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此刻在這世上的某處哭泣
媽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宋曉敏正在給文文講洋流。她看了一眼那號碼,伸手就掛斷了。洋流這一部分不好懂,她當年上學的時候,班上很多人都學得稀里糊涂的,到了都沒弄明白。文文卻被那個電話分神了,講了好幾遍,還是不懂。宋曉敏只好耐著性子再慢慢拆解。文文是個很俊俏的女孩子,今年高考,文綜分數(shù)差一大截,尤其是地理,有很多知識漏洞要補。曉敏把手機扣過去,心里頭有點煩躁。
房間不大,卻布置得溫馨舒適,米色的墻,米色的家具,臥具是咖啡色和米色相間,墻上掛著小幅油畫,珍珠灰窗簾,白色紗簾垂下來,床頭的大肚陶罐里插著一大簇滿天星,夢幻一般。床上有點亂,卻是那種干凈的亂。梳妝臺上擺著瓶瓶罐罐,鏡子里照出對面書桌上的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幾個大字,厲兵秣馬,逐夢青春。一個大大的感嘆號??醋舟E,是文文的。曉敏心里輕輕嘆了一聲。當年,她也是這么過來的,她怎么不知道其中的滋味呢。都說北京的孩子高考容易,閉著眼睛都能上個“985”或者“211”,清華、北大就在家門口呢,卻不想他們也學得這么辛苦??梢娺@世上多的是偏見和謠言,都作不得真的。文文爸爸是在網(wǎng)上的家教中心聯(lián)系的她,當時她正急著找工作,看條件合適,就應下來。給小女孩做家教,安全,踏實,功課又是她的強項,報酬也不錯。挺好的。
第一回到文文家來,曉敏差點坐過站。文文家在北五環(huán),地鐵五號線,大屯路東那一站出來,走十來分鐘,就是小區(qū)的側門。這一點,也是曉敏滿意的。在北京,交通方便,是頂重要的一件事。這小區(qū)看上去樸素低調(diào),茂盛的藤蔓植物把鐵藝欄桿密密匝匝圍起來,薔薇開得很好,還有月季,木槿,一種很高的植物,開著極艷的大朵的花瓣,是凜然的逼人的美麗。小區(qū)里都是小板樓,樓層不高,錯落有致,在綠樹紅花的掩映下,有一種幽雅的孤獨的氣質(zhì)。院子里很安靜,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散步,也有人在長椅上坐著發(fā)呆,不知道誰家在燉肉,香氣濃郁,跟院子里花草的氣息纏繞在一起。曉敏看了看時間,來早了。約的是六點半,現(xiàn)在才六點多一點兒,也不知道人家吃完飯沒有,是不是方便。曉敏是一個守時的人,最恨遲到。她寧可早到,也絕不愿意讓別人等著。守時,也是一種美德吧。
這個季節(jié)的夜晚,是姍姍來遲的。黃昏時分,天光還明亮著,暮色淡淡升騰,縈繞,平添了一種溫柔的夢幻的氣息。這一片樓房背后,是一個綠化帶,跟馬路對面的高樓隔離開來,只能遙遙看見尖尖的樓頂插入天空。地鐵的轟鳴聲隱隱傳來,把大地震得微微顫抖。從惠新西街北口那一站,地鐵在地上穿行,坐在車廂里向窗外看,可以看見城市里的街道樓房,迅速向后面一掠而過。曉敏有點驚訝。她原以為,地鐵都是在地下的。有些日本電影里,好像就看見過這種景象。也不知道這一帶的房子價格怎樣,是不是也像市里那么嚇人。北京交通是個大問題,地鐵房就顯得格外珍貴。地鐵給人們提供了便利,也給人們制造了噪音。這真是矛盾。她看了看時間,還有五分鐘。磨蹭了一會兒,有人用門禁卡開門,曉敏趁機跟著進去。
