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7期|老藤:獵猞(節(jié)選)
在四方臺這個方圓不到一公頃的地方,金虎已經(jīng)損失了三只雞。除了那只蘆花雞外,他還從集市上買了兩只紅公雞,公雞更醒目,叫聲也響,更容易引起獵物注意。但三只雞都被吃掉了,洼地里一地雞毛,鋼絲套完好無損。
“好難纏的家伙!”金虎看著那塊被榛窠圍起的小小洼地,怒氣像燒開的水從七竅往外直噴。
苗魁更是著急,心想,這樣干不是白白喂猞猁嗎?昨夜,他給高老大打電話,說可以肯定四方臺上有猞猁活動,只是露了下頭就跑了。苗魁對下套獵猞有點信心不足,如果金虎有槍,那天見到那個灰色的動物是跑不掉的。但金虎堅持不用搶,說一開槍性質(zhì)就變了。苗魁心里也清楚,金虎雖然不怕胡所長,卻一直避免與胡所長正面發(fā)生沖突。金虎說過,他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紅箭上繳后不再動槍,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就像獵手不打狐貍和黃鼬,這是祖輩留下的規(guī)矩,規(guī)矩肯定出自教訓,不守是要吃虧的。苗魁知道金虎的心理,笆籬子形成的心理陰影還在,苗魁盤算著一旦發(fā)現(xiàn)猞猁蹤跡,就把金虎擇出來,讓高老大上山獵猞。
金虎設(shè)在懸崖邊的獵套套住了一匹狼。狼被套住脖子后吊在懸崖上,遛套發(fā)現(xiàn)時狼已經(jīng)僵硬了。金虎把死狼拉上來,苗魁一看死狼腿肚子就轉(zhuǎn)筋了,站在一旁哆嗦個不停。狼褐色的皮毛有些斑駁,齜著利齒,雙眼圓睜,舌頭耷拉在嘴巴一側(cè)。金虎解下獵套,用工兵鍬在不遠處挖了個坑把狼埋了。按規(guī)定狼也不能打,一旦被胡所長發(fā)現(xiàn)就成了事兒。前幾天,他讓苗魁去辦狩獵證,胡所長不給辦,理由是上級嚴控狩獵,除了鄂倫春、鄂溫克等少數(shù)民族有幾個指標外,其他人一律停辦。不知是不是胡所長有意限制,反正胡所長用意很清楚,就是讓一槍飆從此成為歷史。
“我很想要這張狼皮,”苗魁覺得把狼埋掉有點可惜,“都說用狼皮鋪座椅辟邪?!?/p>
林區(qū)人喜歡用狼皮做墊子,就像某個國家喜歡用狼皮做羽絨服領(lǐng)子,是一種習慣而已,說辟邪就有些牽強。金虎知道如果帶張狼皮回去,怎么能逃過胡所長那雙獵犬一樣的黃眼珠,那樣的話獵猞計劃就會前功盡棄。但他沒有說這些,只是告訴苗魁,夏天的狼皮掉毛,想要的話到冬天再打。
苗魁看著金虎掩埋死狼,不禁就想起前些日子掩埋紅獒的那一幕,紅獒如果活著,那天看到的一團灰色就不會跑掉。他聽一個老獵手說過,狩獵必須帶狗,老祖宗在造“狩獵”兩字時加上“犬”字旁就是這個道理。
“明晚是月圓之夜?!苯鸹⒄f,“我們要在四方臺住一夜?!?/p>
苗魁說:“住幾晚都行,我們用不用換個誘餌?”
“不用,它已經(jīng)吃順了嘴?!?/p>
回來后,苗魁去雞販家中挑了一只公雞,用蛇皮袋拎著往回走,恰好遇到了胡所長。胡所長叫住他,問他拎著什么。在看到是一只公雞時胡所長皺起眉頭問:“你一連幾天買雞,整啥事呢?”苗魁愣了一下,說最近淘了個偏方,公雞燉鮮猴頭菇治胃寒脾虛,不光買雞,這幾天還老是上山采猴頭菇,這猴頭菇越來越難采了。苗魁一謊兩答,讓胡所長下面的問題不用再問。
“我說你和一槍飆怎么老往山里鉆呢,原來還是采猴頭菇,這三林區(qū)的猴頭菇怕是叫你倆采光了,不過我可提醒你,別整啥事兒?!?/p>
苗魁手一攤,“我倆能整啥事兒?”
