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朱文穎:一個形而上的下午
形而上的藝術,表面上十分寧靜,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寧靜中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基里科
1. 人物
離家以前,我把手里那套《三體》又翻了一遍。
這是我買的第二個版本的《三體》。說實話,我并沒有從頭至尾真正看完過。然而科幻這件事情……仿佛自有某種魔力在吸引我。諾蘭的《星際穿越》前后看了三遍。并且仍然有不懈地看第四、第五遍的欲望。然而他的《敦刻爾克》我卻并不是很喜歡?;蛟S也是因為后者沒有遼遠想象空間的緣故。而這,也確實是科幻潛在的好處。
我?guī)缀鯖]有任何體系的科幻知識告訴我,從低維空間進入高維空間十分困難,但從高維空間回到低維空間則相對容易。適應了四維空間并掌握了相關技能的我們,如果再次回到三維空間中,我們甚至可能會成為傳說中的某種“神”——這種神靈可以做到瞬間轉移、穿墻而過等等從來想都不敢去想的高難度動作。
而當那個時代真正到來時,我們就無須再為一些小事而煩惱。比如說,離家時忘帶鑰匙,因為那時我們可以穿越墻壁回到家中。再比如說,城市繁忙的交通系統也不會再令我們焦頭爛額,因為我們已經具備了“飛”的技能。
其實在文化史上,中國人很早就完成了四維空間的轉換。就像我的一位畫家朋友:陳如冬。我就經常懷疑他是隱藏在我們中間的科幻人物。陳如冬的畫室在一處中式庭院里。屋外是流動的四季。在屋子里面,可見山、水、樹、花、石和房子的一角。陳如冬喜歡著長衫。按照道家的原則,流動之道,中國人可以不受石墻所限,無拘無束地出入世界,在自然間移動……所以我經常感覺,陳如冬會在我們不經意時,藏身于花影或者墻角的暗處。
他窺視并且了然一切。
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說,對于中國人,科幻這種東西真是非常小兒科了。
我們中間還有一個朋友也具備四維空間的能力。他是一位名叫車前子的詩人。車前子是一味中藥,也是他的筆名。有時候我們叫他車前子,有時候叫他的原名顧盼,還有些時候,我們把他稱為老車。
老車與四維空間的關系比較特別一些:在于他的眼睛。中國人有一個詞叫作“慧眼”。通過它,我們不僅可以了解他人內心的想法,有時甚至還能看到遠處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更為厲害的是,慧眼還能幫助我們看到未來事件。對于未來將會發(fā)生的不好的事情,我們可以人為修改它的軌跡。
至于故事里的另外三個人:我,畫家夏回,以及藝術家易都,我們則都是凡人。
2. 聚會
那天下午,我們這幾個人一起參加一場聚會。
易都要辦攝影展。他叫來車前子、夏回還有我為他選出參展作品。原計劃陳如冬也要來,那天恰好身患小恙……然而事情另有機緣,陳如冬最近抱養(yǎng)一只白色流浪貓,是只有著憂郁眼神、詩人氣質的流浪貓。這貓也恰巧病了。最后一個恰巧則存在于地理上的概念——就在易都工作室隔壁,有著全城最好的寵物醫(yī)院。
我是寫字為生的。所以總想在每天都適時適理地記錄點什么。而那天我想做的,則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相當流行的事情:在寫小說時使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姓名。二十多年以前,現實與藝術或者現實與文學常常是混淆不清的。比如說,當時確實有很多漂亮小姑娘愛上了貧窮詩人,落魄畫家,并且還要死要活。很多老照片舊影像記錄過類似的場景??梢娔菚r確實存在一種精神至上的可能。而在這種可能性的籠罩之下,虛構的小說與真實的藝術家名字,就如同水乳交融的關系——這種關系一定曾經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至于那么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想往事重溫,從頭再來一次。
