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5期∣王彤羽:蟬琀
1
江面白茫茫的,氤氳在極濃的水汽里,兩丈以外是看不清的,待看清眼前事物,已至跟前,渡船便是這般突然出現(xiàn),恍若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這時辰里,坐船的人稀罕,岸上除了元子,還有一年輕姑子。不等渡船停穩(wěn),姑子便一擰身,急急跳上了船,嘴里不忘一句埋怨,二爺,今兒個咋這么許久?都等了幾盞茶湯工夫。二爺也不搭話,把船慢悠悠地掉了個頭,駛向看不清的江水深處。
渡船上放有一鐵罐,里面極少的零錢。姑子撩起衫尾,從水色褲兜里掏出塊帕子,里頭包著些錢,指尖夾出一個硬幣,哐啷一聲丟進(jìn)鐵罐。元子學(xué)著姑子,也放進(jìn)鐵罐一個硬幣。姑子不再作聲,尋了角落,背倚在船中央的木樁上,雙腿微微叉開,站個穩(wěn)當(dāng),神色落寞地盯緊江面。江面卻什么也看不見,盡是白霧。二爺也不看前方,只稍微抬頭望天,像是天上裝了個羅盤。渡船不緊不慢突突地往前開,四周霧氣更重了些,船在霧中行,又似原地不動,被霧氣裹了個嚴(yán)實。二爺冷不丁唱起了咸水調(diào):
鴨嘴無抵雞嘴尖,妹嘴無比哥嘴甜。
妹想同哥親親嘴,三年無使買糖錢。
嗓音嘶啞,如小蛇躥出,奔向前方重重白霧。二爺卷起褲腿的光腳丫也踏出節(jié)奏,鏗鏘有力,身體隨之搖晃頓挫。
二爺這么一鬧騰,周圍愈加寂靜了。
元子的眼前橙色一閃,姑子后腦勺的方巾已晃到船邊,止不住往江面探頭探腦。二爺?shù)母杪曣┤欢?,穿過霧氣,往姑子的方向飄去,過了江心那旮旯,便是想死也死不了嘍,頂多濕身衣裳,讓人家看一場笑話。姑子一扭頭,橙色帕子隱去,只聽見一聲半急半埋怨的嬌嗔:二爺——
二爺不知該接哪句,便不再作聲。身子又往木樁子上靠去,發(fā)起愣來。
船上堆著好些物件,包扎分好,貼上名字。元子細(xì)細(xì)看起標(biāo)簽上的名字來——田四,尹三,房七,霞姑,方嬸,鴻娘……二爺看她念得正經(jīng),便與她搭起話來。說這些物件都是幫島上人帶的,這七星島三面環(huán)江,一面臨海,大多島民一輩子沒離過島,物件都讓他幫帶進(jìn)帶出的。這島封閉著哩,外頭人可不興來,姑娘來這做甚?
元子心思復(fù)雜,一時作答不得??丛訉に疾徽Z,二爺像洞悉了天機(jī),轉(zhuǎn)而樂呵呵過來安慰,姑娘莫不是為了逃避感情而來?元子咧嘴一笑,不置可否。二爺說,嗨,感情的事兒說是個事,也不算事,可這不算個事的事就能把人的活路給堵嘍。姑娘你來這兒,說是緣分怕你嫌俗,可一般人真不會來。偌大一條南流江,就這么一條渡船來往,多時一天兩回,少時幾天不出江。外頭人不進(jìn)來,里頭人不出去,江面常年大霧,倒真是與世隔絕了。姑娘別看這地方小,又臨近邊界,可小有小的活頭,天高皇帝遠(yuǎn),民少相公多哩。島上時興女子當(dāng)家,不會委屈著自個半點兒,那可是真開放。
元子聽著新鮮,船靠了岸也不覺。姑子搶先上岸,橙色帕子在霧里隱去。二爺沖著姑子的方向說,這姨娘在外頭靠了個男的,還賠錢去養(yǎng),男的不與她好了,便尋死覓活的。想了想又說,也不真尋死,不然早死嘍。說罷呵呵地笑。
元子問二爺,這島為啥叫七星島哩?
