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意識
表妹
鴻益鎮(zhèn)建在大山中間的一塊曠地上。按照規(guī)劃,原本要夾道建起兩排商鋪,道路也要鋪瀝青。后來瀝青沒有鋪,商鋪也只建了一邊。小談的雜貨店就占了其中一間。小談幼失怙恃,沒有田。因為沒有田,人們想辦法,介紹他到鎮(zhèn)上單位做事,有時燒火,有時打掃街道,有時做聯(lián)防隊員。后來,郵遞員柯恒昌請他過去看店。某天,柯恒昌和至交王副書記在店前下棋。小談提著酒壺過來篩酒,聽見柯恒昌大手一揮,說:“送了。”
“送什么?”小談問。
“把這店送你了啊,小談?!蓖醺睍浾f。
“啊?!毙≌劯械讲豢伤甲h。
“真送?”這時王副書記問柯恒昌。
柯恒昌遲疑了有一分多鐘,拍桌子說:“送了。”
柯恒昌將雜貨店送給小談,除開有王副書記的攛掇,還因為店鋪本身不大。店鋪面積不足十平方米,用帷簾分隔成大致相當(dāng)?shù)膬蓚€區(qū)域,前邊營業(yè),后邊生活。在營業(yè)區(qū)的前方,擺放著玻璃柜臺,內(nèi)有擱架,陳設(shè)著香煙、火機、作業(yè)本。柜臺上安放著電話機和臺秤。帷簾前立著一個貨架,擺放飲料、白酒、醬油、八寶粥、洗衣粉、牙膏、牙刷等一應(yīng)商品。另外,墻上還釘著擱板,也會放一些商品。蚊香點著后,也放在擱板上。店門是十四塊樟木做的木板,分別寫著東一、東二、東三、東四、東五、東六、東七、西一、西二、西三、西四、西五、西六、西七。每天關(guān)門時,都要抓著木板,對準(zhǔn)上下兩道凹槽,將它們依次推送進(jìn)去,然后里邊再上閂。后邊生活區(qū),擺著一張木板床,床邊立著帶拉鏈的簡易衣柜。墻上的石灰已有部分坼裂。墻面有柯恒昌留下的墨跡:神臺桔、籮底橙、吃剩蔗、老童女。另外墻上釘著一面帶置物架的塑料壁掛鏡。后門是一扇帶合頁的木門,刷著一層淺藍(lán)色的漆。后門通往一個院子,院子里有帶搖水泵的水井,井邊有洗衣池。洗衣池邊擱著灶臺和煤氣罐。偶爾小談用它來做飯,更多時候他吃方便面或賣不掉的食品了事。院子里還有菜地,種著青菜白菜。院子的圍墻是由紅磚壘砌而成的,墻頂嵌著碎玻璃。有一年下雪,竟然把一半的墻壓倒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重修。晚上,小談會對著夜壺解小手,清晨就倒在菜地。大手要到附近單位廁所去解。
小談長著一身瘦骨,下頦蓄著稀疏的三角形胡子,常年穿一件顯大的青色西服,里邊搭配一件毛線織的坎肩。腳上蹬一雙鞋面打皺的黑皮鞋。褲腰的袢帶上吊著一串鑰匙。人不愛說話。他也不去縣里打貨,就是把錢和紙條交給中巴司機。司機把車停在縣城停車場后,把錢和紙條交給四季春批發(fā)部。批發(fā)部把小談需要的貨物送到停車場,并且?guī)椭谲図斃υ?。過去老柯柯恒昌就是這么干的?,F(xiàn)在小談也這么干。
話說這一天,白天就要過渡到黑夜,盆地籠罩在一片煙氣中。鴻益鎮(zhèn)的單位和店鋪次第關(guān)門,小談揪著過期面包吃,也要打烊。從通往集鎮(zhèn)的馬路上走來一名年輕的女子。她蹀躞而行。小談在將門板往凹槽里塞時,感覺從煙霧中挪動過來的是一座搖晃的肉塔。她就有這么胖。又高大又胖。胳膊比電線桿子要大。大腿有人們往井里打水的桶子那么粗。因為太粗,金綠色褲子上的褲線已經(jīng)迸裂。她的臉像一只上窄下寬的石鎖。她艱難地挪上雜貨店前的階蹬。她先挪上右腿,再把左腿提上來。扶著腿站立片刻后,再往上挪動右腿。站到店前時,她兩手捏著上衣的下擺,朝肚皮上扇風(fēng)。汗水濡濕她的額頭和脖子,并且在褶子上停留,形成一條發(fā)亮的細(xì)線。稀少并且發(fā)黃的頭發(fā)濕透了,粘在頭皮上。小談當(dāng)時還剩四塊門板沒有插進(jìn)去,女子是活活擠進(jìn)去的。她開始想正面往里擠,未遂后改為側(cè)面。擠到一半,還是小談扯住她的胳臂,將她扯進(jìn)去。她的人就有這么粗。
之前,她站在門口,說:“你是明雷老表嗎?”
“你是——”小談問。
“我是熊家山的云霞。”
“云霞?”
