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陳世旭:綿山行
陳志對歷史和地理永遠(yuǎn)沒有概念。他這是頭一回到山西,山西為什么叫三晉,是哪三晉?這輛客車是從東到西還是從南到北?他只大約記得車子在高速上跑了有小半天,下了高速,又跑了好長一陣,到了一個叫“綿山”的國家5A級旅游景區(qū),據(jù)說這里是中國寒食節(jié)的源頭。
這車?yán)仙傥娜司褪潜歼@個源頭來的。
說的是春秋時期——也就是很早以前了,晉國有個叫重耳的公子逃亡,顛沛流離,貧病交加,隨從介子推從自己腿上割肉給他熬湯滋補。十多年后他成了晉文公,把這茬忘了。介子推很自覺,帶著老娘跑去綿山隱居。晉文公后來親自領(lǐng)人去找,喊破了嗓子也不見人影。只好放火燒山逼介子推出來。沒想到山燒光了,發(fā)現(xiàn)介子推背著老娘抱著樹,被活活燒死。再后來晉文公敕令把綿山改為介山,把山地封為“介推田”,把介子推燒死的那天,立為“寒食節(jié)”,全國家家戶戶不許燒火,只能吃冷飯。
陳志散漫,對所有這一類故事不以為然。當(dāng)年重耳屁股后面的那一群屁顛屁顛的跟班,忍饑挨餓、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十幾年在列國之間來回奔命,對重耳不離不棄,無非是認(rèn)定重耳是潛力股,自己是影子內(nèi)閣,玩命賭一把。這一把他們賭對了。重耳上位,他們都得了好處,卻偏偏漏了介子推。結(jié)果成就了一位古今中外唯一以山、以縣、以節(jié)、以俗銘記的歷史名人,備受歷代正人君子推崇。
介子推無非就是要表明自己當(dāng)初割肉并不是投資,為了日后升值。為此就一定要送掉兩條命嗎?自己以死明志也就罷了,干嗎連老娘的命也搭上?按正人君子的標(biāo)準(zhǔn),背棄國君,舍棄老娘,不也是不忠不孝嗎?
然而,作為伯夷叔齊之后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隱士,介子推已然成為道德教化的范本,謳歌千百年綿延不絕,很少有人會對介子推有哪怕是一丁點挑剔。
“隱士,歷來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dāng)做一個笑柄?!币驗椋罢娴碾[君子是沒法看到的?!?/p>
到底魯迅眼毒。
這不是我的意思。
陳志身后有個嘶啞的聲音委屈地?fù)尠?。一回頭,并沒有人。他坐的是最后一排。
一路的佛寺、道觀、亭臺、樓閣、廊榭、牌樓、營寨、城池,一個仿古建筑群在高陵低谷危巖險道起起落落。
大學(xué)畢業(yè)不到兩年,小年輕導(dǎo)游勁頭十足:
綿山風(fēng)景名勝有十四大景點,三百六十多小景點。早在北魏,綿山就有寺廟,唐初佛教禪林已有相當(dāng)規(guī)模。九里十八彎,二十四座諸天寺廟,各處羅列。更集納了古今一大批風(fēng)云人物。其中名聲最大的當(dāng)然是介子推。
日程上的第一個景點是毓德堂——對任何景點的名字,陳志腦子里都是一團(tuán)漿糊。但這個名字他記住了。不管走到哪里,聽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德”,這“德”那“德”的,走錯了路也會撞見一個。只怕是太缺了,才逮著機會就強調(diào)。
毓德堂莊嚴(yán)肅穆,皇家氣派。
導(dǎo)游高高地舉著手:
上層正中,是“天地君親師”神位,右側(cè)為祭母文、祭社稷文、秦王出師告天地文、唐太宗祭介山文、唐玄宗祭天地文,左側(cè)為宋神宗奠玉皇大帝文。毓德堂最早是晉文公為紀(jì)念介子推建的,目的是用介子推的“忠孝仁信、禮義廉恥、慈儉溫良、謹(jǐn)讓謙和”十六字箴言教化天下。