寵物醫(yī)院的櫥窗外面是一棵碩大的薔薇樹。
那個春日下午,當我們在怒放的薔薇樹下集合時,感冒發(fā)燒的陳如冬沒有來,陳如冬的白色流浪貓來了。是夏回去抱來的。夏回信佛,嚴格來說那也不是信佛,“凡是見廟、見菩薩,我都會進去拜一拜?!毕幕厥沁@么說的。我相信這也是一種信佛的方式,非常簡單又相當高級。因此當夏回抱著那只貓遠遠出現的時候,春日暖陽映照在夏回的光頭上,映照在白色流浪貓圣潔而凄迷的眼珠上,幾片薔薇花花瓣迎風飄落,世界呈現出和諧與平衡的一面。
那天的氣溫大致在攝氏二十六度左右。來自太平洋的暖濕氣流與南下的冷氣流相遇形成了短暫的準靜止鋒。
我們注意到易都戴了一只薄薄的白色口罩。他給予的解釋是:自己前幾天剛從外地回來,零零星星地,聽說最近有種傳染病正在蔓延開來。
于是我們都笑了。說如果你一直戴著口罩,我們還怎么和你談論藝術呵。
易都也笑了。他把口罩取下來。只留一邊的繩子掛在耳朵上。
車前子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說其實這幾天也感覺喉嚨疼,原本想著讓易都改期。但今天一早看過星盤,掐指一算,“覺得還是動一動為好。”
3. 笑話
易都工作室里有一張大桌子。三人沙發(fā)。另木幾三五。
我們圍桌而坐。
在易都展示完他幾乎所有的備選作品以后,我們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紛紛表態(tài)。
“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去的?!毕幕卣f。
但是——且慢,這句話又好像是我說的——“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去的?!蔽衣牭椒块g里回蕩著這樣的聲音。因為很顯然,有裸體的部分即便選進去了,也不可能展呈出來;就如同我寫字的時候,已經非常自然、本能地要去回避一些故事以及細節(jié)。
然而事情存在著悖論。因為易都的作品里精彩的大部分都有裸體。藝術家大部分不太喜歡生活本身。他們喜歡生活往上的部分,或者干脆往下——更形而上一些,或者更骯臟本質一些。
所以說,如果不能選裸體,其實就等同于不能選易都最好的作品。這種選擇的本身將是非常痛苦甚至無聊的。當然,痛苦常??偸欠踩说耐纯唷?/p>
車前子仿佛并不很痛苦。他甚至抓住這個沉默的空當提了個建議:
“讓我們先來講幾個笑話。放松一下吧。”車前子說。
我先說了一個。
“有一次,我問大家,如果來生可以選擇,你愿意成為哪位藝術家?易都回答得很干脆,不做藝術家!而老車說,愿意做塞尚或杜尚。只是因為——這幾個漢字組織在一起好看!”
大家高興地笑了。
“下面我來講一個吧?!避嚽白诱f。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早期。尤里·加加林,你們都應該知道他吧,就是那個世界第一宇航員——在造訪完太空之后,尤里·加加林受到了尼基塔·赫魯曉夫的接見。他堅定地告訴赫魯曉夫:“同志,你知道,我上天的時候,看到有上帝和天使的天堂——基督是對的!”赫魯曉夫沖他嘀咕:“我知道,我知道,但保持沉默,別跟任何人講!”第二個星期,加加林造訪梵蒂岡,受到教皇接見,他鄭重地告訴教皇:“神父,你知道,我上天的時候,發(fā)現那里既沒有上帝也沒有天使……”“我知道,我知道,”教皇打斷了他,“但保持沉默,別跟任何人講!”
