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12期|王堯:臉譜
即使正午的陽光打在他臉上,也不見光亮。他的皮膚太黑了。我們那里形容黑皮膚是烏魚,如烏魚之黑。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喊他二黑子。他從來不生氣,只是憨憨地笑。時間長了,他去敲人家的大門,里面的人問:誰?。客饷娴娜舜穑何沂嵌谧?。二黑子的媽媽聽到別人這樣喊自己的兒子,倒是覺得難為情。她曾經(jīng)私下跟我說:這孩子不像我生的,黑得好奇怪,像烏魚皮。她生的二兒子和女兒不說白白凈凈,也是正常的皮膚。二黑比我大兩三歲,我十歲以后,他的個子就沒有超過我。我越長越高,他逐漸穩(wěn)定在一米六八左右,這個高度是征兵體檢時量出來的。我們在一個生產(chǎn)隊勞動,他的力氣比我大,常常照顧我。從船上過跳板往岸上擔(dān)糧食時,我最緊張,和我父親一樣,怕過跳板。干這活時,二黑子常常幫我的忙,我速度慢,一船的東西運到岸上,大部分是他擔(dān)上去的。二黑子從來不埋怨我,運好了,我們坐在河坎上喘氣,我比他還氣急,仿佛我出的力氣比他還大。他朝我看看,一如既往地憨笑。我發(fā)現(xiàn)他出汗后皮膚滋潤了,端詳他的面龐,似乎沒有那么黑。我讀大學(xué)前,二黑子已經(jīng)是手藝人,做一手好木匠活,還會油漆。以前的油漆工是專門的,這也是手藝,從二黑子開始,他一個人會兩門手藝。開放了,都好走動了,二黑子先是一個人去東北,后來去鄭州。據(jù)說開始是單干,后來合伙,再后來與人合股辦了一家裝修公司。二黑子辦公司的時候,有一年春節(jié)我見過他,確實像老板的樣子,黑黝黝的皮膚上有了亮,腳上的皮鞋有了光。村委會組織活動,鼓勵在外工作的人捐款修建大橋和公路,我和二黑子都與會了。捐款的紅榜公布了,我看到二黑子捐款的數(shù)字比我多不少。我再次見到他時,夸他富裕了不忘家鄉(xiāng),二黑子還是憨厚地笑,然后說:我的臉是黑的,心是亮的。二黑子在外面時間長了,會說話了。一個人出過門,回來就不一樣了。他媽媽在邊上,一臉笑容。我知道二黑子的話和他媽媽的笑都是真的。
黃毛也是個臉上常常帶著笑的人,但他后來笑得尷尬。我是幸運的,踏水車時,速度沒有跟上,腳也沒有踩到點上,慌慌張張跌進河里,嗆了幾口水。黃毛則倒霉得很,他犯了跟我一樣的錯誤,但沒有直接掉到河里,右小腿被踏車卷了,從河里爬上來時走路就像瘸子一樣。也在大隊衛(wèi)生室治療了,當(dāng)他感覺小腿不再疼痛時,他真的成了瘸子。黃毛大我差不多十歲,和我沒有親戚關(guān)系,我不知道該稱呼他叔叔還是哥哥,我也不好意思喊他黃毛,想想,我可能從來沒有喊過他什么,遇到時就笑笑。等我抽煙時,見到他,我就笑笑請他抽煙。在這個時間點上,黃毛的兒子已經(jīng)讀初一了。黃毛即使瘸著腿走路,他的個子還高于村上多數(shù)男人。他未必聰明,但智商正常,然而殘疾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和鄰村一個有點傻的姑娘結(jié)婚了,村上人都說這兩人完全不般配,但他們成了夫妻。黃毛結(jié)婚后活得好像比以前開心了,可能是因為有了家。黃毛抽煙時,眼睛瞇縫著,表情是尷尬的,我覺得這表情像黃毛的生活狀態(tài)。我很想描摹黃毛老婆的樣子,但我于心不忍。無論如何,黃毛成家了,而且很快得子。我母親說這孩子像黃毛,不像他媽媽。真是謝天謝地!弱智者也有部分正常的基因,遺傳給了這個男孩。寒假我通?;乩霞?,這孩子讀初一時,黃毛帶著他來看我。他讓孩子叫我叔叔,我后來因此叫黃毛大哥。黃毛咨詢孩子升學(xué)的事,他猶豫是念高中,還是去讀中專。我知道黃毛的家境,建議考慮讀中專。問孩子,孩子說想讀財經(jīng)類中專。