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梅驛:空房子
一
王耒住院之后,我跟單位請了個長假,全天照顧他。
以前不重要的事情忽然變得無比重要起來。比如一日三餐,吃什么,什么時候吃,怎么吃,吃了什么反應(yīng)等成了我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藥物治療我們完全插不上手,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在一日三餐上翻翻花樣了。王耒的媽媽、我媽媽兩位老太太輪番上陣,豬蹄筋湯、鮮耳粥、乳鴿煲一趟趟往醫(yī)院送。
石家莊霧霾重,吃完晚餐,一般情況下,王耒都會在病房里練郭林氣功。我呢,趁洗碗筷的機會,到水房和人聊天。聊天的人中,還是女人多,也就是說病人中,多數(shù)是男人。也會見到男人,穿得臟兮兮的,笨手笨腳地洗碗,我們都會生出感慨,好像他們受的苦比我們多一些似的。在醫(yī)院,人們攀比心態(tài)更嚴重,一期病人比二期病人有優(yōu)越感,二期病人比三期病人有優(yōu)越感,老病人比年輕病人有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多活了幾年,跟年輕人比,終歸是賺了的。
還有,就是睡眠。
睡了幾十年,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睡了。
醫(yī)生查了房,同屋的病友拉上了隔簾,王耒也安頓好了,我把陪護椅放倒,上面鋪一個棉褥,和衣躺下,椅子雖窄,但容下一百來斤的我不在話下,而且,經(jīng)過了一天的勞碌,這么一放平身體,還挺舒服??傻鹊揭股钊遂o,事情變了味,三張病床,三個病人,三個陪護家屬,有五個打呼嚕,不管女的男的,五個,全打。王耒也打,還打得那么響。除了我,我打不打,我自己不知道。呼嚕有深有淺,有長有短,有高有低,節(jié)奏不一,簡直是一場混亂的呼嚕大合奏。我蓬著頭發(fā)從陪護椅上坐起來,胸膛快要炸掉的時候,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陪護椅挪到了走廊上。醫(yī)院走廊燈火通明,護士站更是亮如白晝,還不時瞥見值班護士的身影,我避開護士,推著陪護椅找幽暗一點的地方,最后在衛(wèi)生間附近找到了一小方。在走廊上睡覺,不敢把陪護椅放倒,我只好坐著睡,眼睛上搭一塊毛巾??蛇€是在剛迷糊過去時,被護士推醒了,護士告訴我,這個地方不能睡覺。我說了我的情況,好心的護士允許我挨過這個晚上,第二天晚上就再不許了。
第二天醒來,我去找王耒的主治醫(yī)生,他的病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好的,我的睡眠問題解決不了,如何照顧他?主治醫(yī)生也沒有好的辦法,問,之前你有過睡眠障礙嗎?我說,沒有。他又問,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說,半月前。半月前,王耒剛查出病來。他說,那我給你開點藥吧。
藥是阿普唑侖。我從網(wǎng)上查了查,也對癥。
前幾天,這藥是管用的,我迷迷糊糊睡了幾晚上。后來,就不管用了,我加了一粒,過了幾天,又睜著眼徹夜難眠,不敢再加,去找主治醫(yī)生,醫(yī)生說千萬不能再加了,讓我去醫(yī)院五樓,找心理科。
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我軟著腿,從電梯上到五樓,在心理科門前站住了。我沒有進去,給我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朋友嚇了一跳,極力阻止我進去,我愣怔了一會兒,又回到了三樓。
