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6期|馮祉艾:一株百合花
馮祉艾,出生于1995年,湖南長沙人,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xué)。作品散見于《文藝評論》《百家評論》《東吳學(xué)術(shù)》《中國文藝評論》《藝術(shù)廣角》《中國作家》《青年作家》《野草》《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現(xiàn)供職于湖南省文聯(lián)。
一株百合花
父親和母親都愛花,家里的花瓶里總會被他倆擺弄些有趣的花朵。我晚上下班路過小區(qū)巷道,看見拐角處新開了一家花店,便打算買些回去。也許是太晚了,又或是宣傳不到位,此刻店里只有老板一人,她站在玻璃門邊上看著我,說我是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
花店老板是位樣貌姣好的年輕女性,烏黑的長發(fā)盤在腦后,素雅的連衣碎花裙半隱在綠植中,看著便讓人眼前一亮。我是今晚的的最后一位客人,原來她已經(jīng)打算收拾下班,沒想到遇到了我,但是她絲毫沒有著急關(guān)店的意思,一邊招呼我自己看看喜歡的花,一邊收拾拐角桌面上的雜物。
馮祉艾畫
我不懂花,只能裝模作樣地背著雙手慢慢地穿過兩側(cè)的花道,那里擺著五六層的花架子,上面的綠植品種各異,我一路挑過來,宛如在一片花海里迷失了眼,但是我并沒有找到我想要的,花架上的花雖美,但是屬于你的其實只有一朵,我有些遺憾,覺得今晚可能要空手而歸。我正要和老板打招呼,抬眼的瞬間,我的眼睛立刻被拐角桌臺上的一株還未開苞的花吸引了。
那是一株野百合!
我之所以敢這樣肯定,是因為我小時候也看到過這樣一株野百合。家鄉(xiāng)的村子北邊環(huán)山,村里有一條石頭小路專門通向北面的山群。村里人將喜干的莊稼種在山腳,那里土地廣闊,但是種植和收割作物并不方便,村里人為了更好的拉運糧食,早在我父親那一輩時,就集資修了這條石頭小路。半山腰處主要是老墳地,大山周邊的村落是一顆古老的種子落在這片土地上,命運就像是種子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最后又走向衰敗一樣,在山腳下辛苦了一輩子的人,到頭來都將自己的身體埋進了半山腰的土地里,這是山里人的宿命。
馮祉艾畫
山里人無趣,他們只知道了解和關(guān)注自己想知道的,卻從來沒有任何興趣去探索更多未知的可能性,這一點體現(xiàn)在村里人從來都沒有去過北山的最頂端。相傳北山深處有狼和野豬,可以吃人,所以村里人都不敢去,獨獨我父親愿意冒這個險。
我在七八歲的時候就常常跟在父親身邊干些雜活,村里那時已經(jīng)修建了一所新學(xué)校,可是我不愛讀書,總是喜歡拎把小鋤頭跟在父親身后亂逛。我也不愛干農(nóng)活,父親指派給我的所有“任務(wù)”,包括撒花生種子、用腳埋土或者是給他倒一杯水這樣的小事,我都做不好。我只知道甩著手里的鋤頭一頓亂揮,心里還抱怨誰家和誰家的小孩都不用干活,現(xiàn)在都躺在院子里的涼椅上睡覺哩。也許是我摸魚的手段并不高明,父親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偷懶,在他第三次喊我去給他拿水壺我卻毫無反應(yīng)后,他就拎著我的后脖子將我?guī)У奖鄙阶罡咛帯?/p>
少有人涉及的深山遍滿荊棘,父親卻像一條游魚一般巧妙的在刺灌和盤藤之間穿梭。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爬上北山頂端,我一路爬一路心里數(shù)著數(shù),大約花了28分鐘。28分鐘后,眼前的視野頓時開闊起來,北山的頂端上沒有生長許多的樹木,地上散落著一片碎石,僅有的一些植物就是碎石縫里冒著的伶仃雜草。我不由感慨,相比較北山下綠草茵茵、樹木繁多的樣子,北山的頂端好比如一位禿了頂?shù)睦项^,平時戴著帽子看不出什么門道,脫下帽子卻是如此滑稽。除了沒有樹木,北山頂端也沒有大人們說的野狼野豬,從這里向前走幾十米就是一處斷崖,沒有任何生物會喜歡生活在這里。
