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一摸閃電的滋味》
《摸一摸閃電的滋味》 作者:趙蘭振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1月 ISBN:9787541157356 定價:39.00元
摸一摸閃電的滋味
我喜歡閃電,喜歡得不得了,從孩子時起已經(jīng)這樣了。我做過許多許多關(guān)于閃電的夢,但所有的夢都只有一個目的:我抓往了閃電,三握兩不握把它扭成一團(tuán),趕緊藏在口袋里或者其他什么我認(rèn)為隱蔽的地方。事實上我從來沒有達(dá)到過這目的,那些徒勞無功的夢結(jié)尾只有一個:我把閃電抓在手里,三握兩不握,我自己滿有把握,覺得這一次終于成功了,閃電終于跑不掉了,可等到最后,我仍然發(fā)現(xiàn)手里什么也沒有,在我又握又扭的時候閃電已經(jīng)消失。抓不住閃電,我就去喜歡和閃電差不多的事物,聊作彌補(bǔ)。比如我喜歡看盛怒中的人,我喜歡看他脖子里血脈賁張,面孔紅光迸發(fā),平時狹長的雙眼一下子變圓,臉頰上有時還有肉束一跳一跳的,胡子頭發(fā)什么的也馬上跟著支扎起來……這簡直太有趣了。我總覺得閃電和發(fā)脾氣的人之間有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但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只是這樣感覺,而且我認(rèn)為不但我一個人這樣感覺,許多比我更聰明的人也早已感覺到了,要不我們的老祖宗就不可能發(fā)明“大發(fā)雷霆”這個詞兒——閃電和雷霆還不是一碼事!
好了,不多說了,咱們回頭來看看今夜的閃電。今夜的閃電似乎更亮堂,更遒勁。此時已經(jīng)凌晨1:00點,盡管一叢叢疾雨斜斜地潲過來,差不多都打在我翹起的“二郎腿”上,不,是“二郎腳”上,但屋子里仍燠熱難耐。我覺得惟有我的那只翹起的腳在享福,微微有點涼快,而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在冒汗,像是在和外頭的疾雨比賽。我把藤椅又朝外挪了挪,我的膝蓋以下的部位馬上布滿濕漉漉的涼意。這種涼意不是風(fēng)送過來的,而是稠密得像豎起的河流一樣的大雨輻射過來的。風(fēng)壓根兒就沒有,沒有一絲。雨墻阻擋了一切。
但任什么也擋不住閃電,刷,世界全給照亮了,發(fā)藍(lán)的銀白灌注進(jìn)了每一個旮旯。只要閃電一出現(xiàn),我就可以什么事兒也不干(通常是這樣),閃電一來能一下子霸占我,攫緊我,輕而易舉將我成為她的俘虜,好像她才是這個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比所有漂亮的女人對我都更有魅力。這會兒我坐在夜班室的門口,盯緊擠滿雨線又厚又重的黑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連唾沫都不敢咽,惟恐我正做吞咽動作的時候,她(讓我把閃電當(dāng)作情人,用“她”而不是“它”來稱呼吧)忽然來了——她總是這樣沒有任何先兆地突然出現(xiàn),而吞咽會分散我的注意力,待到注意力抽身從吞咽里出來,她又突然走了,連影兒都不留下一絲,好一會兒你才能聽見她得意的嘲弄聲——那沉悶的雷聲會讓我很沮喪。而我一旦盯住了她,看見了她,我就趕緊發(fā)達(dá)想象,我想閃電是一根繩子,而繩子的那頭拴在一只巨大無比的鐘舌上,她一抖動,鐘就猛響,這就是所謂的雷鳴;我還想閃電是一棵藍(lán)色大樹的樹根,她正借著雨水生長發(fā)展,那跟隨而來的響動是根皮的膨脹爆裂聲……實話實說,只要一看見閃電,我就緊張得哆嗦,這會兒,有許多細(xì)微的顫抖正在我的身體各處爬行,好像漫溢的汗水蕩起了漣漪。我抑制不住這渾身的哆嗦,就像我明明知道要哆嗦,而又抑制不住自己去觀看閃電一樣。