“按理,我應(yīng)該算是你的表妹?!?/p>
于是小談記起來,不知是太爺這一輩的哪一位太姑婆,還是爺爺這一輩的哪一位姑婆,總之,談家有這么一個女,是嫁到熊家山的,并且留下了后裔。不過云霞這個名字是第一次聽說。之前誰會告訴他還有一個表妹叫云霞呢,過年都不來往的。想來,云霞在來鴻益鎮(zhèn)之前,她家里的人也是湊了很久,并且找人打聽,才知道這里有一個表哥叫談明雷。
“家里人跟我說,要是走累了,就在你這里歇一夜?!痹葡颊f。
“也行?!毙≌?wù)f。
小談把剩余的門板插進(jìn)去,閂門時聽見外邊有幾個小孩奔跑的聲音,他們一邊跑一邊笑,一定是察覺到有一個女子趁著暮色進(jìn)入了雜貨店。小談對著門外喊:“我戳你娘的賤癟眼。”孩子們的笑聲因此變得更大。小談從貨架取出新的毛巾,拆開一塊舒膚佳肥皂(自己用的那塊已經(jīng)只剩一塊薄片,她用過這塊之后自己還可以接著用),和自己用的洗發(fā)水一起,放在洗衣池上擱著的臉盆里,遞給她。想想她可能不會取水,又從水井搖出大半桶水來。也許女人喜歡溫水,就又用熱得快燒了開水,摻在冷水里。這樣好了,小談拉上帷簾,站在玻璃柜臺前算賬。他把一個個數(shù)字清清楚楚地摁進(jìn)計算器,加減乘除的算法也得當(dāng),卻不知道自己在算什么。他只好命令自己認(rèn)真起來,再算一遍。店里只有一盞燈泡,照著兩個區(qū)域。有一些撲火蛾飛聚在那里,只不過數(shù)量相較以前少了很多。熊家山的云霞就著照射到院子的燈光,站在洗衣池邊擰干浸濕的毛巾,撩起衣服,擦拭腋窩和乳下的汗液。因為背部夠不著,她呼喚:“老表?!苯辛耸畮茁?,小談從那逐漸升高但仍然顯得很小的聲音里,分辨出是在叫自己,問:“是叫我嗎?”對方回答:“是呢?!庇谑切≌劥┻^帷簾和床鋪,來到后院。云霞說:“我擦不著,你幫我擦擦吧?!彼闷鹕弦?,雙手扶著洗衣池的邊沿上,背對著小談。幾乎在她撩起上衣的同時,小談瞧見一層層環(huán)狀的肉顯出來。因為地球引力,每層肉都往下沉墜,顯得扁塌。小談翻起這些肉,找到褶子上的泥條,仔細(xì)擦拭。有的泥條過大,小談還抹在手上搓捻。小談在她腰上看見一道紅印,想來是剛剛擠進(jìn)前門時擦傷了。云霞翻下衣服,說“謝謝老表”時,小談退回去,拉好帷簾,站在柜臺前。逐漸聽見舀水、洗頭、洗臉、洗腳、水倒在地上的聲音。后來云霞閂上后門,走到床邊,對著壁掛鏡化妝、搽香。事情雖然沒有幾項,但進(jìn)行得極為漫長。等到小談進(jìn)來,已到亥時了。
小談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顯得蓬松,應(yīng)該是用他晾在外邊的擦腳毛巾擦干了。眉毛畫了濃濃的兩道。眼角和兩頰涂上了胭脂。她坐在床的一邊時,另一邊的床板翹起來。小談只好用他的體重把它壓下去。這樣他們就得聊天了。小談?wù)f話時,云霞抬頭看著窗外漆黑的暮色,有時低頭。小談每說完一句她都回應(yīng):“是嗎?”有時她也偏過頭來,用一對丹鳳眼看自己的表哥。小談很快說完一堆話,于是靜靜坐在那里,等待腦子里像儲水一樣儲好新的一堆話。他自忖這些話沒有什么是不重要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云霞放在床沿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只死蛾。他俯身吹走它,同時用自己的右手蓋住她的左手。嗣后又捏住或者說握住她的這只手。她沒有抽開它,而是面不改色地聽他繼續(xù)說話。小談幾乎將她的手捏出汗來,仍然在鄭重其事地講話。即使呀,他鼓足勇氣挨過去,抱著她要親嘴了,還要把那沒說完的事說完。她閉上眼,往床上躺,從床板那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塊床板盛起小談綽綽有余,現(xiàn)在躺著兩個人,就像架在溝渠之間的跳板,因為無法承重,而彎起來,變得顫顫晃晃。在云霞的協(xié)助下,小談脫掉她的衣褲。她的兩只乳房有臉盆那么大,乳暈隆起,像一塊因為發(fā)霉而變黑的柿餅,上面長滿小凸點。下身沒什么陰毛,就是幾根稀疏的黃毛,東倒西歪地翹立著。起先她捂著,不讓他看粉撲撲的那里。后來移開手。但在移開的同時,她撳滅了燈。
小談感覺自己撲上的是床上的另一張床,棉被上的另一層棉被,撲進(jìn)去的是深不見底的棉花、海綿或者沼澤。他在里面墜落,直到被一種力量頂住。他每次往下壓,身體都會自動往上彈回來一點。她在下邊老氣橫秋地哼叫著。哼了一會兒,大概因為旅途勞瘁,睡過去。過一會兒又醒過來,抱住小談,用指尖輕刮他的脊背,一遍又一遍。交配時,小談管不住自己的嘴,頻繁許諾和唱贊,比如“我說你怎么長得這么好,(這)都是有根的。皮膚這么白,都是有根的。熊家山的水那么好。俺們談家的遺傳也好”,比如“俺倆要是結(jié)婚,親上加親。生一個小孩一定又漂亮又可愛”,比如“我一定常年守著你,和你過日子。你做老板娘我去打貨”,還比如“我從來冇這樣喜歡過一個人,你看我撐在床上的兩只手臂,不住地在打抖呢”。他就是這樣,為了一場小小的性愛而許下比天還大的諾言。云霞有時會回答:“是嗎,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小談舉起手,說:“我以救我命的牛發(fā)誓,這都是真的。我要說半句假話,情愿讓雷劈死?!贝蟾艌猿至擞衅甙朔昼?,自忖夠一個男人的標(biāo)準(zhǔn),小談射精了。也就是在射精后,一股失落、空洞、厭膩的情緒在他心里升起。他彎著背坐在床邊,將手指插進(jìn)濕透的頭發(fā)。傳來她用衛(wèi)生紙擦肚子和下身的聲音。她從一卷衛(wèi)生紙上揪下來一塊,擦好后揉成團(tuán),嗅嗅,丟到床下。大概丟了幾十顆。她抓著他的手,讓它去摸自己的肚皮。他象征性地摸了幾遍,把手收回到自己身邊。“睡吧。”他說。
云霞很快睡了,從她鼻子下傳來歡快的鼾聲。在床下席地而臥的小談被折磨得不能安生,起身將她放在腹上的手,牽引到床沿。她咂咂嘴,安靜地睡了一陣子。接下來又像打雷一樣打起呼嚕來。小談痛不欲生,照著床板撞起自己的額頭來,嘴里嘟囔道:“瘋婆子,瘋婆子,豬一樣?!被蛟S是聽見小談那嘭嘭的自殘聲,她伸過手來,撈他。他在被觸及的同時,閃開自己的胳膊。他感到心里在無聲痛哭:世上哪里還能找到這樣能打呼的女人呢。小談心想要失眠一夜了,不過后來還是睡著了。在夢中,他穿著短褲、背心,在一個擠滿肉體的空間里爬來爬去。到處是熱燙燙的黏液。每具肉體都在往上爬。它們的立足點是彼此滑溜的肉身。它們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擠上去了,因為下邊或者身旁誰的蠕動,出現(xiàn)一點空隙,又無情地掉下去。有時整個空間看上去一動不動,有一種奇怪的寧靜。可只要細(xì)看,就一定能看見從每具肉身上伸出的芽狀小足,在抓來抓去。小談感覺自己的衣服漚爛了,毛發(fā)和身體凸出的部分也在融化。他的鼻孔和咽喉吸進(jìn)去一股股濃釅的液體。為了避免被淹沒在下邊,他費盡心力朝上方游去。直到雞鳴聲將他吵醒。
