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11期|王梆:路易遜的倫敦
有人說,2020年的疫情,將為移動時代畫上句號,人類將回到各自的部落,過起自保、封閉、敵視的洞穴生活。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曾在倫敦,確切地說,在路易遜(Lewisham)的倫敦生活過。
一
本性上說,我是個宅人,用唾沫和泥把自己砌起來便可耗過前半生,后半生再專心致志地做關于飛越的夢,圓滿。但這種“宅人哲學”位移到英國之后,就漸漸變得難以為繼了,其中一個原因是天氣。英國的冬天是個討厭的、無所不在的怪物,伸著一條長滿冰刺的舌頭,沒完沒了地舔著你的脊背和腳趾。砍柴要扮成雪山飛狐,半夜上山,非法而低效;加油站門口捆成一束的木柴,鵝頸般纖細,兩分鐘就火化了;炭也是,二十五公斤,十一點九九英鎊一袋的炭,估算好燃燼進度,審時度勢地燒,也不過三天。沒有暖氣片嗎?有是有的,但對于我們這種小戶人家,晾衣房是絕對的奢侈品,只能向英國小市民學習,買幾只暖氣片專用的晾衣排鉤,按纖維尊貴度,把濕衣服分成三六九等,層層疊疊攤上去。哪兒有暖氣片,哪兒就有濕衣服,就像哪兒有生活,哪兒就曬滿了生活的尿片一樣。
室外雖然也很冷,但運氣好的話,就會遇見太陽。太陽總是戴著一頂英氣十足的船夫帽,驅趕著火焰色的四輪馬車,向每一個路人,無差別地揮灑著免費的、不含洗衣液味的暖氣。所以只要是晴天,哪怕舉國上下都在倒春寒,你也能看到有人在草地上癱成仰泳狀,身邊擱著一本陪泳的詩集。夏天的太陽就更誘人了,除了船夫帽,從頭到腳一絲不掛,像從神諭中出走的羅馬灶神,全副身心沉浸于勾引,雙瞳剪水,目光如炬,不僅淺山和青草全軍覆沒,就連熱愛黑暗的深海巨章,也忍不住浮出水面,像吸貓一樣,觸足綻放,猛吸眼前那妙曼的靈光。當然,也只有寒溫帶的太陽才有這般魔力,我以前在亞熱帶遇到的太陽,幾乎通通都是悍婦,年紀輕輕就愛上扒皮。
英國夏天的太陽不但妖冶,還很流連,入夜九、十點也不肯離席,給人一種“光陰銀行”的幻覺。為捉住一截太陽的余息,我經常迷路,加上天生的路盲潛質,迷路迷到自成一格,仿佛不迷路就會失去人生方向。
位于倫敦東南部的路易遜,是我在英國的第一個落腳點,也是我“迷失倫敦”的第一站。從我租的布羅克利(Brockley)“無敵街景小閣樓”,到路易遜的露天集市,間距不到兩英里,就經常被我神清氣爽地踩出三四英里來。反正我也不是特別有所謂,倫敦沒有死角,只有時間。碼字為生的我也一樣,盤纏沒有,時間大把。只是苦了那些手足并用,為我指明方向,最后發(fā)現(xiàn)我又莫名其妙回到原地的路易遜人。
路易遜是一塊“重慶大廈”的拼圖版,路易遜人大部分看上去比我還黝黑,這是因為祖上來自非洲和加勒比海等地的移民,占了當?shù)厝丝诘?7%,因此路易遜還流傳著近一百七十種異族語言,它們像熱帶魚似的,在寒溫帶的大街小巷里暢游。只需把耳蝸里的隱形接收器稍稍朝某個方向定位,再把心跳固定在一個相對舒緩的頻率,就能聽到那些悲傷或深情的聲音。
在鬧市中心,聆聽鳥叫的過程,也是一樣的。
當然,只要我一開口,這些美麗的聲音就消失了。剩下的是滑行元音+牙買加+倫敦南部英語,或倫敦非裔工人階級英語+Faithless(“無信念樂隊”,英國本土的一支多族裔電子樂隊)的說唱。這里wicked的意思,不是邪惡,而是“酷”,上帝是一個DJ(《上帝是一個DJ》是“無信念樂隊”的成名曲之一),輔以黑人特有的,局部用力過猛,整體卻協(xié)調完美的肢體語言。
“可看到前方那個剃頭店?不,不,不是發(fā)廊,是剃頭店!對,對,轉進去,不要跟別人進店,要一直走,看到一座公園,那有個門,它不是正門,是后門。你必須從后門走到正門……對,對,免費,英國的公園都免費。出了正門,朝左拐,直走,過了第三個十字路口,向右拐,就是露天集市了,那里有座維多利亞鉆石年修的鐘樓。你會找到的,祝你好運!”