二爺說,七星島在廉州古郡的西面,擁江臨海,剛好在江海交接處,千百年來就塑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只是這帶地形奇特,常年大霧,外來人不得要領(lǐng),不懂汛期,強(qiáng)行渡江容易迷掉。幾十年前,土匪攻島,在這南流江上可是損失慘重哩。
岸上沙子細(xì)且白,元子才一落腳,像踩在了粉末上,走動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二爺說,這島上沒客棧,但島民看外頭人新鮮,也不排生,哪天來了外鄉(xiāng)人,給點茶水費,也愿意留宿。姑娘不如與我一道挨戶分發(fā)物件,相中哪家,我便幫你說去,住個十天半月的定不成問題。
這正合了元子心意。
2
島上隨處可見白的墻,黑的瓦,紅漆大門,青磚石級,翠竹林子。空氣是水潤的,人也長得水靈,連說話聲都似擠一擠便能擰出水來,軟軟的聽著舒坦。街上不見男子,盡是一些年輕或年長的姑子。大多身穿斜開襟衣裳,顏色鮮嫩,腰胸處收得窄緊。下面是七分長的闊腿褲,露一小段光潔腳踝,系一根紅頭繩,繩子里串個把小玉錢。扎根粗黑發(fā)辮,一塊大大的繡花帕子,或綁于頭頂,或置于發(fā)梢,倒也顯秀氣。姑子們個個挑著竹擔(dān),臉上汗涔涔、紅撲撲、笑吟吟的。領(lǐng)口的盤紐松開兩粒,壯實的胸脯撐滿了要往外蹦的架勢。也不扭捏,一路說說笑笑,很是活潑。扁擔(dān)兩頭掛著籮筐,里頭裝了好些東西,紫的薯,綠的筍,白的米散,曬干的銀魚巴,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塊兒。有些的筐里還挑著娃,娃嘴里吧嗒作響,啃一根明亮發(fā)光的紅蘿卜。姑子們打著赤腳,腳指頭傘一樣張開,四平八穩(wěn)地踩在青磚石條上,啪啪作響。巍峨的臀部扭將起來,那是一個比一個歡暢。這旁若無人的境界,讓元子著實領(lǐng)悟了二爺方才說的話,這地方的風(fēng)氣倒是先進(jìn)得緊哩。
二爺領(lǐng)著元子挨家挨戶分發(fā)物件,元子細(xì)細(xì)觀察了各處宅子與其主子。島上的房子大多是騎樓設(shè)計,房子窄長,長有五六十米,寬不過四米。都是圓拱走廊,碧綠琉璃,五彩玻璃。各家合一堵墻,筒子模樣。門檻兒高,有三十厘米,老人坐在自家門檻兒上,和左鄰右舍的閑嘮。離對面的騎樓也不過數(shù)米,這廂抬高了音調(diào)說話,那廂也能聽個分明。元子是不愛這些熱鬧的,一心想尋個清靜地兒。當(dāng)二爺領(lǐng)著她去到江邊那座獨門獨戶的騎樓時,便一眼相中了。騎樓的外相也是奇特,像兩幢樓呈九十度交接,縫合處爬一棵老榕。老榕估摸有上百年光景,垂下大把深褐色根須,有些長及泥土,有些糾纏成團(tuán)。老榕的軀干一分為三,蟒蛇一樣纏緊攀爬,由于過分用力,軀干被絞擰得扁平、扭曲、光滑。卻也硬朗,似要把房子極力撕扯,一分為二。
聽得元子說相中這地兒,二爺略顯為難之色。騎樓的主子叫霞姑,二爺管她叫小姐,并顏色正經(jīng)地與她說明元子的意思。二爺說話的神色和別人家的不大一樣,里頭多了一些尊敬的意味。都一把年齡的老先生了,對個年輕姑子畢恭畢敬的,也是稀罕。霞姑臉色清冷,看不出喜惡,也不多言,只揚(yáng)起下巴打量元子。元子也同樣打量著霞姑,只見對方一身素色旗袍,墨色斑斕的大片夏荷,慢慢搖一把紙扇,扇柄綴一串綠穗子,方才還晃得緊,這會兒卻靜止了下來。霞姑盯著元子脖子底下的一塊玉,看得出神,問元子那是什么玩物?元子說是蛐蛐,家父讓人用南流江石雕成。霞姑不作聲,仍然盯緊了那個玉蛐蛐。玉蛐蛐小指般大小,褐中帶紅,渾身通透。頭、眼、嘴、翅雕得極為鮮活。霞姑看一下玉,再看一眼元子,聲音嘆息一般傳來——那便住下吧。抬腳要走,似又想起什么,回過身子說,提醒姑娘莫要亂走,西廂院子定是去不得的,答應(yīng)了,便住下,不答應(yīng),現(xiàn)在便可離開。說完再不看元子,吩咐了二爺點兒什么,慵懶地以扇掩嘴兒,打一哈欠,搖曳著消失在了騎樓里。
3
