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
《名門》 作者:[愛爾蘭]科爾姆·托賓 著,王曉雄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32783540 定價:59.00元
我已經(jīng)熟悉死亡的氣息。這可厭、膩甜的氣息隨風飄向?qū)m殿里的房間。如今我容易覺得平靜和滿足。我在凝視天空和變幻的光中度過清晨。鳥鳴聲開始響起,這世界充滿其自身的喜樂而后,白晝褪去了,這聲音也褪去,漸漸消逝。我看著陰影伸長。如此多的事物都悄然溜走了,但這死亡的氣息卻久久徘徊。也許這氣息已進入我的身體,像個到訪的老友一樣受到歡迎。這恐懼和驚惶的氣息。這氣息在此,就像此處的空氣一般;它去了又來,如同清晨的光去了又來。它是我恒常的陪伴;它已將生氣注入我的雙眼,我那曾在等待中熬枯的雙眼,如今卻不再枯暗,有了生氣和光彩。
我曾下令,這些尸體應當露天在太陽底下曬個一兩日,直到其芬芳化為惡臭。我喜歡隨之而來的飛蠅,它們困惑而無畏的小小軀體,在飽餐之后嗡嗡作響,被自身持續(xù)的饑餓所煩擾,而這種饑餓,我也已開始了解,開始體 味。
如今我們都是饑餓的。食物只是引起我們的食欲,磨尖我們的牙齒;肉食只會使我們貪求更多的肉食,如同死亡貪求更多的死亡。謀殺使我們貪求無厭,它令靈魂充斥著強烈繼而甘美的滿足感,甘美到足以使我們生起對更深遠滿足感的嗜愛。
一把刀刺入耳下那柔軟的皮肉,親昵而又精準,然后無聲地劃過咽喉,如同太陽無聲地劃過天空,不過更加迅疾、狂熱,然后他暗沉的血液寂靜地淌下,如同暗夜落向熟悉的事物那般無可避免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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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她去獻祭之前,他們割去了她的頭發(fā)。我女兒的雙手被緊緊縛于背后,手腕上的皮被繩索磨破,腳踝處也綁著。他們封住了她的嘴巴,不讓她詛咒她的父親,她那懦弱、扯謊的父親。盡管如此,當她最終意識到父親是真的要殺她,真的要將她作為軍隊的獻祭時,人們還是聽到了她的悶聲尖叫。她們倉促潦草地剃短她的頭發(fā);其中一個婦人使著一把生銹的刀,成功地割破了我女兒的頭皮,當伊菲革涅亞開始詛咒時,他們拿一根舊布條綁住了她的嘴,好讓她的言詞無法被人聽到。我驕傲于她從未停止掙扎,除卻她曾做的那一番討好的演說,她從未接受過她的命運,哪怕片刻都沒有。她從未放棄過松開腳踝與手腕上綁縛的嘗試,好讓自己擺脫它們。也從未停止過詛咒她父親的嘗試,好讓他感覺到她有多么地鄙視他。
現(xiàn)在沒有誰愿意重提她被蒙住嘴巴前所說的話了,但是我知道她說了些什么。那都是我教她的。那些話是我編造出來震懾她的父親及其部下的,那幫懷揣著愚蠢目的的人,那些話也是為了宣告,一旦消息傳開來,他們是如何將我們的女兒,驕傲和美麗的伊菲革涅亞,拖去那個地方,是如何在塵土中拉拽著她獻祭以贏得他們的戰(zhàn)爭,那么將會有怎樣的事降臨在他和他周遭那群人的身上。我聽說,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高聲驚叫,刺穿了所有聽者的心 臟。
當她的父親阿伽門農(nóng)歸來之時,她遇害時的驚叫被沉默和密謀所取代,我誘使他相信我不會報復。我等候著,留意著信號,微笑著朝他張開雙臂,并在此處備下一桌酒席。給這蠢人的酒席!我也用上了能使他興奮的特殊香水。給這蠢人的香 水!