后來,我變成了白天睡覺。白天的下午,王耒輸完液,就會坐在陪護椅上,把床騰給我,奇怪,白天人來人往的,各種聲音不斷,我居然能小瞇一會兒。所以,主治醫(yī)生的話不能全信,他們有時候會夸大事實,而且,他們往往是紙上談兵。
偶然的一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病區(qū)內(nèi)有個病房又黑又安靜,像是空著的。我左右看看沒有人,用手推了下門,門居然沒上鎖。我心跳如鼓,馬上意識到,這間空房子可以解決我睡覺的大難題?;夭》?,跟王耒商量,他也很高興,我睡眠狀況不好,也是他的一塊心病??墒牵阕约骸僬f,你那個脾氣……王耒沒有說完,我也沒讓他說完。
你永遠也不知道一個人潛藏的能力有多大。我這個晚上在家里睡覺都要四閉門窗,拉緊窗簾的人居然在那個晚上抱著床單、薄被、枕頭去了那間空蕩蕩的病房,心里竟然有一種別樣的慶幸。
空房子仿若處子,等著我推門而入。
雖然黑著燈,但屋里并不全暗,從門上的玻璃窗透過來的光,讓這間空房子有一種幽靜的感覺。和其他病房一樣,三張床,挨著門一張,挨著窗戶一張,中間一張。這三張空蕩蕩的床,情形卻不同,完全空下來的,上面套著一張綠色的塑料薄膜;上面還鋪著白色床單,床頭還堆著白色被子的,是尚屬于某個病人的,不過,這個病人在當(dāng)天的治療結(jié)束后,回家去住了。雖然這在醫(yī)院是不被允許的,但總有病人能做到。
我想了下,選擇了挨著門的那張床。我覺得哪種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位置。我知道兜著綠色塑料薄膜的床,要么是病人好了,剛出院,要么是被擔(dān)架抬到一樓了,一樓是太平間。但醫(yī)院哪個病床上沒死過人呢?不過一個是已冷,一個是尚溫。而挨著門那張床會比較方便跑,無論遇到的危險來自人還是鬼魂,都比較方便跑。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呢?我不知道,也許并不會有。但我一定要早有準備。我在腦子里演練了一遍,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三步并作兩步,奪門而逃。
影影綽綽中,我把床單鋪好,把枕頭放好,自己上了床,從藥盒子里倒出一粒阿普唑侖,用唾沫咽了下去。之前,我吃個藥片得用半杯水,現(xiàn)在,我干吞都能吞下去。適者生存,去空房子睡覺,也是不被醫(yī)院允許的。我從王耒的病房到這間空房子,要偷偷地、快速地,一閃身就不見,不可能拿太多東西,自然也不好再回去拿一趟,吵醒病房里的病人就不好了,所以,我是沒有辦法再端一杯水的。
我躺在床上翻手機。我加了個肝癌病友群。王耒是肝癌,晚期。我逐條看完群里的消息,把有用的消息截屏保存起來,等著睡意降臨。
竟然睡了一個長達四五個小時的長覺。
從此,去空房子睡覺,成了我的一個秘密,不,也不是什么秘密,去空房子睡了兩個晚上之后,我便發(fā)現(xiàn),其實好多陪護家屬都是這么干的,而之前,我竟然渾然不知。這社會就是這樣,每個領(lǐng)域有每個領(lǐng)域的“深水區(qū)”,對于陪護家屬的我來說,我現(xiàn)在才算摸著了點門道,前路漫漫,而照此下去,我有信心抵達終點。
但從此,我睡覺再也沒有離開過阿普唑侖,人,有時候會乖乖聽命于暗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二
一般,第二天的凌晨五點多,我就會躡手躡腳地推開王耒的病房門,有時候,王耒已經(jīng)起來了,多數(shù)時候,他還在睡著,我就坐在一旁的陪護椅上,等他醒來。他醒來后,我從床底下找出小電飯鍋,去水房做飯,一般是豬蹄筋湯煮掛面荷包蛋,放香蔥,淋香油,點香醋。我從網(wǎng)上搜的,豬蹄筋湯可增加膠原蛋白。他洗漱完,等不了兩分鐘,我就會從水房端著小鍋回來,時間我是掐算好的。他吃一碗稠一點的,我吃一碗稀一點的,我現(xiàn)在飯量比他大,我還得再加幾片芝士或者泡芙。