云霞不見了,后門開著。到處是她存在過的痕跡。原本蓋在她腹上的毛毯掉在地上,印花布床單上留著一團(tuán)人形的漬印,有的汗液還沒干,粘在上面,有的已經(jīng)變成亮晶晶的鹽粒。枕頭發(fā)出臭味,無疑是因為她在上面流了很多口水。在柜臺那兒,小談發(fā)現(xiàn)地上到處是撕扯下來的食品包裝袋。店里能吃的東西都被她吃了。玻璃上還有她吐的痰。小談來到后院,雨后的涼風(fēng)吹在他的身體上,使他意識到一個季節(jié)正在無情離去。一些原本挺立的蔬菜和野菊花,折斷了,或者匍匐在地。地上有一道像是被碾子碾過的痕跡。菜地邊緣留著一堆墳丘那么高的糞便。小談向遠(yuǎn)處看,發(fā)現(xiàn)云霞正側(cè)臥在野外的道路上。她將兩只膝蓋提到腹前,然后將這彎曲的雙腿打直。就借助這打直的力量,她往前蠕動一點點。也許,為走這十幾米路,她蠕動了兩三個小時。在這艱難的歷程中,云霞曾經(jīng)回頭來看了一眼小談。那眼睛里有一點點羞恥感,也有一點惦念。后來小談看見的就是一條埋頭前進(jìn)的蛆蟲。沒有眼睛、頭顱和四肢,只有一節(jié)節(jié)隆起的肉。
小談感到惡心。這種惡心,比吃了一肚子泥還惡心。只要回到雜貨店,他就沒辦法不想到,在那張床上,曾經(jīng)坐著一個像是一座山或者一座倉庫的物種。燈光透過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在房間留下巨大的陰影。后來雜貨店破敗了,結(jié)滿蛛網(wǎng),沒有人來租用。人們分析,也存在對方是蠶或者果實內(nèi)蠕蟲的可能性。但是這樣的季節(jié)怎么會有蠶呢,而且蠕蟲是隨果實一起成長的,自幼就長在果實里。最終大家認(rèn)定還是蛆蟲。小談睡了一條去赴會的蛆蟲。
想學(xué)魔法的孩子
浩宇不愛聽父母的話。因為不愛聽父母的話,他離開家,去鄉(xiāng)下找魔法師牛喜學(xué)藝。傳說牛喜擁有的魔法技能多到用不完。最重要的有五項:一是只要是將手壓在作業(yè)本上,作業(yè)就自動寫完了,一道題也不會錯;二是用同樣的手壓在廢紙上,廢紙就變成沓成沓的錢,一生一世用不完;三是沒有七龍珠時,可以用阿拉丁神燈將七龍珠召喚出來;同樣,沒有阿拉丁神燈時,可以用七龍珠將阿拉丁神燈召喚出來;四是能變成蜘蛛俠,想飛就飛;五是能隱形。浩宇來到牛喜的宅院,看見院內(nèi)晾曬著牛喜夫婦及孩子的衣服。牛喜正背著雙手,張開嘴巴,露出牙齒,讓一支在空中飛舞的牙刷來來回回地刷牙。他那嫉妒成性的老婆在一旁看著。浩宇說明來意,牛喜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浩宇,說:“哎,來找我學(xué)藝的可多了。”他過來掐浩宇的臉蛋,翻浩宇的眼皮看,并且將雙手插向浩宇的胳肢窩,將浩宇向上托舉。
牛喜問:“多少斤?”
浩宇拍著大大的肚子說:“76斤,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78斤了?!?/p>
牛喜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動了片刻,似乎是在算計什么。然后他用右手握住浩宇的肩頭,說:“我憑什么收你為徒?我為什么收你為徒?你有什么資格成為我的徒弟?”可想而知我們的小主人公有多窘迫了。浩宇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這可是他沒有想到的結(jié)果。牛喜背著獵槍要出門時,發(fā)現(xiàn)浩宇還傻傻地站在門口,不知為何起了憐憫之心,從懷中掏出一顆用油紙包好的鹽巴,遞給浩宇,說:“這樣吧,你幫我將這顆鹽巴送給一個四眼人。送到了呢,我或許可以收你為徒;送不到呢,永遠(yuǎn)不要來見我?!闭f完他撥開浩宇,對狗舍里的獵犬打了一聲呼哨,朝山上走了。
浩宇對著他的背影說:“請問誰是四眼人呢?”
牛喜向后揮揮手,說:“你問我,我問誰呢?”
浩宇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眼睛的盲人和只有一只眼睛的“獨眼龍”,一般人是兩只眼睛,神話里的二郎神是三只眼,就是沒聽說四眼人?,F(xiàn)在叫他到哪里去找四眼人。他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終于壯起膽子去問人。這可是他人生第一次請教別人。有的人理都沒理他,不過更多的人還是停下腳步,想了一會兒。他們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誰是四眼人。直到有一個人指著集市,說:“你去那看看,那里有一位補鞋師傅。”于是我們的浩宇趕到那兒。在喧鬧的集市邊上,果然有一位老人在聚精會神地補皮鞋。他一邊搖動補鞋機一邊說:“現(xiàn)在人把鞋穿了幾天就扔了,去買新的。誰還來補鞋?我原以為鄉(xiāng)下人要節(jié)約一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一樣?!崩先碎L著滿頭銀發(fā),戴著老花鏡。鏡腿可能是壞了,因此眼鏡是用繩子系在頭上的。浩宇想戴眼鏡的人可能是四眼人吧。浩宇將鹽巴遞過去,說:“老爺爺,魔法師牛喜托我給您帶一塊鹽巴。”
老鞋匠幾乎在聽見的同時,就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后退了好幾步,就好像沾上了最為不祥的東西。鞋匠說話時嘴唇都是哆嗦的。他說:“你走,我不需要這東西,請你快走。還有,拜托你千萬不要說自己來過這里?!?/p>
浩宇很是郁悶。他在附近晃蕩著,什么辦法也沒有。讓人奇怪的是,還沒到中午,集市上的商販就收好攤,急急忙忙地朝里脊村跑去,說是在外面看病的孫桂回來了。一時間,道路上塵煙滾滾。浩宇一邊追趕他們,一邊問:“孫桂有什么好看的?”
其中一個人回答說:“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說啊,孫桂長著一雙對子眼。對子眼是什么你知道嗎?”
浩宇說:“不知道。”
那人說:“對子眼就是雙瞳,一個眼睛里長出兩個瞳孔?!?/p>
浩宇說:“那她算不算四眼人呢?”