七星島樹葉大的地方,騎個自行車環(huán)島一周也不到兩個時辰。島上不過千余戶人家,以耕種、養(yǎng)殖和捕魚為生計。不忙活時就三五成群,或打紙牌,或蹲圈兒談天。姑子們最喜熱鬧,在家里待著像有針兒扎了刺了,有事沒事的,總愛搭個伴兒,湊一塊兒拌拌嘴什么的。曉得有新客住在霞姑屋里頭,都掩飾不住好奇。特別是吃過甜酒后,話題更是活潑大膽。島上盛產(chǎn)米散,島民也愛吃米散。米散下了糖水,剁些姜絲,煮進(jìn)半生半熟雞蛋,關(guān)鍵還要添進(jìn)甜酒。酒量好與不好,都是要添一鍋勺的,香香糯糯甜甜的,不自覺吃掉兩碗,不勝酒力的人便是要醉去。這一醉,姑子們就撒得更歡了,開始咯咯地笑個不停,像脖子里有只下蛋母雞。
姑娘你可真好運(yùn)喲,沒人進(jìn)過霞姑的宅子哩,也不曉得藏著什么個幺蛾子。
可不是?這霞姑把西廂院看得比命還重哩。上回二喬子吃了酒,輸了錢,想借霞姑的身子搏點油水回來,硬摸進(jìn)了西廂。霞姑不知從哪兒扛出一桿槍,說二喬子你再不滾姑奶奶就打爛你。二喬子不信這邪,犟著說這槍頂多就一嚇唬人的,有種就開呀。你猜怎么著?霞姑真開槍了。一支真槍喲,砰的一聲,島上的人都給驚裂了膽兒。也沒真打二喬子,只是把他給嚇尿了。聽說連褲襠里那玩意兒都嚇軟趴了,為此,二喬子家的怨氣唳得緊哩。
元子說,看不出這霞姑還是一貞烈女子呢。
呸,烈個鬼,聽說這西廂里頭可是藏著一男的,從不離開西廂院半步,霞姑待他寶貝疙瘩似的,用古董養(yǎng)著他,哄著他,貢著他。
男人稀罕她哩,你要這么干,你家方二柄還不把你給捧上天去。
沒她那本事,家里頭的哄得服帖,外面的也三天兩頭地?fù)Q,紅船都睡塌了。
一幫姑子使勁兒浪浪地笑。
元子在夜里頭極少看見霞姑。定更過后,西廂房的燈仍然亮堂著。因有言在先,西廂院子總是要回避著點兒的,但今兒夜里,聽了姑子們的浪語,又趁著酒興,好奇心便長成了把鉤子。
西廂與東廂不過是一個圓拱門分隔開來,拱門下是對開的兩扇木門。木門底部因長年水汽浸泡,已是腐朽爛掉,露出獰猙尖角,長著灰白霉點。有一處縫隙極大,能鉆過去一只貓狗什么的。門沒上鎖,一推便開。
拱門底端有個階梯,元子抬腿走了進(jìn)去。
西廂院子不大,七八步便可行至窗邊。一排窗子皆是木頭鏤花雕成,再粘一層紗布。紗布經(jīng)了歲月,變成了淡黃色。窗子沒關(guān)上,里頭的事物能看個清楚分明。屋子極寬敞,擺設(shè)單一。成排的木頭架子,上面大多是些陶器瓷片之類的東西。霞姑不在屋里頭。只見一男人,背對窗戶,坐在輪椅上。男人正在下圍棋,左手執(zhí)白子,右手執(zhí)黑子。舉棋不定,遂搖頭晃腦,嘴里振振有詞——世事如棋深無底,夢入神機(jī)亦枉然。男人不時說著話,聲音時高時低,似對面椅子上坐了人。下得一步好棋拊掌大笑,被拿掉了棋子便咆哮幾聲。下著下著,自個爭執(zhí)起來,還一甩手把棋盤攪亂,像個發(fā)脾氣的娃子。元子看得新鮮,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下可驚動了下棋之人。男人轉(zhuǎn)過身,看見元子,似愣了一下。元子醒悟過來,趕緊逃離了西廂院子。
4
元子聽得更多的是關(guān)于霞姑的一個說法,都說她有四十歲光景了,色相倒像二十出頭的姑子,是因為長年不離一塊古玉。古玉為蟬形,渾身通透,粉糯色,小指大小。頭、眼、嘴、翅均栩栩如生。傳說若擱置在女人極陰濕之處,以人氣溫養(yǎng),時日一久,便會變色,開片出蟬翼的紋理,層層疊疊,作飛翔狀。而擱置此玉之人,也能永葆青春不老。元子知道這玉,當(dāng)年父親來到島上,參與漢墓發(fā)掘,出土的名貴珍寶里除了一盞銅鳳燈,便是這個蟬形玉琀了。元子知它極為稀罕,卻不知還有青春不老之功效,又或者只是個傳說,聽聽便是了。島民都說這是個靈物,遇水便化,遇土便遁。當(dāng)年文物從水路過江運(yùn)往外頭時,突然沉了船,待發(fā)動人員打撈得上來,更名貴的銅鳳燈還在,玉琀卻不翼而飛。