是文文爸爸開的門。他說歡迎啊,小宋老師。好聽的北京話,帶著懶洋洋的胸腔共鳴音。她心里一熱。來北京兩年多了,這是她第一次到北京人的家里,親眼看見一個北京家庭的內(nèi)部。她站在門口,看著干凈的發(fā)光的地板,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停下來。文文爸爸說,別客氣,請進。她就進去了,幾乎沒有敢往四下里看。在人家里東張西望,也是不禮貌的吧。
文文十七歲,瘦瘦的,個子很高,總有一米七吧,一頭濃密的長發(fā),把皮膚襯托得更加白皙,甚至可以隱隱看見淡藍色的血管。曉敏個子不高,站在她面前,倒要仰著頭看她。曉敏就盡量坐下來說話。文文高三,文科生,別的功課還好,只是文綜很糟糕,尤其是史地,拉分拉得厲害。第一次上課的時候,曉敏考了她一下,算是摸底吧,幾乎是一問三不知。零碎知識點不說,這門學科的基本框架都沒有搭建起來。曉敏心里嘀咕,這孩子,怎么學的啊。也不知道他們老師課堂上都教點兒什么。照說不至于啊。想當年,她文綜最棒,高考的時候,幾乎是滿分,否則的話,她怎么能從芳村考到北京這所著名的高校呢。真是沖破千軍萬馬,過五關斬六將哪??粗奈臐q紅的臉,曉敏心里有點不忍,趕忙說,沒事啊,我們慢慢補。也悄悄松了口氣,想這孩子程度低,進步空間大,反倒不是壞事。
房間里有一種淡淡的檀香的味道,書桌的香爐里還點著香,裊裊的煙霧升騰著,叫人覺得恬靜怡然。文文爸爸端一杯茶進來,是普洱,醇厚的深紅,在玻璃杯里蕩漾著,琥珀一般。文文爸爸說,小宋老師,喝茶。普洱,不影響睡眠的。輕輕關上門就退出去了。曉敏趕忙站起身來,說謝謝叔叔。有點局促,也不大好意思抬頭看。幾乎每次都是文文爸爸接待她,給她開門,迎她進屋,過來遞茶,送她出門,到電梯口,幫她按電梯,看著她進了電梯,說再見啊小宋老師,注意安全。一口好聽的普通話,細膩的,體貼的,叫人覺得溫暖熨帖??瓷先?,文文爸爸四十多歲,人生得高大,卻有一種書生氣質(zhì)。他在家喜歡穿家居服,細格子棉麻,煙灰條紋,咖啡色碎花絲綢,光腳穿著藤編涼拖,干凈清爽中,有一種慵懶的溫雅的氣息。莫名其妙的,曉敏覺得這個北京男人溫暖可親。在北京這座城市,有誰這么親切地待過她呢。武威不算。武威是另外一回事。
武威算是她男朋友。老實說,對這個山東鄉(xiāng)下來的男孩子,曉敏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馬馬虎虎吧。武威長得健壯,跟他名字一樣,結實有力,是典型的山東大漢。人也豪爽,抽煙喝酒,粗聲大氣說話,動不動就我靠。曉敏心里嫌他粗魯,臉就沉著。武威卻渾然不知,自顧自我靠我靠的。曉敏惱火極了。武威還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吃大蔥大蒜。這種辛辣刺激的味道,混合著長年抽煙的煙味、荷爾蒙旺盛的年輕男人熱烈的汗味,叫人難以忍受。曉敏是個有潔癖的人,對氣味尤其敏感。武威呢,偏偏粗粗拉拉的,不大注意。兩個人常常鬧別扭。每逢這個時候,武威也緊張,哄她,怎么哄也不對,索性也就惱了。曉敏心里就嘆一聲,罵自己矯情,又恨武威不解人意,卻也無可奈何。
房間里安靜極了,只聽見鬧表嗒嗒嗒走動的聲音,還有文文寫字的沙沙聲。窗簾拉開了,可以看見陽臺上的花草,郁郁蔥蔥的,十分繁盛。一大叢竹子,種在一只碩大的陶盆里,開枝散葉,繞過晾衣桿,直長到天花板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南方的竹子,竟然在北方長得這么好。海棠也開著花,重重疊疊的,繁華極了。綠蘿掛在墻上的竹籃子里,瀑布一般紛披下來,肥厚的葉子閃著幽幽的光。