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10期|若非:夏日的回響(節(jié)選)
1
有一年暑假,硫黃廠特別熱,老天爺像故意似的,天天烈日高照,樹木和莊稼都被曬得暈乎乎軟塌塌的,硫黃大道上尤其干燥,車輛跑過時,帶起一條灰龍,灰塵來不及落定,又被另一輛車帶起來。遠處硫黃廠的煙囪,一日日冒著白煙。風吹過來,含著炙熱的硫黃味道。人們無精打采地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一點生機也沒有。
暑假已經過了一半。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做暑假作業(yè)??墒鞘罴僮鳂I(yè)上的字,看起來都像螞蟻,看著看著,就動了起來,讓人直打暈。下午兩三點的光景,我感到奇困無比,便躺在涼席上睡覺,我躺了一會,感覺后背潮濕,汗水幾乎要將我和涼席粘在一起。我感覺自己就要睡過去,突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芋頭破門而入,一臉汗水地出現(xiàn)在我家里。他竟然一身精神。芋頭將我從涼席上拖起來,拉著我往門外跑。
我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但看芋頭的樣子,一定不是小事。我問,我們要去干什么?芋頭說,帶你看好看的。我說,電影院又有新電影了?芋頭說,比電影還好看。我們沿著硫黃大道跑了一陣,轉入會堂路,經過魚塘,沿著監(jiān)獄的圍墻下又跑了一段,終于在第二職工小區(qū)的一棟樓后面停了下來。
我很累,坐在光禿禿的地上,累死老子了,我說,到底要看什么?芋頭上氣不接下氣,指著樓上說,你看。我抬頭看去,太陽明晃晃地閃過來,讓我眼睛一陣難受,什么也沒看到。芋頭說,三樓,三樓啊,陽臺。我再次努力睜開眼睛,瞇著眼,按照芋頭所指,朝三樓的陽臺挨個搜尋。然后,我看到其中一個陽臺上,掛著兩個紅蘋果。
我好奇地盯著那倆紅蘋果,咦,為什么要曬啊?芋頭說,洗了當然要曬啊。我說老師說沒洗的蘋果不能吃,但沒說過洗了必須曬干啊。芋頭看著我,鐵頭,你傻子吧,那不是蘋果。我說,那是什么,長得太像蘋果了。芋頭說,那是內衣。我說,不是,那看著就是蘋果,也不對,蘋果沒那么大,也不會連在一起啊。芋頭說,傻子,那就是內衣。就在我和芋頭爭論不休的時候,林詩音出現(xiàn)在陽臺上。
林詩音是硫黃廠最特別的女孩,屬于萬眾矚目的那種人,她成績好,長得高挑、漂亮,常常被老師夸獎,課堂作文每次都被當成范文,她還會畫畫、朗誦、拉手風琴,據說最近開始學跳舞,總之老師們喜歡她,家長們羨慕她。林詩音剛參加完中考,據說成績不錯,已經被市一中錄取,那可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我們都討厭林詩音,因為大人們批評我們總會說,你看看人家林詩音,你學學人家林詩音,你要有人家林詩音哪怕一半好就可以了。我們硫黃廠的孩子們最喜歡嘲笑人,唯一沒法嘲笑的,只有林詩音,因為她太完美了,簡直不是人,是神。如果我們要嘲笑她,只能嘲笑她瘦———她長得實在是瘦,像一架光溜溜的晾衣架,風一吹,渾身的衣服都能飄起來。
所以我們私下也叫林詩音為晾衣架。哈哈,晾衣架出現(xiàn)在陽臺上,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但林詩音的突然出現(xiàn),還是讓我有些意外。為了避免被林詩音發(fā)現(xiàn),我和鐵蛋都低著頭,假裝在地上尋找什么。我說,晾衣架怎么在這里?芋頭說,這就是她家。林詩音很快就發(fā)現(xiàn)樓下的我們,她在陽臺上猶豫了一下,轉身進了家。芋頭說,那衣服就是晾衣架的。我說不可能,晾衣架沒有奶子。我們硫黃廠的孩子們都一致認為,晾衣架林詩音沒有奶子,不僅沒有奶子,她還生不了兒子,因為她屁股不圓。芋頭肯定地說,就是她的,我親自見她掛上去的。