在這樣的雨夜,我們這個小鎮(zhèn)衛(wèi)生院和一處漫野里的墳場沒有任何區(qū)別,到處都黑燈瞎火的,沒有一樣活物。病人是不用說,比炮打的還零散,即使大白天也稀不冷騰的,還可憐這樣的雨夜。這兩年個體診所如夏天雨后的蘑菇,成簇成簇地冒出來,而那些診所的主人又都很鬼,手腕耍得高明,靈活的嘴皮子能把死蛤蟆說出尿來,這樣一來我們這些公家的衛(wèi)生院就只得游手好閑了,像我這么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尼t(yī)生,既不愛麻將也不愛女人,就只有天天盼著烏云乍起,天天去想閃電了。
我的手在顫抖,我試圖把它放到藤椅扶手上,但它自己跳動個不停,根本不能在窄窄的扶手上擱放穩(wěn)當(dāng)。我知道剛才那下閃電已經(jīng)過去多時,新的一下就要來了,就要接著來了。一下又一下,多么過癮!你說,等待閃電的感覺是不是和高潮疊起的做愛差不了多少?處于崩潰與未崩潰、爆炸與未爆炸之間,舞蹈的心跳上了嗓子眼,而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這種感覺不是瞬時即逝的,也不是一次就了結(jié),而是——漫長的、循環(huán)往復(fù)也可以說是一至無窮的。
在這個漆黑的雨夜,我雙手顫抖著沒等來閃電,卻等來了一個病人(這一次閃電間隔的時間特別長,仿佛也在等這個病人)。拉病人的架子車一在那條公路上出現(xiàn),我一下子就察覺了,在那盞顛簸的桅燈出現(xiàn)之前我已經(jīng)察覺了。我聽見了架子車輪在公路上上下蹦跳的聲音,根據(jù)慌亂的車輪蹦跳聲我已經(jīng)知道這是個病情兇險的急診病人。我已經(jīng)三十幾歲,已經(jīng)老了,除了眼睛和耳朵外,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靈敏的可供炫耀的器官了,但眼睛和耳朵,我可不謙虛,從前頭對閃電的描述中你大概領(lǐng)教了點兒我眼睛的厲害,而我的耳朵,卻比眼睛好使一百倍,再嘈雜的雨聲和地上積雨的涌流聲,都混淆不了幾百米之外車輪與公路路面的碰撞聲;這么說吧,剛剛懷孕的女人,理論上講不該有胎心音,但我不用胎心聽診器,只那么捏著普通聽診器的聽頭,往人家癟癟的腹部一按,眼一瞇縫,就能聽到胎心的搏動聲。也是從這一點,我在心里推翻了大學(xué)時學(xué)過的醫(yī)學(xué)理論,我認(rèn)定許多時候科學(xué)是不科學(xué)的,說穿了吧——是在那正兒八百地扯蛋!
公路橫擱在衛(wèi)生院的前頭,和衛(wèi)生院里惟一的一座兩層單面門診樓平行,此刻我就坐在這座樓房的樓廊里。在第一道閃電扯起的同時,所有的燈泡一下子滅掉,好像是那最初的閃電扯滅了它們似的,其實不是,只要一下大雨,特別是挾帶著閃電的大雨,整個小鎮(zhèn)一準(zhǔn)馬上停電,據(jù)說是怕線路出危險。大雨包圍了一切,大雨隔斷了一切,只有在這樣沒有一點燈火一絲人聲的黑暗雨夜里,你才能充分體會到什么是孤獨,你好像處身于大海中的孤島或一片荒漠中。我已經(jīng)這么孤獨地坐在夜班室的門口整整兩個,不,是三個小時或者更多,因為這樣的時候壓根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那盞桅燈被大雨洇化,一團(tuán)暈光浮蕩在大雨中,就像一攤生雞蛋黃。他們在走近。盡管知道他們是病人,是急病人,但我還是希望他們沿著那條公路徑直走下去,別拐進(jìn)衛(wèi)生院鐵柵欄墻上的那處缺口。我正在等待閃電,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被人打斷,再說這一次間隔那么長,一定是下不一般的閃電,一定是那種比胳膊還粗,能讓我渾身猛打冷戰(zhàn)的過癮的閃電(多么令人神往!我都有點禁不住要“??!”出一聲,像現(xiàn)今有些喜好裝模做樣的詩人那樣)。他們是干什么的都成,劫盜也好,殺人犯也好,只要不是看病的,不是干擾我等待閃電的就好。