路易遜地處波瀾不驚的小山丘,上面覆蓋著樹林、花園、房屋、鐵路和街道。山丘的底部是看不見另一個山丘底部的。路易遜隨處可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聯(lián)排住宅,不時闖入視線,混淆著記憶的套盒。許多建筑,不管內里多么迥異,按倫敦城那堪稱文物級別的市容管理標準,其外表幾乎和三百年前無異。窗門不是樺白色,就是郵筒紅,要不就是那種和女王鞋帽匹配的皇家藍,門前的袖珍花園,也幾乎長得差不多,不是鹿蹄草,就是葡萄牙月桂……等我好不容易找到那座“維多利亞鉆石年修的鐘樓”時,路易遜的露天集市都已經快打烊了。
因為臨近打烊,本來就已便宜得讓人咋舌的果蔬花卉,再次拼盤放血,買一送一。十五個有點過于溫軟的橙子,一英鎊;二十四個工業(yè)養(yǎng)殖大雞蛋,一點五英鎊。從路易遜火車站蜂擁而出的下班人群,走過路過,絕不錯過,只是恨不得開拖車來,再坐熱氣球回家。
和保守古舊的英式住宅區(qū)相比,露天市場簡直是一個異域世界:滾著金黃豹紋的衣料,涂畫著綠色番杏或海南瓜花的橙色桌布,形狀奇特的深海凍魚,似是而非的甜點,足以令象群和斑馬失色的大件首飾……從日常生活用品到虛擬世界用品,應有盡有。各種小攤,沿著中心大街(highstreet)的主干,一線排開,踮腳也望不到盡頭。攤主中不乏非裔女士,眼珠黑亮,眼白澄清的黑色小孩兒,獼猴似的,勾在母親那健壯頂翹的臀部上。
打烊前十分鐘,我的購物欲達到了頂峰,除了那座被鴿屎覆蓋的“維多利亞鉆石年修的鐘樓”以外,幾乎什么都想買。無奈囊中羞澀,只好抱著兩顆西班牙大白菜和一盤巨型香蕉,悻悻而歸。
一位戴著金項鏈,肩膀上有部族刺青的非裔小哥,用標準的倫敦南部口音反復告誡我,它們可不是普通的香蕉,是一種叫“普蘭霆”(Plantain)的車前草大蕉,必須烤熟才能吃。
沒想到,第一次品嘗普蘭霆,我就吃到了加納國粹“卡拉維拉”(Kelewele)。話說我租住的閣樓底下,有一個荒草萋萋的后院,主要用來曬衣服。一樓的租客是一對小情侶,姑娘來自加納,高挑性感,聲音沙啞,在倫敦某自殺熱線做接線員,她的荷蘭男友通常在地鐵口賣無限流量上網(wǎng)卡。小情侶熱愛普拉提、說唱樂、涂鴉藝術和公平貿易,還不時在后院聚眾燒烤。冷凍肉鋪買的便宜魚肉,必須加神秘繁復的香料,才能去掉雪柜的密封味。所以只要我晚幾分鐘收床單,纖維里就會滲入一股奇異的焦香,讓人饑腸轆轆,輾轉難眠。
好在加納姑娘非常豪爽,不管你如何假裝拒絕,她死活都能把你拽下樓來。所以很快我就成了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只相機,以“美食配美照”為名,混跡于她的燒烤檔中。眼見那種叫普拉霆的,任憑我如何用力也做不到皮肉徹底分離的巨型香蕉,到了她的手里,三下五除二,就被剝皮去梗,剁成了小圓塊,再扔進滋滋冒泡的葵花籽油里浸炸,一直炸到金黃為止,最后佐以姜絲、辣椒粉和海鹽。加納姑娘說,它叫卡拉維拉,是加納國粹。它讓我想起了我的小學門口那久違的地溝油炸番薯餅。為了吃卡拉維拉,我燙傷了舌頭,弄臟了領口,怕顯得不善交際,還主動交代了一段狗血情史,中間那層香濃酥化的蕉甜,至今難以忘懷。
時值世界杯,滿街都是隨時準備決斗的人,氣氛緊張熱烈,加納姑娘也難免情緒失控。原來她出生在一個“足球之鄉(xiāng)”,她是老大,底下四個弟弟,足球是她和弟弟們維系血緣關系,共同掩護罪行,一起偷雞摸狗的紐帶。家里能踢的都踢扁了,除了煮魚的鐵鍋。家門口的曬魚場是童子軍的演習基地,世界杯前一個月,她和弟弟們便已瘋狂備戰(zhàn),在屋檐上插小國旗,用廢漁網(wǎng)搭球網(wǎng),和三街六巷的童鞋過招,踢得雞飛狗叫,媽媽暴跳……據(jù)說加納足球的烏龍城寨就是這樣練成的。盡管直到2006年,加納才好不容易擠進了世界杯。
加納姑娘家因為魚賣得好,所以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有了彩電,在她那夸張動人的描述里,那可不是什么普通家什,而是一座3D影院。有漁船的開船來,沒船的打五人摩的,實在什么都沒有的,就砍一只普蘭霆騎上去。人來齊了,輩分高又懂科技的,鄭重其事地擰開電視,狂歡便開始了。加納姑娘和弟弟們每天都興奮得睡不著,苦的是那些媽媽們,端酒送菜,洗碗拖地,直到最后一個球入網(wǎng),才總算從一場曠世的疲倦里解放出來。
幾乎每個路易遜人都有一段“加納往事”,長在黑夜的身體里,被墨色的膽汁包圍著。白晝是看不見的,只有月亮和夜鶯,才能偶爾將它喚出來。
二
那是2010年,我初來乍到,像一只南方的壁虎,掉進了冰窟般的倫敦。我租住的“無敵街景閣樓”,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遺留建筑。租它,不是因為貪戀文物,而是因為房租便宜。便宜的原因有幾點,一是老式木窗,木框已變形,且無雙層玻璃,也沒有家具和洗衣設備;二是中下層民宅改裝的出租屋,肉小皮薄,墻里一半是磚,一半是像磚一樣堅硬的寒風,外加隔壁的對話和繞梁不絕的古怪回音。暖氣倒是有的,就是昂貴,連奈保爾那種級別的作家都覺得肉疼,我這種三腳貓就不用說了。當然,最終極的原因是,路易遜。