吃完早飯,是我和王耒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我們常常說笑一會兒。說說越來越冷的天氣,說說越來越不聽話的女兒,女兒并不知道王耒患的是什么病,在一所私立學(xué)校里住得很踏實,在我們仨的群里撒嬌撒得七倒八歪,說說他們學(xué)校的人和事,說說我們單位的八卦,王耒很享受這段時間。
左邊病床上的瘦老頭埋頭吃著東西,耳朵卻支棱著,我們笑聲一大,他就會扭過頭,嘴巴咀嚼半天,吐出一句話來,小兩口挺恩愛。我們對視一眼,王耒說,什么小兩口,都老夫老妻啦。一會兒,我端著小鍋去水房洗,老頭的陪護家屬胖老太跟我屁股后頭出來了,手里提著暖壺,我知道她要跟我在水房探討王耒的病情。我承認,在這個CA病區(qū),王耒幾乎是“鄙視鏈”的最底端,晚期,已擴散,年輕,剛四十歲,大學(xué)講師,滿肚子學(xué)問,卻對老天的安排無任何抵抗能力。而老頭,自做了胃癌切除手術(shù)后,已又活了八年,這回雖然又稍有復(fù)發(fā),但用了點紫杉醇,居然效果杠杠地好。你家那個,真是……胖老太剛說到這兒,我已經(jīng)快言快語地打斷了她,你提這個暖壺保溫嗎,現(xiàn)在的暖壺都不保溫,我們都用VE真空內(nèi)膽的,日本原裝進口。
用物質(zhì)打擊一個人,很奏效。趁胖老太發(fā)愣的當(dāng)兒,我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
在病房,胖老太也想高高在上。經(jīng)常有病人和家屬慕名而來,找瘦老頭胖老太討教怎么活過八年的經(jīng)驗。瘦老頭故作淡定,胖老太自覺有功,壓抑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把瘦老頭怎么發(fā)現(xiàn)的病,輾轉(zhuǎn)了哪幾個醫(yī)院,怎么治療的,包括在緊要關(guān)頭,她讓兒子守著瘦老頭,她和女兒如何去蒼巖山為瘦老頭祈壽,等等,通通都講一遍。到最后,去蒼巖山祈壽往往成了最重要的一環(huán),大家問得尤其仔細,胖老太就告訴他們,每年都要去,風(fēng)雨無阻,要掛紅繩,要撂油錢,要燒三炷香,要讓老天感到你的誠意。
這個時候,王耒一般一邊輸著液,一邊戴著耳機聽音樂。我呢,一邊給他看著液體的多少,一邊打開手提電腦,寫劇本。我們沒有空閑聽瘦老頭胖老太那一撥人的談話,也從不接那兩位拋過來的眼神。
如若吃完晚餐,病房里還有聒噪的聲音,王耒就會披上大衣,換上運動鞋,到走廊里散步,天不好,他不能去院里。
這么在走廊里走了幾回,有一天,王耒回來,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朵根兒,301沒人。我?guī)湍憧戳?,今晚你就?01。趁著打水,我去確認了下,301確乎沒有人。這下,倒省得我鬼鬼祟祟地去找空房子了。
之后,找空房子,竟然成了王耒的專門業(yè)務(wù),吃完晚飯,王耒換上運動鞋,出門時,并不跟我說去散步,而是閃著眼睛,湊我耳朵根兒說,我給你找空房子去。在漫長的毫無希望的一日一日中,找到一間空房子成了最容易達到目的最容易獲得回報的一件事,所以王耒樂此不疲。明白這點后,每次,王耒跟我說,我給你找空房子去時,我都會微笑著沖他點頭,心里卻苦得要滴出水來。
王耒的足跡遍布CA病區(qū)的角角落落,所以,我在這個病區(qū)的很多房間里都睡過,東頭,西頭,中間,北面,南面,離護士站近一點的,離護士站遠一點的,等等。當(dāng)然也有根本沒有空房子的時候,這種情況下,王耒的失落居然比我還嚴重,他說,竟然滿了,病人越來越多了,連一間空房子都沒有了。我說,正常,你不知道“省腫”,治療床都擺到樓道里來了。王耒說,病人真是沒有尊嚴。我說,讓我們感到?jīng)]有尊嚴的事情多了。
多數(shù)時候,王耒是能找到空房子的。這種時候,他的眼睛里就會閃出頑皮的光來,這種神情,讓我很想抱抱他。自從他生病后,他就沒有跟我深深擁抱過,抱一下,也是淺嘗輒止。也許他潛意識中會認為,如果淺淺的擁抱是逗號,深深的擁抱就是句號或者感嘆號,會有一種確認的成分在,確認什么,我們都不說,但我們都明白。