那人說:“應(yīng)該算吧?!?/p>
浩宇跑得更起勁了。在路上他還聽說,這個孫桂只有七八歲,一出生父母就發(fā)現(xiàn)她是雙瞳,一直不讓人看。她自己也總是躲在家里,只在晚上偶爾出來透透氣。人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的雙瞳是并排在一起的,還是一個套另一個,重疊存在的。只聽說她的眼睛睜開時幾乎看不見眼白。就這樣,上百人的隊伍跑到孫桂家門前。只見孫桂的父親手握一把鋼叉,以跨立的姿勢站在門前,說:“你們下作不下作?這些年了,你們一直追著我的女兒看。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你們誰要是想看,除非是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大家感覺羞慚,不過想到他們是一起來的,就沒有退縮。這時從屋內(nèi)傳來孫桂越來越大的喊聲。唉,一個人就是讓開水燙了,就是讓醫(yī)生用鉛筆那么粗的針頭戳進(jìn)屁股,也發(fā)不出這樣恐怖的喊聲。孫桂的父親紅著眼睛說:“你們家就沒有孩子嗎?你們?nèi)绦淖屪约旱暮⒆舆@樣讓人看嗎?”人們這才三三兩兩退了。場基上只剩下幾個和浩宇一樣受牛喜所托的小孩。他們試圖說明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只是送上一顆鹽巴,可是孫桂的父親聽不進(jìn)去。孫桂的父親揮舞著鋼叉,對著他們怒吼:“你們這些小孩,學(xué)什么不好,就知道跟人不學(xué)好。”
在離開里脊村的路上,浩宇知道他們分別叫都蘭、星樺、圣明。和浩宇一樣,他們也長得胖乎乎。特別是都蘭,胖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們都想找魔法師牛喜學(xué)藝。他們感覺誰最先將鹽巴送到四眼人那兒,誰就會成為牛喜的弟子,同時也意味著別人失去這個機會。他們可不想成為那個失去機會的人。因此他們約定“共進(jìn)退”,也就是說一起去找四眼人,找到了一起送上鹽巴,然后一起回去向牛喜報告。都蘭揪下一根柳枝,揮舞著說:“誰要是脫離隊伍單干,誰就是孫子。”他們就這樣一路走啊,路過田野、電線桿、農(nóng)民、山丘、橋梁、溪水以及在溪水邊洗腳的孕婦,朝集市進(jìn)發(fā)。那位孕婦披頭散發(fā),正用赤腳拍打水面。她的眼圈黑黑的。她歪著頭,癡癡地看著這一行四個小孩,嘴角流出細(xì)長、發(fā)亮的口水。這時日頭還很猛烈,小孩們汗如雨注。他們一個個越走越快,想早點到集市上找到遮陰處乘涼。只有浩宇越走越慢。他捂著肚子呻吟。
都蘭說:“能不能快點???”
浩宇說:“不行了,看起來要拉肚子。要不你們先走,待會兒我們在集市上碰。”
為了使他們相信自己是要拉肚子,浩宇還向他們討要手紙。都蘭一邊埋怨“懶子屎尿多”,一邊從褲兜里抽出幾張餐巾紙塞給浩宇。然后他們抹著額頭上的汗先走了。等他們走遠(yuǎn)了,浩宇就朝回跑,一直跑到溪水旁。他發(fā)現(xiàn)那位孕婦還在。她正艱難地起身,扶著肚子,朝住的方向走。其實在剛才經(jīng)過她時,浩宇就想到四眼人可能是她。為什么呢?因為她長著兩只眼睛,她肚子里的孩子也長著兩只眼睛。2+2不就等于4嗎?浩宇記得自己想到這一點時,全身涌起一股熱流,像過電一樣,禁不住用右拳擊打了一下左掌心。
孕婦聽見有人跑來,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浩宇,從她嘴角又流下口水來。
孕婦說:“是不是牛喜大師派你來的???”
浩宇說:“是!是!”
孕婦說:“算你聰明。托你帶來的東西呢?”
浩宇掏出那顆鹽巴。孕婦捏在手上看了一下,說:“就這么點?”
浩宇說:“對啊,就這么點?!?/p>
孕婦說:“你敢保證他就給了你這么點?”
浩宇說:“我敢保證?!?/p>
孕婦說:“牛喜那個壞蛋,這么小氣?!?/p>
然后她扶著浩宇的肩膀,一路罵罵咧咧地走回住地。那是一幢低矮的小屋。屋里砌造有一座差不多有臥房那么大的土灶,灶上安著一口巨大的鐵鍋,鍋的直徑有兩個浩宇的身高那么長。孕婦說:“幫我去挑一些水來?!庇谑呛朴顡?dān)著水桶出門,從溪流那里挑水回來,將水倒在鐵鍋里。水倒?jié)M2/3時,孕婦說:“可以了,再幫我把水燒熱?!庇谑呛朴顝牟穸饽抢锉聿窕?,用一只膝蓋頂著,將它們一一掰斷,塞進(jìn)爐眼里。用火點著后,浩宇又用吹火筒吹,將火焰越吹越大。等到濃煙從屋頂?shù)臒焽栾h出,彌漫到半個天空時,鍋里的水也就差不多燒開了。這時,孕婦說:“好孩子,你過來。”浩宇走過去。她突然兇相畢露,一巴掌狠狠打向浩宇。這一巴掌將浩宇的一邊耳朵打聾了,人也被打昏過去。孕婦看見浩宇昏過去,就揭開鍋蓋,費力地將浩宇的身體抱到爐灶牙子上,再將他推到鍋里去。水已經(jīng)沸騰了,水面上到處冒著水泡。浩宇掉進(jìn)去時,身體猛地彈跳起來。孕婦操起鍋蓋照著他蓋下去。浩宇掙扎得很厲害,鍋蓋幾次都被頂翻了,濺出來的水將孕婦的手腕燙出好幾個燎泡。但她還是用盡力氣把他蓋進(jìn)鍋里,直到他再也沒有動彈。后來她又去添火。這樣煮了兩小時,孕婦估計把浩宇煮熟了,就揭開鍋,用長長的筷子去插浩宇的肉。肉輕松地從骨頭上分開,看來是煮爛了。這時,她將那顆鹽巴丟進(jìn)鍋里。她一直在埋怨:“牛喜這個沒良心的,這么大一孩子,就給我這么點鹽,怎么夠用?!?/p>
故事結(jié)束了,浩宇拜師未成,反倒成了別人的美餐。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孩子不愛聽父母的話,就會面臨很大的危險,甚至可能丟掉生命。
嚴(yán)酷的事實
賄是太稀國一位有功朝臣的女兒,國王視她為自己的女兒。傳說,她的皮膚和新雪一樣白,美色比風(fēng)襲來時在枝頭顫動的繁花還要讓人驚心動魄。和她無可爭辯的美貌齊名的,是她對追求者一概采取的拒絕態(tài)度。十年來,那些被傳說撩撥的男人,攜帶象征財富與誠意的金銀、寶石、象牙、珍珠、珊瑚、獸皮,驅(qū)趕大批奴仆與樂工,從海對岸、山那邊以及草原深處來到太稀國,冀望成為這個國家卑微的女婿。當(dāng)中甚至有幾位國王。然而這些男人,對她的芳心,別說是俘獲,就是稍微地撬動也沒能做到。我們必須提到一只從萬里之外搬運過來有巨人那么高的長頸瓷器,據(jù)說燒制時使幾名御窯工匠獻(xiàn)出生命,瓷瓶上似乎還填抹著犧牲者的血滴。在它因為下人那可以辯解得清楚的過失而碎裂在目的地時,賄連看也沒看一眼。