胡所長歪著頭說:“告訴一槍飆,我腦殼后面可是長著眼呢,別再想打獵的事?!?/p>
苗魁心里直突突,胡所長那雙黃眼珠鱷魚眼一般瘆人,仿佛帶著芒刺,能扎透人的皮膚。
苗魁回來對金虎說剛才遇到了胡所長,把胡所長的話復述了一遍。金虎笑了笑,心想,胡所長不生疑心才不正常。
“明天改成下午進山,”金虎說,“我問六子了,胡所長午飯后要午休,一般會睡到一點半,咱倆明天一點鐘進山。”
上午,兩人特意在辦公室若無其事地喝茶,金虎知道,胡所長通過望遠鏡能看到辦公室的情景,苗魁特意拉開窗紗,打開了窗戶。中午吃過飯,兩人按照約定時間,分頭出村,過了楊樹門再會合進山。
來到四方臺,仍然在那塊洼地里拴好公雞、布好鋼絲套。苗魁問為什么總在這塊洼地下套,不能換個地方嗎?金虎說,設(shè)套如同釣魚,打好的窩子最好別換,因為動物和人不一樣,人喜歡見異思遷,動物喜歡老路重走。這一次,金虎在卡點布套后,又在公雞身邊增設(shè)了一個觸發(fā)式鋼絲套,雞被叼走時就會觸發(fā)獵套,一下子將偷雞者套住。一切就緒,金虎輕輕拍了拍公雞道:“你若立功,我養(yǎng)你到老。”
黃昏降臨,昆蟲鳥獸的奏鳴曲讓四方臺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舞臺,不時有鸮聲在耳邊響起,一會兒像年邁老人的咳嗽,一會兒又像嬰兒的啼哭,令人頭皮發(fā)麻。森林里霧氣重,應(yīng)該是食肉動物養(yǎng)足了精神伸直了懶腰出來覓食的時候。金虎找了一棵老柞樹作為夜晚棲身之地。在樹上過夜有兩個好處,一是視野開闊,便于觀察,二是利于防身,免得被野狼偷襲。大柞樹枝杈多,金虎讓苗魁在上面一個枝杈上休息,自己則選擇了靠下一個,這樣行動會方便些。因為不能抹防蚊油,兩人各備了一個防蜂帽,戴上后蚊子是防了,但卻影響視線,月光里看那片洼處有點朦朦朧朧。
夜色漸濃,月光被柞樹枝葉分割得支離破碎。兩人為了不在睡著后跌下來,用綁帶像爬桿的電工一樣將腰和樹干套在一塊兒。苗魁帶了強光手電,這是金虎特意囑咐的,一旦遇到狼,強光手電比鳥銃好使。
苗魁心里有些怕,“晚上會有狼來嗎?上回可是套住一匹狼?!?/p>
“有狼也是孤狼,森林里不會有狼群。”金虎說,“猞猁都敢獵,你還怕狼?”