我被告知,路易遜魚龍混雜,夜晚不要老出門,尤其是一個姑娘家。有個老朋友在通訊軟件Skype上聽了我的描述,甚至還皺了皺眉,我理解那是出于某種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路易遜充滿了膚色、樣貌、服裝,甚至皮膚質感與我完全相異的人,彼此的語言、文化以及成長背景也截然不同。但我并不覺得他們可怕,也不想疏遠他們,因為他們也沒有誰刻意疏遠過我。在“陌生和未知”這個層面上,我們是平等的。這種平等觀一旦建立,剩下的,就是交流問題。
你知道去哪才能買到筷子嗎?我沖著一個包著頭巾,感覺像是剛從駱駝上跳下來的阿拉伯人問道,他二話不說,幾秒鐘內,便畫好了一張通往唐人店的地圖。而加納姑娘卻覺得根本沒必要花那個錢,悠悠然打開電腦,刷出了一個叫“自由循環(huán)”(Freecycle)的物品交換網(wǎng)站,并盯著我完成了注冊?!白杂裳h(huán)”簡直就是阿里巴巴的山洞,幾乎什么都有,只要輸入想要的物品,再輸入郵編,幾英里內的同類物品,新舊不一,便呼啦一下冒出來。比如輸入“洗衣機”,果然就呼啦一下十幾臺,寫明了沒有損壞,擺在物主的雜物間或洗衣房里,擦得干干凈凈,一副“快來認領我”的著急模樣。這陣仗,閑魚、鮮衣網(wǎng)或貳貨都無法媲美,畢竟是免費的午餐。
我在“自由循環(huán)”上認領了一臺洗衣機,一個日本大海碗,一大扎竹筷,一套令時光倒流三十年的呢子西裝,一棵金錢樹,以及幾個標注為“隱形鞋架”的收納盒等。與其說我愛上了舊物,不如說我愛上了憑認領舊物,走家串戶的時光。
有的物主住在超大的宅邸里,有漂亮的花園和處置不完的新歡舊愛,大到手風琴、鋼琴、衣柜、床墊、冰箱、電視機,小到紐扣、窗簾、鞋子、碟子……網(wǎng)上貼出廣告,依然無人問津,就在前花園擺個露天攤子,把想清走的東西放在里面,攤子上貼一張“請自取”的條子。那種連不要的相框也擦干凈,舊皮鞋還附上鞋盒的物主,不是有身份就是有強迫癥;而那種連廁紙架或針線包也要慷慨相贈的,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熱衷環(huán)保,秉信多元主義的中產階級白人。
窮困潦倒的物主當然也隨處可見,此地混不下去,必須到別處謀生,退房時捉襟見肘,甚至沒有余錢,將搬不走的家什家電運到郊區(qū)的大型廢品回收中心,只好眼巴巴地等著我這種初來乍到的新人認領。馬足車塵,搬進搬出,儼然已是路易遜的常態(tài),那種叫“Van&Man”的小型搬運車加司機,因而在此過得風生水起。司機們通常是孟加拉人或土耳其人,個頭不高,力氣卻不亞于托塔李天王,收費也挺便宜,且一旦開啟話癆模式,就很難關上。畢竟又當老板又當搬運工,分身無術,免不了牢騷滿腹。
憑著“自由循環(huán)”,我感覺自己也一下子變成了路易遜人,和物主搭訕時,連口音都變得有那么幾分路易遜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潛移默化”吧?安置好新家后,我就為自己辦了一張巴士卡,它是倫敦海陸空里最便宜的,每周只要十六點六英鎊。從凌晨到午夜,隨上隨落,遇上地理天才,一卡在手,便可無縫隙抵達倫敦任何一個角落——盡管我從未遇到過地理天才。
路易遜的雙層巴士453,披著一身郵筒紅,慢條斯理,搖頭晃腦,半個小時的車程,可以拖上一個小時,但我還是很喜歡它,因為它可以直接把我送到市中心的特拉法加廣場。從廣場下來,穿幾個羊腸小巷,便是泰姆士河岸,那里是戲劇的天堂。有國家大劇院和各種小型劇場,還有一座和“客家圓樓”結構相似的環(huán)形舞臺,全年上演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入場券五英鎊,僅唐人街一碗牛肉面的價格,卻相當好看,刀光火影,水磨功夫,連盔甲據(jù)說都是按都鐸王朝的織物法,一針一線穿起來的。至今我仍記得自己站在一塊黑色帆布里看《麥克白》的情景。聽起來很魔幻,操作起來也未必不可行:鉆進一塊巨大的黑布里,經過密密麻麻的軀干,找到一個洞眼后,再將腦袋從洞眼里釋放出來,繼而進入首級的汪洋。《麥克白》是莎劇里最短的,對我來說,卻形同中世紀一樣漫長,必須睜著被舞臺煙幕噴得血紅的雙眼,麻木地維持著某種待斬的姿態(tài),還要大力擊掌叫好,因為你不看別人,別人也會看你。