可是父親的寶藏就藏在這北山頂端,這片我心中確認為本不該生長任何生物的地方。
他領(lǐng)著我來看,在北山頂端的大風(fēng)呼嘯中,懸崖內(nèi)側(cè)的崖壁上有一處縫隙,縫隙里面有一株已經(jīng)打苞兒的花朵。植物的根莖深深地扎入崖壁縫隙的碎石里,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被風(fēng)吹落到了這里,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且還長勢喜人。它的身子微微歪著,花枝有五毫米粗,散生的葉片像是一節(jié)節(jié)的臺階,慢慢地順著筆直的莖干往上爬,頂端的綠葉環(huán)成一把圓傘,圓傘中間分成三股小花苞,嬌嫩的花苞像是睡著的嬰兒,微微帶紫的乳白色細長花苞正在拼命的汲取養(yǎng)分,等待自己盛開的那一刻。
它們是我見過最可愛的花朵了,那就是生長在北山崖上的野百合。
馮祉艾畫
除了我記憶中的野百合,此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這樣一株野百合。野花的生命力比花棚里的更加頑強,它們沒有經(jīng)過花匠的精心照料,且發(fā)出和自然融為一體的聲音。花店老板注意到我對那株野百合的關(guān)注,她說這株野百合是她男朋友在爬山的時候碰巧看到的,當(dāng)時這株野百合扎根的土壤條件不好,他就用鏟子將它挖起帶了回來?,F(xiàn)在這株野百合就放在花店不起眼的一角,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裝著它的根基,它的乳白色的花苞像個彎腰的喇叭,一簇三四朵花分別點綴在細長的葉叢中。
我看著這株“溫室”生長的野百合,記憶里父親的形象和他最愛的野百合慢慢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父親總共有四個姊妹,他排行最小,是家里面第四個兒子。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誰家有四個孩子并不稀奇,但是如果誰家連吃上頓飽飯都成為奢侈,那就是這個家庭的悲哀了。很明顯,父親的到來讓這個大家庭越發(fā)地成為這片村子里的最底層。12歲之前,父親騎在耕地的黃牛背上讀了三年書,當(dāng)時村里面有位在鎮(zhèn)上讀了幾年學(xué)的先生,自己在村里用毛坯磚砌了間四十平米的屋子,村里誰家小孩想來讀書,不管什么年齡都照收,學(xué)費是一袋大米或者花生,學(xué)習(xí)的桌椅自帶。父親當(dāng)時年齡小,家里人都忙著在生產(chǎn)隊干活,這間臨時的“學(xué)校”便成了父親的照管所。學(xué)校的放學(xué)時間是下午三點,那時候村里供養(yǎng)的老黃牛需要村里每家輪流看放,父親就拎著布袋子書包和一個有他半個身子大的竹筐,牽著老黃牛往北山上走。北山下坡是田地,稍有不注意老黃牛就對伸出路邊的稻谷下嘴。父親騎在黃牛背上,手里拿著本書,一邊放牛一邊學(xué)習(xí)。直到老黃牛一口拽起稻田里的稻谷嚼食時,他才反應(yīng)過來,狠狠地拍了拍老黃牛的頭,然后牽著繩子慢慢往北山的老墳地走。
老墳地在北山中段,那里有一大片茂盛的草地。下了黃牛背,父親將竹筐從黃牛背上取下來,解了黃牛繩子后,乖順的老黃牛就自己在一旁吃草去了。他就趁著這個時間在草地里挑些黃蘿卜茵,黃蘿卜茵挑回去開水燙過后用醬油拌一拌,就是晚上僅有的一道小菜。家里所有的人頭都在田地里卯足了勁兒賺工時,他作為家里最小的一個也要為家庭作出自己能做的貢獻。草地里除了黃蘿卜茵還有幾簇簇的雞公花,雞公的根莖是農(nóng)家孩子的閑適零食,父親用鋤頭挖開雞公花根基,那還粘著泥土的根,用手輕輕一撕就露出里面白嫩的肉,咬上一口滿嘴香甜。父親卻沒有太多精力去找雞公花,他將閑暇的時間都用來讀書,有時候蹲在地上挖黃蘿卜茵也會嘴里咕嘟兩句古詩,附近有人趕著鴨群路過,都笑著說父親是讀書的料,長大了肯定是要上大學(xué)!