苗魁道:“我倆沒槍,你就帶把攮子,我?guī)б话压け@,哪有這種裝備的獵手?”苗魁抱著膀子,擔心一旦有猛獸出現(xiàn)兩人應(yīng)對不了。
“那你不該來,”金虎說,“打獵本身就是賭博。”
苗魁嘿嘿笑了笑,“有你在我怕啥?!弊鯓渲θ~夜里會發(fā)出蜜一樣的甜香氣息,而且隨著夜色的加深這種甜香會越來越濃。打獵幾十年,這個發(fā)現(xiàn)還是第一次,金虎陶醉在這種愜意的氣味里,體會著夜色的美妙。不時有蚊蟲來擾,只能在防蜂帽外亂嗡嗡,這些煩人的蚊蟲嗡嗡一會兒見占不到便宜便飛走了。苗魁有些乏,先是打瞌睡,夜半時分竟微微打起鼾聲,好在鼾聲不大,不至于驚到獵物,金虎也沒有搖醒他。
隨著鳥蟲的沉寂,金虎也有了困意,眼皮變得懈怠。往事一幕幕在腦子里回放。三十年前,他曾經(jīng)套過一只野豬,那是一只帶著一群豬崽的母豬。母豬被套在腰部,進不成退不得,一群小野豬圍著它噦噦直叫。他估算了一下,野豬應(yīng)該不下三百斤,賣到林區(qū)供銷社土產(chǎn)收購部,可以買一臺大金鹿自行車,擁有一臺大金鹿自行車可是他多年的夢想。套到野豬應(yīng)該殺死,這是三林區(qū)獵手的共識,因為前不久,林區(qū)一個老年獵手進山下套遭遇了一頭發(fā)情的公豬,被公豬撞斷了五根肋骨。老獵手對前去看望他的同行發(fā)出呼吁:見到孤豬一定要捕殺,這東西禍害人。套住了這么大的野豬,自然不能放過,他舉槍瞄準野豬腦門,野豬也發(fā)現(xiàn)了他。野豬的眼里透出一種絕望,和他對視片刻后,突然匍匐在地,那群小豬則像衛(wèi)士一樣迅速排成隊跑到母豬前面呈半圓形向外拱衛(wèi)。他十分好奇,小豬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動作,母豬為什么會突然匍匐下身子?他沒有扣動扳機,因為此時開槍會打到小豬,而打獵的禁忌是不殺幼小。他收起紅箭,掏出匕首,將固定獵套的麻繩挑斷,讓野豬帶著一群小豬跑了。當時他想,帶一群小豬的母豬不是孤豬,放掉它與老獵手的呼吁不矛盾。
記得自己曾獵殺過一只黑熊,正是這次獵殺成就了“一槍飆”的威名。
獵殺發(fā)生在剛?cè)攵牟ぬ}溝,溪水還未封凍,草木已經(jīng)枯黃。他在菠蘿溝遇見了一個持砂槍的外地獵手,獵手是來打野雞的,砂槍殺傷面大,適合打野雞。兩人并未搭話,各自保持著距離。在山里討生活的人都懂,遇到狼蟲虎豹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遇到人,素不相識的兩人偶然相遇,各自又帶了刀槍,若是一方起了歹心,后果難以預料。金虎和那個獵手都懂這個道理。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頭到溪邊喝水的黑熊。黑熊牛一樣大,通體黑色,像個移動的煤堆。一般來說有經(jīng)驗的獵手遇到這種情況應(yīng)該選擇躲避,因為沒有合適武器,奈何不了這個龐然大物。金虎準備離開,他看到那個持砂槍的獵手站在原地猶豫,沒有躲避的意思。金虎很納悶,憑一支砂槍來對付黑熊,簡直是拿性命開玩笑。但這個獵手似乎著了魔,把砂槍槍塞拔下,倒出小粒鐵砂,換上了大粒鉛彈。這個獵手要么瘋了,要么沒有打熊經(jīng)驗,如果一槍不能擊中要害,被激怒的黑熊不會給你第二次裝藥填彈的機會。他想勸阻,但老規(guī)矩告訴他不能多話,一心打獵的人最怕打擾,尤其是陌生人打擾,一旦誤會調(diào)轉(zhuǎn)槍口來一槍不是沒有可能。他不想看到慘烈的一幕,轉(zhuǎn)身快步進入密林,隱藏在一棵大椴樹后。就在這時,只聽“砰”地響了一槍,獵手開槍了,這槍擊中了黑熊的肩胛處。黑熊原地先是轉(zhuǎn)了個圈兒,然后蹦了個高。砂槍放過后會有一團槍煙遲遲不會散去,正是這團槍煙暴露了獵手的位置。只見黑熊旋風一般撲到了獵手面前,一掌將獵手打得滾出老遠,那支砂槍被拋起來,在空中畫了個弧,落在枯草里。完了!金虎驚叫了一聲,下一招兒就是坐壓和撕咬了。黑熊對獵物總是先拍后坐再咬。想想看,牛一樣的重量壓下去,下面的人必然筋斷骨裂、性命不保。