“觀眾也是戲”的傳統(tǒng),據(jù)說已經流傳了很多年。觀眾席的燈光是永不熄滅的,這個慣例,直到二十世紀后,才有所改觀。翻看英國劇作家約翰·蓋伊(John Gay)的名劇《乞丐歌劇》1729年的銅版劇照,幾十個演員,戴著怪獸面具,在砧板大的舞臺上張弓射箭,管弦樂隊則可憐地擠在右下角里,前后左右,全是涂脂抹粉的觀眾,個個堪稱戲精,有過之而無不及。觀眾席,還是一個等級社會的三維體:假發(fā)盤得又高又峭,各種鮮花羽毛,像頂著一幅荷蘭靜物畫來看戲的,一般是貴族,坐在劇院頂層妖嬈的包廂里,搖著蒲扇,表面鑒賞,暗地鄙夷。離舞臺最近,吹口哨,做怪樣,不時和臺上的尤物斗嘴取樂的,是中低階層,在正規(guī)戲院里,他們出現(xiàn)得也最晚,據(jù)說直到十八世紀。
即使到了今天,上流階層的綺羅珠履,仍是前戲中的重彩或社交場合的隱形名片。中下階層當然也會不由自主地,套上他們的“做禮拜才舍得穿的衣服”(SundayBest)。寒酸是反社會的。除了印度人,幾乎沒人敢穿拖鞋入場。階級是一件金縷衣,隨時代更換樣式,從彰到隱,延續(xù)至今,以至于我每次去看戲,都不知該往臺上看,還是該往臺下看才好。但彼時住在路易遜的我,其實是根本不懂那一套的,搶到一張低等的便宜票,在背囊里塞一袋蘇打餅,就滿頭冰碴地沖進去了。連飲用水,都是趁中場休息,到廁所里去蹭的。
萬幸的是,好的戲劇本身,是沒有階級的,比如愛爾蘭劇作家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的黑色家庭史詩《里南村的美人》(The BeautyQueen of Leenane)。
那出戲我是在英國國家大劇院看的,也許是愛爾蘭俚語用出了喬伊斯的水平,滿場惡笑不斷,卻只有我一個人悲傷不已。因為它講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在里南那樣的一個破村莊里,有個老姑娘,四十歲了,仍和她那保守、狹隘、暴躁、絕對、動輒上演苦情戲的母親住在一起。村里有人要移民去美國,臨行前給母女倆發(fā)了一張“告別舞會”的請?zhí)Y果也讓這位母大給燒了。經歷了一番和母親的靈肉搏擊,老姑娘才總算得以偷跑出來,等她終于趕上那場舞會時,她的暗戀對象,卻在舞會上,給一個年輕女孩拐走了。村里的人一個個離開村莊,去了美國,剩下老姑娘,在母親去世之后,穿上了母親的毛衣,坐進了她的搖椅。
那是一出近乎極簡主義的戲劇,沒什么布景,道具也只是一張破搖椅和半只廚房,而老姑娘和里南村的影像,卻死死地釘進了我的大腦,有如一個走出的夢想和一個無可救藥的愛爾蘭。我的心中,其實也有一個里南村,而我的母親,此刻正坐在遙遠的客廳里,像看守著一座空曠的涼亭一樣,看守著它。
國王學院旁有家叫“靈感”的小酒吧,有段周末,每晚都會上演“獨白劇”(Monologue)。它其實很像我們的單口相聲,一個人,一張板凳,一只麥克風,一個小故事或一番宣泄,就是一場戲。專門為獨白劇寫劇本的作家,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三十秒廣告的奇才,擅長濃縮的藝術,可以把一個人的一生,用十分鐘講完?!办`感”小酒吧里,每晚大概有十幕獨白劇,也就是十個人的人生,悲喜交加,像極了《十分鐘年華老去》那部電影。我曾一度是“靈感”的忠實票友,也曾一度躍躍欲試,興奮地坐在453雙層巴士上,一邊凝視著過往的車流,一邊彩排著屬于自己的“獨白劇”?!拔也刂粋€不可言傳的,高于生活的欲望”(伍爾夫語),多好的一句開場白啊,可不知道為什么,往往直到散場,我卻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三
背井離鄉(xiāng)是一件讓人心碎的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能不露聲色搬入倫敦金斯頓(Kingston)或里士滿(Richmond)的,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奇妙的是,回去的人,也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除非誰有幸在家鄉(xiāng)獲得了更好的機會,像牛津大學人類學者項飚的著作《回歸(Return)》里的國際移民那樣,及時為稻粱謀,向水草茂盛的地方前進。
在路易遜混了一段時間之后,我總算混熟了幾個朋友,他們無一例外,全是移民。曼伽(Manjit)是一位英籍印裔獨立電影導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正在為一家社區(qū)機構工作,半職,專業(yè)尋訪被人用毒品誘惑,流落街頭的青少年,并為他們提供戒毒所、避難所、心理咨詢之類的幫助,業(yè)余拍攝紀錄片。
當時我正巧也剛拍完一部紀錄片,我的制片人曾在日本放送協(xié)會(NHK)工作,NHK在倫敦有個工作室,我就那樣跟著到倫敦來了。我的作品反響不錯,在位于路易遜的金史密斯學院還獲得了放映機會,就這樣認識了住在鄰街的曼伽。
曼伽皮膚黝黑,濃眉大眼,曲線粗獷,罵起人來連皮帶骨,粗口連篇,令我十分敬仰。