但那攤生雞蛋黃沒有猶豫,從大門(姑且稱那處鐵柵欄的缺口為大門吧)那兒拐離公路,義無反顧地沖向我坐的地方。我聽見了呼呼哧哧的急促喘氣聲。我聽見了雨水澆淋在塑料布上霍啦啦霍啦啦的碎響,這種碎響尖銳、彌漫而廣大,差點兒遮沒了傾盆大雨聲。車輪不再與公路碰撞,它開始打擊樓前的磚墁地面。接著我就看見那輛桅燈引路的慌里慌張的架子車像一頭被圍追的獨眼巨獸,猛地向這邊撞來。
無論我多么不情愿,我還是戀戀不舍地從那張破藤椅上挪開了身子。我一邊忙里偷閑張望夜空,一邊走過去,招呼他們把架子車拽上比路面高出許多的過道(門診樓中間有一處過道,連接著被樓分隔的前院與后院)。站在過道里,我才明白我剛才的感覺錯誤:雨墻沒有擋住風(fēng),這兒的風(fēng)甚至有點嗖嗖的味道,涼滋滋的,多站一會兒說不定還會打冷戰(zhàn),哪兒有一絲兒熱氣!我剛才身上冒汗,可能是因晤面閃電過于緊張或雨中的風(fēng)不大愿意拐到夜班室門口去的緣故。無邊無際的黑暗吸噬了光線,桅燈能力有限,只照出不大的一小團(tuán)光亮。舉著燈的是一位老太太,看上去至少有60歲,但身子很硬朗,說話響梆梆的,動作利落,沒有一星點兒的蹣跚衰老味兒。倒是她身邊扶著架子車車把的那個年輕女人,顯得遲鈍而蒼老,灰白的面孔圈在桅燈光芒里,就像是一尊木雕。
老人甩開身上披著的硬塑料布,向我簡明扼要著事情的前前后后:他的兒子剛才在回家的路上,被大雨澆塌的土墻拍在了底下。她們聽見了倒塌聲,還聽見了一聲叫喚,“我一聽就知道是金邦,你還老說沒有聲兒沒有聲兒呢!——啥都聽不見金邦的叫聲我還能聽不見嗎!”直到這個時候,老人還在責(zé)怪身邊的兒媳婦,她當(dāng)時說她的耳朵不好使,聽岔了音,從而耽擱了一些功夫,“要是知道是金邦我還能細(xì)嚼慢咽地去找雨布?!”她們把那種因用得久了而變硬了的塑料薄膜叫“雨布”,此時她的兒媳婦身上以及架子車上還蒙著這種“雨布”。能看出來,假使她這個叫“金邦”的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是不會跟兒媳婦善罷甘休的,是她延誤了她兒子的救治!
老人一直有點氣沖沖的,仿佛她兒子此時躺在架子車上,全是兒媳婦的錯誤提示所致。年輕女人一聲不吭,連分辯一聲都沒有。我一邊聽老人說,一邊掀起了遮蓋架子車的雨布。雨布下的男人個頭很高,架子車都有點盛不下他,他的一只腳多余在車尾外。在我掀開雨布的時候,他屈著兩肘支起上半身,面孔微微昂離頭底下枕著的什么東西——就在這時候,突然電光穿過過道,一切都被照徹,好像一下子被藍(lán)白的強(qiáng)光熔化了似的——我久待不至的那下閃電不偏不倚,在病人抬起面孔的剎那降臨,我看見那張凝視我的面孔像是用整塊白骨鏤成的,像是一堆松散的白石灰。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覺得我親愛的閃電試圖告訴我什么,但具體是什么我又說不清。我正在這么著發(fā)囈怔,手底下涌動著的那個像白石灰的病人開口說話了:“我不要緊,”他說,“只是腿有點毛病,有點伸不直……是大胯錯窩……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兒!”但他沒能如愿以償坐起來。他的身子還沒有折起20度,就被他嘴里發(fā)出的一聲“噯喲”打倒。還在耿耿于懷的老人慌忙上前,用一只手托著,把他的頭放妥。借著老人另一只手里的桅燈的光線,我看見橫躺在我面前的人長了一臉絡(luò)腮胡須,胡茬不高,淺淺的像一層黑草,黑草中間偶或露出的面皮卻煞白煞白,比白菜葉子還要白,沒有絲毫血色。他的手護(hù)著一側(cè)臀部,我打算開始我的檢查時,接踵而來的炸雷差點兒沒有把我們一起震飛,連桅燈都震得忽閃了幾忽閃,似乎想把本來就不大的燈苗兒縮回肚子里去。一股陰風(fēng)穿堂而過,拽出我身體里的又一個寒顫,我知道一陣嚇人的急雨馬上會傾注下來,整個過道都會被潲濕,于是我趕緊讓她們把架子車挪到過道旁邊的樓梯底下,那兒很嚴(yán)實,風(fēng)被堵在外頭,再狡滑的雨也休想借著風(fēng)勢竄襲進(jìn)去。
