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11期|俞勝:在紐瓦克機場
那個人的舉止實在怪異——他一手拉著一只銀灰色的拉桿箱,一手擎著一只白色外殼的手機,邁著心事重重的步子,猶疑的目光在一個黃皮膚的人的臉上探尋。這些在紐瓦克機場的黃皮膚的人一個個見慣了大世面似的,眼前見到什么都波瀾不驚,只顧埋頭看手機或與鄰座交頭接耳。偶爾有人抬起目光看那個舉止怪異的人,目光又像觸了電一般慌忙地躲閃開來。這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這是要干什么?
方良平一坐下來,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舉止怪異的人。此刻是紐約時間上午9:50,他和老婆袁茵辦完了登機手續(xù),坐在登機口附近的椅子上休息。
比方良平小三歲的袁茵,五十五歲時就看破紅塵——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一年前,方良平五十九歲,袁茵就開始為美東之行做功課。終于盼來了方良平退休,為了不讓退休綜合征在丈夫身上露出苗頭,袁茵決定立即啟程。因為準備充分,所以,這次的美東之行非常順利、非常愉快,雖然兩個人偶爾斗斗嘴什么的,但這是他們夫妻生活的常態(tài)?,F(xiàn)在兩個人在紐瓦克機場的登機口,準備搭乘當?shù)貢r間中午12:00起飛的航班返回北京。
美東之行的場景還在腦子里新鮮地翻騰,袁茵想到自己作為妻子的偉大和英明,難抑心頭的沾沾自喜,問丈夫:“怎么樣?良平,此行是你在破書齋里感受不到的吧?說說看,留在你腦海中的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里?”
袁茵猜想書呆子丈夫一定會說是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因為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是昨天才參觀的,不僅是因為間隔時間近留在腦子里會格外清晰些,而且方良平在參觀過程中驚呼了好多次,害得袁茵一次次地提醒他在這邊公眾場合說話要輕聲、一定要輕聲,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并不只是自己,而是代表著華人的形象。
問完了,袁茵沒想到方良平用右手食指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說:“那個尼亞加拉大瀑布,真是太壯觀了,好家伙,就像奔涌的江河一下子奔到了地的盡頭,突然傾瀉到另一個世界去,那氣魄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狈搅计降恼Z言很有氣勢,聲音卻很小,得到老婆一次次批評教育的方良平,此刻說話的聲音像一只蚊子在哼哼。
“所以說嘛,開啟退休生活模式是一件好事?!痹鹱约焊禽p聲細語的,像一只雛燕在呢喃。袁茵對丈夫臉上的表情很滿意,忽然想到兒子方小袁在家中,一家人沒有一起出來旅行,有些小遺憾,“就是不知道這十天,小袁一個人是怎么生活的?!?/p>
就這一句話,老婆的光輝形象立刻在丈夫的心目中消隱了,“你又來了,一天不念叨幾遍都不行,小袁就是這么被你慣壞的,慣到三十了,連個女朋友都不肯找,他的意思是要在我們跟前生活一輩子?”
“所以說嘛,這次我也是發(fā)了個狠,有意識地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讓他也體驗體驗獨立生活的滋味,”說到這里,袁茵白了丈夫一眼,“好像你一點責任都沒有似的,良平,你要警惕退休綜合征的苗頭了。”
方良平?jīng)]有研究過退休綜合征具體都有哪些表現(xiàn),既然老婆這么說了,他也就相信自己身上真的露出這種病征的苗頭了,方良平有意識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改用溫和的語氣對老婆說:“你給小袁發(fā)個信息,把我們回程的航班號告訴他,明天,他得到機場來接機呀?!?/p>
袁茵說:“航班就是他預(yù)訂的,還用告訴他航班號?”
方良平認真地說:“那也得告訴,你的兒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天到晚守著電腦五迷三道的,不提醒一下可不成!”