我們有時會一起去印度攤檔找便宜的咖喱飯吃,有的店員顯得十分生手,像是拿旅游簽來的,貌似既未成年,也沒有合法的工作許可證,笑起來無精打采,全無寶萊塢大片的活力。曼伽告訴我,他們可能是黑工。黑工過得最苦了,曼伽嘆道。我聽了,有點觸動,卻也不以為然。后來我去唐人街打工,親身接觸了不少黑工,才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是很苦。不少從福建坐集裝箱來的“未落檔移民”(undocumentedimmigrants),黑了十年,還沒有拿到身份,每天打十幾個小時黑工,時薪不到三英鎊。有個閩南話說得糍軟的年輕女人,在一家中餐館的地下室里切菠蘿,皮膚白皙,行動能力也極強,還會用西人的叉子和夾油條的長足筷做“不求人”,對付那幾百萬只肉眼不可見,藏在菠蘿表皮細胞底下,被冷藏起來的癢癢蟲。即便如此,她也要黑上個十年八年,才能從地下室里堂而皇之地走出來。
黑工們住在只有幾張上下鋪的板間里,或者蜷縮某只橋洞下的隱蔽部位。我在唐人街資料中心做義工時,還遇見過一位女士,說話躬腰低眉,極有禮貌,穿著也相當?shù)皿w,全副家當加起來,卻只有一只手推車,上面掛滿了黑色塑料袋。
唐人街有個叫“法蘭西圣母院”(Notre Dame de France)的教堂,推門進去,里面播放著諸神的音樂,一片祥和寧靜,長椅上卻常年躺著零星的黑工和無家可歸的人。那種做禮拜的長椅,窄如上帝的額頭,天生有種苦行的意味,沒有一定的信仰或技巧,別說躺著,就是坐著,都會冷不丁掉下來。
曼伽拍了很多青少年黑工的素材。有個少年,眼眶深不見底,眼白幾乎完全消失,身上除了一套運動衣,一無所有。大半年前,他收到一家語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交付了昂貴的學費和簽證費,到達倫敦之后,這家學校卻人間蒸發(fā)了。他自覺“無顏面對已為他耗盡一切的父母,以及家中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弟妹”。白天,他在街上乞討,揀垃圾吃,晚上便蜷縮在某家銀行的屋檐底下。他自2009年就開始吸毒了,因為冬天的夜晚實在是太冷了。
上癮之后,他便成了廉價的販毒工具。2010年,本地小毒販一周的收入約四百五十英鎊。而這個少年因為是黑工,就算每天跑單,也賺不來三餐,毒癮泛上來,還得去偷去搶。他一面說,一面哭,我雖然聽不懂印度英語,看著也很傷感??珊迷拤脑捳f了半天,他就是死也不肯回家。
還有來自敘利亞的難民賈馬爾(Jamal),在人均只有零點一平方米的人蛇船上,蜷至雙腳近癱,以致到達落霞滿天的薩摩斯(Samos)島時,只能像斷腿的鱷魚那樣爬上沙灘。當他被營救組織發(fā)現(xiàn)時,幾乎已被曬干,全身掛滿了海帶和塑料垃圾。在很多人一致認為僧多粥少,低端人口須自動消失的時代,他竟然奇跡般地,拿到了六個月的歐洲簽證。隨后一年,他把自己徹底黑掉,靠打各種黑工維持生活。如果英國的移民政策十五年保持不變的話,他將在十五年后,獲得永久居留權——為了適應身份遺失帶來的心理不適,他不得不在他那“一半是彈簧床一半是神龕”的陋室里,通過真主的指示入眠。
像他們那樣,不符合難民條件,無法申請庇護,只能黑在倫敦的人,仿如密林里的寒鴉,平日仿佛不見,槍聲一響,就激起黑云一片。
“他們?yōu)槭裁床换厝ツ??”每當有人流露出類似的疑惑時,曼伽就會露出意味深長的冷笑。
話說曼伽,其實不算移民,而是移民工的后裔。二戰(zhàn)后,英國傷亡慘重,滿目瘡痍,為了獲取勞力,不得不向原英屬殖民地(又稱Commonwealth,英聯(lián)邦)大面積招工,并向勞工及其家屬許諾,只要肯干,便可獲得英國永久居留權。當時很多年輕人,二話不說,翻出兩套最好的衣服,帶上梳子,拎著一個箱子就來了。他們中有的乘“帝王疾風號”(Windrush)輪船上岸,故而被統(tǒng)稱為“疾風號移民”。
在倫敦博物館,我戴上耳機,反復聆聽薩姆·畢弗·金(Sam Beaver King)的聲音。薩姆是來自牙買加的疾風號移民,他錄制那段口述史時,也許已經上年紀了,他的聲音在博物館干燥的空氣里伸展開來,像一張用來打磨銀器而勞損過度的鹿皮。他說:“1948年6月22日,一艘龐然大物停在了金斯頓海岸。她是來接英國皇家空軍應征者的,順便運走一批勞工。從金斯頓到倫敦的船票并不便宜,單程要二十八英鎊,還是通鋪,相當于牙買加當年五周的工薪,或三頭牛的價錢……可我一心想讓我的孩子們有朝一日能在英國接受教育,所以就上了船。那是牙買加史上第一艘攜帶五百通鋪離開金斯頓的大船……”
據(jù)牛津大學移民觀察統(tǒng)計,像薩姆那樣,在牙買加、印度、巴基斯坦、肯尼亞、南非等前英屬殖民地出生,于1948年到1971年抵達英國的“疾風號移民"約五十萬。半個世紀以來,他們用汗水和淚水,一層層地滲入英國社會的精細纖維,在白人文化的邊緣地帶,小心翼翼地筑起自己的文化。路易遜的大街小巷,就遍布著他們的生活機理。那是一種奇妙的機理,絢麗、厚重而沉實,但也富含鐵銹味,即使站在二十一世紀的和風里,仍舊能聞到一股來自十七世紀的,白糖的甜膩和西印度種植園的血腥。