玉琀落在霞姑手里的傳說也不知真假,卻已然被傳得神乎其神。都說這些年來她把玉琀藏于私處,從不示人。但每回與男人幽會,她會把玉琀取出,打一盆江水,細(xì)細(xì)清洗,拭凈,擇子時在月光底下晾曬。待丑時一過,又重新置回幽深之處。更有相好的為搶風(fēng)頭,讓自己的說辭顯得不一般,說這玉琀果真神奇哩,從霞姑身子里拖出時,渾身通透發(fā)亮,是大紅之色,長成拇指大小,有蟬翼展開。待擱置于水中,遂化為水色,縮成小指大小。等吸了月光靈氣后,又變回粉糯色。島上的男人單是沖著這玉琀,都想去和霞姑睡上一覺,好奇這個被玉琀養(yǎng)得水靈的女人,那個地方和自家婆娘的是否真差了個天地。姑子們倒是恨上了,嘴里啐著,說霞姑不過是皮色光鮮,沒準(zhǔn)兒年齡一大把,都能當(dāng)你娘哩。說歸說,損歸損,姑子們?nèi)ズ屯忸^靠的男人幽會時,總學(xué)著霞姑的模樣兒來打扮——束高胸脯,扎細(xì)腰身,旗袍衩兒都開上天了去。說話也細(xì)聲軟語的,能酥到你骨頭縫里去。
七星島上只有兩條船,一條是二爺?shù)亩纱粭l是霞姑的紅船。霞姑在紅船上與相好的見面一事也不新鮮了,她定的規(guī)矩也在島上傳開,說她只與收藏有古物之人往來,不收錢銀,只要古玩,按古玩的估價商定陪夜次數(shù)。元子卻從未見識。
一天夜里,定更的當(dāng)當(dāng)聲才過,霞姑便離開騎樓,施施然往江邊走去。元子猜想霞姑定是要上紅船幽會去了,便悄悄尾隨。霞姑穿一身綢子旗袍,顏色艷麗,背影裊娜,形態(tài)動人,邊走邊甩一方帕子,嘴里咿呀出聲,哼著小曲兒,也不怕驚擾旁人,碎步走動的大腿蹭著旗袍的綢子面,咝咝作響。
江面白霧升騰,夜里辨不清西東。一艘紅船泊于岸邊,邊上是大片的紅樹林。船艙里亮著燈,想是有人早早等候。霞姑走過窄長搭板,上得船去。岸邊陰暗處走出一人,把繩纜從木樁子上解下,再蹚入水中,拱起腰背,奮力把船往江中推去。紅船緩緩滑去,那人還杵在水里,一動不動。待紅船走得更遠(yuǎn),不復(fù)聽見霞姑的咿呀小曲兒,那人才回到岸上。
那人回到岸上了也不走,隱沒在一棵樹的陰影里。過了好一會兒,元子看見那廂隱約有星火閃爍,慢慢走近,看見樹底下蹲有一人——是二爺。二爺正朝著紅船的方向,有一搭沒一搭地吸煙。
元子心里明白了幾分。
倆人皆不吭聲,空氣有點兒窒悶。因為紅船的經(jīng)過,紅樹林上數(shù)只白鷺驚起,來回盤旋。元子問二爺那些是什么樹,怎會生長于這江海交接的咸水里?
二爺說是紅海欖。
元子說,這紅海欖也是奇特,長咸水里也能活。
二爺說,紅海欖的根和葉子能自動濾去咸水,能活。
適逢漲潮,那一片紅樹林慢慢地被淹沒掉,只剩余了頂端的零星葉子。
元子問二爺,您這是要守到她回來嗎?
二爺干咳幾聲,嘴皮子叼著煙,含混不清地說,江面霧重,水急,我不放心小姐哩。
元子說,二爺為何稱霞姑為小姐?
二爺說,叫慣嘴了,改不了口。老爺對我有救命之恩,不是老爺,我早成了這南流江的水鬼。我一直跟著老爺,老爺去了,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二爺半瞇著眼,鼓起腮幫子猛吸了幾口煙,火光暈出他臉上一片異彩。二爺說,那年正值秋汛,來自沙田、草潭、石角的近百條漁船匯集于豬仔嶺港灣。清晨卯時,吹起號角呼喚對仔(拖網(wǎng)對船向?qū)Ψ降姆Q呼),正準(zhǔn)備從豬仔嶺駛出海,不料遇上兩艘土匪船,我還記得那是兩艘機(jī)動漁輪。土匪用沖鋒槍驅(qū)趕漁船,見人就殺,并放出兩條小艇登陸。將漁船串在一起拖到附近的淺灘,向漁船噴射汽油,準(zhǔn)備縱火。我就在這些漁船上,出來會被槍打死,不出來就會被燒死,想想鐵定是活不成了。當(dāng)時,島上只有老爺帶的十來個家丁人手一支轉(zhuǎn)輪手槍。老爺就帶著這支土隊伍潛游到江中去襲擊土匪,利用了江霧與地形和他們周旋。我一看那廂打起來了,土匪也顧不著這廂了,才借機(jī)跳江逃走。人是活了,可幾十條漁船被燒毀。唉,足足燒了半日啊,整個天空都是血紅色的。
二爺吸的煙滅掉了,看不清他神色。好一陣子沉默后,二爺繼續(xù)說道,小姐的性子和老爺?shù)囊话懔伊?,別看她臉冷,倒是個軟腸子。不然你闖她西廂,她哪還容得下你。
元子暗暗吃驚,干咳一聲掩飾過去,問二爺外頭關(guān)于霞姑的傳言可是真的。
二爺卻答非所問地說,姑娘那天該是見著了婁先生吧?