“好啦,方所長。就像不是你的兒子似的?!蓖诵萸暗姆搅计?,是一家日本問題研究所的所長,權(quán)力雖然不大,但所里有輛公務(wù)用車,基本可以滿足所長的出行需要。
袁茵從挎包里掏出手機,打開微信語音,欲語又止,“這個點兒,也不知小袁休息了沒有?!?/p>
“北京那邊剛晚上十點鐘,他能睡那么早?”方良平語帶嘲諷地說。
袁茵又白了丈夫一眼,把手機移到嘴邊,下定決心似的給兒子發(fā)了一條語音信息:“小袁啊,你睡了沒有?我和你爸已經(jīng)到達紐瓦克機場了,航班號你一定知道吧?正點的話是明天下午三點抵達首都國際機場?!闭Z音信息發(fā)送出去了,但兒子小袁沒有動靜。袁茵想了想,又補了一條,“不過小袁啊,你不用來得那么早,國際航班,你是知道的,一個小時能出航站樓就算快的啦,你下午四點到達都來得及?!?/p>
方良平不滿地嘟噥起來:“什么叫不用來得那么早啊,就應(yīng)該告訴他早點從家出發(fā),機場線沒有一天不堵的,不早點從家里出發(fā)能行?所以我說嘛,小袁還是被你慣壞的!”
九月的陽光在遼闊的停機坪上恣意地流淌,遠處低矮、青灰色的一道山梁像是紐瓦克機場的一道圍欄。袁茵把手機捏在手里,手機依然靜悄悄的,兒子小袁還沒有回復(fù)她的信息,不知道此刻他在家里做什么。丈夫的話也破壞了她的好心情,袁茵賭氣不理方良平,獨自翻看起手機上此次出行的照片來,剛剛流逝了的幾天的情景又轉(zhuǎn)回眼前,笑意不由得從臉上一絲一絲泛出來。
夫妻間的冷戰(zhàn)是常事,習以為常的方良平,此刻不僅沒有感到絲毫的不適,相反倒有一分冷戰(zhàn)間隙中得到休整的愜意。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頗感興趣地打量起眼前形形色色的人物來。
紐瓦克機場人來人往,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形態(tài)各異。光是黃種人里面又分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人,誰是韓國人、誰是越南人……如果不憑語言,一般人真是難以分辨,但做過日本問題研究所所長的方良平卻能根據(jù)他們的舉止、打扮判斷個八九不離十。方良平很得意自己有這能耐,怎么樣?此刻這能耐就是一個在與老婆的冷戰(zhàn)中打發(fā)候機時間的好辦法。
可是方良平的目光還是被那個怪異的人吸引住了——他兩鬢蒼蒼,方良平據(jù)此判斷出他的年齡應(yīng)該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也有可能是剛退休下來的;他面色比較紅潤,白襯衣的下擺扎在淺灰色的褲子里,腰系黑腰帶,足蹬帶網(wǎng)眼的黑皮鞋,方良平從穿著和神態(tài)上判斷出他是中國人,而且經(jīng)濟條件還不錯。此刻他佝著腰坐在一把椅子上,伸出一根粗壯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機上一陣猛戳,接著抓住手機在眼前一陣猛搖,又瞇起眼對著手機研究著什么,一張原本周正的臉因失望、焦灼等表情而顯得更加怪異。
然后他像患了瘋病一般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一手拉著銀灰色的拉桿箱,一手擎著那只白色機殼的手機,沿著這排椅子往方良平的方向走來,目光依然在一個一個黃皮膚的人臉上探尋,可是當有人看向他時,他又像觸電般地躲閃開來。離方良平還有四五個座位時,他小心而猶疑地向方良平看過來,方良平友好地沖他點了個頭,他卻立刻慌張地轉(zhuǎn)過身去,順著另一側(cè)的椅子,一步一步地離開了。
這可真是一位怪異的人,方良平心想,一個人怎么和自己的手機有仇呢?他的手機出毛病了?都到機場了,在商店重新買一個就是。他為什么要一個個地辨識黃皮膚人的面孔呢?難道是FBI在辦案?方良平立刻覺得自己的猜想荒唐可笑,影視中的FBI辦案,可不是他這種怪異、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派頭。
離航班登機的時間還早,登機口附近的椅子上,乘客稀稀落落的。那個怪異的人沿著一排排的座椅搜尋了一圈又一圈后,離開了休息區(qū),拖著心事重重的步伐向咖啡店那邊去了。但他又不像要進去喝咖啡的樣子,只是在咖啡店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有個黑人店員出來不知和他說了句什么,他顯得有些慌亂地搖了搖頭,又帶著那張表情怪異的臉往休息區(qū)這邊走過來。
袁茵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個人,她大度地在方良平的腿上拍了一下:“良平啊,不要見到什么人都點頭哈腰的,你又不是日本人?!崩鋺?zhàn)結(jié)束了。
方良平愣了片刻,馬上明白過來,自嘲地說:“哎呀,我這幾十年的習慣了,哪能說改就改呢,慢慢的,慢慢的,啊,放心,我會改過來的,只是還需要時間?!?/p>