我和芋頭打賭,如果那對蘋果是林詩音的,我就請他吃冰棍,反之則是他請我。我們躲到一棵樹下,等了好一會兒,看到林詩音再一次來到陽臺上,她向下張望了好一會兒,才踮起腳,好不容易才夠到晾衣繩,取下那兩個紅蘋果,飛快地跑回家里去了。我只好去小賣部,買了兩根冰棍,把其中一根給了芋頭。芋頭咂吧著嘴,你說大家知道晾衣架有對大奶子,會怎么樣?我說胡說,你怎么知道人家有一對大奶子?芋頭說,那內衣看起來不小啊。我頓時覺得好有道理,可是想不到啊,她那么瘦。芋頭嘿嘿一笑,要不,哪天摸一把試試。我也立馬來了興趣,你敢啊?我們倆哈哈笑著。
我們蹲在路邊吃冰棍,一輛車開過來,卷起一陣塵土,灰蒙蒙的。我突然想起林詩音。幾個月前,春天的時候,有一天放學路上,一輛車卷起硫黃大道上厚厚的泥塵,泥沙飛進我眼里,讓我一眼迷蒙,正在我揉眼睛的時候,林詩音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撞了我一下,什么話也沒說,就跑了。一直以來,我們對林詩音都是遠遠地觀望,悄悄地閑言碎語,這是我們唯一一次親密接觸。關于這事,小伙伴們還起哄了一陣,說我們倆那個了一下。至于那個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但大家說那個的時候,我還是臉紅得不得了,好像我們真的那個了一下。想起我們那個了一下的事情,我心里突然有些奇怪的感覺,一點討厭也沒有。
我咬碎最后的一截冰棍,吞下去,對芋頭說,芋頭,你不要亂說話,今天看到的不許和任何人說。芋頭好奇地看著我,你傻子啊,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不說。我說你聽我的就行。芋頭說,你管我啊,我愛說就說。我揚起拳頭,你說試試。芋頭不說話了。芋頭打不過我,這就是為何他是芋頭,而我是鐵頭的原因。芋頭站起來,拍拍屁股,早知道不帶你看。說完自顧自地走了。
我回到家,我哥正在鏡子前擺弄他的頭發(fā)。我出門前家里是無人的,父母上班去了,我哥早上去了鎮(zhèn)上,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可從不報告自己的行蹤。前陣子,他剛從深圳回來,買了不少好東西,尖嘴的皮鞋,褲腿寬大的喇叭褲,好多奇怪的玩具,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他當作寶貝的那瓶發(fā)膠(發(fā)膠這個名字也是他告訴我的)。我曾偷偷玩過他的發(fā)膠,輕輕一按,噴出來一些白色泡沫在手心上,黏糊糊的,說不上來什么感覺,倒是有一些香噴噴的味道撲進鼻子來。我坐在進門的凳子上,看到他右手拿著發(fā)膠,大拇指在頂上輕輕一按,噴出一些白沫在左手上,然后左手在頭發(fā)上抹了一會,再用梳子梳弄,頭發(fā)立馬光亮起來。他弄完頭發(fā),才發(fā)現(xiàn)我,問道,跑去哪里玩了?我說,哪里也沒去。他揚起手作勢要打我,哪里也沒去?門沒鎖就半天不見回來,還說哪里也沒去?我說,我就在樓下。他說,我要出去,你跟媽說,晚上我不在家吃飯了。
我哥走后,我繼續(xù)去睡覺。天沒有正午那么熱了,正是睡覺的時候??晌姨稍跊鱿?,卻怎么也睡不著。我腦子里不斷回閃著林詩音在陽臺上收內衣的場景。難道那真的是她的內衣?可是她那么瘦,怎么可能有那么大?我百思不得其解,翻來覆去睡不著。
晚上我媽問我,暑假作業(yè)做得怎么樣。我說差不多是做完了。我媽要拿去檢查,我支支吾吾地,拿不出來,因為我一半都還沒做完。我說,不,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媽翻了一會,給我找到了,這不在這里嗎。她很快發(fā)現(xiàn)我撒謊了,指使我爸把我暴打了一頓,然后出去了好一陣子,回來說,給你找了個老師,你不懂的就去問老師,老師也負責監(jiān)督你完成暑假作業(yè)。我很驚奇,畢竟我爸我媽都沒管過我學習。我說我不要老師,我自己能做。我媽輕蔑地笑著,你做,就你那點腦水,你還是學學人家林詩音。好好好,我打斷我媽。
2
林詩音就這么成了我的老師。
