煩心,都不會做這種事來敷衍人——這樣做出的甜酒粑粑在家鄉(xiāng)是為人所不齒的。
老夫婦從不懶怠一天,甜酒煮好,到黃昏六點過鐘,便搬桌凳、推冰柜到那岔子口的路邊去,賣甜酒。他家甜酒是真好吃,米粒兒軟糯而不爛,不成堆成團,“酒味”不重粒??煞?。舀一調羹糯米粑粑放進嘴巴去,吃起來軟滑有嚼頭,冰甜爽口。平常間無事,那老婆娘便站路邊邀人講話,遇到人要吃涼粉甜酒的,便喊一聲:“舀碗甜酒!”老頭便拿碗,開冰柜,舀好送到那人手頭去。來吃甜酒的人各式各樣,小到掃街串巷的,大到縣長都來。桌子只擺兩張,塑料板凳卻有十幾二十個。繁忙時人不爭不搶,無桌子的便拿板凳坐在路邊端著吃;兩夫婦不慌不忙,誰先來誰后到清清楚楚。若是有人十分著急的,也肯先詢問前頭人意見,若是前面人同意,也肯先將甜酒給了晚來的人吃去。若是遇到熟悉的人來,這倆老的便不肯收錢,說:“我請你吃,一碗卵甜酒粑粑,算什么。”若是那人說:“不要請,本來就不賺什么錢,怎么還讓你老人家請?”那老夫婦就要惱火,講氣話說:“不要請我就不給你打?!币虼耸烊伺龅剿麄円埖?,總是先應著,吃完了把錢丟在桌子上快跑,怕他們不打甜酒。
七月流火,到“秋老虎”一過,天氣便涼下來。街邊賣冰甜酒的不見了。想吃甜酒的,只可到街上買了生甜酒回家自己煮。菜市場東頭有個苗婆,姓王,人喊她王媽,擺個紅筒專門賣甜酒,一年四季不間斷。旁邊還擺些滾圓的糍粑,上面印有紅“喜”。哪個家中有媳婦剛生產的,她的婆婆娘必定要來苗婆這里買甜酒。來人買甜酒,她就問:“幾個人吃?”問完就拿那支長柄木瓢進桶里去舀,一舀一準,舀完再加瓢湯。人家問她:“是不是還要點?怕不夠喲。”她就講:“僅夠!多了吃不完壞了拿去丟,浪費我的甜酒!”等那人下回又來,必定是笑著講:“你估得真準,你估得當真是準!”
當?shù)叵嘈懦蕴鹁茲q奶的老話,說若是女子當了媽吃甜酒的,那么小孩吃奶不愁沒有奶水。有些媳婦一天三碗地喝,膩得很了,就說:“媽,我不想吃甜酒了?!彼钠牌拍锞妥魃鷼饽樱种钢R:“不吃甜酒,哪有奶給這小鬼吸?沒奶他就吸你的血,你老來就得一身病?!?/p>
而冬天一來,甜酒又興盛在城里的家家戶戶??煲^年了,奶奶趕場就去買幾斤上好的糯米回來,自己做甜酒吃。把糯米淘凈,用墊了白紗布的竹籠子蒸熟,取出風涼。而后裝進趕緊的盆里,壓壓緊,用手指在上面戳幾個小洞,撒些“甜酒曲”上去。甜酒曲是發(fā)酵用的,沒有它糯米還是糯米,變不成甜酒。最后灑些水,用塑料紙蓋緊,捂上毛巾、小被子放進火箱里保溫。我問奶奶為什么要撒甜酒曲,奶奶說里面有微生物。我說微生物在哪,我怎么看不見?奶奶說微生物是看不見的。我不信,拿爺爺?shù)姆糯箸R來看,果然找不到微生物。而在那過程中,我天天盼著能吃自家做的甜酒,就要去掀開被子來看,再用手指戳一戳。奶奶曉得了就要罵人:“莫要去掀!掀開就不好了,掀開就要壞!”