這天,瘦老頭的病情突然惡化了。真是奇怪,一個昨天還能吃能動的人,一個晚上就水腫了,一個星期后,就被蒙上單子抬走了,后頭跟著低眉臊眼的胖老太,胖老太看起來并不怎么傷心,更多的是羞愧。
瘦老頭的床很快被兜上了綠塑料薄膜。這張塑料薄膜太扎眼了,我一直等著有新病人來,占了這張床,但沒有。我們右邊那張床上的病人病情尚輕,每天治療完,陪護者就回家休息了。
那天吃完晚飯,王耒照例披上大衣,換上運動鞋,去走廊上散步,回來告訴我,335是空的。我只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看他的眼睛,在心里記住了這個房間號。
王耒那邊安靜之后,我抱著床單、薄被,手心里塞上藥盒子,臨出門時,看了眼空蕩蕩的瘦老頭的床,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在這張床上睡,不是恐懼,這段時間,我睡過的哪張床都有可能剛抬走一個病人,而王耒,明顯也不想讓我睡在瘦老頭的床上,335這個空房子還是他替我找的。
我躺在335的一張床上,心里從來沒有這么恐慌過。我一直覺得,還有一種什么東西能趕走我們內(nèi)心的荒涼,而現(xiàn)在,我確定,沒有。
第二天,我回到王耒身邊,第一次沒有主動給他講我昨晚的“睡后感”,王耒倒從容,吃完早餐后,像要調(diào)節(jié)我們之間略顯尷尬的氣氛一樣,笑著跟我歷數(shù)我睡過的空房子,360、327、301、314……然后說,你想一想,你的同學(xué)朋友中,誰和你一樣,睡過那么多……房子?我想了想說,確實是我睡得多。他笑了,指著我的鼻子說,行啊小姑娘,睡遍天下無敵手啊。
睡遍天下無敵手。我也笑起來。天知道,我之前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別人在我的床上坐一下,我都要洗床單。王耒一定是忘記這件事了。
三
我這個睡遍天下無敵手的人,在空房子里,見過許多奇人奇事。
空房子并不空。
很少有我一個人專占一個空房子的時候,多數(shù)情況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來了一個人,后來又來了一個人。有時候我去空房子的時候,空房子里已經(jīng)有了人。但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他們只是床上隆起的一個長條,有時候是彎著的一長團。
可以說,我和許多個面目模糊,身份不明的人在一個屋子里睡過;也可以說,白天,在醫(yī)院任何地方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昨晚或者前晚與我在一個房間里睡過的人。有時候,遇到一個人,我會神秘兮兮地跟王耒說,我和這個人在一個房子里睡過。王耒說,從哪看出來的?我說,那天晚上,他在我隔壁床上打電話了,你不是不知道我聽覺特別靈敏,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了。王耒說,是不是這個醫(yī)院一半的人你都睡過了?王耒生病后,喜歡起了開玩笑,有時候玩笑開得還很粗俗。我說,差不多吧,我知道這個病區(qū)里多半人的悲歡離合。王耒說,說得自己像個女巫。女巫這個詞我不想聽,說,精靈好不好?其實,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女巫,一個睡在不明地帶的女巫。