這讓我有點不爽。林詩音只比我高一級,憑什么就可以當我老師??晌覌屨f,人家林詩音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很多人家搶著請去輔導孩子呢,要不是我親自出馬,怎么能說動林詩音的媽媽讓她安排林詩音來幫你補習?我媽說這些時并不提她寶貝般藏著的那塊絲巾不知去向的事情。我是愿意林詩音輔導我學習的,畢竟她長得很好看,比硫黃廠所有的女孩兒都好看。我只是不習慣把她當老師,在我心中,她其實還是晾衣架。她要不是晾衣架就好了,那樣的話,我會考慮娶她做老婆。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的小伙伴芋頭肯定也這么想,不僅我倆,全硫黃廠的男孩兒們一定都是這么想的。
幾天后的一天上午,又是一個大熱天,我站在陽臺上,看著遠處,心里極為煩躁。因為我又不知道這一天該找點什么玩樂了。遠處的山都是光禿禿的,因為燒硫黃,硫黃廠附近的山上就跟和尚的腦袋一樣,又黃又禿又亮。有人住的地方倒是有一些綠色,都是廠里栽種的景觀樹,大約是因為煙囪很高,煙很少吹到居民區(qū)來,所以那些樹倒也長得像模像樣。我決定去找芋頭,約他去魚塘玩一陣子。這時候,林詩音就出現(xiàn)在我家樓下,她喊我,鐵頭,鐵頭,快給我開門。我下樓開了門,說,晾衣架,你找我什么事?林詩音一臉狐疑,什么?我反應過來,說,我,剛才晾衣服呢,你找我什么事?林詩音說,來檢查你暑假作業(yè)啊。
林詩音果真有兩下子,她只是隨便翻了一下,就說,鐵頭,你這個情況,有點惱火啊。那樣子,很像我的數(shù)學老師。我的數(shù)學老師是一個大胖子,走起路來,渾身的肉晃來晃去,遠一點看,不像個人,倒像個肉球在地上滾。想到那個肉球,我就想笑,我想笑于是我就笑了。林詩音沒好氣地說,你還笑?我趕緊收住笑。林詩音說,你搬個凳子來,我挨著給你講講。
林詩音講得頭頭是道,我卻聽不進去。窗外傳來車流聲,賣冰棍的小販的叫賣聲,知了不厭其煩的叫聲,街尾武警隊訓練的口號聲,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唯獨林詩音說話的聲音,聽得迷迷糊糊,像一只大蚊子在耳邊飛來飛去,嗡嗡嗡。林詩音發(fā)現(xiàn)我心不在焉,用暑假作業(yè)本使勁打我的肩膀。我回過神來,大蚊子。林詩音說,你不認真,我只得給你媽說了。我說我媽也都不管我。林詩音說,不管你會讓我給你補課?我沒法回答,我說,你去魚塘釣過魚嗎?林詩音無奈地看著我,學習呢,你說什么魚塘?你是不是想去魚塘玩?我說,我原本要約芋頭去的。林詩音說,你認真聽完這一節(jié),我陪你去魚塘玩。我說好。好是好,可其實我還是聽不進去。林詩音也沒陪我去魚塘玩,因為等她講完,已經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傻子才到外面去玩呢。而且,林詩音還像有什么急事一樣,小跑著離開了我們家。她邊走邊說,你繼續(xù)做啊,明天我再來檢查。
林詩音走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將涼席從床上取下來,鋪在地上。這樣我睡覺時,水泥地的溫度能讓我涼快許多。我剛躺下沒多久,我哥就回來了。他推開臥室門,和一個姑娘站在門外。他問我,就你在家?我說,哪天不只有我在家?我哥說,嘿,你會好好說話不?是不是欠打?那姑娘拉住他,你弟弟?。课腋缯f,別理他。說完他們進了我哥的房間里。我準備繼續(xù)睡去的時候,敲門聲想起,門鎖發(fā)出扭動的聲音,我哥帶來的姑娘打開門,問我,你要吃糖嗎?我揉著眼睛,什么糖?她說,你吃了就知道了。說罷丟了幾顆糖給我。我剝開其中一顆,含在嘴里,很甜。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我夢見聒噪的知了在耳邊叫個不停,我不耐煩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大片樹林里。樹林很深,很涼快,大部分陽光都被密布的厚厚的樹葉擋在了外面,只東一塊西一塊地落在地上。