奶奶年年做甜酒,我年年都要去掀,而甜酒每年都不壞,家里每年都能吃上熱乎乎的甜酒粑粑。
過年的吃食,總比平常時候要繁華幾倍,雞鴨魚肉,蒸的、炒的、燉的、煮的,樣樣都有。俗話講入鄉(xiāng)隨俗,甜酒粑粑便是入節(jié)隨俗,在過年也要“變個味”,來適應這喜慶的日子??h城的人習慣在過年煮甜酒的時候,再往里面打個雞蛋。那甜酒煮開了,粑粑浮上水面來,拿出雞蛋,在鍋沿“哐”地一下掰開蛋殼流下去。這時甜酒就不叫“甜酒粑”了,人們叫它“甜酒蛋”。家里有人來走客,主人必定要說:“我去下碗甜酒蛋給你吃?!倍矣绕溆憛捥鹁启昔卫锩嬖偌与u蛋,好好的甜酒和粑粑,為什么要加個雞蛋進去給它們做第三者呢?而加了雞蛋的甜酒,獨有一股“腥味”,就如同吃水果糖的時候,又吃一塊肉。
表哥最喜歡吃甜酒蛋,尤其喜歡吃“流黃蛋”。所謂流黃蛋,就是故意將那雞蛋不煮熟,一口下去流出生蛋黃來。因此我極討厭跟他一起吃甜酒,那味道我聞了就想吐!有一回外祖母給我倆煮甜酒,甜酒和蛋一起煮,最后把蛋撈給了表哥,我的那碗沒有蛋,可我還是吃出蛋的腥味來。我就罵她:“老妖精,你想毒死我!”外祖母咧嘴笑,像匹馬,說:“你這小鬼,我挑得一點蛋皮都不剩還吃得出來,嘴巴尖!”
后來她記住了,煮甜酒要先把我的舀起來,再給表哥加蛋,不再錯。我們各吃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今年夏天回家去,想吃冰甜酒。上街一看,三岔路口那對老夫婦已不在了。去打聽,有人講他們亂占地,政府不讓賣了;有人說老婆子死了,老頭不肯賣了。
3
糍 粑
外祖母是漢人,祖上從外地遷來,沒有吃糯米的習慣。見我們大口吃糯米食,她常竊笑道:“苗子不吃貴貨!”然而本地是苗族侗族的聚居地,幾乎家家戶戶都興吃糯米。三月有三月粑,清明有烏米飯,九月有重陽粑,糯米食四季變換,不一而足。但其中吃得最喜慶、最長久的,是糍粑。
糍粑圓圓的,扁扁的,質地很硬,相貌平平。婆娘們?yōu)榍蠛每?,常用木章沾了紅料,在上面印些花樣。什么“雙龍戲珠”,什么“花好月圓”,但最常見的是“雙喜”,簡單明了。怎么吃呢?法子很多。烤、煮、煎、炸,樣樣來得。糍粑制作方便,是無須動什么腦筋的。聽老人家說,吃糍粑的習俗在本地流傳開來,是因為一個懶漢。這懶漢好吃懶做,有一回冬天,他的母親要出遠門,擔心他會餓死,于是想出一個辦法——把熟糯米打成糍粑,放在桶里留給他吃。她交代懶漢,餓了就從桶里拿來烤。懶漢答應了。這母親原本計劃二月回來,可路上遇到了劫難,直到四月才到家。她認定懶漢死了,哭著跑回去。結果一開門,看見懶漢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桃紅花色,人一點沒瘦。轉去灶間,桶里的糍粑只剩兩個了,卻也不霉不壞。后來這法子漸漸流傳開來,久而久之,成了地方上的一個習慣。
聽故事時,我疑問頗多。我問祖母:這母親為什么不帶懶漢一起走?或者是:她怎么知道懶漢餓了不去吃其他的,非吃糍粑這一樣不可?祖母便罵我鉆牛角。但糍粑經放,抵餓,這兩樣特性卻是實實在在,毫不虛假的。
農歷臘月二十前后,是“打粑”的日子。新年將近,在外打工的人都回來了,街上人聲鼎沸,摩肩擦踵的很是熱鬧。一般預備要自己“打粑”的人家,用的多是自家的米。但也不乏趁著趕場天上街買米的。備米的活常常撂在婦女身上,到了趕場這日,婆娘們就背著背簍上街選米。挑米時,她們總是顯得極仔細,像在篩金子。佝著腰,用手捏起幾粒米,拿到嘴邊咬一咬,樣子煞有介事。而后你可以聽到這樣的對話:
“你這米糯不糯?”
“自家種的,頂好的糯米,怎會不糯!”
“是么?你莫要哄人?!?/p>
“你拿去試吃一回!不糯不要錢!”