她的傲慢令人備感恥辱。當(dāng)追求者垂首低頭,高高作揖,報上姓名等候她的接見時,可以說是懷著滿心的期望。在和她的目光交接時,他們又驚又喜,仿佛得到了難以想象的寵遇。誰能料到,僅僅一瞬間,那目光就變得冰冷起來。那意味著不滿、厭惡和驅(qū)逐。那先是被審視接著被逼視的人,自信就如同被重重踏過的冰面,出現(xiàn)要命的坼裂。一切是如此令人害怕。他們不敢動彈、吱聲,無論是多大年紀(jì)的人,都像小孩那樣可憐地站在那兒,聽候發(fā)落,就好像是對她做了多大的壞事一樣。啊,他們來的時候有多急切,現(xiàn)在逃走的愿望也就有多急切。一切都太難令人忍受了。他們想,哪怕就是去參加一次注定要死的寡不敵眾的戰(zhàn)爭,哪怕是被人丟進(jìn)蛇窩,也比待在這里強。
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在離開時,賭咒發(fā)誓,說出“以后就是你跪著來求我,我也不理你”之類的蠢話,而這不過是招來她更深的譏笑。這些失敗者造了很多謠,其中之一是她得了暗疾(比如是石女)。那些在她身上無功而返的媒人往往附和這樣的說法:“一個人要不是身子有病,怎么就不敢結(jié)婚呀?”這些媒人說通了賄身邊所有女眷。甚至連賄的母親也來給賄講述婚姻的好處以及它作為“神明的安排”在人類生活中的必要性?!爸挥性诨橐錾罾?,一個人使用銀制茶壺和鏨花的梳妝盒才是安然的。一個人不結(jié)婚是不能想象的,比當(dāng)一名流浪者或者說乞丐還要可疑?!蹦赣H說。有的人認(rèn)為賄并非無意于婚姻,持續(xù)拒絕恰恰說明她是一名老獵手,因為具備耐心而遲遲不肯出手。有的人認(rèn)為她對男性具有性別上的輕蔑,本能地就厭惡男人。有的人認(rèn)為她將身心獻(xiàn)給了神靈,在精神世界全心全意地服侍祂。有的人說她習(xí)慣了一種從出生就保持的生活習(xí)慣,陡然改變令她感到恐懼。有的人說結(jié)婚了她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縱情享樂了。有的人說她就是迷戀四方來朝、萬人景仰的感覺,害怕結(jié)婚使自己變成僅只是丈夫一人的財物。有人說她缺乏教養(yǎng),任性無知,而美恰恰又給這種狂態(tài)增添了翅翼。種種言論,非止一端。最后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喜歡接待男人了。相比于接待誰——她才不管一個人是從多遠(yuǎn)的地方來,花費多少的精力——她更喜歡和仆從攜帶蒲團(tuán),來到建造于河邊的園林游玩。在那里她吟詩作畫,跳舞彈琴,間或行令猜謎,飲酒賭博,到了不舍晝夜的地步。
當(dāng)拄杖的男人出現(xiàn)在太稀國時,誰也不能預(yù)料到,他將會是賄的最后一名拜訪者。他身高體大,偏卻骨瘦如柴,身上也散發(fā)出流浪人才有的腐臭氣息。在那張疑將壞死的黑而干枯的臉上,有著一雙貓一樣銳利的眼睛。他長得如此丑陋,處境是如此凄涼,然而不管是誰,都能一眼瞧出他出身與儀態(tài)的高貴來?,F(xiàn)在已分辨不清,是他的到來導(dǎo)致萬物凋零,還是他就趕在這么一個肅殺的季節(jié)前來。狂風(fēng)四處打著旋,人們裹緊衣服在日見短暫的白天疾行,樹葉經(jīng)過最后一陣嘩響,紛紛墜落于大地。河水干涸,草葉打蔫,孔雀背上的羽毛成片脫落,烏鴉開始齊聚于寺廟的屋檐下,喧聒不止。人們隔三岔五就穿上黑衣,以悼念那本來以為還能撐上一陣子的親人。
孤零零的拄杖者走在通往賄的園林的路上。
只有在賄的園林,山野還開著紫色的木槿,流水仍發(fā)出潺潺的聲響,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沒有人為這樣一個長相峻刻的男人到來提供預(yù)警。他徑直走向庭院的中心,一次也沒有受到阻攔。也許就像人們說的,是過于莊嚴(yán)的臉相及氣質(zhì),使他看起來像是賄的父親的朋友或者賄自己請來的樂師。也許還因為他手頭擁有大量的錢幣與獎?wù)拢阋允归捳咧t卑地為他打開大門?!傊恢弊叩剿媲安磐O履_步。他和她都感到猝不及防。他看見她的美色非但不弱于人們夸張的傳說,甚至還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面容像桃花一樣白而紅潤,睫毛又黑又長,眼睛明亮如星辰。她擁有的不是一點點姿色、兩三處的美麗,而是全部的美麗、完美的美麗。他的心像是被強有力的手抓住,驟然痛苦起來,人也禁不住老淚縱橫。一把梳子正別在她濃密的頭發(fā)上。她微微皺著眉,用潔白的手絹擦拭因為試穿并不合腳的鞋而弄傷的腳跟。一點點血染紅手絹。她抬頭看見這長著一頭鐵灰頭發(fā)的男人。來自崇拜者長年累月的騷擾所帶給她的不悅,在這一刻積累成滿腔怒火。她怎么咬緊牙關(guān),也擋不住自內(nèi)心奔涌而出的咆哮:“是誰讓你來的?死開?!?/p>
來者無從解釋。和前頭所有的來者一樣,他頃刻間被這比矛戟還深的話語傷害,顯得手足無措。后來——是的,即使是像他這樣穩(wěn)重的人,也失去了對自己行為的控制。他扔掉拐杖,躥過來,試圖抱住這人中的驕子,然而只是抓住她緋紅色的袖子。她想甩甩不掉,想扯扯不脫,憤恨之下,抽出手來狠狠打向那男子,卻反而被人家將這只手抓住了。下人蜂擁而至,替她解了圍。然而因為心情震怒,她的手指還是在這次突然的行動中,撞向廊柱,碰傷了。
拄杖人被釋放后,賄的園林也呈現(xiàn)出蕭條的面目。那些原本盛開的芙蕖全部枯萎,枝干變成鐵銹色,東倒西歪,倒在荷塘內(nèi)。樹木盡禿。原本擠在一起奪食的紅鯉魚一條條倒浮在渾濁的水面。冰霜終日不化。拄杖的男人向那些他并不知道底細(xì)的人辭別,仿佛是自嘲,又仿佛是炫耀,說:“每個人——哪怕是最為窮困無聊的乞丐,哪怕是瘋子、殘疾人——都在回避我。我想他們就是看見死神也不會這么害怕。他們看見我,老早就對我關(guān)上門。沒一個人喜歡我,更別說是熱愛了。我沒辦法取得一個人的心。是呀,有時候我能輕松使喚一個人,然而卻知道,這些被使喚的人中,沒有一個是出自忠心。有的人為了避開和我見面,甚至選擇自殺。我熱愛一切生命,一切生命卻不愛我。我占有一切生命,然而這種占有卻讓我越來越覺得空虛和諷刺?!?/p>