元子猜想西廂里坐輪椅上的男人便是婁先生,問二爺婁先生有何能耐,令小姐這般好生對待。
二爺接著說,婁先生當(dāng)年是個盜墓人。這里周邊的漢墓群,大浪古城,草鞋村遺址,哪個墓穴都來去自如。他不是七星島人,來到島上初見到小姐的那會兒,小姐十七歲,婁先生三十出頭。我還記得那日,婁先生打門前經(jīng)過,見小姐不走樓道,反倒是從二樓沿水管爬下。便不走了,站那兒一直瞅著。小姐一看底頭有個男的笑嘻嘻地干瞪著她,就不樂意了,說你睇咩睇(看什么看),有咩也好睇(有什么好看)。你果低子(那樣子)睇一姑娘家,面皮都挨你睇(看)薄了去。婁先生仍笑嘻嘻的,說我看我的,你爬你的,有何不妥?這倆人就你一嘴我一舌地斗了起來。沒想著數(shù)日后,婁先生就正兒八經(jīng)地向老爺提親,說一定要娶小姐為妻。老爺哪看得上他一方盜賊,便出一難題,好讓他知難而退。老爺說如婁先生盜得剛出土的蟬形玉琀,就許小姐于他。沒想婁先生爽快答應(yīng)。那日,出土的文物重重把守,從水路運(yùn)出。婁先生提前潛伏于江中,借助江面白霧,伺機(jī)整沉船只。那日已是深秋,天氣寒涼,婁先生一潛水底數(shù)個時辰,雖取得玉琀,也染上了風(fēng)寒。
元子說,他的腿疾可是那場風(fēng)寒所致?
二爺說,那倒不是,婁先生根底子厚,休養(yǎng)生息半月,便已痊愈。
元子說,二爺見過玉琀?
二爺望一眼元子胸前玉墜,說,我幸與玉琀有過一面之緣,與姑娘的玉蛐蛐一般大小與模樣,只是姑娘的屬南流江石所刻,為紅褐色;而蟬琀是粉糯色,其他無異。
元子說,婁先生取得玉琀,老爺可有信守承諾?
有玉琀在手,老爺反悔不得,便詢問小姐意思。而小姐早已打聽得婁先生的江湖本事和為人性情,芳心暗許,一口答應(yīng),接琀為媒。只是神色正經(jīng)地對婁先生說,今日后,你我當(dāng)不離不棄,你若負(fù)我,我定取你性命。
元子說,那么,婁先生的腿——
小姐二十八歲那年,婁先生技癢,茶飯不思,心神不寧,搗鼓著重出江湖。只是干他們這行的,吉兇難卜,這一走,也不定幾時能回,能不能回。婁先生雖不舍小姐,卻狠了心要走,說讓小姐當(dāng)他是死了。小姐哭也哭過,鬧也鬧過,都無濟(jì)于事??砂葱〗愕男宰?,哪由得他這般一走了之,想當(dāng)年嫁他時可是賭了誓的。
元子不語,隱約感覺到有事兒發(fā)生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早晨,小姐與婁先生大鬧了一場,連婁先生最愛的波斯陶壺都給摔了。下午的時候,小姐讓我去弄些龜魚,還特地交代要黃龜魚也要花龜魚。我當(dāng)時納悶,這花龜魚可是有劇毒的哩。但想小姐自有主張,也不好過問。后來,婁先生龜魚中毒,老天讓撿回一條命,只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元子說,沒想著霞姑這般心狠。
二爺說,你哪曉得小姐對婁先生的感情哩,感情這事,外人可當(dāng)真說不好,也難論對錯。婁先生癱瘓后,小姐可是百般討好侍候。婁先生愛古物,小姐便不計成本地到處搜尋,買不起便拿身子去換。唉,造孽哩。
這當(dāng)兒,鐺——鐺——鐺——三更鐘打響,二爺急急催促元子離去,說小姐也快要回來了。
元子離去時,二爺在后頭追上來一句,姑娘為何戴那玉蛐蛐?