這回沒有人笑。大家突然都沉默了起來。
“現在,你們有何感想呢?”車前子的笑看起來有一絲狡黠。
“我覺得沒必要再挑選參展作品了?!币锥颊f。
“攝影展也不用辦了?!蔽艺f。
“我不會再當什么藝術家了?!毕幕亟又v,“可以改行去做和尚。”
“是呵,可以比見廟就拜更進一步。”我補充道,“不過,好像也沒有什么意義?!?/p>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覺得我什么都可以干了。”車前子閉了閉眼睛,又睜開,接著說:“我還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
“在我們中間,有一個,或者兩個人在撒謊?!?/p>
4. 誰是撒謊的人
撒謊的人有可能是我,或者是夏回。
很久以前,我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和一幫作家朋友玩殺人游戲。我總是輸。所以后來就完全失去了玩的興趣。輸的原因是我不太會撒謊,但這并不表示我沒有撒好謊的意愿。而那也是一些個春天,我們住的地方有很多白得像雞蛋殼的玉蘭花、玉蘭樹。然后,到了晚上,我們常常會被召集起來?!巴鏆⑷擞螒蛄?!玩殺人游戲了!”
殺人游戲的全稱叫作《天黑請閉眼殺人游戲》,很多時候,召集人是張楚。不是那個唱歌的張楚,而是寫小說的河北唐山人張楚。殺人游戲的基本規(guī)則也是他教我的。大家分別以抓鬮的形式(如同命運),被賦予法官、殺手、警察以及平民(群眾)的身份。其中法官是控制游戲進程的人。明確每個人的身份,但同時要做到絕對公正。警察與平民屬于好人方,以投票為手段投死殺手獲取最后勝利;而殺手隱匿于好人中間,靠夜晚殺人及投票消滅好人方成員為獲勝手段。
每次抽簽,我不管抽到殺手、警察或者群眾的身份都會非常緊張。因為這個時候,只有反向操作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保全自己,以及殺死敵人。這就需要高明并且有效地撒謊;只有抽到法官的時候會稍稍安心一些——然而,一場法官領導的愚蠢的游戲也是讓人意興闌珊的。
在我的回憶里,每次游戲,張楚幾乎都會在勝利的一方。張楚厲害的部分是,他能同時在不同維度穿梭——同時成為軟弱的警察、善良的殺手,以及怒目炯炯的平民。他就是不像自己。所以他也就是自己。
王凱和王甜本身的職業(yè)就是高級警官。所以他倆看來看去都像警察。這讓他們的身份變得如同無間道般撲朔迷離,以及更為接近最終的真相。
鬼金那時還是吊車司機的身份。但懸在半空的他,卻有著深厚如同地母的氣息。
魯院的后半段時間,很多個晚上,還是經常能聽到張楚的召集聲:“玩殺人游戲了!”但我就很少再參與。北京的天很藍,我看著窗外那些白饅頭一般的玉蘭花,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其實我們撒謊的時候,只不過是在另一個維度看著自己。
所以說,那個春天的下午,易都工作室的聚會。我覺得陳如冬是不會撒謊的。首先他根本就沒有來到現場。當然,我們可以說那只貓就是他的替身。但是,我記得有一次,他突然說起他故去的母親。說有天晚上夢見她了。仿佛是在水邊,那水自然地分成清流和濁流。所有的清水流進來,所有的濁水流出去。
車前子也不會撒謊。因為在四維空間里,根本就不存在謊言。謊言與真理,在拐彎、扭曲、變形以后總是會再度相逢,甚至彼此解釋。
謊言只存在于凡人中間。而易都,是一位不會撒謊的凡人。這是有一次我和夏回私下聊天時的結論。
繞來繞去,可能撒謊的人只有兩個:我,或者夏回。
5. 讓世界變得模糊不清的雪茄
夏回說話的時候,手里架著一根哈瓦那雪茄。
城里很多藝術家的工作室里都存著雪茄。他們經常一邊抽雪茄,一邊吞云吐霧地談論藝術、生活或者虛無。抽雪茄的人都有點像撒謊的人。雪茄煙讓世界變得面目不清、界限模糊。
有一次,夏回的光頭從雪茄煙霧后面探將出來,他突然對我說:“我覺得你身上有大概十分之一左右的捷克血統。”