即便是賣家日起娘來賭咒,婦女們還是要把場子完完全全地逛一遍,才決定買哪家的米。卻也無可厚非,因為糯米若是不好,糍粑是打不成的。
米買好了,臨到打粑的前一晚,便拿來泡。迷信的人家打粑要看日子,擇一個良日。有的家庭不信這些,打個粑粑而已,有人肯打就是了!浸了一夜的米,吸水吸得鼓鼓的,顆顆都飽滿極了。等到第二天清早,女人便把簸箕刷得干干凈凈,而后放進塘鍋,罩上白紗,再將糯米擺上去。生大火蒸煮,直至純熟。
水開了。塘鍋白霧蒸騰,米香飄到屋外。外頭各事務也已預備好了,院壩中間置著石臼(有些地方是木槽),男人們手持長柄粑錘,立在一邊說笑等待。孩子們圍在一旁,追追嚷嚷,等待開打前鞭炮奏響。
打粑是男人的事。糯米一出鍋,鞭炮就響了。女人匆匆忙忙把簸箕端出來,將糯米放進石臼。接著兩個男人對站開打,你來我往,一錘剛落,一錘又起,交錯有序,節(jié)奏緊密。打粑看似簡單,實則是一樣體力活,也是一樣技術活。糯米黏性大,粘到粑錘難以抬起,極耗力氣,沒有兩下子揚不起來;又是兩個人打,一不當心就磕到撞到,十分考驗配合。有的人會問:那么慢慢打不就行了?也不行,要快,要趁熱打。冬天寒風習習,慢一點糍粑就硬了。
興致高的人家,打糍粑時會比賽,有時也唱歌。歌聲遼遠,伴隨笑聲傳到山里,現(xiàn)出一派熱鬧景象。糯米打成泥狀就可以停了,此時又輪到女人們上場。把粑從石臼里掏出來,放到桌上搓成團,然后壓扁塑形。為避免粘連,她們在手上涂抹茶油。然后一掐,一揉,一壓,最后用章一蓋——一個扁圓的糍粑便成了。
糍粑制好,冷卻,泡在水里能吃到來年五月。
記得祖父最愛吃糍粑,每年過年,家里備下一二十斤是常有的事。那時家里過冬尚以炭火取暖,堂屋中間,置有一方矮腳火盆,整天燃著炭。逢到晚上,一家人便圍坐在火旁閑話家常。夜深時,祖父會到灶房中取幾個糍粑來,把火鉗支開在三角鐵架上,將糍粑放上去烘烤。大家在聊天,祖父則盯著糍粑,不停翻轉,使其均勻受熱。眼看粑面慢慢膨脹起來,一個氣泡在里頭誕生。然后“啪”地一聲,氣泡破了,露出里面黏軟的白肉。祖父性子很好,做事不急不緩,烘出的糍粑從來都外焦里嫩,從未糊過。
我們都愛爭搶祖父的糍粑,他仿佛十分樂意做這件事。在堂屋和灶房兩處來回,烤完一個,又烤一個??粗覀冞@樣搶,他好像很快樂,卻總是最后一個吃,或者撿我和弟弟吃剩的。
祖父烤的糍粑似乎別有異香,我們吃時通常要配沾料,或是白糖,或是本地的“霉豆腐”。一甜一咸,要蘸什么全憑個人喜好。煮甜酒時發(fā)現(xiàn)沒了糯米粉,糍粑不失為一個好的替代。用刀把糍粑切成塊,扔進甜酒里煮沸,膨起,連湯一起喝下,又是另一番滋味。若是糍粑放在水里久了,烤和煮都不再合適,此時改用豬油文火煎炸最佳,輔以醬料,入口柔軟,香氣滿鼻。
今年過年,家里只買了四個糍粑。手掌大一塊,上頭印的是紅喜鵲,擱在神龕前的桌上用來祭奠。原因有二,一是家里改用液化氣和電火箱,炊食取暖均不再用炭火,然而液化氣烤出來的糍粑發(fā)熏發(fā)臭,滋味盡失;二是祖父已故去,家中不再有人像他那樣喜愛糍粑。
個人簡介
劉黔與,1996年生于貴州錦屏,華東師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有作品發(fā)表于《上海文學》,曾獲“上海青年學子品讀文學經典大賽‘入圍獎’”,第十二屆全國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暨第四屆上海市大學生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