這是中國最早弘揚大道思想的殿堂。中國人對天地君親師的崇拜理念,在這里代代延續(xù)。傳承道德文化,繼承傳統(tǒng)美德,是綿山毓德堂一貫遵循的宗旨……
陳志很想問一聲,介子推當(dāng)初不就是個落難公子的跟班嗎?沒聽說是道德教育家啊,那十六字箴言出自何典呢?想想,這是抬杠,終于忍住。
介子推是綿山之神。早在西漢劉向的《列仙傳》中,就被奉為道家神靈。后趙皇帝石勒敕建介神廟,稱他為威烈天神。宋真宗詔封介子推為潔惠侯。之后為他立傳的更是絡(luò)繹不絕。宋王當(dāng)《春秋臣傳》、民國《介休縣志》、雍正《山西通志》,介子推都在其中。
導(dǎo)游很有激情。這一車?yán)蠋熕嗌俣悸犨^名字,這讓他自豪:
唐太宗李世民曾兩次幸臨綿山,朝覲介子推,拜謁毓德堂,悟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因此才有了貞觀之治的鼎盛局面。之后,唐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宋神宗趙頊、明成祖朱棣,都在毓德堂闡述過立德之本的道理。漢張良、唐魏征、宋文彥博、明劉伯溫,都在這里留下了人倫道德、尊卑有序、綱常有法的哲理名言。今天我們重溫這些諄諄教誨,對加強道德建設(shè)……
到底是在介紹風(fēng)景,還是在上道德課啊?
話都到陳志嗓子眼了,還是硬咽了下去。導(dǎo)游越說越離譜,跟介子推早已八竿子打不著邊了。
同來的這一車同行,除了一兩個陳志這樣不稂不莠的末流角色,多是各種褒獎、頭銜拿到手軟,其中一兩位還授受了國家級功勛,一個個碩儒俊彥,人五人六。有人憑的是本事,有人憑的是關(guān)系。不管怎樣,都是些積極進(jìn)取的人,跟介子推完全是南轅北轍的兩碼事。但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在洗耳恭聽,心醉神往的樣子。獨陳志一肚子老陳醋:這幫人,說得好聽是有修養(yǎng),說得難聽就是會裝!
也許因為不是假日,今天的綿山很冷清。進(jìn)景區(qū)時陳志就發(fā)現(xiàn)山口的游客中心毫無動靜。午飯,那個大得嚇人的飯?zhí)?,也是只有他們一桌人。四處涼颼颼的,菜一端上來就冷了。
因為日程安排得緊,吃完午飯,導(dǎo)游就讓大家動身。
進(jìn)山時天氣還好好的,下午忽然下起雨來。雨細(xì)細(xì)密密,山上頓時一片朦朧。
停車場空空蕩蕩。山腳下露出上山的臺階。但步行上山已不合適,樹和草都濕漉漉地滴水。貼著山壁,有登山電梯。導(dǎo)游不知從哪里找來了鑰匙,打開電梯間生銹的門鎖。一幫人擠進(jìn)去,提心吊膽。好在很快就到了。出來,峽谷的寒風(fēng)迎面撲來,止不住一陣陣寒噤。兩山對峙,怪石嶙峋,巖壁斫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時而棧道,時而懸橋,變幻莫測的云團(tuán),令人驚悚。
前面的高巖下忽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幽深的凹槽,里面竟然是一個天然的洞窟道觀。
殿堂正前方兩尊頂天立地的塑像,被集束的強光照得通亮。腳下蠕動在昏暗中的人群顯得特渺小。寥廓中低低回旋著道教法樂,重宮音的調(diào)式,清幽典雅,不沿華彩,陽韻莊嚴(yán)、明朗、肅穆,音韻婉轉(zhuǎn)、悲凄、哀傷。旋律動感豐富,韻腔悠揚,一唱三嘆。
導(dǎo)游的聲音仿若發(fā)自洞窟深處。
陳志聽見導(dǎo)游說,那兩尊塑像一尊是真神介子推,另一尊沒有聽清,他也懶得打聽。走遍國內(nèi)的東南西北,看過無數(shù)的這類塑像,木訥,呆板,僵硬,色彩粗劣,想像低俗,千人一面,實在不敢恭維。