晾衣桿上掛著幾件衣服,一條紫羅蘭長裙,一件淡藍小西裝,白襯衣是男款,還有一件小巧的牛仔短褲,是文文的吧。那長裙和小西裝,想必是文文媽媽的。曉敏來文文家兩個月了,還沒有跟女主人打過照面。只有一回,她剛坐定,文文媽媽來送茶,是一雙保養(yǎng)得很好的手,豐腴圓潤,涂著裸粉指甲油,腕子上戴一副玉鐲子,還有一副老蜜蠟手釧,叮當作響,暗香浮動。曉敏心里怦怦跳著,說謝謝,還不待抬頭,人已經(jīng)飄然而去。曉敏心里納罕,怎么走路都沒有動靜,難道是仙子下凡不成。后來,只是看見主臥那日式屏風后頭,影影綽綽的,好像是人,又好像是花,再沒有露過面。也不知道,這女主人是做什么的,長什么樣子,性子好不好。曉敏看著那晾衣桿上的衣服發(fā)呆,心里頭亂七八糟。文文在做卷子,她出的題,現(xiàn)場考試,現(xiàn)場判卷,這樣效果更好。燈光下,文文的臉龐上細細的茸毛被染成金色,毛茸茸一片,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文文的鼻子很高很直,側影印在對面的墻上,十分動人。有一小塊被那幅油畫打斷了,落在畫框一角。畫框下面是一只粉色的長頸鹿,溫馴地靠墻臥著。文文床上有很多毛絨玩具,長毛狗,小熊,長鼻子匹諾曹,大頭娃娃,枕邊還有一個白色的小豬,圓滾滾肥嘟嘟,笨笨的可愛。文文看上去是大姑娘了,其實還是一個小孩子。在芳村,像她這么大的女孩子,都該說婆家了,誰還有心思玩這些小玩意兒呢。曉敏長這么大,幾乎就沒有什么像樣的玩具。鄉(xiāng)下的孩子都這樣,一塊泥巴就能玩上大半天。鄉(xiāng)下的那些螞蚱呀,知了啊,蚰蜒啊,屎殼郎啊,就夠他們玩的了。直到現(xiàn)在,她宿舍里的床上都沒有這些玩具。私下里,她挺看不上那些個嬌滴滴的女生們,挺大個人了都,還抱著玩具撒嬌,嗲兮兮地說話,舌頭都捋不直,叫人起雞皮疙瘩。比方說顏雁,南方姑娘,嬌得很,跟誰都黏黏糊糊的。在顏雁面前,男生們竟都賤得要命,恨不得為了她去死。曉敏心里切了一聲。文文已經(jīng)做完了卷子,活動著手指頭關節(jié),喝水,上衛(wèi)生間。曉敏給她判卷子,客觀題幾乎錯了一半,怎么搞的!這明明是剛剛講過的知識點啊。文文這孩子看上去安安靜靜的,其實主意大得很。也不知道,她的課她聽進去了多少,還有,她課后的要求,她是不是按質(zhì)按量做了。文文進來了,在鏡子前面照,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不過來。曉敏忍不住說,文文,上課了。來,看看你這卷子。文文磨磨蹭蹭地過來,坐下,聽她講卷子。曉敏心想,一小時兩百塊呢,怎么一點都不知道珍惜。她給人家上課,就老是替人家計算。兩個小時的課,她幾乎是釘在椅子上,不敢喝水,她是怕喝水多了要上衛(wèi)生間,她從來沒有在人家里上過衛(wèi)生間,是怕耽擱時間,也是擔心人家反感,她自己的潔癖倒還在其次。上課的時候,不說與課程無關的閑話廢話。她是家教,要對學生的成績負責。人家家長可是花錢請的她啊。
兩個小時的課,有時候漫長,有時候呢,覺得飛快??纯幢?,時間已經(jīng)超了大概十分鐘。在這個上頭,曉敏愿意慷慨一些。她不喜歡斤斤計較。她特別愿意看到出門的時候,文文爸爸臉上感激的微笑,小宋老師,辛苦了啊。她不知道文文怎么想的?;蛟S,文文是不大情愿的吧。兩個小時的課上下來,早累得頭暈眼花了。她大概是一心想著趕緊下課,她就解放了。真是個孩子。曉敏心里笑了一下。
出了電梯,手機微信叮咚兩聲,是兩個紅包。文文爸爸總是這樣,第一時間把家教費轉過來。一個紅包兩百塊,兩個紅包四百塊。她點開收了,回復說,謝謝叔叔。一個大大的笑臉。