上大學(xué)在父親那個年代是對一個讀書人的最高贊揚。盡管父親當(dāng)時年齡不大,但是貧苦山村里的孩子身上總是有一種讓人感動的早熟,也許周圍人對他的評價是無意的玩笑,父親卻當(dāng)真了。能夠讀書是好事,但是當(dāng)時的家庭承載不了他的夢想,最后父親終究沒能讀很多書。
父親離家出走了。一個13歲不到的孩子一天一夜沒有回家,家里人本該早就派人出去找,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閑下功夫去找一個也許正在哪個角落鬧脾氣的孩子,因為一天的工時比這件事情更為重要。第二天父親自己回家了,他在外面睡了一夜,沒有人知道他那天晚上究竟去了哪里,誰問他他都沒有說?;貋砗蟮母赣H像變了一個人樣,再也沒有說自己要上大學(xué)這樣的“夢話”。
回家后的父親少不了挨打,農(nóng)村家庭中“父親”的角色代表的是權(quán)威,當(dāng)權(quán)威面臨挑釁時,放在墻角的扁擔(dān)就派上用場,這是家法。扁擔(dān)是最為家法的懲戒工具,它的象征足以讓這里的每一個小孩甚至是成年人都感到害怕,畢竟一條扁擔(dān)可以挑起百斤的重物,打在身上也堪比百斤的疼痛。吃一頓扁擔(dān)對于父親來說是家常,在他跟我講述的回憶里,似乎每年都會吃上一頓“扁擔(dān)”大餐,至于犯事的具體原因,父親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父親在沒有讀書后也加入了生產(chǎn)的大隊伍中,他年紀小,只能在村子附近挑狗糞賣。挑狗糞這件活計乍一聽似乎有些好笑,可這卻是件苦差。農(nóng)村當(dāng)時每家每戶都會養(yǎng)一條土狗看門,土狗在村子的巷道里、草叢里、田埂上拉屎,狗屎分散不均,就算你拎著蛇皮袋子繞著村子走上一天,也只能挑上個五六十斤,運氣不好的時候甚至連幾斤都找不到。村子里挑狗糞的人有好幾個,鄰村也有不少跟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在挑狗糞,這讓這件差事的難度又加大了些。父親為了多挑些狗糞,每天天不亮就出發(fā),在一片狗吠雞鳴聲中借著月光提前趕去找狗糞,遇到冬天天冷或者下雪,村子里也沒有人出門挑那玩意,唯獨父親穿著一雙補丁斑斑的棉布鞋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找。挑來的狗糞可以賣個生產(chǎn)隊換工錢,一百斤狗糞三毛錢,而當(dāng)時一個雞蛋兩分錢。
父親年紀最小,卻是村子里挑狗糞的人中賺錢最多的。家里面所有勞工賺來的錢都必須要交給管賬的女人,父親賺來的錢也不例外。賺來的錢被女人放在月餅盒子里,這個盒子被一條破毛巾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裹著,擱在竹籃子里高高地吊在屋頂上。一年中打開這個月餅盒子的機會有三次:過年買肉、交公糧和給父親買書本?,F(xiàn)在父親不讀書了,打開的機會只剩兩次。月餅盒子被施了魔法,除了家里兩個頂梁柱,誰也不敢去動竹籃子里的寶貝。父親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母親將他賺來的十幾塊錢擱在月餅盒子里,這個女人在孩子嚴肅的注視下將他的勞動成果“沒收”,并且絲毫沒有注意到孩子內(nèi)心的怒火。