這當然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根本沒有去過捷克。但夏回的這句話,讓我意識到,我身上有不確定的東西。甚至可以探究到前世今生那樣的程度。這件事情的有些部分讓我高興,因為我喜歡的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阿赫馬托娃,她就自稱有蒙古人的血統。而法國女作家杜拉斯據說也有東方血液背景……換一個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也就是說,她們都是多維度的人。
我也會經常建議夏回出去轉轉。夏回的大寫意水墨花鳥頗有異相。我覺得如果能再去廣闊天地里兜兜轉轉,則更會有令人瞠目結舌的成就。
我是這樣苦口婆心勸導夏回的:“你應該出去走走。比如在某處地方旅居一段時間。真的,你會了不得的?!?/p>
夏回有時候會不高興。因為他覺得有些人跑遍全世界,其實什么也沒看到;他也一直覺得我們生長的這個城市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后來,我又舉另外的例子——據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兩種類型的藝術家。一種邁開腳步熱切地奔向窗外;另一種,則安靜地坐在書房畫桌前面,等待著整個世界向你奔涌而來。
我不知道夏回到底聽清楚了我的意思沒有。很可能沒有。因為歸根到底,我其實一直也沒有說清。但就在剛才,突然之間,我明白自己究竟要說什么了。我真正想對夏回說的是:“我覺得你身上有大概十分之一左右的斯洛伐克血統?!?/p>
夏回在畫室里等待世界的時候,不停地抽著雪茄。
在世界藝術史上,有很多藝術家或者藝術家的形象都是與雪茄有關的。比如說,畢加索。據說畢加索生出來時曾被懷疑是個死胎——這個細節(jié)也是夏回有一次隨口說出來的。后來我去查了一下資料,發(fā)現事情確實就是這樣。而且在畢加索出生前的那個冬天,他的故鄉(xiāng)馬拉加就開始出現了很多奇異的景象……最終,偉大的畢加索出生于1881年10月25日的晚上。他一聲不吭,以至于接生婆以為是個死嬰……后來,是畢加索的叔叔突發(fā)奇想,用雪茄的煙氣噴醒了他……
平心而論,我是很喜歡畢加索的。所以當車前子選擇“如果有選擇,要成為塞尚或者杜尚”的時候,我的選擇其實就是畢加索。
車前子認為“畢加索還是簡單的”。我相當同意——畢加索就像一座明亮的燈塔;他正好滿足了公眾對明星的要求,而這種角色能維持很長的時間。與此同時,畢加索又相當任性,甚至動不動就會大哭一場。出生時那場遲來的大哭就不說了,后來,當他已經小有成就,有天晚上卻又大叫著想自殺,理由是有了攝影技術,作為畫家的他還不如自殺算了。
當然后來畢加索并沒有死。只是他畫筆下的屋頂開始變長了。人像的頭分裂成很多塊面。女性的身體部分,手指恐怖地變粗、手背變厚,有些則像一根細木棍上掛著兩片樹葉和幾只蘋果。
關于畢加索的問題,抽雪茄的夏回倒沒有多說什么。在很多事情的觀點上,他和車前子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默契。有些時候像鏡子,還有些時候,則像鏡子裂開后滿地閃閃發(fā)亮的碎片。
6. 實驗一:塞尚的謊言
后來易都就把口罩摘下來了。因為既然我們幾個都不戴口罩,只是他一個人戴著,這多少是有點怪異的。
他把摘下來的口罩掛在臨靠運河的那個窗口。在窗外吹來的習習微風中,慘白的口罩飄來蕩去,最終凝固在那里。如同一個靜物。
我們都盯著那個作為靜物的口罩。
車前子喜歡的藝術家塞尚擅長畫靜物——他看了看我手里拿著的一只蘋果,又看了看掛在窗口的那個口罩,突然聊起了這樣一個話題:
“比如說這只蘋果吧,你們覺得,如果塞尚看到了這只蘋果,他會怎樣來畫呢?”