我沒把病人直接安排到房間里去,是因為我想先粗略地檢查一番,心里有個底,然后決定是讓他住院,還是在門診觀察治療。這么著露天檢查病人是這個簡陋衛(wèi)生院的規(guī)矩,要是天不下雨,那這會兒我們肯定不在這處狹窄的樓梯間里,而是站在樓外寬綽的院子里。沒出我的意料,大雨果然嘩嘩接踵而至,那才叫大雨,氣勢磅礴,鏗鏗鏘鏘的喧響渾然一體,不再有零亂的節(jié)奏,院子里雨水流不及,早已汪洋成白茫茫一片,馱滿比乒乓球還大的忽生忽滅的氣泡。黑暗一下子濃重起來,桅燈照出的光團(tuán)被壓縮了許多。老人仍在絮叨,但我一句也聽不清。我讓她舉高桅燈,好對她的兒子檢查得清楚一些。病人沒想過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身體,坐不起來的失敗使他有點驚慌,他的眼珠開始滴溜溜轉(zhuǎn)動,他盯著我說:“我不要緊,就是大胯錯窩,我覺著一對住槽馬上就能走……就是大胯錯窩!”他像是在和誰爭辨。
的確是“大胯錯窩”,就是“髖關(guān)節(jié)脫位”。他的一條腿屈曲在另一條腿上,一動也不能動,像是戲臺上的演員在擺出某種姿勢。這是髂關(guān)節(jié)脫位所特有的體位,叫“內(nèi)屈內(nèi)收位”。他的身子底下鋪了床藍(lán)方格粗棉布被子,我驚異被子竟然沒被雨打濕一個角,就像如今他干干爽爽躺在被子上頭一樣。他是在剛才的大雨中回家讓倒塌的墻砸著的,但他身上看不見雨點和泥點。(很明顯他洗了身子,又換了干凈衣服,但我不能想象這樣的傷勢怎樣才能完成這一系列步驟)。他穿著一身黑粗布的單衣,躺在那兒盡管痛苦不堪,但仍是很體面。就是那種痛苦,在他的臉上也沒有過多的流露,當(dāng)你不搬動他的身體時,他那比白菜葉子還蒼白的面孔甚是安詳。他很有禮貌,當(dāng)我一揭開遮蓋他的雨布時,他馬上對我笑笑,并送給我一句親切的禮貌問語。他沒讓那種驚慌的情緒停留多久,我做完必要的檢查站起身來時,他遏抑住我的動作給他帶來的身體的痛苦,已經(jīng)整個平靜下來,像平時碰了面那樣地與我搭話。
是的,我認(rèn)識他,他的母親和媳婦我也認(rèn)識。我已在這個衛(wèi)生院待了十幾年,小鎮(zhèn)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找我看過病。我叫不出名字,但認(rèn)識他們。這個躺在我面前的男人我更熟識,因為他很有禮貌,很親切……這么說吧,很體面。你和他接觸的時候,一下子就能明確什么才是尊嚴(yán)和氣度。他的個頭很高,有一米八零以上,這么高的個子又不駝背,顯得挺拔,走起路來威風(fēng)凜凜。他的鼻梁就像他的個頭一樣筆直,他笑的時候,仿佛茂盛的黑草叢開放了一大簇雪白的花朵。我只是對他印象很好,但對他的背景一點兒都不了解——衛(wèi)生院建在鎮(zhèn)外,我和鎮(zhèn)上的人很是熟悉,但并無交往。我是個不太喜歡交際的人,不然我就不會那么去熱衷閃電。我不知道他的媳婦這么不起眼,而且他家里還是這么——拮據(jù)。就用“拮據(jù)”這個字眼吧,“貧窮”似乎不太適宜他。
