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10期|徐迅:譚隨是誰(外一篇)
譚隨是誰?有時突然想起擱置在書房的一疊《譚隨詩稿》,我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山巒連綿的山道上,一位名叫譚隨的詩人孤獨行走的身影,浮現(xiàn)出父子嶺涼亭石柱上他寫的一副對聯(lián):“無壁無門,常會風(fēng)云萬里;不關(guān)不鎖,居然天地一家?!薄仪啻耗晟贂r,曾有一段時間就逗留在他活動過的大山里。如果記憶不發(fā)生差錯的話,我想,我也曾坐過父子嶺涼亭的石凳,聽山風(fēng)陣陣,看云卷云舒,數(shù)青山逶迤,心里充滿著一種別樣的慨嘆。只是當(dāng)時渾然不覺,多年以后我會與這樣一位晚清的詩人不期而遇。
《譚隨詩稿》是我的同學(xué)陳文淵送給我的。那時他已是故鄉(xiāng)一名很有成就的律師了。但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放下自己心愛的職業(yè),迷上了搜尋譚隨及其命運的道路。他把《譚隨詩稿》手抄本復(fù)印一份鄭重地送給我,希望我也能夠像他一樣,揭示出譚隨這位傳奇詩人的神秘命運。但很快,我的尋找由于一本民國年間的《潛山縣志》戛然而止。因為就在這部書上,我看到了這樣的記載:“前清光緒時,有丐者攜一瓢一囊,晝乞村落,夜宿古廟。至槎水,里人肖璞完異之,詢知其能詩,乃薰沐而館之塾中,為之延譽……客潛二三年,逐處留題。時來時去,后遂不知所之……”當(dāng)時的縣志已經(jīng)就把他當(dāng)成一則“軼事”記敘。也就是說,有關(guān)詩人譚隨的線索早年就消失在故鄉(xiāng)的綿綿山脈里了。
然而,他的行蹤在故鄉(xiāng)總時隱時現(xiàn)。關(guān)于他與槎水人肖璞完的見面,人們依據(jù)一副對聯(lián)把他演繹成了一個機敏過人、才華橫溢的詩人,像許多戲文與名人傳記里出現(xiàn)的“神童”“才子”一樣,他在故鄉(xiāng)不斷地被“神話”——說是私塾先生肖璞完,一天從自己塾館出門,見門口大樹下躺著一位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的乞丐,旁邊不少孩子和他逗鬧取樂,把他身上的《詩經(jīng)》之類的線裝書弄得散亂一地。肖璞完緩緩上前撿起那書,拍打著灰塵。乞丐立即瞇眼問他:那是你的學(xué)生嗎?肖璞完心里好奇,知道話中有話,所以故意考他,慢條斯理地說:“詩書禮易春秋,讀這多經(jīng)文,何必還問老子?”豈知,那乞丐不慌不忙,竟也語帶機鋒:“稻粱菽麥?zhǔn)蝠?,看這班雜種,不知誰是先生?”肖璞完一愣,知道眼前這位乞丐非是等閑之輩,立即恭請他到家中,給他沐浴更衣,奉若上客……現(xiàn)在看來,這故事放在乞丐譚隨身上,倒是符合了人們對一位乞丐詩人的浪漫想象。但我寧愿相信這是他倆認識之后的一次戲謔之作。
譚隨與肖璞完認識后,很快就融入了當(dāng)?shù)厝嗣竦纳?,交游的也都是?dāng)?shù)赜蓄^有臉的人物。如馬祖庵的和尚脫凡大師、普銅禪師;如以“皖山”自號的儲光黔,還有江漣漪、肖萬山、范玉軒、仰克庵、儲噩軒、儲元青、葛覺生、朱蘆溪等一班文士。那時,他們之間唱和之作非常之多。都是興之所起,信口拈來。朋友儲素軒的孩子結(jié)婚大喜,他和朋友一同前去賀喜,一口氣就寫了四首,“燭花兩朵艷新房,同唱關(guān)雎樂幾章”。詩寫得斯文,也很得體;即便喝了喜酒,他也只是說“百壺曾酌江南酒,只有今宵味最濃”……在當(dāng)?shù)厝绱松盍硕曛茫蠢碚f,他的朋友們早該清楚了他的身份——實際上朋友們也當(dāng)面問過。但“然與之久處者,叩其家世,輒弗應(yīng)。其殆有托而逃”。他就是不說。這有詩為證。有一回,朋友們“或擬為逃學(xué)之頑童,或擬為過闕之暴客……又擬為紈绔之子弟,又擬為漏網(wǎng)之巨鯨”追問,他反應(yīng)好像十分的激烈,最后竟然吟詩一首予以反擊:“列國周游受苦酸,皖公山下把身安。此生自信非陽虎,寄語匡人仔細看”——此詩用的是春秋時一個典故。故事說魯國的陽虎曾經(jīng)暴虐于匡地,而孔子長相類似于陽虎,匡人因此把他就當(dāng)成陽虎。譚隨用這樣的自比是很嚴重的事情。大概正是因為這詩,朋友們從此再不敢相問。而他也鐵心要保守一個巨大的謎底生活在朋友中間。