我說了省里哪幾個中專學(xué)??梢钥紤],又說等考的那一年我會多關(guān)心。父子倆聽我這樣說,好像多了一份信心。往后兩年,我首先知悉的是黃毛老婆去世了。我只是偶爾回村上,沒有見過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場景,我想象著黃毛的孩子捧著他媽媽的遺像坐在船上。聽說在老婆去世后,黃毛常常在村上的死者出殯時擔(dān)任司儀。黃毛說點香,黃毛說燒紙,黃毛說下跪。我再次見到他們父子倆,已經(jīng)是孩子工作以后。我在橋上遇到他們,黃毛請我抽煙了。黃毛送兒子去公交站,兒子去縣城上班。在那條向南的路上,黃毛走在前面,兒子跟在后面。
在那條路上來回走的還有余二奶奶。我小時候?qū)γ狡诺挠∠缶蛷亩棠涕_始的,她走路邁著小碎步,身體兩邊晃動。后來,看到走小碎步的女人,我就以為她是媒婆。二奶奶也是小鎮(zhèn)附近一個村上的,好像是我奶奶家的什么親戚。二奶奶比我奶奶晚一輩,但比我父親大不少,我應(yīng)該喊她姑媽,但總跟在別人后面稱呼她二奶奶。她常常來看我奶奶,兩人會說很長時間的話。我放學(xué)回家吃午飯,如果奶奶還在廚房里做飯,她基本上會說:二奶奶來了,才走了一會兒。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做媒婆一定要會說話,而且要說很多話,否則很難把男方女方撮合到一起。二奶奶個子矮,走路速度快,小碎步更碎。她的牙床凸在外面,如果不是有意閉起嘴巴,鑲著的兩顆金牙就像兩扇大門引人注目。也許是因為靠近小鎮(zhèn)長大——就像郊區(qū)靠著城市一樣,二奶奶的氣質(zhì)不像鄉(xiāng)村的。我沒有怎么看到她在田里勞動,只偶爾看到她干活。因為她熱心做媒,隊里的人從來不說她是懶婆娘。二奶奶見到少男少女經(jīng)常問的一句話是:你多大了?村上沒有結(jié)婚的青年男女的年齡,二奶奶幾乎都記得。她就像打算盤一樣,不時在心里撥弄每個青年人。黃毛的老婆好像是她介紹的,但她說她做的是現(xiàn)成的媒人,雙方談好了請她出來做媒人的。做媒婆,即使雙方成了,媒婆的責(zé)任也延續(xù)著。隔壁鄰居家夫妻倆吵架,吵得不可開交,老人把二奶奶請來調(diào)解,夫妻倆都說:二奶奶,你評評理。二奶奶說:我才不評理呢。夫妻倆愣了一下,二奶奶對丈夫說:你是男的,讓一點。二奶奶這一說,女的來勁了,本來不哭的,索性大哭,我在家里做作業(yè)都聽到了哭聲。男的突然大吼一聲:瞎眼了。二奶奶問:你說誰瞎眼了?我瞎眼了?男的不吭聲,他沒有說是自己,也沒有說不是二奶奶。這老人家屁股一轉(zhuǎn),跑到我們家訴苦。二奶奶對我奶奶說:我是瞎了眼。當(dāng)然,二奶奶高興的時候多。我讀初中時,有一天二奶奶在我們家突然問我:你多大了?我嚇得趕緊說:我要上學(xué)。讀高中,上大學(xué),我很多年沒有遇到二奶奶,等我問起父親時,她已經(jīng)去世了。我們村前那條路也變成水泥路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有沒有人像二奶奶一樣在路上走著碎步。我母親也喜歡做媒,但她跟我在蘇州生活,膝蓋做了手術(shù),不能像以前那樣快步走了。