但除了“髂關(guān)節(jié)脫位”外,我還在他的腹部發(fā)現(xiàn)了情況(這些情況一下子讓我振作起來)——他的腹壁繃得很緊,就像一塊木板,當(dāng)我用手輕壓時,他馬上劇痛得額上滲出汗水,讓他娘不停地哀求我“手要輕點兒”。我猛地松開了輕壓的手,剛剛“噯喲”過的聲音又回到了他的嘴上,疼痛幾乎使他從架子車上蹦起來。這在醫(yī)學(xué)上叫“反跳痛”,說明他有腹膜炎,出血性腹膜炎。這個情況很是不妙,假若是墻頭倒塌撞擊出的腹膜炎,幾乎百分之百是什么臟器破裂引起了大出血,血液刺激腹膜引發(fā)了炎癥。他的四肢冰涼,手指就像冰棍;他的身上正在淋漓出汗水,但決不僅僅是我檢查引出的疼痛所致;他的面孔蒼白……這些都是休克早期的確切征象。我給他量了血壓,血壓是20/50mm汞柱,而正常人則應(yīng)該是60-90/90-140mm汞柱。他的各項指征都是休克所特有的,惟獨沒有“煩躁不安”(這是休克病人最早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癥狀)。痛苦在他臉上留下的情緒波動的痕跡一閃即逝,他平靜安穩(wěn),好像不是行走在死亡線上,而是應(yīng)對自如在某場歡樂的宴席上。
大雨仍在下,這一陣大雨持續(xù)得特別長。沉雷仿佛在地心滾動,又仿佛在耳邊,低沉又遙遠(yuǎn)。閃電一下子溜遠(yuǎn)了,活躍在天際,沒有了像赤裸的女人那樣的驚心動魄曲曲折折的炫目形體,僅只是一片毫不起眼的扇形光亮(閃電不喜歡這么豐沛的雨水,由此看來她不可能是一棵大樹的樹根)。我麻利地放低他的頭部,采取治療休克時的“頭低足高位”(為了保證頭部的血液供應(yīng)),然后才掏出白大褂里的處方,為他開了藥。他需要緊急輸液!他的血液沒有在血管里奔騰,而是滯留在腹腔。他的血容量每時每刻都在減少,假如不及時補(bǔ)充上去,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但我卻救不了他,因為這兒不可能有血庫,而在這樣的雨夜也不可能找到那些預(yù)備輸血隊員(這是些以賣血為生的人,零零散散分布在周圍的幾個村子里)。再說這兒也沒有手術(shù)條件去剖開他的腹腔進(jìn)行探查,找出并縫合那破裂的部位?!枰D(zhuǎn)院!但在這樣的大雨之夜,最近的縣城還有30公里,他怎樣轉(zhuǎn)去呢?
“你家里還有其他什么人嗎?”我問那個老人。我把她叫到了診室里,詳盡向她說明了危險。我的意思是讓她找出家里的其他男人,比如她另外的兒子什么的。在這些事情上婦女通常是束手無策的。
老人濕漉漉的花白頭發(fā)一綹綹粘貼在臉上,好像是一團(tuán)亂麻,她在忽閃忽閃的蠟燭的光影里盯了我好一會兒,好像她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后來終于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開始自怨自艾:“真倒霉,真倒霉……”她重復(fù)了好幾遍這三個字,許久才又說:“哪還有什么人,家里只剩下一堆小孩子,老大也才12歲……真倒霉!”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他是獨苗。
事實上就是家里有人,也不可能救出她的兒子。他是必死無疑。即使他躺在身下的不是架子車,而是設(shè)備完好的手術(shù)臺,我明白死亡仍會攫走他。他的臟器破裂一定很厲害,說不定就是兇險的肝破裂,要不不會這么快進(jìn)入休克期。就是馬上剖開腹腔,尋找并修補(bǔ)損傷部位通常也是困難重重。而更大的可能則是:手術(shù)還沒有完成,他的靈魂已經(jīng)飄離了他不愿意再待下去的這付殘陋的軀體。
但老人沒有猶豫,到他的兒子跟前看了兩眼安排了幾句話后,馬上一扭身鉆進(jìn)了大雨中。她要去找車。她要讓跑得飛快的汽車馱著她的兒子去30公里外的縣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似乎這樣就能留住她所給予的她兒子的生命。盡管知道這一切都是枉然,知道她不會找到汽車(在這樣的鬼天氣里那些更鬼的擁有汽車的人能隨口編出一百個理由拒絕她),但我沒有勸阻她一句話。人是需要希望的,那怕是在這樣沒有一絲兒希望可言的大雨之夜,人仍需要希望來支撐。