我已準備就緒,而他沒有,這大英雄在榮耀的勝利中歸家,手上沾著女兒的鮮血,但現(xiàn)在卻沖洗過了,似乎一塵不染,他的雙手白凈,雙臂伸出去擁抱他的朋友,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這位偉大的戰(zhàn)士,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舉杯慶賀,將豐盛的菜肴扔進嘴里。他那大張的嘴??!他在家可真放松!
我看到他在突至的疼痛中捏緊雙手,他沮喪而震驚地認識到,最終這一刻還是來了,在他自家的宮殿中,在他滿以為會于石砌的舊浴池中尋得安逸享受的松懈時候。
正是這些激勵著他堅持下來,他說道,想到還有這些東西在等著他,治愈性的水和香料,柔軟潔凈的衣物,以及熟悉的空氣和聲音。他垂下頭的時候仿佛一只獅子,咆哮不再,身子也變得疲軟,嗅不到絲毫危險的氣 息。
我笑著說,是的,我也曾考慮該如何為他接風洗塵。我告訴他,他已填滿了我清醒和睡夢的時分。我曾夢見他從香水浴中潔凈地立起。我告訴他沐浴所需正在準備,食物正在烹煮,酒桌正在鋪設,他的朋友正在會集?,F(xiàn)在他必須得去了,我說道,他得去浴室了。他得去沐浴,在歸家的慰藉中沐浴。是的,家。那是獅子回歸的地方。一旦獅子回家了,我就知道該如何對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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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探子告訴我他何時歸來。人們點燃每一堆火,傳消息給更遠的山頭,那山頭上的另一些人再點火來給我警報。是火帶來了消息,而非諸神。如今,諸神之中沒有一個會援助我,監(jiān)視我的行為,知悉我的心思。我不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求助。我孤孑地過活,在戰(zhàn)栗和孤獨中認識到,諸神的時代已經(jīng)逝去。
如今我不對諸神祈禱。我在此處的人群中煢煢孑立,因為我不祈禱,并且以后也不會再祈禱。我會代之以日常的低語。我會運用來自此世的言詞,言詞中會充盈對逝去人事的悔恨。我會發(fā)出祈禱一樣的聲響,但這祈禱既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甚至連一個屬人的去處都沒有,因為我的女兒已經(jīng)死了,她并不能聽到。
沒有人像我這樣認識到諸神是冷漠的,他們有其他要牽掛的事情。他們不關心人類的欲求和滑稽行為,就和我不關心樹上的葉子一樣。我知道葉子在那兒,凋而復長,長而又凋,如同人類投生世間,而后同類更替。我?guī)筒涣怂鼈?,也無法阻止它們凋零。我不會去處理它們的欲求。
現(xiàn)在我真希望站在這里大笑。想到諸神讓我的丈夫贏得戰(zhàn)爭,啟示他實施每一個計劃,采取每一步行動,知曉他晨間的陰郁情緒和夜間可能顯露出的怪異而愚蠢的歡欣,聽聞他的吁求并在神殿商討此事,批準并觀看了對我女兒的謀殺,我便嗤嗤地笑起來,隨后變?yōu)榉怕暤目裥Α?/p>
這場交易非常簡單,許是他這樣認為,抑或是他的軍隊這樣認為。殺死這無辜的女孩,換來風向的改變。將她帶離這個世界,拿刀刺入她的皮肉,以確保她再也不會步入某個房間,再不會在某個清晨醒來。這個世界再難尋到她的芳蹤。作為回報,諸神將站在她父親一邊,在他需要風起航的日子里揚起大風。而在他的敵人需要大風的其他日子里,他們會讓風止息。諸神將賜予他的人馬警覺和勇猛,在其敵人的心中卻注滿畏葸。諸神將磨礪他的刀兵,使之迅捷而鋒利。
他在世時,他和他身邊的人都深信諸神關注著他們的命運,在乎他們。他們中的每一個。但現(xiàn)在我要說,過去諸神沒有這么做,如今也不會。我們求助諸神,就好比懸于我們頂上天空的星辰在隕落前向我們求助,那聲音我們無法聽到,即便聽到,我們也會全然無動于 衷。