我好奇地爬起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我從小在硫黃廠生活。硫黃廠沒有大樹林。煉硫黃產生的濃煙和不遠處水泥廠的濃煙狼狽為奸,常年不斷,制造一個烏黑的幕布,遮住我們的天空,也導致方圓幾公里的山上幾乎可以用寸草不生來形容,別說樹林了,樹都沒一棵。處于低洼處的生活區(qū)的街道邊上倒是有樹,東一棵西一棵的,長勢不好,好在也能給人們帶來一絲亮色。所以我不知道身在何處,我在樹林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到我看到林詩音。林詩音站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垂著頭拉手風琴,我聽不到任何琴聲,但我確定她就在拉手風琴。我向她跑去。我邊跑邊喊,晾衣架,晾衣架,晾衣架。一不小心,我摔了一跤,醒了過來。
我感覺到頭暈目眩,像真的摔了一跤,站起來的時候差一點沒站穩(wěn),差一點就真的摔了一跤。我聽見窗外依舊傳來車流聲、叫賣聲、人語聲。墻壁上的鬧鐘告訴我即將五點,我出房間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我哥的房門,房門緊閉,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應該走了吧。我哥就是這樣,常常悄無聲息的,剛你還看到他在那里,一轉眼,不見了,去哪里也不說一聲。我媽倒是批評過他幾次,但批評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大了,我媽和我爸都管不了了,他們只管得了我。
我下了樓,開門,小跑著過了馬路,到對面的廁所里面小解。廁所是公共廁所,全硫黃大道沿路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這里解決大小便的問題,每天上午像趕集一樣擁擠不堪,此時倒是安靜得很。撒尿回來時,我隔著馬路看到芋頭站在我家門前。以前我家開了一個雜貨店,開了不到一年,生意不好就被迫關門了,后來我爸做主把門面租給了一對河南老夫妻彈棉花,在我相當長的一段成長經歷里,每天都是被彈棉花那“嘣嘣嘣”的聲音吵醒的,尤其夏日午睡的時候,那聲音像打雷一樣從一樓傳來,讓人感覺樓板隨時都會垮掉。后來,彈棉花的夫妻倆走了,門面再也沒有出租,改作了家用。紅漆木門上的招牌至今沒有撤去,雖然灰塵密布,但“彈棉花”三個大字依然清晰可見。
芋頭就站在那個“棉”字下面,一手撓著光頭,一手叉著腰,瞇著眼睛瞅我。我穿過馬路,在路邊的水龍頭洗了手,甩著濕漉漉的手,問他,芋頭,你什么時候來的?芋頭放下?lián)项^的手,你去的時候,我看到你跑得急,怕尿把你憋死,就沒叫你。芋頭說他的頭上長了個東西,讓我看。那是一個紅色的斑點,也不能說是斑點,因為它比其他地方高一點,圓形的,有中指尖那么大,我用中指比了一下,確實差不多一樣大。我使勁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來,我說你這是被打的吧。芋頭說不是,睡一覺醒來就感覺很癢,撓起來有點疼,不撓又癢,很難受。他讓我?guī)退胂朕k法,我進了廚房,找到一個大蒜,剝開來,掰破,使勁在那個紅點上涂,他疼得哇哇叫。我停下來,他問,有用嗎?我說我也不知道,但是被蚊子咬了后,涂這個管用。我們坐在路邊百無聊賴,不知道該去干什么。車一輛一輛地過去,沒有人看我們一眼。芋頭說,鐵頭,要不我們去——他突然眉開眼笑,一臉神秘。我產生極大興趣,去干嗎?鐵頭伸出兩手,握在一起,掌心向內,比畫著。我問,你干嗎?芋頭說,晾衣架啊。我瞬間明白過來,我說不去,我媽要下班了。芋頭不屑地說,說得好像你媽管你一樣。我說管啊,最近我媽還給我找了個家教。芋頭來了興趣,誰呀,學校的老師嗎?我想告訴他我的老師就是林詩音,但我還是沒說,如果大家知道晾衣架林詩音成了我的老師,一定會嘲笑我的。不,也不一定是嘲笑,可能是羨慕,但不管是嘲笑還是羨慕,他們一定會起哄我。
3