端坐著的介子推因為體量巨大,讓人望而生畏。設(shè)計者本就是把介子推作為“神”來塑造的,追求的是崇高感。而崇高感,說白了就是畏懼感。
陳志記起黃庭堅寫介子推的詩:“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清明》),他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介子推的紀(jì)念物會如此壯觀,哪來蓬蒿共一丘。
仰望著接近洞頂?shù)慕樽油扑芟衲请p凝固的大眼睛,陳志忽然覺得那眼睛里的瞳孔倏爾一閃。那一瞬間,他與塑像發(fā)生了對視。
從進(jìn)山開始,陳志就總覺得身后有一個人。這個人看不見,只是聲音在耳朵邊嘟噥?,F(xiàn)在這個人忽然站到了面前,那觸電般的對視,就是證明。莫名其妙的一陣心慌,他趕緊低了頭,轉(zhuǎn)身走出大殿。
煙寺相依,下臨深谷,群峰聳峙,莽莽蒼蒼。太岳北側(cè)、汾河南畔的綿山,像所有的崇山峻嶺一樣,有著吞吐萬物的浩瀚氣勢。
陳志到過許多名山大川,綿山不一定是最有趣的,也肯定不是最無趣的。大自然本身的稟賦已足可觀,完全用不著拖累那么多的神佛、圣賢、帝王將相。在大自然面前,所有不可一世的威權(quán)、巨富、盛名都最多是塵埃、芥癬、螻蟻、過眼云煙。介子推當(dāng)初為了拒絕爵祿,千辛萬苦地背著老娘逃回老家,寧死也不接受恩寵,不過是想給自己討個清白。卻硬給套上萬世楷模的光環(huán),看上去似乎是享盡哀榮了,實則庸俗不堪。這對他公平嗎?他泉下有知,會同意嗎?
豈能同意!我命都不要,還要這些虛名做什么?
陳志又聽到那個嘶啞的聲音。
你可以不要,別人不能不要。
陳志永遠(yuǎn)改不了他的尖刻。
為什么?
……
陳志不回答。他相信對方并不需要回答。
晚餐,得到大家一致好感的導(dǎo)游上了酒:
酒是我從家里帶來的,各位老師放開了喝。綿山陳釀黃酒,中國最古老的飲料酒。造酒的原料,水,純天然,無污染。有人說是“國寶”呢……
幾巡酒過,小年輕接著大談綿山的飲食文化:
文公宴是山西名宴,自然出于晉文公;介公宴則出于綠林好漢,借了介神的大名;八百歲彭祖開創(chuàng)的綿山藥膳,是著名的養(yǎng)生宴,他年輕時修行的龍脊嶺,介子推帶著老娘歸隱綿山就從那里翻過;寒食節(jié)不燒火,也有寒食宴。唐開元二十四年寒食節(jié),玄宗在大明宮設(shè)宴款待百官,宰相張九齡將夫人做的灞河柳芽涼菜獻(xiàn)上。玄宗頭次嘗鮮,龍顏大悅。后來,這種柳芽菜傳到民間,成為佳肴。綿山開發(fā)后,挖掘傳統(tǒng)美食,推出了寒食宴……
小年輕眉飛色舞,越說越來勁,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說上古的彭祖都能拉扯上介子推。一時半會是收不了場了。
黃酒的酒精度低,后勁卻大。陳志是酒色之徒,又沒有看人表演的教養(yǎng),只顧悶頭貪杯,很快就暈暈乎乎的了。酒醉,心里是明白的。正好趁勢站起,擺了擺手,離開餐桌。扶著走廊的墻壁,搖搖晃晃地找到自己的房間。傍晚下起的暴雨,到這會還完全沒有消停的意思。一陣陣地電閃雷鳴,把屋里一陣陣地照得慘白。他懶得開燈,一頭栽在床上。
山崩地裂是半夜以后發(fā)生的。下午坐電梯升上去的那個高巖,在萬鈞雷霆中剎時化為一堆亂石。從床上驚跳起來的陳志沖出房間,跟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披頭散發(fā),全身淋得透濕:
對不起對不起,叨擾了。我是王光。
陳志疑惑地眨著眼睛,忽然記起西漢劉向《列仙傳》的記載:“介子推者,姓王名光,晉人也?!?/p>
介子推?