賄仍然每天早起,認(rèn)真地盤束長發(fā),插上金子或玳瑁制的發(fā)簪。她幾乎是如祭祀一般隆重地穿上繁復(fù)而奢華的衣裝。這些衣裝長長地拖曳在地上。有一輛車供她出行,然而和往常一樣,她并不使用它。她的生活在一箭之地外的園林里就已經(jīng)自足。某一天,窗外的花全部重開,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那曾被拄杖人(如今恐怕得說是執(zhí)杖人)死死抓住的地方——有一截變成棕黃色,極為干癟,仿佛腌熏過,并且血管暴突,長滿老年人才有的黑斑。銀色的鏡子掉在地上,賄幾乎暈厥過去。她定睛重看時,不過是加深對一個事實的認(rèn)識:有一部分老了。在這一刻,她看見林間的松樹、天上的仙鳥、氤氳在屋角的祥云都在遠(yuǎn)離她、拋棄她。它們絲毫不能理解她此刻的難處。就連卑賤的仆人也如此。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宿命的大網(wǎng)落在她身上?!叭握l也逃不過啊。”她哭起來。
以前,沒有什么能將她從這種驕傲自負(fù)的生活中帶走。
富貴、權(quán)勢、幸福的前程不能。
貧窮、災(zāi)難、困苦也不能。
沒有什么能迫使她讓步,使她降低自己、出賣自己。
如今因為執(zhí)杖者偶然地一握,一切一下子崩塌,變得沒有意義了。
賄秘密找人尋來號稱還童有術(shù)的藥膏,只涂抹幾天,她就意識到于事無補。宮殿的大門吱吱呀呀地關(guān)上,再未開啟。她叮囑下人從最外邊關(guān)起,一層層地,關(guān)到殿角一間最小的屋子。她像只驚鼠坐在那里,看著衰老從那只手出發(fā),沿著上臂、肩膀行走,一部分從脖頸那里向臉龐進(jìn)發(fā),一部分轉(zhuǎn)頭向下,襲向那對傲人的乳房。很快它們就要坍圮了。松弛的肚皮將像堆在地上的帷幔一樣讓人不忍直視。很快啊,一切都將如數(shù)降臨。一切是如此快捷。是那執(zhí)杖者,那年老之神,將我們的賄降低為一名老嫗。
大壩
我是在雨季將至?xí)r來到這個以兩姓命名的村莊的。我和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一整年的林兄完成交接。我記得在物品移交清單上簽完字時,林兄臉上露出欣快的表情。幾分鐘后,他騎著那輛由外界捐贈的摩托車,一陣煙地消失了。很明顯,摩托車是贈給志愿者這個崗位的,而非贈給他個人。按理說,它應(yīng)該一起移交給我。次日,村里有人將摩托車推回來。它被扔在幾公里外的水田旁,是鏈條脫落了。同時扔下的還有一個較沉的包裹。
村里男女老少加起來有265人,村莊距離最近的小學(xué)有將近30公里。多年來,都是依靠前來支教的志愿者對這里的孩子進(jìn)行教育。如果能夠擺脫咯血的折磨,本村的民辦教師木太枝也會參與到教學(xué)中來。場地就在村公所。這里有一半的房屋是土磚壘砌而成的,村公所也是這樣。在村公所的屋脊上,架著一只由林兄不遠(yuǎn)萬里背來的鐵錨。我估計他的意思是想啟發(fā)這里的孩子,世界不只有村子這么大,還有遠(yuǎn)方與大海。不過,村里人都把它當(dāng)成一只預(yù)示著交配和豐收的鐵犁。在村公所前有一塊平整的場基,村里的人常過來,從屋里掇出孩子們念書所坐的板凳,坐下來聊天。
有一回,聊天圍繞著村里半癡呆人老四(大名叫木俊)正在挖掘的一塊石碑進(jìn)行。老四是在翻地時發(fā)現(xiàn)它的。起初他以為是塊石頭,隨著將周圍的土挖開,他明白這是一塊碑。老四量了它的寬度,有三掌半長。至于長度,因為碑體埋在土里,就不清楚了。這也成了兩個接近60歲的老人木太權(quán)和麻政德打賭的內(nèi)容。木太權(quán)兼過大隊會計,他認(rèn)為,一塊碑的寬度在三掌半,約合64厘米,那么從美觀角度考慮,碑長應(yīng)該有160厘米,差不多是一個成年人的身高。這樣是合乎比例的。麻政德是從本地經(jīng)濟(jì)水平考慮的,窮鄉(xiāng)僻壤的,石碑不會造得太大,應(yīng)該偏正方形,長度不會超過寬度很多。“五掌頂多吧?!甭檎抡f。
“且讓我們拭目以待?!蹦咎珯?quán)咬著牙齒說。
“拭目以待。”麻政德說。
“可要等老四挖出來,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他又不讓別人插手?!蹦咎珯?quán)說。
差不多在我來的時候,太陽失蹤了。也許這么說有點絕對。我記得在和鄉(xiāng)政府的帶路人作別、拐進(jìn)通往村莊的隱蔽道路時,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一縷一縷的烏云從紙片般的太陽面前飄過。那一刻我恍如置身月夜。從此我就再也沒見到太陽。天氣逐漸變得陰沉,日間的能見度越來越低。按照木柳橋的說法,老天的這張臉硬就跟要哭一樣。我必須說下這里有一座百里地內(nèi)罕見的大壩。幾乎在進(jìn)村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它,也可以說,是沒辦法不注意到它。我貪婪地看著它,無法想別的事情。直到林兄親切地迎過來?!翱傻鹊侥懔?,這一路上辛苦吧?!彼f。林兄不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還幫我鋪好床,燒好開水,甚至給我備好一支牙刷,在上面擠上了牙膏。大壩建造在兩座山之間,也可以說是建造在一座山的兩翼之間,或者說是豁口那兒。壩體陡峭,近乎直立,高70米,由土料和石料拋填、碾壓而成,外層是砂殼。壩體上的字已經(jīng)脫落,只能依據(jù)殘留的痕跡判斷它寫了什么。因為距離太近,大半個村莊都處在它的陰影之下。我雖然隱隱感到害怕,還是著魔一般,時常走向它。它的雙腿就像插在大地里。我的目光沿著它的身體曲線上行,在每一處微微隆起的地方停留。作為龐然大物,它的存在是如此清晰明白,然而一切又付諸寂靜。
在體質(zhì)和精神都較孱弱的女人那里,我看見大壩所施加的影響,也可以說是壓力。這種壓力,隨著雨季臨近變得越來越大。她們心煩意亂,接著長時間面無表情、眼神呆滯。有的猛然在庭院中號哭。有的發(fā)出既為宣示驚恐又為提醒別人的喊聲。有的好比身陷噩夢,張大嘴巴卻喊不出來。有的跌跌撞撞,將左腳向右踏,右腳向左踏,好比是醉酒了。有一件事說出來讓人羞慚:一名老嫗忽然脫光衣裳,將它們棄在路邊,然后張開枯瘦的雙臂,一邊喊“好嚇人啊,嚇?biāo)廊税 ?,一邊朝山腰的薯洞跑去,并且在那里躲起來。在少?shù)男人那里我也看見這種軟弱。他們開口說話時聲音是清晰洪亮的,說到一半,聲氣就變得不像是他的了,很多字也念錯了。他越是憋紅著臉要把它說清楚,它就變得越含糊不清。村莊的主力,那些大老爺們,變得越來越健談,仿佛不受此影響??墒俏覜]辦法不對這種反常的健談產(chǎn)生懷疑。正常情況下人是沒有這么多話的,對吧?因為天昏地暗,他們離開場基,走進(jìn)村公所,把孩子們的課桌拼在一起,按照次序坐好,然后一天到黑不知疲倦地交換意見。