元子不語,只在心底說,見蛐如見蟬。
5
元子選了一個霞姑上紅船的夜晚,去了西廂。西廂房仍然亮堂著,依稀傳出點兒聲響。元子也不避忌,徑直進(jìn)了里屋。東面墻的架子上擺著擂盆,擂罐,板瓦,公母瓦與筒瓦碎片。瓦片厚重,以繩紋、布紋為主,長度多為五十厘米左右。關(guān)于古物,元子略通一二。當(dāng)年,元子父親參與發(fā)掘了這島上二十六處馬蹄窯。這些馬蹄窯呈環(huán)形分布在江海交接處,在眾窯之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長約五十米的龍窯,龍窯的券拱窯頂已經(jīng)塌陷,殘留三米窯床。底部由漢磚砌成,上部用紅燒土壘砌,內(nèi)壁殘留有玻璃質(zhì)窯汗。銅鳳燈和蟬形玉琀正是在那個龍窯里出土的,而其他窯出土的多為生活用品,盡是些甕、罐、執(zhí)壺、缽、碗、碟、盆、紡輪和古陶瓷片之類的東西。
這當(dāng)兒,婁先生正擺弄著瓷器。見元子進(jìn)來,也不作聲。元子取一瓷器,細(xì)細(xì)觀看。瓷器胎質(zhì)細(xì)膩,內(nèi)外施青釉,內(nèi)有細(xì)密開片,表面素滑,紋有海鳥圖案??壑懧暻宕?,想是燒成火候較高所至。
婁先生拭完古物,在船木幾案上擺開棋盤,沖對面空椅子調(diào)侃一句,昨天你輸與我,今兒個我們再戰(zhàn)一局,讓你扳回顏面可好?說罷哈哈大笑。元子細(xì)觀婁先生,只見他五十好幾的歲數(shù),面容清瘦,目光炯炯,眉骨突出,鼻梁挺直,下巴寬闊,線條硬朗。元子也不打擾,安靜立于一旁,看他下棋。婁先生左手與右手對弈,或擰眉沉思,或豁然開朗,爽快大笑。而當(dāng)對方兵臨城下,直搗黃龍時,又耍起了小性子,甩棋認(rèn)輸。如一頑童。
見得婁先生終于偃旗息鼓,呷起茶來。元子仍不作聲,自顧安靜坐著,把玩一片碎瓷。終究還是婁先生按捺不住,湊到元子跟前,皺起眉頭,腮幫子鼓鼓地瞪著她,仿佛元子是只貿(mào)然闖入并惹主人家生氣的小動物。元子注意到,婁先生的臉容干潔,胡子刮得烏溜發(fā)亮,頭發(fā)也齊整短平,像是悉心打理過。
婁先生對元子左瞅右瞅的,似乎在等元子先開口??稍铀茮]意會,只顧擺弄手上物件。婁先生只得率先說起了話,小姑娘,你貿(mào)然闖入私人領(lǐng)地,也不解釋,更無招呼,實屬無禮,不甚得當(dāng)吧?
元子尋思著,拿捏著分寸,不溫不火地開了口,先生身處眾多古物之中,不與世人交往,想必也是不拘泥于世俗禮節(jié)之人。元子敬重先生,無意打擾冒犯,無禮一說又當(dāng)從何說起?再者,先生與想象之人竊竊私語,卻置活人于不顧,虛實不辨,只與虛妄之物較真。如非說有不得當(dāng)之處,先生也逃不得干系吧?
婁先生先是一愣,繼而認(rèn)真地說,你沒看見,又豈能定虛實?眼睛看見的未必就是真實,何必執(zhí)著于形。眼里沒有,可心里有,那便是有。
元子說,先生說的極是,元子雖嘴上沒問候與先生,但心懷敬意,那便是禮數(shù)已到,只是先生看不見,聽不到。你若說有便是有,無那便是無了。
婁先生拊掌大笑,連說有趣。
元子說先生若是不怪,請恕元子直言。
婁先生說,我都兩倍于你的歲數(shù)了,豈能和個丫頭一般見識,但說無妨。
元子說,先生可真是個有趣之人哩,被所愛之人下毒,十余載與輪椅為伴,還能若無其事友好相處,這樣的胸懷怕也只先生才有。
元子原以為婁先生會勃然大怒,不想他只愣了一下,繼而仰面閉目,陷入沉思。當(dāng)再睜眼面對元子時,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少許高深莫測的笑容。婁先生說,對于一個常年生活在海邊,海里來浪里走的人來說,會不知道花龜魚有毒嗎?
元子說,難道先生明知有毒偏還要吃?