正是。想跟你聊聊,可以嗎?
太可以了。
陳志大為意外。
聽了你一天的腹誹,推愿引為知己。
這是真的嗎?
陳志懷疑自己在做夢。
當(dāng)然是真的。有興趣上寒舍看看嗎?
好??!
陳志很興奮。日程上沒有這個安排。
介山腳下的旌介村,村南五里,全國唯一的介林,保存著最久遠(yuǎn)的介子推墓、最大的介子推廟、介子推母子避火藏身的“忌坂”、所抱的大樹“子母柏”;歷朝歷代的各種石刻,雖年湮代遠(yuǎn)以及“文革”毀壞,仍存有宋元明清古碑百通,碑記直接間接地存有介子推的諸多歷史信息;村名“旌介里”,沿用兩千余年,至民初才簡稱“旌介”。“旌介里”,就是“旌表介子推于其故里”?!敖槔铩保褪墙樽油乒世?,如同孔子的“孔里”、關(guān)公的“關(guān)里”。因為晉文公有言“以記吾過,且旌善人”,旌介村相鄰的兩個村莊改名為“記過村”、“旌善村”。此外,后悔溝、燒荒地、繞煙臺、介神原、棲隱寺,等等,在在印證了介子推在這里的棲隱和被焚。
一切歷歷在目,不容置疑。
疾風(fēng)驟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歇。夜空無邊澄澈,皓月當(dāng)空,月光如水。原始林木中,云垂煙接,披拂清芬,一派古色古香。
也許我不該多問……
陳志猶豫著。
但問無妨。
也許因為回到故土,介子推一臉祥和,全沒有塑像的莊嚴(yán)。
你當(dāng)初離開宮廷真的不是矯情嗎?
當(dāng)然不是。我沒有像狐偃、叔狐那樣請賞,是覺得公子返國,實為天意,我不過是順應(yīng)了天意罷了,沒必要得到獎賞。狐偃叔狐并沒有錯,只是我不想那樣。
你還是清高。
不敢。
那晉文公是怎么想到去找你的呢?
是下人多事。在宮門上貼了張無名帖:
有一條龍,奔西逃?xùn)|;好幾條蛇,幫它成功。龍飛上天,蛇鉆進(jìn)洞;剩下一條,流落山中。
原來如此。的確是多事。
陳志打心里為介子推難過:
將近三千年,你什么也沒有擺脫,反而給弄得更加冠冕堂皇不堪重負(fù)了。
一聲尖銳凄厲的長嘯。
手機的鬧鈴響了。陳志睜眼,昨晚沒拉上窗簾,窗戶已經(jīng)大亮。推開,外面云海奔涌。
是一個好晴天。早餐后,客車原路出山。沿途一切如常。只是因為一夜透雨,山氣更為清新,山色更見蔥蘢。想起昨夜南柯一夢,亦真亦幻。
不是夢。
身后又響起那個已然熟稔的聲音:
恕不遠(yuǎn)送了,就此別過。
車子已到山口。
陳志急了:
不不,別啊!
千里送君終有一別。
陳志聽見一聲輕嘆,心里泛起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跟我們離開綿山吧。
離開綿山又如何?
也是,我們?nèi)绱擞褂孤德?,也是不堪為伍的?/p>
陳志不免沮喪。
不是那個意思。別人的庸碌與我何干?我其實只想找個地方守著老娘,自自在在地待著,卻終不可得。即便走出了綿山,也走不出普天下年年都有的寒食節(jié)啊……
聲音被突然響起的麥克風(fēng)淹沒。前面,車頭那兒,導(dǎo)游開始介紹將要去的下一個景點,嗓音清亮,熱情洋溢。
照舊坐在車子最后的陳志執(zhí)拗地回頭看著后窗。
綿山漸遠(yuǎn),一派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