從這條路向南,走到盡頭,再向東,走過兩座橋,再向南,有一個村子。以前我都是走到那個村子的,現(xiàn)在開車就很快了。這個村子有我的親戚,年長的那位奶奶,我叫她婆婆,也就是外婆。我有很多親戚,如果要說清楚這種關(guān)系,就像厘清麻草一樣。這個村子,其實就是我一直說的舍,到了90年代,仍然是幾戶幾家在田里散落著。近二十年,才逐漸聚攏起來。我是在莊上長大的,有院子,有巷子。這個村子的人家出門就是農(nóng)田,盡管也有電燈、電話、電視,但就像原始村落一樣??赡芘c居住在田野里有關(guān),村上的人皮膚都比較黑。女兒小時候跟我去過一次,待了兩天,臉一下黑了許多。婆婆不識字,但懂許多東西,她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時候的日子優(yōu)裕。婆婆很像我的奶奶,小腳,衣服干干凈凈,頭發(fā)不多了還努力梳著一個發(fā)髻,待人接物溫文爾雅。婆婆嫁到這個村上后,開始日子還不錯,但很快發(fā)現(xiàn)嫁的男人是個賭徒。就在婆婆懷了孩子后,這個男人突然不見了。后來聽說是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還做了連長什么的。婆婆得到的消息是,這個男人在外面也有了女人。就像說書人說的那樣,婆婆幾乎哭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流淚的結(jié)果是,婆婆的一只眼睛幾乎沒有了視力。后來的故事是,那個男人在解放前夕回來了,而這個時候婆婆已經(jīng)帶著女兒回到娘家。娘家也破落了,婆婆含辛茹苦養(yǎng)大女兒。婆婆告訴女兒:你的父親去江南做生意,死在外面,尸體也沒有找到。女兒不僅沒有見過父親,連父親的墳也沒有見過,她只知道父親死在江南。女兒成家的那一天,將近二十年沒有哭過的婆婆爽快地哭了半天。聽說那個男人也找過婆婆,婆婆拒絕見面。一天,女兒回家說,她去公社的路上,有一個人喊她的名字。她不認(rèn)識這個人,又覺得面孔有點熟,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男人說:我是你父親。女兒說:我父親早就在江南死了。男人說:我就是你父親。女兒說:你是神經(jīng)病吧?婆婆聽女兒這樣說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然后,她問女兒這個男人的長相。聽完以后,婆婆說:她是你父親,認(rèn)不認(rèn)隨你。女兒最終沒有認(rèn)父親,她真的覺得父親死了。有一天婆婆她們都知道這個男人死了,而這個時候婆婆也垂垂老矣。我暑假去看婆婆時,她們討論的話題是婆婆百年之后的事。按這個村上的風(fēng)俗,鰥寡老人去世后由于種種原因如果不能與原配合葬,那就得在陰間找一個做夫妻,也就是常常說的合墳,否則就是孤魂野鬼。婆婆清醒的時候最擔(dān)心這事,有人說那個男人死去后也是單葬的,要不要合在一起,婆婆母女倆堅決不同意。我在村上待了兩天,要回來時終于有了眉目。我聽說他們說了死者的情況,問婆婆意愿,婆婆愿意。這一天午餐,婆婆喝了一杯酒,臉上也紅潤起來,就像要做新娘一樣興奮。
作者簡介
王堯,文學(xué)博士,教育部長江學(xué)者特聘教授,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得主?,F(xiàn)任蘇州大學(xué)學(xué)術(shù)委員會主任,兼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蘇州市文聯(lián)主席等。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著有《中國當(dāng)代散文史》《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思想事件”的修辭》《莫言王堯?qū)υ掍洝返?,主編《中國?dāng)代文學(xué)批評大系》等,另有散文隨筆集《紙上的知識分子》《一個人的八十年代》等。王堯先生2020年在《雨花》開設(shè)“時代與肖像”專欄,此為專欄第十二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