夜幕下的北京城,幽深,華美,像一個沉迷的夢境。一城的燈火,在夏夜的風中搖曳,閃爍,暈染,花木繁盛的氣息纏纏繞繞,白日的溽熱漸漸消退,晚風送來絲絲難得的清涼。街邊的一家小店門口擺著攤子,人們喝啤酒,吃毛豆,擼串,吹牛,笑。老板娘瘦瘦的,穿著黑色吊帶,長長的腿,鷺鷥一般,出出進進,招呼著客人。周末,也該放松一下了。
地鐵里人依然很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北京,好像任何時候都是交通高峰。曉敏奮力擠上去,找了個靠邊的位置站著。她掏出手機,看著那個未接來電。剛才上課的時候,媽的電話打進來,她是有點煩的。她周末晚上出來做家教,媽是知道的。她偏偏挑那個時間打電話,真是的。媽的脾氣,她最清楚了,想必又是訴苦。這么多年了,媽的那些話,她也是聽夠了。正刷朋友圈,媽的電話卻打過來了。她不想接。地鐵里信號不好,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不清。還有一點更重要的,她不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用芳村口音跟媽大聲通話。媽卻很執(zhí)著,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曉敏只好調(diào)了靜音。媽就是這樣。她心里嘆一聲。窗外,巨幅廣告牌一閃而過,夸張的,耀眼的,帶著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叫人覺得眩暈。地鐵這個龐然大物,在城市的地下轟隆隆穿過,帶著無數(shù)人的縹緲的夢,還有倦怠和激情。它能夠洞穿這個城市的秘密嗎。
從地鐵出來,曉敏慢慢往學校走。她不想騎小黃車,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讓武威來接她。媽的電話又打過來,一接通,那一口芳村話大嗓門就劈頭蓋臉砸過來,連珠炮似的。曉敏把手機拿開一點,忍耐地聽著。媽卻說起了別的,問她對象怎么樣,就是那個叫什么威的,哪的人,家里條件怎么樣,父母干什么的,城里的還是村里的,能在北京買房子嗎,買多大的,是全款呢,還是付個首付再分期還。曉敏不耐煩道,怎么老問人家里啊,我又不是跟他父母結婚。媽就火了,在那邊罵她。她也急了,說好啊,你不就是想讓我給你找個有錢的嗎。好啊,北京有錢的多了去了,我這就給你找一個你信不信,你要多大的,六十的行不行,二婚的行不行,有老婆孩子的我給你搶過來,行不行?她媽說你這閨女怎么不知道好歹呀——曉敏啪地掛了電話,淚卻流下來。
地鐵站到學校這段路很僻靜。學校圍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大片大片的森森然的綠,間或有牽?;ㄔ录韭冻鲱^來,明艷地笑著。樹影落在墻上,一重一重的。燈光隱隱照過來,把濃重的影子弄得斑斑駁駁。小蟲子在路邊的草叢里叫著,唧唧唧,唧唧唧。一只鳥嘎地叫了一聲,靜默一時,又叫了一聲。是烏鴉吧。這一帶樹木茂盛,多的是這種黑色的神秘的鳥類。曉敏看著那燈火璀璨的遠方,心里頭酸酸涼涼一片。她不能怪媽。這么多年了,爸走得早,媽帶著哥哥跟她,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委屈,媽不說,她也能猜到。媽的脾氣大??梢菋屖莻€性子柔弱的,能撐下來嗎。給哥哥娶了媳婦,供曉敏考大學讀研,一個女人家,有多么不易。