袁茵提醒:“你小聲點?!?/p>
離登機時間還有四十分鐘的時候,登機口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椅子上已經(jīng)坐滿了乘客。袁茵的旁邊坐著一位戴鼻環(huán)的姑娘,不停地用漢語普通話對著手機竊竊私語;方良平的旁邊坐著一位黑人大叔,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水味,正對著手機默默地看著視頻。還有三三兩兩沒有找到座位的乘客就靜靜地站立在兩排座椅之間的過道里。這趟航班雖然飛往中國首都北京,可金發(fā)碧眼的乘客卻似乎占去了一半。
那個舉止怪異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座位,他固執(zhí)地拎著拉桿箱,沿著一排排座椅,小心翼翼地分辨著每一個黃皮膚的面孔。那認真而又執(zhí)著的勁兒,讓方良平疑心是不是他剛才不小心在紐瓦克機場弄丟了一個人,或者是在候機的乘客中隱藏著一個他失聯(lián)許久的老友,他現(xiàn)在要千方百計地把他或她找出來。
袁茵見多識廣,冷笑著說:“他呀,八成是初次出國,手機沒辦國際漫游,這會兒遇到了什么需要緊急處理的事,所以像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的。”
方良平說:“我的手機可以借給他用一下呀,都是同胞嘛。”
袁茵白了丈夫一眼,提醒道:“良平呀,這可是在異國他鄉(xiāng),你一點也不了解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啊?!?/p>
旁邊戴鼻環(huán)的姑娘自來熟地接過袁茵的話頭說:“如今手機多重要啊,現(xiàn)在流傳的‘三不借’是不借老婆、不借刀子、不借手機,手機一旦被壞人碰到,要想竊取微信、支付寶以及其他的信息,都是分分鐘的事!”
方良平不忍心,“如果他不是壞人呢?”
戴鼻環(huán)的姑娘笑笑,又對著自己的手機竊竊私語起來。
袁茵拍了丈夫一把,小聲但很威嚴地說:“良平呀,管好自己,不許給我添亂!”
方良平就坐著沒有動。
這時,一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穿著十分講究的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闖入了方良平的視野。只見年輕男子把手機舉在耳邊,站在紐瓦克機場的闊大玻璃窗前,用漢語普通話大聲地和什么人通著話。他的聲音在一群竊竊私語或靜悄悄候機的乘客中,顯得異常地洪亮。
那異常洪亮的聲音一下子就吸引了那個行為怪異的人,他幾乎飛也似的沖到那年輕男子面前,說:“同志,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能不能告訴我……”
年輕先生見他冒冒失失地沖過來,停止了說話,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他。
他卻不在乎這些,就像總算遇見了知音一樣,激動地往那年輕先生的身邊靠,用帶著南方某地方言的普通話說:“同志,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個是機場的Wifi,我怎么一個Wifi也連接不上呢?”他放下了拉桿箱,打開了手機,把手機盡力往年輕先生的眼前湊。
年輕先生厭惡極了,皺起眉頭,像躲避瘟疫似的一下子閃開,閃得遠遠的,又繼續(xù)大聲通起自己的話來。
方良平看見那個舉止怪異的人僵在了那里,他向前伸出的手機還是那樣擎著,跟泥塑木雕一般,但臉上痛苦的表情分明在加深,那一點一點加深的痛苦終于擠走了他臉上的焦灼和怪異,然后往他的腰部蠶食,他那僵硬的軀體終于被這痛苦蠶食盡了精氣神,腰一下子彎曲下來。
方良平只覺得那痛苦沿著自己的目光,一下子鉆進心里,也一點一點地啃食起自己的心來,方良平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想讓他出風頭的袁茵,拽了他一把,但沒拽住。
方良平大踏步地走上前,“紐瓦克機場沒有Wifi,同志,你有什么困難不妨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幫助你?!?/p>
這意外的驚喜一下子沖走了怪異人臉上的痛苦,他直起腰一下子抓住了方良平的手:“同志呀,我只是想給我女兒報個平安,告訴她我已經(jīng)順利地抵達紐瓦克機場登機口了,我、我怕她正在替我擔心呢……”
“你的手機沒有開通國際漫游吧?我看見你剛才也去了咖啡店那兒,在機場咖啡店里消費,應(yīng)該可以享受免費Wifi服務(wù)的?!?/p>
“同志,我外語不好啊,只會講Yes和No的……”他羞澀地說,“第一次出國,什么也不懂,不懂得要辦什么國際漫游,也搞不懂這么大的紐瓦克機場怎么連個Wifi都沒有。”
方良平說:“嗨,你早點告訴我呀,那會兒,我沖你點頭,你還掉頭就走。你干嗎躲躲閃閃的,你是哪兒的人呀?”