“疾風號移民”可以說是英國當代移民大軍中,相當吃苦耐勞的一代,攬下了不少像修路、建房、環(huán)衛(wèi)、公共交通、護理等之類的體力活。他們的勞動也獲得了回報,當年的工黨政府歡迎他們,視他們?yōu)橛鴩?,他們和他們的子女們,享受著和英國國民同等的待遇,不但有全民醫(yī)療保險,國民退休金,還有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免費教育。
然而這理所當然的回報,卻遭到了白人中心主義的質疑。1964年英國大選,斯梅西克(Smethwick)選區(qū)掛出保守黨競選口號“If you want a niggerfor a neighbour,vote labour(如果你想和黑人做鄰居,就選工黨)”,一言既出,竟大獲全勝。
英國的極右思潮,最晚可以追溯到“二戰(zhàn)”以前。上世紀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前后,一個叫“帝國法西斯聯(lián)盟”(Imperial Fascist League)的組織就曾叱咤一時?;照轮行囊幻秴d字,外圍一圈英國國旗,頂上一只戴皇冠的雄獅。仇外、反猶、復興雅利安,是他們的至高宗旨。二戰(zhàn)后,英國“國家前線黨”(NationalFront),迫不及待地繼承了這一宗旨。1973年到1975年,受阿拉伯國家石油禁購的影響,西方經濟遭遇冰山,大量工人失業(yè),國家前線黨以“移民工搶飯碗”為由,公然向“有色人種”發(fā)起了挑戰(zhàn)。
路易遜作為“有色人種”的密集之地,難以避免地,成了那場戰(zhàn)爭的目擊者之一。1977年8月13日下午兩點,約五百名國家前線黨的擁躉,揮舞著英國國旗,高喊“白人和白人的孩子第一位”的口號,浩浩蕩蕩,向市中心方向前進。當他們到達離我租住的“無敵街景閣樓”兩街之隔的新十字路口時,反抗隊伍出現(xiàn)了,舉著“路易遜反種族主義聯(lián)盟”的牌子,穿過騎馬的警察,朝國家前線黨沖去。他們中除了部分“有色人種”以外,大多是穿喇叭牛仔褲、反越戰(zhàn)、追隨海盜電臺、聽約翰·列儂長大的英國白人青年左翼,即半個世紀以后,被中文自媒體攻擊得體無完膚的“白左”先驅。
那是一場血花四濺的巷戰(zhàn),一百一十一人受傷,包括五十六名警察。二百一十四人被捕。
即便如此,也幾乎沒有人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凹诧L號移民”也好,黑工也好,不肯歸國的原因,和去國的原因,大體是一致的。逃荒,逃難,逃婚,逃離宗教迫害,逃避原地踏步的生活……幾十年來,這些初衷并無多大改變。盡管一些前英屬殖民地國家,比如印度之類,已從多面貧困(multidimensional poverty)的泥沼中掙扎了出來,變得稍微沒有那么窮困了,但仍有近億計的人民,生活在極度貧困和政亂之中。
不肯離開,就只能抗爭了。因此冷戰(zhàn)前后的英國史,幾乎也是一部關于種族歧視的抗爭史。從著書立說到街頭革命,從詩歌到音樂,到語言,到食物的譜系,從對抗到融合,又從融合到立異……經過了大半個世紀,英國的種族歧視現(xiàn)象,終于得到了巨大的改觀,尤其在“有色人種”占了近40%,私家語言多達三百種的倫敦,儼然已是一個風情萬種的世界主義之城。冷戰(zhàn)時日??谡Z中司空見慣的大黑鬼(Nigger),苦力(Coolie),巴基斯坦人(Paki),野人(Savage),穿黑袍的穆斯林(Batman)……今天全部成了禁用詞。
倫敦還建起了不少“跨族裔青年才藝”小劇場,由社區(qū)活動俱樂部(Social Club)提供場地,組織者是一群義工,入場免費,場內有廉價酒水,兩英鎊就可以消費一個晚上。來演出的,大多是正在讀高中的青少年。雖然沒什么演出費,他們還是會冒著夜色,帶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戲劇、詩歌、喜劇小品、脫口秀、說唱團、雜耍、樂器……紛沓而來。我天生是那類小劇場的骨灰粉,經常握著一瓶汽水,坐在角落里,聽某個像“珍寶”(電影《珍寶》里的女主人公)那樣肥壯勇猛的黑女孩,用盡肺葉里最后一絲氧氣,朗誦她那些關于孤獨的詩歌?;蛘咭粋€比斯圖瓦特·李(Stewart Lee,英國單口相聲演員)小二十歲的男孩,以老練的黑幽筆法,大罵政客、法西斯、恐怖主義者或資本家。讓人驚艷的是,不時還有年過半百,一頭鮑勃·馬利式發(fā)辮的白人藝術家,穿著印花漆皮夾克,在臺上扭動四肢,來幾段雷鬼,為年輕人搖臂助興。