媽是個要強的人。媽的苦處,不跟她說,難道還要跟嫂子說不成。哥哥長年在外頭打工,婆媳兩個之間,少不得磕磕碰碰,沒有撕破臉,都算是好的了。只顧低頭想心事,卻聽見有人叫她。抬頭一看,武威站在暗影里,笑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十分耀眼。武威說,怎么,微信也不回?曉敏說,沒看見。武威看著她的臉色,沒事吧?把她的包接過來,遞上一瓶果汁。曉敏說有什么事,沒事。又把果汁遞給武威,武威故意齜牙咧嘴的,幫她擰蓋子。
夏天的校園,到處可以看見成雙成對的情侶。樹影花影,混合了燈光月色,有一種朦朧的抒情的調(diào)子。草地上有人在彈吉他,樹上有蟬在鳴叫,風輕輕吹過,把草木的郁郁的氣息送過來,夾雜著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氣,還有青春年少濃烈的荷爾蒙的味道。武威把手放在曉敏的腰間,曉敏沒有掙扎。繞過籃球場,過了圖書館,就是宿舍樓了。武威在她耳邊懇求道,曉敏……欲言又止。曉敏說去,想得美。見武威一臉愁苦,就撲哧笑了,奪過她的包,飛也似的跑了。武威在后頭咬牙跺腳,宋曉敏——
晚上,曉敏收到文文爸爸的微信,說想加一次課,問她明天晚上有沒有安排。跟教課有關的事,都是文文爸爸跟她聯(lián)系。她跟文文也加了微信,照說,文文十七歲,能夠處理自己的一些事了,尤其是功課的事。每一回上完課,文文爸爸送出來,文文早迫不及待刷起朋友圈了。兩個小時不看手機,她恐怕是憋壞了。文文爸爸的語氣是委婉的,商量的,叫人覺得妥帖舒適,雖然,這種臨時的加課有點突然,況且,她明天晚上確實跟武威約好了,要去看電影。她又把文文爸爸的信息看了一遍,遲疑一下,回道,好的。沒問題。一面想,電影票都買好了,怎么跟武威解釋呢。
其實周日曉敏安排得很滿,上午去做另一份家教,下午是院里的活動。晚上本該放松一下的,她跟武威,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看過電影了。為了這個,武威也是有怨言的。武威這家伙,老是控制不住自己,像個饞嘴的孩子。有時候哀求,低三下四的,有時候使性子甩臉子,軟硬兼施,叫人哭笑不得。曉敏并不是老古董,這是什么年代,學校里這些情侶,所謂的談戀愛,大多有身體的接觸。大學校園周邊的那些快捷酒店,都有鐘點房,方便得很。在這個上頭,曉敏是有堅持的。她不愿意像顏雁她們那樣,打著戀愛的幌子,隨隨便便就把自己交出去。她還老是憧憬著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傳統(tǒng)的,古典的,浪漫的,正大且鄭重,在對的時間,跟對的人。有時候,她也覺得這想法未免迂腐,不合時宜。就連芳村,人們都變了,變得開放,沒有什么顧忌。當初,她哥哥嫂子不就是奉子成婚嗎。為了這個,媽都氣瘋了。任女方要這要那,房子車子,各種名目的彩禮,有一種敲詐的味道。日后媽跟嫂子之間的矛盾摩擦,跟這個不無關系。當媽的總覺得,兒子是被勾引的,吃了虧。天底下的母親們,大都是這樣吧,她們固執(zhí)地認為,沒有哪一個姑娘能夠配得上自己的寶貝兒子。母親的電話,都是說嫂子的不是,叮囑曉敏要爭口氣,找個像樣的,叫她看一看。像樣的。什么樣的才算得上像樣的呢。武威呢,算不算?曉敏心里一驚。武威,當然是不算的。不說別的,單是他那農(nóng)村出身,就不符合媽的條件。私下里,曉敏也覺得武威不是那個對的人。那么,她為什么接受他呢。