一連幾天,林詩音都來我們家給我輔導暑假作業(yè)。說是輔導暑假作業(yè),其實是以暑假作業(yè)為線索,重新復習一遍書本內容。林詩音還真是厲害,她講起課來,跟老師講起來沒差,不,她講起課比老師講起來還好,畢竟我多少還能聽進去,而老師講課時我只想睡覺。當我做題的時候,林詩音就在邊上看著,唉,對了,就這么來的,繼續(xù)。我轉身給她找糖吃,就是我哥帶回來的那個我不認識的姑娘給我的糖,我記得丟了一顆在抽屜里的。我彎著腰在地柜抽屜里翻,林詩音好奇地伸長脖子過來看我,你到底在看什么?你是不是又想偷懶?我終于找到那顆無意間丟在抽屜里的糖,我說給你,這是我留給你的呀。我感覺我在她面前已經能夠自如地撒謊了。林詩音有些感動,或者說看起來有些感動,她接過糖,撕開糖衣,把乳白色的糖果塞進嘴里。我看見她嘴巴微微動著,偶爾開合,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紅色的舌苔,我竟然有些激動。她吃著糖,甜,但你還得做作業(yè),趕緊的,別以為給我一顆糖就會放過你。我求她,反正你又不是我真的老師,你馬上就要去讀高中了,我們都休息休息不行嗎?林詩音說,你想得美,既然我媽安排我來給你補課,我就會盯死你,直到我去讀書的時候。我盯著她,真的盯著她,來呀,盯死我啊。林詩音無奈地看著我,鐵頭,你能不能正經點。
林詩音都在上午來,有時候早一些,有時候晚一些。午飯之前走,她說每天中午都要練一個小時手風琴。有一次我們正在學習,我哥回來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喲,林詩音啊,你給我好好收拾他。我哥說的就是我。他好像一直都挺想收拾我,但他從來不親自動手,他會讓我的班主任好好收拾我,也會讓我的科任老師收拾我,偏偏不親自動手,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敢揍我。我沖我哥吐舌頭,你還知道回家???我哥不理我,他掏出錢包,拿出十塊錢,給林詩音,累了買點零食。林詩音恐慌地站起來,拘謹?shù)卣驹诖策吷希?,哥哥,我不要,我不能要。我一把奪過那十塊錢,傻子才不要呢。我哥表示很無奈,叮囑我,別亂花啊。他說完就回房間了,摸索了好一陣子,又照例弄了會兒頭發(fā),要出門去。我趴在窗戶上,沖樓下的他喊,你又要去逗小姑娘了?我哥翻身看著我,滾回去。我趕緊把頭收回來,坐到書桌前,拿著筆卻不知道要干嗎。我說,我哥前幾天帶了一個姑娘回家來。林詩音沒回答我。我說,一個大姑娘。我說,他們會結婚嗎?她還是沒回我。我回過頭,原來林詩音在我床上睡著了。
我只好獨自一個人做作業(yè),感覺不少題都是懂得的。不得不說,這是林詩音的功勞,以前我可是什么也不懂,字倒是都認得,放在一起成一句話加上問號,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也有幾個不懂的,想問林詩音,可她睡得呼呼的,臉緊緊貼在涼席上,睡姿像個字母“C”。
我做了不知道多久,感覺實在是無趣,便偷偷貓著腰,出了房間,下樓,出門去買冰棍。整個炎熱的夏天,能讓我感到涼爽的,只有冰棍了。賣冰棍的地方離我家有好幾百米遠,我一路小跑過去,竟出了一身汗。我買了兩支冰棍,又要了一瓶水,特意要那種凍住的水。我撕開一支冰棍,邊舔著邊呼啦啦往回跑。我跑到樓下,一抬頭,就看到林詩音將頭從窗戶伸出來,一臉迷糊的樣子。我上了樓,她問我,你又偷懶?我把一支冰棍給她,我說我是給你買冰棍去了。林詩音好像還沒完全睡醒,不斷地揉著眼睛。我說你快吃,不然化了。林詩音問我,我睡了多久?我說,好久,我都做了好幾頁作業(yè)了。林詩音問,現(xiàn)在幾點?我指著墻壁上的掛鐘,這不,十,十二點十分嗎?林詩音這回終于清醒了,她面色一下子變了,拔腿就往門外跑,我追著她,冰棍,你的冰棍。林詩音邊說,不行,我得回家練琴了,你吃吧。我站在窗前看著林詩音驚慌失措的樣子,消失在硫黃大道拐彎的地方,我吃著原本買給林詩音的冰棍,得意地想,原來這么厲害的人,怕起來也會這樣啊。
我吃完冰棍,卻又有個奇怪的想法:林詩音為什么怕呢?