在他的這班朋友里,最早收留他的肖璞完是當(dāng)?shù)匾晃豁懏?dāng)當(dāng)?shù)膫髌嫒宋铩K馓枴靶ご箬尅?,性格率真,喜歡抱打不平,為四鄉(xiāng)八里的鄉(xiāng)親們打官司,又分文不收,在家鄉(xiāng)享有很高的聲譽。而著述頗豐的儲光黔,與當(dāng)時的縣令和知府都有來往,是當(dāng)?shù)匚膲I(lǐng)袖。史料記載,儲光黔(1838—1888)號皖山居士。邑庠生。父親在貴州任職期滿,他隨父親返鄉(xiāng),因戰(zhàn)爭耽擱,滯留在湘西,因而結(jié)識湘軍名將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兄弟,得以器重。以功授翰林院待詔,加典籍銜。同治初年,父親去世,他悲痛異常,在父親墳?zāi)古越ㄒ婚g簡易草房,晚上自己睡在那里,“夜有虎來,黔不為意,虎帖然去”。被當(dāng)?shù)厝艘秊樾㈨樁蚪驑返馈8赣H死后,為了照顧年老體弱的母親,他辭別安徽巡撫李續(xù)宜,在老家一邊講學(xué),一邊侍奉老母。閑暇時,他還登過家鄉(xiāng)天柱山,寫了篇傳誦很久的《皖山游記》,深得當(dāng)時安慶知府葉兆蘭的稱贊,說其“有古大家風(fēng)骨”。有人說,譚隨也被安慶知府委任司功之職——不知道此話有何出處,我知道譚隨與儲光黔交往并十分敬重他倒是真的。他們之間的應(yīng)酬詩作就有十八首之多。但即便如此的深厚友情,肖璞完和儲光黔也完全不知他的身世,只能說是那個時代的君子之風(fēng)了。
譚隨是誰?依此看,在當(dāng)時就是譚隨與朋友誰都不愿去觸碰的一個默契話題。一個多世紀過去,我們現(xiàn)在也還是私下妄測“則其所稱姓名,恐亦不足據(jù)也”。剩下的只有他的自述。他“自述為粵西人,姓譚名隨,字方亭,別號遲聞寺逃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翻開這樣一疊有些發(fā)黃的《譚隨詩稿》,我除了感嘆抄錄者那清麗娟秀的字體外,我讀他的詩,依然無法捕捉到他真實的身份,唯有感受到他的善良,他內(nèi)心深藏的一股悲涼。比如,看到水災(zāi)后大量的流民,他寫有《水災(zāi)流民乞米》,云:“流離襁褓遠攜將,萬戶何辜被此殃。我是孤征無長物,相看倒覺也凄涼”“我亦曾行萬里途,饑寒歷盡此微軀。太倉莫壓陳陳粟,一粒分明一顆珠”。流寓異鄉(xiāng),他絲毫沒有掩飾作為一個天涯游子的鄉(xiāng)愁。如“感觸凄凄含細雨,淚流游子已多痕”(《芳草》),“天涯客子誰相識,只有蟾光照淚痕”(《玩月,懷故鄉(xiāng)諸知己》),“四壁無聲燈一盞,西窗夜雨客醒時”(《登大吳寺》)。這些詩讓人讀來,總會淚水潸然。至于他寫與我故鄉(xiāng)山水人情的依傍,那更是情真意切,一片冰心。如“云開雨散數(shù)山青,流水茫茫寄遠心”(《餞行》),“料得皖峰游興好,煙云都向筆端生”(《奉和皖山原韻》),“此后音書休說遠,夢魂夜夜皖山前”(《再別》),字里行間顯現(xiàn)的是一個孤獨靈魂的人世真情。
在一首題為《回憶四首》的詩里,我終于了解到他家庭的一些狀況。比如,“苦憶高堂拜別離,慈親握手語多時”,知道他有母親;比如,“書卷成堆燈一點,夜來誰與阿兄談?”知道他有兄弟;比如,“阿爺此日天涯客,定有新詩賦幾行?!敝浪€有兒孫,且有著他縈繞于心的天倫之樂:“阿來戲手撲茶煙,阿冠探囊索酒錢”(《歸夢》),“遙憶諸孫圍膝下,白頭應(yīng)道旅人孤”(《旅舍端午思親》)。甚至,他還直接吟了一首《夜坐有感,懷鳳樓堯瑞二子》的詩,曰“形影三人不暫離,如膠投漆藕連絲。我今萬里逢知己,回首憐他哪得知”。曾有的家庭生活情趣盎然,諸孫繞膝,兒女情長。很難說他有過家道中落的變故……云過日明,雨過花明,山空鳥樂,水空魚樂。這是他不經(jīng)意時流露的禪意,不知這種禪境,是他歷經(jīng)了怎樣的人生才淡然獲得?但一切日常而脫俗,隨意而超凡。說到底,他讓自己的身世在我故鄉(xiāng)重重復(fù)重重的大山里作一抹煙霞痕,一曲流云散,他應(yīng)該是心有所寄——前人最后說到他,用的是他的“一死無元朝,孤墳自千古。明月與清風(fēng),夜夜吊江滸”(《過皖吊余忠宣公墓》)詩做了結(jié)尾,這也大有深意,似乎是在暗示人們——人生的通達莫過如此吧。