父親感到自己的勞動沒有得到重視和嘉獎,他用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反抗。夏天是農(nóng)村的一個奇妙的季節(jié),既有著無法排解的燥熱,也有著獨屬于季節(jié)的甜蜜。下午一點半,一聲吆喝自村口西邊響起,高昂的聲音穿過村里的彎曲小道,一路延伸到了父親家中。商販穿著一件洗過了色的白色汗衫,寬大的領(lǐng)口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口,黑紅色的脖子上耷拉著一條濕毛巾,此時已被熱氣蒸發(fā)得半干。商販挑著擔(dān)子,竹筐里一頭裝著綠豆湯,另一頭的竹筐用白色的塑料盒子包裹著,上面還蓋著兩層布,讓人完全看不到里面究竟裝的什么個寶貝。父親探出頭去看,商販正好走到門口,他將擔(dān)子放在門口的石板上,故作神秘的掀起竹筐上面的布,嘴里一邊念叨著:“今天可真的是個好日子,瞧瞧呢,最新出來的冰棍兒呦!”商販故意將吆喝聲拉長,因為這種叫賣方式最容易吸引小孩子,父親很快就被那寶貝冰棍給吸引了。當(dāng)時的冰棍就是紅豆和綠豆熬爛研成泥后加水冷凍制成的,口味只有兩三種,卻是那個年代的夏天最讓人渴望的零食??上б桓鲀簝煞皱X,相當(dāng)于家里兩天才能吃上一個雞蛋,父親猶豫了。商販背著擔(dān)子一天要走好幾個村子,他見父親不吱聲,便將白色塑料箱合上,再掀起布蓋在竹筐上。
在此之前,父親從來沒有在夏天吃過一根冰棍兒,也沒有動過任何念頭去動屋頂上那個被施了“魔法”的月餅盒子。下午一點半是生產(chǎn)隊開工的時候,家里除了他沒有任何人,父親將長板凳搬到竹籃子下面,接著又加了一個竹子做的矮椅子,晃晃悠悠地站在上面摸出那個被毛巾包裹著的錢盒子。錢盒子里其它的錢一沓一沓地放整齊,只有他賺來的零碎工錢略顯凌亂地擱在一邊。父親就從自己的工錢里偷走一張一角面值的紙幣。他買了一根紅豆味的冰棍兒,一個人坐在大門的門檻上吃。冰棍兒用油紙包著,吃到嘴里除了甜味,還夾雜著一股油紙包裝的膩味,吃到最后,僅剩的冰甜粘在一根木棍上,父親將木棍伸到嘴里來回攪和,嘴里的甜很快也就被木棍的澀味給代替了。
偷錢的事情一直被掩蓋得很好,直到快過年前幾個月,他的母親在一家人的注視下用鉤子鉤下竹筐,取出月餅盒子打開,她將里面的錢數(shù)了又數(shù)、算了又算,終于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小孩子的偷竊行為很快就被破案,父親交出藏在鞋墊里的八分錢,那根被他藏在門檻里的冰棒木棍也被找出來作為證據(jù)上交。他又被打了一頓,靠在門口角落的扁擔(dān)打在屁股上,從腳后跟一路延伸到后腦勺的酸麻,更別提屁股上的火辣辣滋味。父親脫了褲子趴在板凳上,他看到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在看熱鬧,而他的母親還在罵罵咧咧,他的父親一邊將扁擔(dān)抽打在他裸露的屁股上,一邊和站在門口的人說著事情的緣由……父親趴在板凳頭抬眼看,看到門口的晚霞余暉落在杏樹的縫隙中消失不見,他羞愧地低下了頭,咬著牙哽咽著哭起來。