諸神有其自身的超然牽掛,非我們所能想象。他們幾乎不曉得我們活在世間。即便他們能聽到我們的聲音,對他們來說,也不過像是林間柔和的風聲,一種邈遠、斷續(xù)的窸窣聲。
我知道情況并非一直如此。曾有過那么一段時間,諸神在清晨來喚醒我們,他們?yōu)槲覀兪崂眍^發(fā),賜予我們甜蜜的言語,傾聽并設法滿足我們的欲求,他們知曉我們的心思,能為我們展示神跡。在我們?nèi)阅軕浧鸬牟贿h的過去,人們能在死亡降臨時,聽到夜里女人的哭泣。那是召喚行將死去之人歸家,催促他們上路,慰藉猶疑不決的他們走上安息旅途的一種方式。我母親臨終的那些日子里,我丈夫與我在一起,我們都聽到了那泣聲,母親也聽到了,這令她寬慰,因死亡已準備好以其泣聲來誘她前行。
但那聲響已經(jīng)停歇。不再有像風那樣的泣聲。死者消逝于他們自己的時代。無人相助,也無人察覺,除了那些曾在他們此世短暫的生命里與他們親密相處的伙伴。當他們逝去時,諸神也不再伴著那令人難忘的呼嘯聲響懸??罩小T诖宋也煊X到,這死亡周遭的寂靜。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那些曾掌管死亡的神祇。他們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在風向這件事上,我丈夫是走了運,僅此而已,他也走運地擁有勇猛的部下,走運地贏得戰(zhàn)爭。若非走運,事情很可能就是另一番樣子了。他無須將我們的女兒獻祭于諸神。
自我出生那日起,我的乳母就陪伴著我。在她最后的時日,我們都不相信她行將死去。我坐在她身旁,與她說話。如果曾有過哪怕最微弱的哭泣聲,那我們也必定會聽到。可是沒有,沒有任何聲音陪伴她走向死亡。唯有寂靜,或者廚房里慣常的聲響,抑或犬吠聲。然后她死了,停止了呼吸。對她來說一切都結束了。
我走出門,望著天空。我所擁有,且能給我?guī)椭囊仓挥羞@殘余的祈禱語言了。它曾是那么強大,施加意義于萬物,如今卻荒蕪、生疏,只剩悲傷、脆弱的力量,而關于它鮮活過往的記憶則閉鎖于它的韻律之中,在過去,我們的語詞一出口升騰,就能尋到圓滿。而現(xiàn)在,我們的語詞受困于時間,充滿限制,只帶來擾亂;它們就如呼吸一樣短暫和單調(diào)。它們使我們存活,也許我們應該,至少在目前,對此心懷感激。除此別無其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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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命人將尸體搬走掩埋?,F(xiàn)在是黃昏了。我可以推開擋板,向著露臺,看那金色的余暉,那褐雨燕在空中劃出弧線,像一條條鞭子般抽向那濃稠、傾斜的光。暮氣漸濃,我看見遠處事物的邊界變得模糊。此時一切都看不分明;我也不再向往看得分明。我不需要明晰。我需要像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每一物體都不再是其自身,都融合于其相鄰的物體,正如我與他人所做出的每一行為,都不再孤零零地等待某人來評說或記錄。
沒有什么是穩(wěn)定的,這樣的光線下沒有哪種色彩是靜止的;陰影越來越深重,世間萬物彼此融為一體,好比我們所有人的行為都合成一個行為,我們所有人的哭號和姿勢都合成一個哭號,一個姿勢。清晨時分,天光受了暗夜的洗濯,我們將再次面對明晰,恢復自我的獨一。與此同時,我的記憶存活于那陰影重重的曖昧處所,因柔軟、模糊的邊界而覺得寬慰,眼下就夠了。我要去睡了。我知道在強烈的日光下,我的記憶會再次變得分明和準確,猶如一把磨得鋒利的匕首將往事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