有一回,睡到半夜,我被強烈的光打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屋子亮如白晝,值班醫(yī)生怒氣沖沖地站在屋里,后頭跟著護士。我們那晚趕上了突擊檢查,整個CA病區(qū)被從空房子趕出來的有十來個,有男有女。我們十來個人面面相覷,之后,排著隊,走到護士站,蹲下,接受值班醫(yī)生的訓(xùn)教:你們像被堵在賓館床上被抓的嫖客和妓女。王耒聽我講完之后,笑得一塌糊涂。怎么像嫖客妓女呢?我們只是上錯了床。而且,我們也沒被罰錢啊。當(dāng)然,我們最后都發(fā)誓,再也不會去別人的床上睡覺了。我和王耒耍貧嘴。王耒的嘴角揚起來,他好久沒開心地笑了。
緊過一段時間后,這所三甲醫(yī)院又恢復(fù)了散漫無序的原狀,他們那些游蕩在黑夜里的精靈和我這個穿行在黑夜里的女巫便又開始走東串西了。
有一回,我聽到一個人徹夜哭泣。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我不知道一個人如果哭一晚上會不會把眼淚哭干。那是一間南向的房間,窗下有一棵西府海棠。今年春天,我在那個房間里睡過一個晚上,看到過那棵西府海棠的勝景,一朵朵花聚成一簇簇,開滿枝頭,香味一飄一飄地在空中飛舞?,F(xiàn)在只余枝干了。我聽到女人打開了窗戶,我悄悄轉(zhuǎn)過頭,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很害怕女人從窗戶跳下去,但我又不敢開口勸阻,怕一說話驚擾了女人。女人把腦袋探了出去,呼呼的風(fēng)一下子沖進了屋里。女人仿佛說了句什么。也許是冷吧。我聽到女人關(guān)了窗戶,又回到床上,開始哭泣。在她的哭聲中,我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一只小小的狐貍進了我和年輕女人的屋子,這只狐貍有毛茸茸的尾巴,很漂亮。狐貍沖我們一笑,跟我走呀。我們稀里糊涂就跟狐貍走,這狐貍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我們也仿佛有了超能力,跟著它疾行如飛。過了一個橋,狐貍說,其實你們都已經(jīng)死了。女人一聽,開始大喊大叫,我不吭聲,自知已無力回天,我從來都是一個接受命運安排的人。狐貍說,但你們都還要活下去。我說,然后呢?狐貍不說話了。我很想知道以后會怎么樣,可是女人的哭聲把我吵醒了,我醒來,女人果然還在床上哭。
有一回,我在空房子里躺下來的時候,情緒很好,那多半是因為王耒的情緒好。晚餐過后,穿上羽絨服,我陪王耒去院外散了步,像多年前一樣,我挽著他的胳膊。查完房,王耒很快就睡著了,我去了空房子??辗孔颖辉鹿饣\罩,我查了日期,是陰歷的十一月十六。我爬起來去窗戶旁看月亮,冬天的月亮是紅的。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紅的月亮。那晚,我竟然一點都不想吃阿普唑侖,我就那么躺著,任月光灑在身上。
一個人進來了,聽腳步,是個男人。在我旁邊的床上躺下了。這個時候,我知道自己該睡覺了,我要趕在這個男人的鼾聲起來之前,讓自己率先進入夢鄉(xiāng)。我一心一意醞釀睡意,可我聽到了一種聲音,不,不是鼾聲,是那樣一種……聲音。男人低低地呻吟著,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雙腿并緊,感覺自己也繃了起來,最后在到達終點的時候,男人發(fā)出壓抑的一聲低吼,而我,也舒展開四肢,然后,眼淚無聲無息地淌下來。
我終于和一個男人睡過了。我想,如果我告訴王耒這件事,我一定會以這樣一種口吻說話。但我打定主意,不把這件事告訴王耒。實際上,在空房子里,我也做過無恥的春夢,夢里的男人不是王耒。
有一回,我去醫(yī)院資料室復(fù)印王耒上回住院的出院單,遇到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也來復(fù)印。資料室的管理人員懶,放我們自己進去復(fù)印。男人一看就是個大老粗,不懂怎么操作,我就幫他復(fù)印。男人很感動,結(jié)結(jié)巴巴跟我搭訕,我一聽是南方口音,問他是哪里人。男人告訴我自己是湖南的,這回是坐了近二十個小時的火車來醫(yī)院復(fù)印媳婦兒上回住院的資料的。我有些吃驚,說,你可以讓醫(yī)院給快遞呀。男人說,這還能快遞?我給他解釋了醫(yī)院關(guān)于這方面的一些規(guī)章制度,男人后悔得要青了腸子,連連說,知道能這么干,我就不來了,花這么多錢,還搭上好幾天工夫……