周日,跟武威一起吃晚飯,就在學校旁邊的一家云南菜館。武威點了她最愛的香草烤魚、菠蘿飯。曉敏埋頭吃菜,武威卻一臉不高興。曉敏故意不理他。吃了大半,武威果然就繃不住了,涎著臉,逗她,哄她。曉敏心里不忍,就許諾他下周,下周他們?nèi)ソ纪猓瑧讶岚?,住兩天。武威說,哼,又是空頭支票。曉敏就笑。
到文文家的時候,剛好準點。摁了門鈴,開門的卻是文文。曉敏說,怎么,你自己在家?文文聳了聳肩,手一攤說,不知道。說著去燒水,沏茶,把曉敏一個人扔在偌大的客廳里。這是三室一廳的房子,裝修簡潔,大氣,有文藝風。墻上是阿拉伯風味的紙莎草畫,還有小幅的俄羅斯油畫,廣口陶瓷罐子插著白玫瑰,花開得太盛,有點過了,花瓣邊緣微微卷起來,有白中透黃的花瓣落在桌布上。主臥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屏風后面,大床的一角,梳妝鏡里,映照出對面的米色小沙發(fā),地毯上躺著一本雜志,還有一只深藍絨面靠墊。再往里,被燈光弄得幽深神秘,看不大真切。文文端了茶杯過來,曉敏定定心神,開始講課。
文文卻聽得不大認真。父母不在,她好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氣。吊兒郎當?shù)?,有一搭沒一搭。曉敏也有點心不在焉。真是奇怪。往常,文文爸爸雖然并不在場,但她知道,他就在外面,在這個房子里。他輕輕的腳步聲,他偶爾的咳嗽,他壓低嗓子跟人通話,應門鈴,接待物業(yè)的、查水電的、送快遞的。這些瑣碎的聲音,叫人莫名地安心。今天晚上,他到哪里去了呢?是加班,應酬,還是跟文文媽媽一起出去了?曉敏心里亂七八糟的,不免罵自己操閑心,趕忙把思緒收回來,專心上課。今天文文做題效果還不錯,客觀題尤其好。曉敏表揚了她,文文竟然臉紅了。曉敏心想,到底是孩子。
快上完課的時候,聽見開門的聲音。有人進來,換鞋,低低的說話聲,好像是爭執(zhí),含著怒氣。曉敏心里一震。
時間到了,她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大約總有六七分鐘吧。推門出來,卻見文文爸爸一個人在客廳里,起身招呼,笑瞇瞇的,小宋老師,辛苦啊。問了一些功課的事,約了下回上課時間,又抱歉這次臨時調(diào)課,說要考試了,想讓文文多補一補。曉敏說沒事沒事。出門,上電梯,文文爸爸的身影高高的,被燈光打在地上。電梯關閉,把那句再見關在外面。
夜色濃郁。小區(qū)的涼亭里,還有人在納涼。誰的收音機唱著京戲,鑼鼓聲鏗鏘,唱腔卻是委婉哀艷。樓下轉角的園子里,種著一叢竹子,竹影搖曳,沐浴著月光,在夜色中有著十分的情味。曉敏的手機叮咚一聲,文文爸爸轉來兩個紅包。曉敏看著紅包,遲疑了一下,照例回復了。正要走開,卻見竹叢后面立著一個人,是個女人,長發(fā),黑裙子,同夜色融在一起。她低著頭看手機,手機屏幕閃著微光,照出她臉上的淚光。曉敏心里嘆一聲,想這世間多的是傷心人傷心事,也不知道這個女人,躲在這城市的夜的暗影里,有什么難言之隱。繞過涼亭、花圃,轉過地下車庫,一路蜿蜒曲折出了小區(qū),大街上的人聲車聲,混合著蒸騰的暑氣,撲面而來。手機里又過來一條微信,是文文爸爸,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個擁抱的表情。曉敏心里一驚,想這是怎么回事,文文爸爸怎么會給她發(fā)這樣的信息。忖度那語氣措辭,越加莫名其妙。她看著那信息,一個字一個字,在屏幕上閃閃爍爍,像深情的眼睛。曉敏感覺背上熱辣辣的,出了一身熱汗?;叵敕讲鸥鎰e的時候,像往常一樣,并沒有什么異樣。