我最近正看關于塞尚的書。所以插話道:“大概是這樣的吧,古典主義畫家的傳統,是畫出一個形式完美、線條清晰嚴整的蘋果;而印象派則呈現模糊不清的塊面。至于塞尚——”我停頓而表示一言難盡的感受,其實也就是塞尚帶給我的感受。
“這么說吧,塞尚是這樣一類畫家,他希望能把空氣、河水和云霧畫出輪廓。”車前子平靜地說出了這句如同石頭一般的話。
“你的意思是,塞尚本質上是一個實驗者?”我試探地問道。
“他也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實驗者?!避嚽白永^續(xù)說,“有人看到一只蘋果,要把它畫得更像一只蘋果;而有人看到一只蘋果,則要把它畫得不那么像一只蘋果——要畫得不像蘋果的人,這是一種實驗。至于塞尚的實驗,他的理想是要把‘印象’畫成像博物館的藝術一樣牢固的東西——也就是說,要把蘋果畫成一只不像蘋果的、然而又更像蘋果的蘋果?!?/p>
我站起來,稍稍走動一下。內心有點激動的樣子。
我說:“老車呵,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只要有你在的場合,我總是會回想起八十年代。”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車前子在當時有著巨大影響力的《青春》雜志刊發(fā)了總題為“我的塑像”的一組詩,由此成為朦朧詩的重要代表詩人之一……
“你怎么把話題扯開了。我們現在談的是塞尚和蘋果的話題?!崩宪囌f。
“我們仍然還在談塞尚和蘋果的話題?!蔽业哪X子里飛快地掠過各種由芯片、5G、互聯網過濾出來的信息,“我只是想舉例說明,如果用中國的詩歌來類比,塞尚有點像把‘建安風骨’重新帶回詩歌的唐朝詩人;他一輩子揣摩再現古典主義,后來卻被當作現代主義的開端。這非常耐人尋味……”
“你是說塞尚被誤解了?”天空中有一個聲音在問。
“或者說——塞尚欺騙了我們?”天空中又傳來這樣一個聲音。
“你們不要爭了。塞尚就是塞尚?!边@個聲音是老車的聲音。也或許是從某個四維空間里發(fā)出的聲音。
這樣的討論總是沒有任何結果。然而過程是極其有趣的。因為誰也沒法解釋,塞尚的實驗為何(即使在命名上)最終走上了與他初衷相悖的方向。
于是話題再次回到謊言這個部分。是不是有可能——塞尚也在撒謊?
“在很久很久以前,古人相信看到的東西就是那個東西,就是本質。那時的藝術不存在謊言。”車前子的眼睛可能穿越了一下時空,這樣說道,“而后來,藝術、藝術家不斷改變表現形式以及方向、不斷進行各種實驗,這時候其實大家都在撒謊?!?/p>
“真正的本質是晃動的?!毕幕匮a充了一句。
“在不同的維度之間?!蔽矣盅a充了一句。
是呵。確實是這樣。我腦子里靈光一閃:從這個意義上,車前子是一位天衣無縫的四維空間的謊言散布者;我和夏回風塵仆仆地在三維空間徘徊奔走……陳如冬停留在維度與維度之間的折疊處。
而易都,則是塵世里的一縷光。
在三維空間,有些藝術家撒謊,有些藝術家不撒謊。易都的那些裸體作品,說明他具備非常的掙脫撒謊鎖鏈的勇氣;而我和夏回企圖阻止這件事情,則說明,本質上,我和夏回都還是可能撒謊、至少希望能把謊撒好的人。
“那么塞尚呢?”這時車前子問道。
“我認為,對于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塞尚一定有著很多安靜的謊言?!?/p>
7. 實驗二
“還是繼續(xù)聽我來講故事吧?!避嚽白诱f。
老車是個美食家。不光會吃,而且會做。在他的概念里,食物或者烹飪這種事情,與生活本身也是平行的。有時在四維空間——他會把香蕉翻炒出與食材本身毫無瓜葛的形而上的滋味;還有的時候則在三維的外部,比如分兩口,讓人瞠目結舌地吞下一整個生雞蛋。