月餅盒子里的錢和票取出一半用來買肉,年前幾個月買肉比較便宜,他們趁著這個時機用票換上十幾斤肉回來做臘肉。那時候家里窮得雖然說不是揭不開鍋,但是肉對于他們來說還是一種只屬于過年的“奢侈品”。平常時候,農(nóng)村人都吃自家田地里種的山芋飽腹,不要錢的山芋堆在墻角,小半籃子的米配上滿滿一鐵鍋的山芋,家里人吃飯之前必須要吃上一碗山芋后才可以吃白米飯。而山芋抵飽,通常吃上一碗后就沒有肚子再吃多少米飯。父親小時候機靈,他托著比他手掌還大的瓷碗,盛著山芋坐在外面吃,村里子散養(yǎng)的土狗就圍著他轉(zhuǎn)悠,他將碗里的山芋和這群狗分享,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地一碗山芋很快就見了底。父親靠著這個法子吃了不少白米飯,即使配菜只有鍋里蒸熟的大白菜,白米飯的香味也成了他心中的美味之一。這種餐餐沒有油水的生活只有快過年時才會有所改變,新腌好的臘肉掛在廚房的墻上,底下還擱著一個碗來接滴落的油,炒菜時就放上幾滴臘肉油,讓白菜快變成佳肴。過年那十來天幾乎是天天有肉,彎刀切一小塊臘肉,配上白菜一起炒,配上青辣椒一起炒,肉香菜香在沒有上桌之前就飄進每一個人的心里。他們辛苦勞動這一年,等的也許就是這餐可以飽食的肉。作為懲罰,那一年過年,父親沒有被允許吃肉,他的父親格外認真地吩咐女人在廚房給他開了“小灶”,蒸上滿滿一鍋的土豆。
父親在和我說起這段辛酸往事時,態(tài)度是簡單得不帶有任何抱怨的。我初聽到他的這些童年故事時,并沒有將他的事跡和北山斷崖上的野百合聯(lián)系起來。畢竟,誰會成為一株在懸崖峭壁上生長的野百合呢?
父親的活潑氣質(zhì)并沒有因為家庭的打壓而收斂,越發(fā)管制嚴厲的環(huán)境反而讓他心中的小火山活躍起來。十五歲之前,父親依舊在村子里干著挑狗糞的活計,同年齡段的男生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大隊做工,女生也跟在田地里做些農(nóng)活。挑狗糞的最新一批“工人”在村子里的十歲以下的孩子中誕生,而父親幾乎成了這群矮冬瓜中的異類。父親也想去生產(chǎn)隊,可是家里的人數(shù)已經(jīng)夠了,只能讓他繼續(xù)這份沒有著落的工作。父親將心中的不忿積壓在心底,每天繼續(xù)著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挑著擔(dān)子拿著鐵鉤,像一個商販一樣走過一個接著一個村子,直到有一天翻過山頭,他看到了林場那邊新駐扎的部隊。
林場附近的部隊屬于后勤,但是每天依然有許多卡車在山腳碾來碾去,部隊后面有一個快要干涸的舊水庫,大片河床裸露在外面,四周用簡易鐵絲網(wǎng)攔著,可以看到一群戴著帽子,穿著整潔干凈衣服的士兵正在打靶。子彈一槍槍穿過空氣,嗖地一聲就透過幾十米外的靶子上,父親趴在鐵絲網(wǎng)下面的土堆上看,那群人成為他眼里的新世界,他眼里的迷茫被一股炙熱所代替,就像那片干涸的土地上開出一片迷人的花朵似的。部隊訓(xùn)練之后,父親就悄悄地鉆到里面去撿子彈殼。子彈殼都是鐵的,還帶著一點余溫,父親將子彈殼一股腦兒撿到袋子里。當(dāng)時農(nóng)村還沒有回收這種鐵制品的商販,父親裝了半袋子的子彈殼連山村隨處可見的狗糞都比不了。