臨出資料室的門,男人遲疑地看著我問,你是哪個病區(qū)?我告訴他是CA。男人不懂什么是CA,我告訴他是三樓。男人說,我媳婦兒當(dāng)時也在三樓。對了,男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妹子,你能幫我個忙嗎,我們家窮,現(xiàn)在去哪兒住宿都得百八十塊,都夠我坐車回湖南了,今晚上你能不能把我放進去,我去病區(qū)睡一晚上?我用疑惑的眼神瞅著他,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大廳太冷了,后半夜就沒暖氣了。三樓還暖和點。我同意了,他加了我的微信,說晚上跟我聯(lián)系。這家醫(yī)院在這方面還是很嚴格的,沒有門禁卡進不了病區(qū)。晚上,他果然跟我聯(lián)系了,我把他領(lǐng)進病區(qū)。他竟然帶了兩掛香蕉,要去看看王耒。
王耒最近消瘦得厲害,很不喜歡有人來看他。湖南人執(zhí)意要看,我只好帶他去,他曾經(jīng)陪妻子在這個病區(qū)住過,肯定會有醫(yī)生護士認識他,一旦被認出來,一定會被趕走的,我也不好脫干系。
湖南人站在王耒的病床前,我在一旁很是不安,我沒辦法介紹這個男人,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湖南人說,大哥,你吃香蕉。
王耒狐疑地看看我,看看湖南人,我附到他耳朵根兒,告訴他實情。王耒說,大哥,你坐。
湖南人一直在王耒一旁的凳子上坐著,他們倆當(dāng)然沒什么話。王耒還有個手機可翻著玩,湖南人不知道為什么,連手機也不看,就那么呆呆地坐著。醫(yī)生來查房的時候,湖南人埋下頭,大鴕鳥一樣的脖子一彎,很輕易就避開了醫(yī)生護士的目光。
趁湖南人去廁所,王耒小聲跟我說,媳婦兒,今晚你去308睡,但我覺得你還是讓這個湖南人去308睡吧。我說,好。
和湖南人好說歹說,湖南人同意了。
我把陪護椅放倒,手伸到王耒的被子里,握住王耒的手。很奇怪,一會兒,我竟然睡著了。后半夜,我感覺有人推我,我迷迷糊糊坐起來一看,是湖南人。湖南人揮著大手把我往外趕,那意思是替換下我,讓我去空房子里睡,他在陪護椅上睡。我不答應(yīng),他急得紅頭漲臉的,怕王耒被吵醒,我只得輕手輕腳地出了門。推開門的一瞬間,我想,第二天凌晨,王耒醒后,看到旁邊陪護他的人,換成了湖南人,會怎么想?應(yīng)該也會理解的吧,我就放心地去空房子睡覺了。
第二天,我送湖南人出病區(qū),問湖南人,你妻子現(xiàn)在怎么樣?恢復(fù)得挺好的吧?湖南人說,去世了,明天是五七。我昨天晚上本來要去殺了他們的。我汗毛直豎,殺誰?湖南人說,殺死那些醫(yī)生和護士。我們?nèi)朐旱臅r候,他們告訴我們這病能好,現(xiàn)在我錢也花了,人也沒了,連復(fù)印,他們都不管我,還讓我這么老遠跑來,他們這是看不起鄉(xiāng)下人。我要是趕不上明天的五七,我還要回來殺死他們……湖南人開始哭。
我打開手機,給他買上回長沙的高鐵票,告訴他這回他一定是能趕上他妻子的五七的,這車只要五個小時。
湖南人離開后,有幾個晚上,我嘗試著在陪護椅上睡,把手伸進王耒的被子里,握住王耒的手。我和王耒結(jié)婚二十年了,很少分開睡過。當(dāng)然,我們也吵架,吵完后,王耒有時候會哄我,有時候不會。他不哄我的時候,我也有辦法讓他主動開口,比如我會一不小心坐在地上,磕了膝蓋;比如我會不停地哭,哭得喘不上氣;比如我會把衣服扔得滿床都是,作勢要離家出走,王耒看著我作天作地,恨得牙根癢癢,但他沒任何辦法,只能沒脾氣地哄我,末了,王耒都會嘆口氣說,一個大編劇,怎么任性起來,跟個小女孩一樣?然后,我就又會鉆入他的懷抱。王耒喜歡抱著我睡,從結(jié)婚開始,我就枕在他的左胳膊上,他會把左胳膊彎成環(huán),環(huán)住我。當(dāng)然,一覺醒來,我們往往換了姿勢,我們和所有的夫妻一樣,背對背,弓著腰,各睡一邊。