藥房的人從床上爬了起來,很快護(hù)理值班室也有了動靜……這座死氣沉沉的黑暗樓房活轉(zhuǎn)了過來,就像深深的墳?zāi)估锏撵`魂開始爍動。我搬來了兩把木椅子,墊在架子車的兩端,這樣就搭成了一張簡易病床。他這會兒是禁止搬動的,我也不想多此一舉地再把他搬到病房里,他能在這兒停留多久我心里有數(shù)。我讓護(hù)士給他扎了兩路吊瓶,輸液器上的調(diào)節(jié)閥也開到了最大,液體不是在滴而是汩汩地在流,就這和他的出血量相比仍是杯水車薪。他的血容量在迅速減少,血壓每分鐘都在下降。血壓計的袖帶沒有從他的胳膊上解下來,我隨時都在測量他的血壓,但盡管用了各種升壓藥物,水銀柱仍是一次比一次更低。
他的血壓已接近了零。他接著就會進(jìn)入昏迷狀態(tài),就會躁動不安,就會兩手無目的地在空中狂亂地抓握,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譫語;再接下去他還會出現(xiàn)一次更大幅度的躁動,那是生命對這個世界的最后哀求,也是無望的反抗;底下就是被稱為“彌漫性血管內(nèi)凝血”的DIC期,其實就是“瀕死期”,因為除了一些微弱的意識外,這個生命基本上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從這個世界消失。
看,他出現(xiàn)了口渴。休克病人因為血容量不足,口渴總是最早出現(xiàn)。他的思維仍很清晰。他讓媳婦給他捧接廊檐上流下的雨水,因為他等不及她去找開水。這時候喝水是不能吸收的,也緩解不了口渴,再說又容易導(dǎo)致嗆咳,治療時是被禁止的。但讓他喝罷,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應(yīng)該滿足臨死的人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
他媳婦捧了雨水,這一次他沒有再試圖坐起來,他可能明白了他完不成這簡單的動作了,他就那么仰臉躺著,微張著嘴,像一個嬰兒一樣貪婪地啜飲著從指縫間漏下的明晃晃的雨水。他這樣喝了兩捧,然后安靜了下來。我等待著他煩躁不安,等著他向空中伸展無望的手臂,就像一只鳥伸展翅膀。但是沒有。他很安靜。他竟然朝我扭過頭來(他哪兒來的力量?),竟然笑了笑。他的牙齒真白,就像哪一個閃電那樣白。我喜歡這樣雪白的牙齒。他的聲音很低,比一只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但在紛紜的風(fēng)聲雨聲里,我還是聽清了:“趙醫(yī)生,我問你,一句話……”他說,“剛,同過床……影不影響……我這病?”
他的媳婦已經(jīng)縮進(jìn)了燈影的角落里,竭力讓人忽略她。我有點疑惑不解,他不是冒著大雨從外頭回家被土墻砸傷的嗎,怎么“剛同過床”?他的腦子真清醒,他瞇著的眼睛馬上發(fā)現(xiàn)了我的疑惑。他又笑了笑。他這一次笑得充滿憧憬,那無限的幸福讓他閉了會兒眼睛。接著他又睜開了眼睛,“不是跟她,”他朝媳婦展望一眼,說,“是另外一個人!”
我囈怔了一下,終于明白過來——他是去赴一場熱烈的約會之后才受的傷!多么幸福!怨不得他血壓降到了零,仍沒有出現(xiàn)煩躁不安,仍然那么清醒。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
我對他笑了笑,像是要和他比賽誰笑得最燦爛。我搖了搖頭,明確告訴他:同床不但不影響他的病,反而對他的病有無窮多的好處。我知道我等不來他的煩躁不安了,因為愛情摧垮了規(guī)律,也就是所謂的科學(xué)。他連動一下都沒有,聽完我的話幸福地閉上了眼睛。他陶醉在深深的愛情里,臉上洋溢著安恬的明光。
突然我的眼前一白,我?guī)缀跏裁匆部床灰娏?,我的頭轟地暈眩,差點兒沒有爆炸,好像整個世界在瞬間化作一派虛無。我猛一激凌——在我有點兒忘記閃電的時刻,新的閃電猛地向我張開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