獵手被嚴重拍傷,佝僂著身子在抽搐。救人要緊,不能眼看著同行就這樣命喪熊口!金虎大吼一聲從椴樹后現(xiàn)出身來,順手拉開了槍栓。這聲吼吸引了黑熊,它不再對昏死的獵手感興趣,轉(zhuǎn)身直立起來發(fā)出憤怒的咆哮。直立起來是黑熊暴怒至極的動作,是一種示威,緊接著就是狂風般的攻擊。金虎正是抓住了黑熊直立起身這一瞬間,舉槍瞄準了黑熊胸前一團白毛扣動了扳機。胸前這團白毛是黑熊心臟的標志,造物主不知什么原因用一團白毛來標注黑熊的致命處。站上的老獵手常說,這是老天爺特意給獵手準備的,在使用弓箭狩獵的年代,這撮白毛就是靶心。金虎只用一粒小口徑子彈就打死了一只黑熊,讓他一槍成名,“一槍飆”的威名也就成了林區(qū)的傳奇。那個被熊一掌將左臂拍得粉碎性骨折的獵手從此不再打獵,他來自呼瑪,后來每逢過年都給金虎送來兩瓶高粱燒。
月亮轉(zhuǎn)到了四方臺的西側(cè),榛窠叢變得模糊起來。金虎進入一種似睡非睡狀態(tài),他仿佛看到怒氣沖沖的胡所長走過來,一腳踢飛了大公雞。他渾身一震,胡所長便像提線皮影一樣消失了。瞪眼再看,有個灰蒙蒙的東西正在悄悄靠近榛窠叢。他立馬精神起來,心跳陡然加快,脫下帽子擦了擦眼。一定是你了,他對自己說,這一回你要是能逃脫,我服你!
一團灰色靜止在榛窠邊不動,似乎在觀察那只公雞。
金虎悄悄從樹上下來,貓腰向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他靠近一棵白樺樹,借著月光朝洼地處細看,似乎看出那團灰色是一只狗一樣的野獸,像獾,像狼,也像猞猁。不管像什么,他心里已經(jīng)確定這是那只狡猾的猞猁。突然,那灰色的一團跳起來,越過榛窠直接撲向了公雞。他心中大喜:“中了!”
但奇怪的一幕發(fā)生了,只見灰色的一團又跳出來,急速沿著淺溝跑向懸崖處,一眨眼不見了?!斑@家伙簡直成精啦!”
苗魁被叫聲驚醒,跳下來問:“咋樣?”
金虎沒有搭腔,徑直來到榛窠前。苗魁打開強光手電一照,發(fā)現(xiàn)洼地里設(shè)好的獵套已經(jīng)被觸發(fā),正套在公雞身上,而公雞的脖子已經(jīng)被咬斷,若不是綁得緊,公雞就被叼走了。
“這是只難纏的家伙,我低估它了?!苯鸹⒘嗥鹚离u,雞腿還在不停地蹬著。
苗魁因為剛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沒看到獵物捕食一幕,很有些后悔。金虎的話提醒了苗魁,苗魁說:“要是有槍它就跑不掉?!?/p>
金虎放下雞,雙手叉腰憤憤地說:“沒槍,我也會逮住它!”
“這家伙是不是察覺到了我們在下套?”
金虎點點頭,“它在耍我們,我會奉陪到底?!?/p>
森林里響起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很滑稽,似乎在嘲笑兩人白白忙活了半個晚上。金虎嘟噥了一句:“夜貓子早不叫晚不叫,偏偏這個時候來報廟,晦氣!”
“今晚它還會再來?”
金虎說:“它記性好著呢,死雞也不能再用了?!?/p>
“它跑哪里去了?”苗魁問。
金虎指指懸崖邊,“那里是它布下的陷阱,不能追。”
金虎決定連夜下山,省得次日一早遭遇胡所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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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湘江文藝》2020年4期
老藤,本名滕貞甫,1963年生于山東即墨。著有長篇小說《鼓掌》《櫻花之旅》《刀兵過》《戰(zhàn)國紅》,小說集《無雨遼西》《熬鷹》《西施乳》,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等?,F(xiàn)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