他將撿來的子彈殼放到床下,每天睡覺前都要打開袋子看上幾眼,似乎這樣就可以睡個好覺。父親對于這些子彈殼的迷戀越來越明顯,以致他每天挑的狗糞的數(shù)量慢慢下降,最后連村里年紀最小的挑糞工都比他數(shù)量多。父親的秘密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處理的結(jié)果就是他的父親毫不留情地將那一袋子破銅爛鐵丟進河里。那是父親和家里人冷戰(zhàn)時間最長的一次,即使是輟學(xué)、偷錢這些事情,父親也從來沒有像失了魂的野狗一樣落魄。他被教訓(xùn)了一頓后,面無表情地提上褲子,隨手抹了把臉,就靜靜地坐在大門檻上不說話了,只是望著伸出屋檐的杏樹枝發(fā)呆。
馮祉艾畫
第二天一早,父親的魂兒好像又回來了。他終于不再和家庭的決策作對,認命地做別人口中他“該”做的事情。父親也沒有再去北山,他將北山斷崖上那片和命運抗?fàn)幍囊鞍俸下癫卦谛牡?,固?zhí)地堅守著心里最后一片領(lǐng)土。他結(jié)婚時已經(jīng)27歲,記憶里的十幾年慢悠悠地給他蒙上風(fēng)霜,可是真到回憶時卻發(fā)現(xiàn)時間快得讓他記不起來以前的苦。母親與父親是正式參加工作之后認識的,兩人工作的地方只隔一座山頭的距離,也許曾見過幾面,但是那種枯燥而又平寂的土地上生活生長不出令人羨慕的愛情,他們草草結(jié)婚,婚后簡單地生活,父親年少時如同那懸崖下的野百合一樣的生命力一下子好像也隨著時間而去。父親帶母親回了老家,去北山看野百合是婚前一段時間,父親跟我說,原本只是半個鐘頭的路程,他花了一個小時才走到盡頭,走過北山中坡之后,沿途的枯木荊棘,腳下的碎石縫隙,就連偶有幾處石頭縫里冒出來的雜草尖都讓他駐足而立。就這樣慢吞吞地走了許久,可真到了北山最頂端后,他只站著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斷崖依舊和十幾年前一樣,被風(fēng)化的碎石鋪滿整個山頭,大風(fēng)從空無一物的四周無所顧忌地呼嘯而過,寒冷的風(fēng)足以將一切生物掩埋在這碎石之下。斷崖內(nèi)側(cè)石頭縫隙原本只有一指來長,現(xiàn)在寬了不少,上下裂開的口子中藏著一堆散落的被風(fēng)化了的石渣,野百合生長的條件似乎有了些改善,可惜的是,也許是哪場不知名的風(fēng)暴災(zāi)難,高崖內(nèi)側(cè)的碎石縫隙里只剩下一株正在盛放的野百合。
父親的心中也生長著一片野百合,它們扎根在搖曳的懸崖斷壁上,透過和狂風(fēng)烈日抗?fàn)幎婊?,直到它們中有些終于被殘酷的命運打敗,只剩下最后一株靠信念存活下去的野百合。第一次跟著父親去看野百合,他跪伏在地上,將臉緊緊地貼著土地,感受著這些野百合令人敬畏的生命力。在這如同北山斷崖般貧瘠的山村,在這片在父親之前從沒有人敢涉足的北山頂,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幾株被賦予與命運掙扎拼搏的野百合在悄悄盛開。也許野百合也有頹敗的時候,可是等到它將根扎在一切它可以駐扎的地方,每一粒土壤,每一滴露珠,都足以讓它永遠的停留在這片地區(qū)貧瘠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