我把這個奇怪的想法告訴我媽。我媽敲著我的腦袋,說你傻呢,你不信,人家林詩音為什么那么優(yōu)秀?還不是因為守時、自律,有學習的自覺性,要都像你這樣只知道睡覺和玩耍,還上什么重點高中。我對我媽動不動就敲我腦袋深感不滿,但對她的這番話我深以為然。不然,還能怎么解釋呢。
我哥補充說,你要跟她那樣學習,不說上縣重點高中,至少二中沒問題。二中是全縣僅次于重點高中一中的學校。我吐著舌頭,說得好像你很愛學習似的。我哥隔著餐桌,揚手作勢要打我,我說,你要愛學習,也不至于去打工吧。我哥這下怒了,放下碗筷,竄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將我提起來懸在半空。他憤怒起來還真是有點怕人,要不是看在我馬上就要走了,我非揍你一頓不可。我從他手里滑落下來,再也不敢說話,只顧著低頭吃飯。
我哥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讀初中的時候,我上小學,對他的事情不甚了解。據我媽說,我哥原本成績很好的,尤其數(shù)理化,經常考滿分,到了初三那年上的還是火箭班?;鸺嗍鞘裁匆馑寄兀烤褪侨嘀挥胁坏剿氖畟€人,全都是初二年級期末考試名列前茅的學生,只要進了這個班,百分之八十的人最次也能上縣重點高中,我哥當時的成績,上個市重點,希望也是很大的。但偏偏他愛上了一個姑娘,據說是離鎮(zhèn)上很遠的山里的,那姑娘讀初二,長得俏,著實把我哥迷得不知東西南北,成績一落千丈,初三第一個學期還沒結束,我哥就帶著她私奔了。這事一度在硫黃廠成為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他們就著很少的一筆錢,去到了貴陽。也不知道怎么地,兩人就給姑娘家里逮回來了,為這事,我媽還賠了不小一筆錢。那姑娘沒多久就嫁了人,我哥呢,學校已然回不去了,便遠走深圳打工了。
我哥脾氣挺暴躁的,他常對我大聲喊叫,發(fā)火,但真的揍我,卻不多。他邊吃飯邊說,不是我說你,你也確實應該好好學習,不然以后能干嗎,跟你哥我一樣去打工嗎?還是讓媽媽托人在廠里給你找個活?告訴你,廠里的活大多都是勞改犯干的,還輪不到你,你想干,先得犯個什么事兒。再說了,這硫黃廠,遲早得關停,勞改犯都要拉走,硫黃廠這地方,遲早成為空城。我媽趕緊制止他,別胡說八道,讓人聽了去,非得你媽去上課。那陣子,廠里流傳一個消息,說地下的硫黃要挖完了,廠子就要停了,居民們一度很恐慌,他們不知道一旦廠子停了以后該去哪里謀生。為這事,上面下來揪了幾個傳謠言的人去上思想政治課,接受批評教育。
晚飯后,我爬上屋頂,坐在樓頂上。遠處的硫黃廠煙囪在夏夜中依然吐著白煙,山下連排的大爐子,有的還閃著火光,近處燈火輝煌,有人在不遠處唱卡拉OK: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晚風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記,不能忘記你把你寫在日記里,不能忘記你心里想的還是你,浪漫的夏季還有浪漫的一個你,給我一個粉紅的回憶……
我突然出神地想,眼前的這些景象,還能維持多久呢,看起來繁華的硫黃廠,地下其實早就被挖空,很多房屋都已經出現(xiàn)了裂痕,人們也早已經習以為常,但是總有一天,地下再也挖不出硫黃礦,煙囪會停止吐白煙,所有的爐子都會熄滅,勞改隊和武警隊會遷走,人們呢?也一樣會搬走吧?我們會去往哪里?而林詩音,又會去往哪里?我突然非常想念林詩音。
.……
作者簡介
若非,作品見《北京文學》《詩刊》《清明》《山花》《草原》《人民日報》等報刊,出版有《啞劇場》《花燼》等?,F(xiàn)居貴州畢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