我們對于老車講故事的期待,其實和期待老車的美食是一樣的。
“上世紀二十年代吧,來自蘇聯的科學家找來了五個年輕的女性志愿者做實驗。這實驗講起來真的蠻邊緣的——”
“什么實驗?”我們異口同聲。
“研究人類和猩猩雜交后,會不會誕生出后代?!?/p>
“哇——這個厲害了?!蔽覀兠婷嫦嘤U。
“其實人類歷史上有意無意的實驗真是不少。比如騾子……這個東西的來歷我們是知道的。但是還有一些有意思的名字,鯨豚、獅虎獸、鸚鵡魚……從這些名稱里面,我們可以很容易判斷它們的出處?!?/p>
“是的,人類總是具備無邊無際的想象力?!币锥家恍?。
“這位蘇聯科學家名叫伊利亞·伊萬諾維奇·伊萬科夫。在進行人猿雜交實驗之前,伊萬科夫已經進行過許多其他動物的雜交實驗,例如獅虎、馬驢、斑馬獸的雜交,這些實驗做出的貢獻得到了政府農牧部門的認可……大約是在1926年吧,伊萬諾夫到法屬幾內亞地的實驗基地開始了人猿雜交實驗。此后,他從國內招募到五名年輕的女性志愿者,并和她們簽訂了保密協議。直到1930年,伊萬諾夫陸續(xù)得到十一只黑猩猩和二十只狒狒?!?/p>
“后來呢?”
“沒有后來……幸虧沒有后來?!崩宪嚴^續(xù)往下說:“真正的后來是,伊萬諾夫這個‘偉大的’的計劃還沒開始就失敗了。他在1932年死于動脈硬化。他的實驗基地也由于受到法屬殖民地政府和國際的抵制而終結,而那些受精的女性,最終也并沒有懷孕?!?/p>
“哦。”我們一聲嘆息。說不上是慶幸還是惋惜。
“但是,關于這個實驗,有一件事情是需要回顧的?!崩宪囃nD了一下。
“什么?”
“《科學》雜志上有一篇文章分析指出,HIV病毒在非洲出現的最早時間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而那時伊萬諾夫正在進行著他的實驗?!崩宪嚸蛄嗣蛴悬c干裂的嘴唇。這時夏回遞了根雪茄給他。
老車順手接住。點燃。
從易都工作室的窗戶望出去,春日晴朗,萬里無云。我看見靠近窗口的一朵薔薇花非常緩慢地綻放以及凋謝……我連忙瞪大眼睛,希望再次確認。那里還是有一朵薔薇花,但或許已經是另一朵薔薇花了。
8. 表態(tài)吧
“我們還是快點選作品吧?!币锥既滩蛔〈叽倨饋?。
“是呵是呵?!蔽医釉挼?,“你們就快點表態(tài)吧?!?/p>
下午已經過去大半……當然,我知道,對于才華橫溢、視野廣闊的藝術家們來說,明確的表態(tài)其實并不那么容易。
“很簡單,選出最好的?!蔽覀兒苋菀走@樣說。但是,什么又是最好的呢?當車前子說,他最喜歡的藝術家是“塞尚或杜尚”的時候,這個回答是單一甚至有點吝嗇的。老車甚至不會說“塞尚和杜尚”。從語感的狀態(tài)來說,仿佛并非在塞尚與杜尚之間他陷入一種難以選擇的狀態(tài)。而是——他的驕傲使他更愿意給出一個純粹、準確而又閃亮的選擇。
“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去的。”這是夏回的表態(tài)。其實也是我藏于內心、尚未脫口而出的表態(tài)——這是三維空間里最為接近真實世界、并且可以操作的表態(tài)。
這一回,我搶在夏回前面說了出來:“這些有裸體的部分是不能選進去的?!币驗槿绻欢ㄒ響B(tài),那么,抓住了這樣的表態(tài)其實也就是抓住了真理本身。
我不太記得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了??臻g里紛紛擾擾地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最終,我看到易都背對著我們,嘩嘩嘩地挑選了幾十張作品,然后,干凈利索地告訴我們:
“好了!完成了!”