村公所里有一張單人沙發(fā),是外界捐贈進(jìn)來的。有一次被麻遠(yuǎn)文坐了。木太權(quán)自認(rèn)是本村最為尊貴之人,那天來得有些晚,一看沙發(fā)讓人占據(jù),抬抬手,說“那你們就自己做主吧”,轉(zhuǎn)身回家了。大家分三次去請,才將他請回來。我現(xiàn)在記得,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村公所內(nèi)的蚊蟲都特別多,那些參與討論的人將煙灰彈到地上,不時空出雙手,去拍死那些粗大的蚊子。木柳橋還用兩只赤足夾死過蚊子。木柳橋是不取悅他人就不安生的人,兼之懼內(nèi),在村里沒什么人瞧得起。討論時他只能坐在外圍。每當(dāng)內(nèi)圈有人去解手,他就迅速補到空位上去,然后在別人回來時又早早讓出來?,F(xiàn)在想起來,是啊,現(xiàn)在想起來,他們還跟活著一樣?,F(xiàn)在想起來,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里,成百上千次地討論過這個問題,并且以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
他們討論的是遷徙。
麻新文說:“出去做什么呢,話都聽不懂?!?/p>
麻吉文說:“在外地還容易淪為三等公民,一切都要重新奮斗。這邊的基礎(chǔ),不是一代人,是幾代人,十幾代人,甚至是幾十代人打下的。就這么放棄了,真有點于心不甘啊?!?/p>
木智說:“在外地還容易受到歧視。這也不能怪人家。人同此心,你想啊,人家要是來我們這邊,我們不也得嫌棄人家嘛,畢竟資源只有那么多?!?/p>
上門女婿周擁軍說:“我聽在港口的一個朋友說,他晚上基本不出門,實在出門就帶10元保命錢。治安狀況很差?!?/p>
木強說:“吃也吃不慣。外地人據(jù)說不吃米,光吃面。面有什么吃頭呢?!?/p>
麻政芳說:“一切事情,都是為本地人準(zhǔn)備的啊。外地人連狗都不如?!?/p>
木太權(quán)說:“你怎么看呢,政德?”
麻政德說:“父母親戚沒有著落,自己把戶口遷走,是對他們不負(fù)責(zé)任?!?/p>
木太權(quán)說:“是啊。遷移過去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木柳橋說:“繳幾多的稅噢?!?/p>
事情總是這樣:你能找到一百個理由離開,也就能找到一百個理由留下。有時他們會征詢我的意見,我覺得還不如說是讓我去附議他們的看法。我還沒吱聲,他們就說:“你看,連小吳老師都這么認(rèn)為?!比缓箝_會之前大家都有的憂心忡忡不知道怎么消失了,四個一桌四個一桌地湊起來,打雙升。體力好的通宵都在打。我并不會這種游戲,硬是讓他們教會了。
雨在一個夜晚悄然而至。我從睡夢中醒來,聽見綿延不絕的沙沙聲。天邊仍在響起隆隆的雷聲。我想到神明在做降雨這件事時,和農(nóng)人一樣沉默、鎮(zhèn)定,具有一種不折不扣的認(rèn)真勁。從窗外飄來涼爽的氣息。我因為興奮而勃起,然后全身心陷入一種盼望已久的平靜當(dāng)中。清晨,雨停了。我在面朝大壩的村口,看見泥地上插滿香火,有的燃燒到一半已經(jīng)熄滅,有的還在冒煙。不止一個女人說她們看見大壩變形了。她們不時比畫著,竟使我真的以為壩體撐大了。不過有一點是明顯的,就是從壩體上,我看見了蜿蜒的細(xì)流。麻政芳的女人說大壩曾對她傳音?!皞髁耸裁丛?,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叫我走,一分鐘也不能耽誤。”她說。木強和兒子一早從地里回來,帶回更可怕的發(fā)現(xiàn)。他說田鼠領(lǐng)著背上長著稀毛的小老鼠,從鼠洞里一只只爬出來。它們抖落身上的水,悲傷地注視了一會兒那至少藏有50斤糧食的老窠,然后轉(zhuǎn)頭朝村外飛奔。“老鼠的習(xí)性我還不知道,這點雨是不會讓它們離開家園的,”木強說,“之所以跑掉,就是因為它們知道:大水要來了?!笨只徘榫w很快蔓延開來。不到一餐飯時間,人們已整束好行李。有的其實早就整好,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將它挈到獨輪車上去。因為把電視機、藤椅、風(fēng)扇這樣的東西也塞進(jìn)去,行李顯得鼓鼓囊囊。通往村外的唯一道路擠滿人。那些后知后覺的人拼命朝隊伍趕去。一些東西掉落在地,有的人想回去撿,另一個人就會呵斥:“這會兒是要錢吶,還是要命?”又是在這十萬火急的逃亡途中,有人抬起頭,意識到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很快,頓悟像病菌一樣在隊伍中播散開來。人們放慢腳步,意識到一切不過是在重演:同樣的逃亡冬天發(fā)生過,開春發(fā)生過,夏天發(fā)生過,今年發(fā)生過,去年發(fā)生過,前年也發(fā)生過。因為想到這一點,逃亡的嚴(yán)肅性、正當(dāng)性和必要性頃刻瓦解了。朝前繼續(xù)走了一會兒,他們在隘口那兒果然看見把守的木太權(quán)。他丟下正在砍削的竹子,將砍刀指向他們,說:“又是誰在造謠?木強,是你嗎?難道我們一個直立行走的人還要聽老鼠的指引?是不是又有人說些傳音的鬼話?傳了什么音,你倒是用錄音機錄下來給我聽聽呢。所有姓木的人聽好了,都給我回去,該煮吃的煮吃,該生產(chǎn)的生產(chǎn)。”
“還是那句話,大壩它要是垮了,早就垮了。”在他身邊的木柳橋說。
“別的姓回不回去,我不管。但丑話我要說在前頭,你們要是走了,留在這里的財產(chǎn)可就沒有人有義務(wù)替你們保管了?!蹦咎珯?quán)說。
于是人們在一陣火辣辣的愧疚中打道回府。我在空蕩蕩的村莊里,和病重的木太枝一起迎接這些被輕易說服的人。也就是從這時起,我意識到他們永遠(yuǎn)不會離開本村。過去,我很難理解那些被丈夫打得要死而又離不開丈夫的女人,或者那些被主人折磨得遍體鱗傷而又離不開主人的狗,她們(它們)的恐懼不可謂不真。用忠誠來解釋其中的原因——就像村民自己說的,之所以沒有走,是因為對這片土地眷戀得深沉——是不夠的,我認(rèn)為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新生活充滿恐懼。為此,他們寧愿和謊言結(jié)下牢固的盟約。
另外我認(rèn)為:身處在集體中,也使他們騙起自己來更容易。
他們只要是見面,就互相印證這些看法:
“這么大的大壩怎么會破呢,你說對吧?”