婁先生笑而不語。
這回輪到元子沉不住氣了,她覺得無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復(fù)雜情感能讓一個人選擇面對死亡。
婁先生說,這世上許多事情也不見得一定會有答案,有許多事,明知不該為,卻又偏為之,倒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相反倒不是最重要的。
元子說,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寬恕。
寬???你若是經(jīng)歷過蒙冤受辱,郁郁而死,可還會說得如此輕巧?元子失笑起來。
婁先生把身子往椅子后面靠了靠,說,姑娘話里有話,不妨直言。
元子嘆息一聲,不如我與先生講一故事吧。
二十年前,有一位沅姓考古學(xué)者,得知廉州鎮(zhèn)東南方向三公里處,發(fā)現(xiàn)有方圓六十八平方公里的漢墓群,漢墓數(shù)量多達(dá)萬座,其中有一些就分布在江海交接處的七星島。于是,沅先生為了畢生追求的理想,離開妻女,上了七星島。也是不負(fù)所望,他們對墓群進(jìn)行發(fā)掘清理,發(fā)現(xiàn)了陶洗池、房址、貯泥坑、沉淀池等五十多處漢代遺跡和二十六座馬蹄窯,在其中一處龍窯里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蟬形玉琀。玉琀乃珍稀古物,沅先生奉命將其帶回。只是,運(yùn)輸船在南流江中段莫名沉沒。數(shù)日后,待打撈得上來,同批的銅鳳燈完好無損,只有玉琀不知所蹤。沅先生惜琀如命,自責(zé)不已,回去后大病一場。又被人誣陷說自盜玉琀,多番盤問。沅先生百口莫辯,不堪受辱,遂自絕于三尺白綾。死前書予家人:玉琀不現(xiàn),死不瞑目——
元子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6
白露過后,許多陌生人來到了島上,有不明身份的,也有穿制服喊同志的。二爺?shù)拇_始忙碌了起來,有時一天要往返好幾趟。只是,二爺?shù)亩纱诮闲凶邥r,比平日里更慢,咸水調(diào)也不復(fù)哼唱。元子偶爾遇見他,不是神色凝重,便是小心警惕的模樣。姑子們倒是比往常更為活潑,打扮也更為講究。聚在一起時,話題總會落到外來的哪位爺,說是待她多好,送她值錢物件什么的。有一次,一姑子埋怨,說她的新相好在與她做那事時還不斷細(xì)細(xì)打聽霞姑與玉琀之事,完了還賞一銀鐲子予她。姑子說罷,伸出光光手臂,給眾人看她的鐲子,嘴里不忘謙虛,說這貨也不值幾個錢哩。元子每日里聽她們爭相賣弄攀比,甚覺無聊。
元子從未見霞姑往人多的地兒扎堆,更不與誰過多交往。走路是走路,站立是站立,定不會多瞧斜地里一眼,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就干站著,也自成一道風(fēng)景。你模樣姣好倒也罷了,還心氣兒高。姑子們的氣就更不順了,巴不得哪日霞姑栽了跟頭,也好讓她們威風(fēng)一回。
這樣的機(jī)會終究還是讓她們給逮著了。
一天夜里,丑時剛過。不絕于耳的當(dāng)當(dāng)聲從江邊傳來,似故意這般急,通風(fēng)報信一樣,響亮,刺耳,兇猛地劃過黑夜,傳遞到每家每戶。元子聽得心驚肉跳的,披上衣裳,往江邊急急走去。
聲音從紅船的方向傳來,那里已被各人的手電筒照得如白晝一樣光亮。元子循著人群指指點點的地方望去,看見地上躺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頭發(fā)蓋著臉,認(rèn)不出是誰。女人一動不動的,不知是死是活。旁邊的一棵樹底下,綁著二爺。二爺在徒勞地掙扎,嘴里塞滿了牛糞,說話不得。一直嗚嗚咽咽地悶嚷嚷,似憤怒,更似悲鳴,臉上還淌著淚。元子不忍看他的模樣,但他像有話要對元子說。二爺?shù)南掳鸵粋€勁兒地朝地上的女人點,雞啄米一樣。元子心想那定是對二爺極為重要的人。
她旋即想到了霞姑。
果真是霞姑。
元子趕緊叫喚著讓人幫二爺松綁,自己脫下外套給霞姑撫嚴(yán)了身子。那當(dāng)兒,元子對圍觀的人群是極為厭惡和鄙夷的,仿佛他們看的不是霞姑的身子,而是她自己的。姑子們巴不得霞姑光著身子,丟人現(xiàn)眼,卻又阻止自家男人往那具雪白的身子上看。男人便借左顧右盼的當(dāng)兒偷偷地看。
元子掐了好一會兒霞姑的人中,霞姑才嘆息一聲醒了過來。醒來之后,不哭,不鬧,不嚷,不叫。看見元子,明白過來,只幽幽地對元子說了一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兒——妹子,別恨。便又暈了過去。