9. 那只貓怎么樣了
這期間,易都接了三個電話。
一個是畫家陳如冬打來的。問的是正在寵物醫(yī)院治療的那只貓。
“貓怎么樣了?”陳如冬問。
陳如冬早期的畫作里有一些動物。那些動物大多處在一種冥想狀態(tài),奇怪地透著一種骨子里的安靜。仿佛與任何維度無關。只是在很少的時候,或者陳如冬自己都不太在意的時候,那些動物有了些細微的變化。它們好像在等待著什么,眼神有些茫然。好像在聆聽這世界維度中心的什么聲音……
但它們只是在聽,非常誠懇和無辜。它們拒絕外面那個混亂嘈雜的世界。它們漠然堅定、絕不妥協。
“貓怎么樣了?”陳如冬問。
第二個電話是旁邊寵物店回過來的。
“貓情況不太好?!?/p>
“怎么不好?”夏回抱過來的貓。所以夏回從易都手里接過電話。
“做了個手術。打麻醉的時候就昏過去了??赡芸觳恍辛?。”
夏回沖出去的時候,我順口問了一下易都:“那只貓做什么手術?”
“絕育手術?!避嚽白訐屩卮鸬?,“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一只厭世的貓?!?/p>
第三個電話易都接了以后,很長時間都沉默著,不說話。
“怎么啦?”我問道。
“發(fā)生什么事啦?”老車也側過身來。
“我剛回來的那個城市……傳染病……今天下午封城了。”
10. 另一個平常的下午
外地封城的兩個月后,易都的攝影展在本市開幕。
我們全都戴了口罩去捧場。每個人隔開一米左右的間隔。蠻疏離的樣子。那天下午,我突然覺得每個人都長得有點像。報紙上有人研究,說亞洲人的面部骨骼,戴上口罩以后會有莫名的神秘氣息。
展品大部分是黑白的。背景是以參天大樹以及濃霧組成的森林。易都的家鄉(xiāng)在江西婺源。那里有著中國最美最神秘的鄉(xiāng)村,以及尚未被破壞過的原始森林。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在那片虛擬的森林里晃悠的時候,鼻子一陣發(fā)酸。幸虧當時戴著口罩,沒人注意到我的表情。
在我們待在家里,以期待這場傳染病早日過去的時候,車前子做過一些奇怪而矛盾的事情:比如不斷發(fā)微信朋友圈讓我們不要打擾他,等等。后來他再沒回過蘇州。有一次我做夢,夢見他出現在達·芬奇《蒙娜麗莎》的那張畫面里。
開完攝影展以后,易都據說開了一家口罩工廠。
有一天,夏回去參觀易都的新工廠。然后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
工廠墻上掛著一張杜尚的照片——墻上的杜尚戴著一只裝有呼吸閥的口罩。嘴角上一如既往地帶了一抹優(yōu)雅的玩笑。
窗外已經是夏天了。
我站在萬丈陽光里,突然想起那天,我們一起離開易都工作室,車前子在門口停了下。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我沒有看清是否存在掐指一算這個動作),然后,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p>
這時,我猛地醒了。驚出一身冷汗。
朱文穎,當代作家,生于上海。著有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中短篇作品《繁華》《浮生》《凝視瑪麗娜》《春風沉醉的夜晚》等三百余萬字。曾獲國內多種獎項,被中國評論界譽為“江南那古老絢爛精致纖細的文化氣脈在她身上獲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韓、德、意等版本。近年來多次參加各種國際文學節(jié)和國際文學交流活動,希望開拓國際化視野,在全球背景和本土地域文化中尋覓并發(fā)現一條新的路徑?,F任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蘇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