“沒有一座水庫設(shè)計出來是為了潰壩的,對吧?”
“大壩如果連50年不遇的暴雨都不能抵御,它還叫什么大壩?”
“它要是垮早就垮了,不至于等到現(xiàn)在。”
“如果有危險,我們的祖先就應(yīng)該搬走了??伤麄兎堑话嶙?,還生下我們?!?/p>
還有人編了順口溜,比如“橋歸橋,路歸路,安全還得看水庫”“天不怕,地不怕,誰像俺有大水壩”。如果有人反駁或質(zhì)疑,就會有人怒斥:“潰壩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在第二場雨降落前,村里有一支小分隊沿山間小路爬上壩頂。他們看見湖水已接近漫溢出來,同時感覺到壩體在輕輕晃動。他們起先認(rèn)為是長時間的攀爬導(dǎo)致腿腳發(fā)軟,因此出現(xiàn)地面晃動的錯覺。后來他們用白鐵皮桶從湖里打了一點水,并將它擱在壩頂。他們看見桶內(nèi)的水面在有規(guī)律地晃動。他們開始回憶。有的人說過去也見過桶里的水晃蕩,有的人說并沒有。他們帶著疑惑回到村莊時,傳來老四(木?。⒌刂械氖诔鰜淼南ⅰS幸话肴巳タ戳耍瑤缀鯕牧死纤牡哪菈K地。人們用瓦片、砌刀刮走碑上的黃泥,又用水沖洗,終于使那碑上鐫刻的500個漢字顯現(xiàn)出來。這是一塊水災(zāi)賑務(wù)紀(jì)念碑,顯示在本地曾發(fā)生嚴(yán)重的水災(zāi)。它是這樣說的:“高堤崩潰,洪流勢不可量……田禾村廬,盡付東流……人民死者十之八九……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蔽覍⒈牡囊馑冀忉尳o他們聽,導(dǎo)致他們陷入長時間的靜默。后來麻政芳甩下手臂,說:“這只能說明過去的大壩不經(jīng)事?!蹦玖鴺蛘f:“過去怎么能跟現(xiàn)在比呢,過去連水泥都沒得?!?/p>
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原以為這么下幾天就停息了,誰料到第四天,天突然變得漆黑,雨勢驟然加大。喂牲畜的石槽頃刻間就注滿了。村道之上水流成河。山路上落滿死禽。后來的統(tǒng)計說,在6小時內(nèi),本地降雨量達(dá)到740毫米,創(chuàng)造本省紀(jì)錄。暴雨還在下的時候,聚集在村公所討論的村民決定跳一場廣場舞。于是有人從我床底拉出音箱。那些懸掛著的有些脫落的拉花也重新用透明膠帶粘好。人們成雙成對跳起來。不會跳的坐在一邊,拔下玻璃瓶的翻口塞,倒自釀的谷酒,和人一杯杯地干。碰到有會唱的歌,就有人抓起麥克風(fēng)唱。這樣井然有序地跳了一會兒,音箱忽然問:Are you ready?
于是全員一起喊:Yeah!
他們半睜著眼睛,搖頭晃腦,揮舞雙臂,像水草一樣擺動起來。只要是音箱里傳出“跟著我的節(jié)奏”的喊麥,他們就一齊答應(yīng):“一起嗨個夠?!本驮谶@時候,桌子出現(xiàn)震動,杯中的酒水隨即溢出來,房梁上的煙炱紛紛朝下掉,玻璃窗也咯咯作響。電燈閃了幾次,差點熄滅了。隆隆的聲響從大壩那里傳來。有的人急速鉆到床底下。有的人撲在地上,用右手拍打地面。有的人像踩到毒蛇,站在原地不敢移動半步。更多的人捂著臉哭起來。木太權(quán)抓起麥克風(fēng)說:“我再強調(diào)一次,我們這里過去沒發(fā)生水災(zāi),現(xiàn)在也不會發(fā)生,將來更不會。”我注意到他嘴角上浸出一層油亮的汗珠。他多年的敵人也是戰(zhàn)友麻政德接過麥克風(fēng),拍打了幾下網(wǎng)頭,用掏心掏肺的口吻說:“大不了就死唄。人生自古誰無死。不是這樣死,就是那樣死。不是今晝死,就是明晝死。能這樣死,不失為壯烈?!?/p>
地面上流淌的水已經(jīng)深達(dá)尺余,人們在慌亂中跑回自己家。只有我和我在這里發(fā)展的信徒木太枝,手挽著手,帶著完全的幸福,走向大壩。我怕木老師心中還有疑慮,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臉上流滿淚水。湖水一次比一次多地從壩頂潽出來。我對木太枝說:“我們降生是對神的褻瀆,唯有死亡能清除我們的罪過。”大壩越來越近。我看見它正用盡全部精力,背負(fù)起身后上億立方米的湖水。隆隆的聲響越來越劇烈,似乎是它的骨頭在被壓斷。最終傳來一聲巨響,我敢說當(dāng)時我的耳朵都被震聾了。大壩粉身碎骨,盼望已久的洪水奪路而出。我甩開木太枝,揮舞著雙手,踉蹌著朝它迎去。很快我就被撞飛了。在浮起來的瞬間,我看見樹和電線桿被連根拔起,房屋一間間倒塌,村公所的屋頂被卷走,架在上邊的鐵錨露出來,好像是鯊魚的背鰭在劃開水面。而麻政德和木太權(quán)扶著一只汽車?yán)锾ルS著起伏的波濤漂蕩,他們閉著眼大喊。我聽不清喊什么,我猜是喊“姆媽”。瞬息之間我看到這些,然后又被打進(jìn)浪里頭。我是多么想死啊,最后卻成了這場水災(zāi)里唯一活下來的人。
我是在很遠(yuǎn)的下游被救上來的。他們說我最后掙扎的樣子像一個瘸子在射精。在我赤裸的身體上粘著濕漉漉的麥稈。尸體被沖得到處都是。只要是在哪里看見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蒼蠅在飛舞,就準(zhǔn)能在下方找到一具尸體。洪災(zāi)撤退后,在這個兩姓村莊的上空,飄蕩著一層奶白色的霧氣。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