為幫助黑人和少數(shù)族裔融入英國社會,法律也起了一些推波助瀾的作用,早在1965年,英國議會就通過了《種族事務法》(Race Relations Act),對入學和就業(yè)等一切社會生活層面不得有種族歧視,做出了明文規(guī)定。2010年,英國高等法院還敕令極右翼“英國國家黨”(BNP)移除“非白人不得入黨”的條款。今天,歧視等同于政治丑聞,可以直接影響到一個議員的政途。作為一種嚴厲的“政治正確”,它甚至開始有了一點“走火入魔”的意味。在我用來學英語的喜劇片《小心說話》(Mind Your Language)里,那些讓我笑得死去活來的片段,比如“印度人說話時轉脖子”之類,一概成了種族歧視的經典反面教材。
盡管如此,結構性的歧視仍是十分堅固的。一個極右派政客的女人,偶爾放棄北歐冷淡風,改穿一條吉卜賽風格的裙子出席“窈窕淑女”之類的聚會,也許會被時尚雜志Vogue贊到杏臉生暈。但你若在《每日郵報》上發(fā)表一首吉卜賽禮贊(盡管《每日郵報》發(fā)表這種禮贊的概率為零),那些種族主義者一定會含沙射影,利口巧辭,把你罵到畏罪吞槍。這種針對吉卜賽(異族人)的古老敵意,直接加劇了2015年的歐洲難民危機,以及2016年的歐洲公投。
在由白人中心主義者撰寫的世界史中,非法闖入他國的歐洲殖民者,常被冠以“開拓者”的美稱。十六世紀始到十九世紀初葉,長達三百年的大西洋奴隸貿易中,那些大肆在加勒比海域販奴的奴隸主們,就曾一度被美稱為“西印度群島拓殖人”。秉承這個傳統(tǒng),直到今天,到第三世界國家謀求發(fā)展的西方白人,仍被美稱為“海外游子”(Expatriate),同樣背井離鄉(xiāng),那些低技術、無背景的第三世界族裔和東歐打工者們,卻只能是“移民工”。
四
當然,移民工的生活也并非全是淚。
來自馬來西亞的玉林,做了二十二年的保姆、清潔工、月嫂和看護(沒有正式公司作保,倫敦華人圈子里熟人私下推薦的那種)。零合約,現(xiàn)金支付,一月休兩天,沒有雇員退休金。最好的時候,她試過一周掙三百鎊。有時輕松,有時卻來之不易——某位男雇主八十多歲了,躺在床上一邊等死,一邊看黃片,還動輒想在她身上摸一把。
從工簽到入籍,經年累月,她咬牙挺了過去,綠卡一到,便把女兒接了過來。現(xiàn)在她的女兒三十二歲,說一口流利英語,在倫敦的白領階層里打拼。
她卻老了,手像簧片一樣老是發(fā)抖,幸好有全民醫(yī)療保險(NHS)。醫(yī)生說不是帕金森,但也查不出其他病因。沒有雇主愿意雇傭一雙顫抖的手,所以每隔幾個月,她就會失業(yè)幾個月。政府分給她一套一居室的廉租房,每周租金五十英鎊,每月還要上繳八十多鎊的住房管理稅,此外,得等到退休年齡,才能領到國民退休金。盡管如此,她已經很感激了。2019年夏天,我去她家做客,她不但請我參觀了廚房,又打開臥室和洗手間的門,從墻壁到地板,仔細地為我導覽了一遍。
還有來自印度的賈伊(Jai),三十出頭的樣子,長得老實巴交,全身上下攜帶著一股“拖延癥是世上最美絕癥”的氣息,不知是通過什么方式獲得居留權的。他每天開著一輛小面包車,到處兜轉,修個熱水器什么的,時薪三十英鎊。我的熱水器,被他又裝又拆又裝,小小的廚房,到處都是不知名的碎片,就像達達主義剛剛完成了一場對現(xiàn)代主義的入侵,結果花了近一百鎊,還是沒能救活過來。
想起我的“北上廣”時代,也曾結交過幾位像賈伊那樣的朋友,蝸居在城中村里,腳踏三輪車上豎張“鋪地磚批灰”之類的牌子,手藝普遍不夠上乘,而且經常干到一半,就連人帶車轱轆一起蒸發(fā)了??捎钟惺裁崔k法呢?我不也一樣嗎?在海洋板塊上那些漂浮的叢林里,魯莽而冒險地茍活著。
相比之下,曼伽一家則幸運多了,早早就在倫敦郊區(qū)買了房子(三十年前,在倫敦買套普通房子,只要幾萬英鎊,遠遠沒有今天那么高難)。而曼伽就更幸運了,作為民主社會主義黃金時代的花朵,從幼兒園一路免費讀到大學,又拿下社工的碩士學位,為不少青少年黑工提供幫助之后,還獲得了一份收入不錯的長期合約。幾年前,她還中彩似的,分到了一間路易遜地方政府的廉租房。一居室,獨立廚廁,外加一個三角形浴室,租金每周不超過七十英鎊。
這些故事,被打蠟拋光,再口耳相傳,回到印度之后,便成了傳奇。很多年輕人,就是聽這些傳奇長大的,尤其是女孩。到英國去——對她們來說,意味著真正的摩登生活的開始,不僅不用穿紗麗,甚至還可以逃過一場指腹為婚。而在印度長大,意味著什么呢?新德里大街上,那些跟在牛群后方,向西方游客兜售身體的“圣妓”(Prostitutes ofGod)?那本獲普利策新聞獎的《永遠靜好的背后》(Behind the Beautiful Forevers)里的貧民窟拾荒女皇?又或者,滿懷希冀的法學院女大學生?——隨著女性主義在印度的滲透,今天,已有27.2%的女性進入了印度的勞工市場,14.5%的女性進入了印度議會。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嗎?或許只是時間問題。