這幾個月以來,每個周末她過來給文文上課,言談舉止恰當,也沒有什么不妥。她當然知道《簡·愛》的故事,女教師和男主人,彼此相愛,演繹出一場動人的愛情傳奇。可是,她怎么不知道,小說是小說,現(xiàn)實終究是現(xiàn)實。怎么可能呢。小說家不過是借著虛構的幌子,癡人說夢罷了。正胡思亂想,又一條微信進來。卻是武威,問她上完課了嗎,要不要來接她。曉敏心慌意亂地回復了,說不用了。哎,來接她,又沒有車,不過也是坐地鐵過來,然后兩個人再坐地鐵回去。不由生出了滿腔幽怨。迎面走過來幾個男人,醉醺醺的,沖著她叫美女,美女,喝一杯吧。她心里厭惡,加快了腳步。那幾個男人嘎嘎大笑起來。
地鐵轟隆隆穿過這個龐大的城市。窗外,樹影濃重,在夜色中被燈光照得一塊明,一塊暗。夜空是那種淡淡的紫色,看不見星星,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一城燈火匆忙掠過。曉敏攥著手機,手心里濕漉漉都是汗,腦子里有無數(shù)瘋狂的念頭,電閃雷鳴交織在一起。她被嚇壞了。好像是,長到二十三歲,她頭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內(nèi)心。手機微信叮咚叮咚響著,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什么呢。她到底想要什么呢。反正,總不是武威微信里那些個喋喋不休,那些個搞笑的小表情小動作。她,宋曉敏,一個芳村來的女孩子,長得還算好看,肯吃苦,能容人,名校碩士,如果愿意的話,再拿個博士也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還守著女兒家的潔凈身體,寶貴的童貞。她苦苦守著,守了這么多年。她總不肯輕易交付了,怕看錯了人,也怕委屈了自己。這么多年,她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女孩子們花開了又謝了,眼看著她們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心里又驚又懼,又憂又嘆。她知道,她得守住自己。在這個城市,她不能指望任何人。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臉,同外面巨大的廣告牌交疊在一起,明滅,斷續(xù),顯現(xiàn),隱藏。有一種怪異的夢幻感。她看著那窗子,忽然間,仿佛看見了一張男人的臉,微笑著,溫雅的,慵懶的,眉眼間有脈脈溫情。她的心里一驚??词謾C,還是那條微信。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發(fā)錯了?她想起來,樓下拐角處,那一叢竹子后面,黑裙子的長發(fā)女人,夜色中閃閃的淚光。文文爸爸,他的道歉和安慰,是不是為了這淚光呢??墒?,這么長時間了,他怎么還沒有發(fā)覺?
地鐵口像一個巨大嘴巴,把一群人慢慢吐出來。曉敏被人群裹挾著,一路跌跌撞撞。高跟鞋是新買的,有點磨腳。她竭力忍著,一瘸一拐地出來。遠遠看見武威站在路邊等她。武威穿一件牛仔短褲、大紅T恤,渾身熱氣騰騰。公正地說,算是一個帥哥。曉敏的氣卻是不打一處來,看也不看他,咯噔咯噔就走過去了。武威在后頭喊,哎,哎,哎,怎么了,怎么了啊。曉敏咬著嘴唇,自顧往前走。腳真疼呀。疼得鉆心。
曉敏的眼淚終于無聲地流下來了。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