唐宋朝的馬
很羨慕唐宋朝的詩人,總覺得他們一生都是騎在馬上的。特別是唐代,詩人得意時,“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登科后》);惆悵時,“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閑散時,“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白居易《錢塘湖春行》);失落時,“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韓愈《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狂放時,“莫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盡解詩”(林寬《歌風(fēng)臺》)……這樣不過癮,唐朝著名邊塞詩人岑參在《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一詩中還直嚷嚷:“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從此設(shè)立起了一個很高的英雄的“標(biāo)準(zhǔn)”,即功名不僅是科舉考場時的金榜搏名,還應(yīng)該是“向馬上取”。
白馬、黑馬、棕馬、胡馬、邊馬、瘦馬、駿馬,汗馬、寶馬、鐵馬、戰(zhàn)馬、驛馬……千百年來,馬被人類賦予很多的寓意。但無論以地域、形象,或者以身份,甚至功能劃分……馬是具象的,也是意象的。馬,不論是快樂、閑適、恣意的,還是悲傷、失意,或者干脆威風(fēng)凜凜馳騁在疆場上,其中的奔跑都彌漫了一種雄性,透著一股血性、剛勁。有一股逼人的英雄氣。這種英雄氣不僅是把功名與馬連在一起的岑參的首創(chuàng),而是與生俱來,與時俱進。差不多也是所有邊塞詩人的共感?!暗过埑秋w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二首》),另一位著名的邊塞詩人王昌齡對此也深有感觸。而被稱為“詩圣”的杜甫更寫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前出塞九首(其六)》)詩句,盡管手無縛雞之力,但豪氣拿云。他的這句詩于英雄氣里還折射出了一個戰(zhàn)爭哲理。
盛世大唐馬上有了驕傲,也有了一些纏綿。馬,在杜甫的筆下就有了“王陵衣馬自輕肥”(《秋興八首》)的意味。即便邊關(guān)的馬,也有劉禹錫說的“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始聞秋風(fēng)》)的姿態(tài),但那只是一種警醒,卻再也不用揚鞭自奮蹄了——大唐盛世,從馬背上下來的英雄,一個個都何等了得,自然都是詩人。馬是一首詩,一首英雄自喻的唐詩。這就不像宋朝的馬——“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陸游《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準(zhǔn)確地說南宋的馬,似乎就沒有一刻讓它的主人們悠然閑適,更遑論那種嬉戲自得的愜意了。這其中原委,葉夢得的一曲《水調(diào)歌頭》似乎說得明明白白:“卻恨悲風(fēng)時起,冉冉云間新雁,邊馬怨胡笳?!闭f到底,還是一曲自東漢而來的“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蔡文姬《悲憤詩》)的“胡笳”之聲。這胡笳之聲讓岳飛聽了,怒發(fā)沖冠,恨不得就有“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水調(diào)歌頭·登黃鶴樓有感)的沖動。如此,南宋的馬就如滿弓的箭時時都在弦上。