艾米麗·狄金森說:“希望是一種長著羽毛的東西。”
五
夏天來了,陽光像楓糖似的灑在泰晤士河上。一早醒來,我便翻箱倒柜,試圖找到一套王爾德風范的衣服:它必須是白襯衫,蝴蝶領帶,緄邊絨緞西裝,齊膝馬褲,緊身絲襪,帆船鞋,再配上一件西伯利亞“流放風”的翻毛領大衣。
初來乍到的王梆
類似的行頭,我本來也是有的,雖然看起來有點山寨??上碛?,頭腦完全被冰天雪地占據(jù),行李箱里的衣服幾乎都是北大荒風格的,不僅愧對王爾德的教誨“一條精扎的領帶即是優(yōu)待生活的第一步”(awell-tied tie is the first serious step in life),也愧對倫敦那鮮衣怒馬的市容。
電臺廣播開始傳出時遠時近的鑼鼓聲,而我仍沮喪地坐在一沓保暖褲上,腳趾里夾著一只形影相吊的彩色襪子,另一只襪子正在玩失蹤。
臨近正午,氣溫竟突然升至二十八度,我只好放棄王爾德,隨便挑了一件綠色背心,踢著一雙人字拖鞋,跳上了心愛的453。到金史密斯學院附近時,便陸續(xù)有天仙般的青年學生走上車來,個個都打扮得驚為天人,假乳和睫毛上蘸滿了亮片,仿佛要去參加“最炫變裝皇后”的競選,相比之下,我那身衣服,簡直令人后悔終身。
過了泰晤士河,巴士就走不動了,車窗外人山人海,感覺連動物園里的孔雀和獅子都出籠了。平日倫敦城給我的印象,多是埃舍爾銅版畫里的那種,層層疊疊,鬼影幢幢,建筑空間氣場之強大,以至于經常令人產生空城的幻覺。而那天卻相反,眼球所攝之處全是人,各種膚色,盛裝出行的人:騎高高坐在大人肩膀上,啃著奶嘴的幼兒;把自己化裝成毛蟲,準備化蝶的少女;披著頭巾,佩戴彩虹手鐲的穆斯林女人;T恤上印著“彩虹普京”的俄羅斯人……據(jù)當天《衛(wèi)報》的實況報道,倫敦市中心的人流一早就已過百萬。
那一天是2010年的倫敦“驕傲節(jié)”,世上最盛大的“驕傲節(jié)”之一。
曼伽在手機里對我嚷道,你一定要來,不為你自己,也要為我來!原來,除了拍攝獨立電影之外,曼伽還是一位身體力行的拉拉。
游街表演從貝克大街開始,經牛津和攝政大街,一直到主秀場特拉法加廣場。約好和曼伽在廣場碰頭的我,因為來晚了,根本連邊角也擠不進去(傳言有人為了和十米外的哥們兒相認,不得不英勇地游過廣場中心的噴水池)。眼看表演隊伍就要抵達廣場了,我還像蚯蚓似的在人泥里打轉,急得滿頭大汗,幸好手持蒲扇的人到處都是,而且還非常妖冶,我便索性先不去碰頭了,站在脂粉的香海里,像所有人一樣,踮起了腳尖。碧空里升起一座金云筑的殿堂,仿佛等待著我們的,不只是一場狂歡,而是一個即將涅槃的梵蒂岡。
那一年的主題是“回歸1970”。英國所有LGBTQ+的協(xié)會和組織都出動了,許多地處倫敦的中學、大學、醫(yī)院、跨國公司、警署和消防隊也紛紛上陣……每個表演隊伍,都把“全倫敦我最酷”刻在了額頭上,服裝造型幾乎采納了時尚史上所有癲狂元素,間或配合“1970年”的主題,加入了松糕鞋、超短裙、嬉皮眼鏡或夏娃的花冠。DJ們在花車上瘋狂打碟,“鳥人們”漫天飛舞,胸口上印著“自由”(Freedom)的美男子,邁著“撩人到死不算罪”的舞步,一直跳到黃線跟前。還有穿著溜冰鞋,花樣溜過斑馬線的“斑馬人”,以及各種變裝,雌雄莫測的性別流動體(Gender Fluidity)……我平生第一次參加“驕傲節(jié)”,從未見過此類陣仗,當看到戴著白手套的“紅衣主教”,像國家元首那樣,徐徐揮過特拉法加廣場大街時,激動得簡直要把霍雷肖·納爾遜(Horatio Nelson,廣場邊上的一座塑像,十九世紀某英國海軍指揮官)的手也舉了起來。最后一個被我攝入的畫面,是一位從頭到腳,用英國國旗裝點的妙曼伊人,不單頭戴國旗編織的“皇冠”,連嘴唇也是國旗色的——這個畫面,在我的頭腦中定格了將近十年。
回想起來,那年的“驕傲節(jié)”帶給我的最大震撼,并非只是“眼花繚亂”,還有人類精神中某種令人矚目的“不屈不撓”。三十年前,倫敦的“同志自由前線”(Gay Liberation Front)才剛剛組建;1972年,他們在倫敦市中心和平示威時,還被警察百般阻攔。根據(jù)當年的法律,在公共場合耳鬢廝磨被抓到的倒霉蛋,還得坐上兩年牢獄。然而僅僅三十年,倫敦城還是三百年前的老樣子,英國當代性別權益的推進運動,卻已日趨成型。2013年7月,英國議會還正式通過了同性婚姻法案。對那些歷經磨難,從尼日利亞、烏干達、俄羅斯等地逃往英國并獲得難民庇護的同性戀者,這份法案就是他們通往伊甸園的福音。
不屈不撓,是倫敦給我的見面禮,就像路易遜給我的見面禮,是那種叫“普蘭霆”的非洲巨型香蕉一樣。
王梆,著有電影文集《映城志》,法文版漫畫故事《伢三》以及數(shù)本短篇小說繪本集。非虛構系列“英國觀察”曾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F(xiàn)居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