霞姑在床上足足躺了七日。
外頭已是傳了個熙熙攘攘,說下手的是外來的幾個生面人,是沖玉琀去的。他們蹲點好些時日,摸清了霞姑的脾性,以古物為誘餌,引得霞姑上船。可霞姑性子烈,任你怎么折磨都守口如瓶,想必是遭罪不少。姑子們傳得更為有聲有色,說那幾個男的輪番搞了霞姑,為找到玉琀,差點兒沒把下邊給扒開哩。
霞姑再邁出房門,已沒了往日的神采,形容枯槁的,七日便老去了十個年頭似的,還白了頭發(fā)。元子從不相信玉琀養(yǎng)人青春不老的說法,如今倒希望傳說是真的。她希望霞姑真把玉琀給藏了起來,待風(fēng)聲一過,又重新置于私處。如此一來,霞姑的容顏又可重新煥發(fā)起來。
霞姑在屋里頭對著鏡子細(xì)細(xì)打扮——撲粉,上胭脂,描眉,抹口紅。再換上一襲大紅旗袍,踩一雙緞面高跟鞋,在腳踝處系上根綴著小玉珠的紅頭繩。霞姑瘦了,旗袍松了好大一圈兒,不經(jīng)風(fēng)似的柔弱。走起路來有點兒慢,有點兒飄,只是腰桿兒挺得老直。霞姑下到一樓伙房,拾一把柴刀,又哼著小曲兒上了三樓。霞姑把旗袍下擺拉起,跨過陽臺,騎坐上頭。一條大腿晃悠在陽臺外頭,光溜溜、白花花的。她左手扶墻,右手拿柴刀,奮力砍向纏繞騎樓的那棵老榕。
見霞姑如此耍潑,也不知演的哪出戲,大伙兒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圍住騎樓,瞧起了熱鬧。一看人多起來,霞姑砍得就更起勁了,嘴皮子也撒了野,說這樹都百把歲數(shù)了怎就光長了身子,也不見枝葉。說這可不是什么樹哩,它就是一個人,妖人。這島上的事能逃得過你,逃得過我,可偏是逃不過它。你瞧你瞧,它都老成精樣了。哪家的破事它不曉得一點?它明白得緊哩,可它就是不說。我今兒個就非得讓你開口不成。你不吱聲,你犟,我就砍到你冒氣兒為止。
有人說這霞姑莫不是瘋了,哪有樹會說話的哩。
霞姑沖眾人噓了一聲,說,誰說這妖人不能說話的,它還真說了,要不,我來說予您聽聽?
霞姑把散落的頭發(fā)細(xì)致地別到耳后,左手撫至胸口,解開兩粒盤紐,用手絹兒給自己慢吞吞地扇風(fēng)拭汗。再把耳朵貼樹干上,做出認(rèn)真傾聽的樣子。完了沖樓下紅衣綠褲的喬大喜家的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哎,我說喬大喜家的,妖人說了,你家大喜要睡我哩,他每日都從魚錢里扣出好些,說存夠了給姑奶奶我牽頭青銅牛來。我說那青銅牛身上豈不有魚腥味嗎?也不怕熏臭了我?大喜說不怕,你再臭也比我家歪屁眼婆娘香哩。說罷,咯咯地笑。
喬大喜家的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脫下兩只鞋巴就往樓上扔,砸不中,氣得直跺腳。嚷嚷著喊破鞋,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旁邊方二柄家的也跟著起哄,說你別與她一般見識,這樣的女人要換了以前,早捉去浸豬籠了。
霞姑也不生氣,仍笑吟吟地騎坐三樓陽臺上,干脆把另一條腿也跨過來,蹺起了二郎腿。她又把耳朵支樹干上聽了好一會兒,手帕兒掩嘴兒撲哧一笑,說,哎喲,這妖人說,這里有人三年不下蛋的,偏去年小木匠一來就懷上了,嘖嘖,也真是怪巧合的。瞧你家小柄子那小白臉兒,活脫脫就一個小木匠哩。
方二柄家的臉上紅一陣綠一陣的,卻啞了似的作聲不得。接著,各家姑婆嬸子的輪番被霞姑數(shù)落了見不得人之事。各人雖氣不過,卻是虧了理兒,只有干瞪了眼,自認(rèn)倒霉。像蛇被掐住七寸,動彈不得,風(fēng)一樣一哄散去。
7
夜里,槍聲連著響了九下。所有人都聽見了。
是從鎮(zhèn)西一閑置屋里傳出來的,死傷了五個,盡是些外鄉(xiāng)人。一槍一個準(zhǔn),全打在要害地方。待大伙兒都趕到時,那廂江面又燃起了大火。
紅船失火了——
火勢很猛,半邊島被映得血紅,黑夜如白晝,霧氣盡散,南流江從未如此看個清楚明了。
霞姑不見了,婁先生不見了,二爺也不見了。都說婁先生與霞姑犯了殺頭罪,雙雙畏罪自盡于紅船。
翌日,南流江面漂過一具尸體,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按了體形來判斷——是個男的。
王彤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十月》《花城》《山花》《芙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有作品被選刊轉(zhuǎn)載,獲第二屆《紅豆》文學(xué)新人獎?,F(xiàn)居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