王耒病了之后,我們一多半的時間在醫(yī)院,即使在家里,睡覺時,王耒也不再抱著我,我鉆入他的懷抱,他松松地抱住我,一會兒,我就感覺到他的胳膊慢慢抽開了,我只好翻過身,自己去睡。
可是,我躺在陪護椅上,把手伸進王耒的被子里,握著王耒的手,連著吃掉兩粒阿普唑侖,仍然沒有睡意,而鼾聲大合唱又開始了,我不得不又悄悄爬起身,一個人幽靈似的,在醫(yī)院走廊里轉(zhuǎn)悠,看到有空的床,就湊合著蜷縮一宿。第二天,王耒跟我說,你還是別在這兒睡了。我說,為什么我們不能在一起睡了?我的憤怒要沖破我的胸膛。王耒說,可能是因為悲傷吧。
那天晚上,王耒告訴我323房間沒人。
晚上,我拿著我的床單、薄被、藥盒子去了323,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挨著門那張床和挨著窗戶那張床上已經(jīng)有人和衣躺著了,只有中間這張床還空著,我把我的床單鋪上去,躺下來。那晚不知道為什么,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又連吃了兩粒阿普唑侖,睡意也沒有降臨,我想起許多人,和王耒同過病房的病友,瘦老頭胖老太,包括差點釀成大禍的湖南人,湖南人為什么最后沒有去殺醫(yī)生和護士呢?是因為睡了一個還算暖和的覺嗎?
凌晨一點,我從323出來,腳步輕飄地在醫(yī)院走廊里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329房間還空著一張床,挨著門。我覺得自己今晚的運氣真是好。我把東西挪到329,把自己放倒在329,悶頭睡了過去。
不知道幾點,我起來去衛(wèi)生間,迷迷糊糊中,聽到房間里有人磨牙。聲音很響,一聲和一聲中間隔好幾秒。是挨著窗戶那張床上躺著的人在磨牙。我站在當(dāng)?shù)?,聽著,忽然就像被什么利器猛然擊中,這種磨牙的聲音太熟悉了,不會錯,是王耒。我不敢相信,躡手躡腳往那張床前走,中間床上的人忽然翻了個身,我嚇了一跳,又退了回來。但,一定是王耒。王耒在我耳邊磨了二十年的牙,我聽得出。我在自己的床邊站著,動彈不得。
果然是睡遍天下無敵手,和我一起睡過的人中,竟然也是有我的丈夫王耒的。算是睡過吧,我們遙遙相對,中間隔著條銀河,而且,彼此全然不知,銀河對面就是我們恩愛了二十年的另一半。
我在空房子里睡覺的經(jīng)歷結(jié)束于一個星期后。王耒病情惡化,再也沒有機會從自己纏綿五十六天的病床上出逃,他的夜晚被捆住了,變得異常難熬,疼痛、脹氣不定時地來襲擊他,而且頻率越來越頻繁。他的身邊再也離不開人了,我雇了護工,和我一起照顧王耒。我們倒著班在他一旁的陪護椅上休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空房子睡過覺。
梅驛,原名王梅芳,女,河北人。中短篇小說見《十月》《花城》《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中國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臉紅是種病》。獲第二屆“十月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家》第六屆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第二屆“孫犁文學(xué)獎”等,小說作品入選年度中國小說學(xué)會優(yōu)秀作品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