這樣就難怪南宋的詩人為什么總稱馬為“鐵馬”了。詩人陸游除了前面吟哦的“鐵馬冰河”,還有一首著名的詩句:“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書憤》)如此執(zhí)著于鐵馬,在他,當(dāng)然不是一時詩意的興起,而是真正貂裘戎裝生活的寫實。身懷神州陸沉之恨,他深以故國偏安一隅,卻屢屢屈膝求和為恥,念念不忘的是收復(fù)中原。他身體力行,在三十九歲和四十八歲時都曾親臨了抗金殺敵的前線。有一次夜里騎馬過渭水,他感慨萬千,寫下了“念昔少年時,從戎何壯哉,獨騎洮河馬,涉渭夜銜枚”(《歲暮風(fēng)雨》)的詩句。后來回憶當(dāng)年的場景,他說:“我曾從戎清渭側(cè),散關(guān)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大散關(guān)前線的戰(zhàn)爭于他,是一種榮耀,也是他無法忘記的痛。
關(guān)于“鐵馬”,與他同朝代的詩人辛棄疾也有驚人之句——“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是辛棄疾在離自己的生命消逝不到兩年之前,在京口北固亭時的慨嘆。曾幾何時,他和陸游一樣也以中原恢復(fù)為念,有著披金甲,騎戰(zhàn)馬,揮舞刀槍,氣沖霄漢的戎馬生涯——自少年即有抗金之舉,但又總是每念成灰。這首詞有他對前朝英雄的惺惺相惜,也有他往事不可追的悵惘……據(jù)史書記載,他和陸游是有過見面的,現(xiàn)在,我們當(dāng)然無法想象兩人當(dāng)時見面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但兩位詩人,兩位大英雄的相見,如果一定要有戲劇性,我想應(yīng)該就有類似于楊子榮在威虎山的那一段貫口——而最好是陸游先說:“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太息》),辛棄疾接下:“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破陣子》)。對答如流,聲震長空,那是一種何等的豪邁與悲壯啊。
在冷兵器時代,馬是戰(zhàn)爭的產(chǎn)物。誰擁有了馬,誰就有了制勝的利器?!逗鬂h書·馬援傳》說:“男兒要當(dāng)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瘪R,更多的象征著英勇、無畏,代表著忠誠。它不僅是戰(zhàn)車,還是壯士,是英雄,是有溫度的人。不然,英雄暮年的曹操就不會自況“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唐宋的馬,那獵獵的長鬃如火焰般在面前掠過,上溯既有三國時的“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曹植《白馬篇》),也有晉朝時“乘我大宛馬……馳騁大漠中”(張華《壯丁篇》)的豪邁,跨越千年,往下更有近代詩人陳去病“唯有胥濤若銀練,素車白馬戰(zhàn)秋風(fēng)”(《中元節(jié)自黃浦出吳淞泛海》)的慨嘆,有秋瑾“銅駝已陷悲回首,汗馬終慚未有功”(《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韻》)的遺憾……馬,活在詩詞,活在線裝書里,也在人們的心里昂首嘶鳴,所向披靡,奔跳著一種巨大的精神高度……只是夜晚,偶然讀到元代詩人張可久的“西風(fēng)驛馬,落月書燈”(《普天樂·秋懷》),我心里才大大地一驚:那一匹匹嗒嗒的中國馬,跑過了唐,跑過了宋,還跑出了一個馬背上的民族,怎會有過如此的冷清?
作者簡介
徐 迅,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中華散文》等報刊,多篇作品被各大選刊選載。著有散文集《半堵墻》《徐迅散文年編》(4卷)近20部?,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