于是方良平就知道了他叫老陳,是南方某省的一個公務(wù)員,的確是剛退休不久。女兒在康奈爾大學(xué)讀研究生,他是第一次來國外看女兒,在紐瓦克機場已經(jīng)遭到了兩位黃皮膚卻并非是中國人的白眼,所以,當方良平?jīng)_他點頭時,自尊心很強的他又把方良平錯當成了日本人。
方良平聽了老陳的講述,不由得笑了,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我可以把流量分享給你,只是你知道怎么分享流量嗎?我不懂得操作的?!狈搅计娇戳俗谀沁呉巫由系脑鹨谎郏鸲迷趺床僮?,但此刻袁茵卻正和那個戴鼻環(huán)的姑娘說著什么。
老陳又羞澀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怎么操作啊?!钡详惍吘故枪珓?wù)員出身,腦子活絡(luò),立刻想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老方啊,你可不可以添加我女兒的微信,你幫我告訴她,她的爸爸已經(jīng)平安抵達了紐瓦克機場登機口,你讓她放心就可以了。失聯(lián)十幾個小時,我倒無所謂,可急壞了孩子怎么辦啊?!?/p>
這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老陳的微信雖是未連接狀態(tài),但還是可以找到他女兒的微信號。方良平就添加了他女兒的微信號,需要通過對方的驗證才能建立聯(lián)系,方良平的腦子也不笨,再次發(fā)送添加朋友申請時寫道:你爸爸已順利抵達紐瓦克機場登機口,請你放心。
老陳看后舒了一口氣,拉著方良平的手一陣猛搖。他說來的時候,在航班上遇到了一個熱情的中國小伙子,跟著小伙子在紐瓦克機場出關(guān)、轉(zhuǎn)機,匆匆忙忙的,一切都很順利,用不上Wifi;回程是女兒把他送到伊薩卡機場,到紐瓦克機場轉(zhuǎn)機時,想讓女兒放心,就想發(fā)個微信,誰知道紐瓦克這么大的國際機場,居然連個免費的Wifi都沒有。老陳對方良平是千恩萬謝。
登機的時間到了。兒子小袁給他們預(yù)定的機票在機艙靠前的位置。老陳的機票估計是預(yù)訂得晚了些,在機艙比較靠后的位置,雙通道的機艙,老陳和方良平也不在同一排通道。過了驗票口,方良平回過頭來向老陳揮了揮手,就拉著老婆的胳膊走上了廊橋。
在座位上坐定,方良平喜滋滋地對袁茵說:“老陳的女兒還是康納爾大學(xué)的研究生呢,加了微信建立了聯(lián)系,要是那姑娘不錯,沒準就是我們家小袁的女朋友呢。所以啊,授人玫瑰手有余香,剛才在機場沒準是幫了親家公的一個忙?!?/p>
袁茵嘴上罵:“你呀,沒準被人當牲口賣進了屠宰場,還以為自己到了有肉吃的地方?!毙睦飳φ煞虻脑挼挂矐焉狭藥追制谠S,老陳那個人看起來眉清目秀的,姑娘一定也錯不了,問丈夫,“那姑娘通過了嗎?”
方良平搖了搖頭:“人家是康奈爾大學(xué)的研究生嘛,這會兒正忙著學(xué)業(yè)呢。”
“老陳怎么是一個人出國,他老伴兒呢?”袁茵想到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
方良平愣了片刻,說:“剛認識的,還來不及問呢!”想了想又有了個好主意,“老陳到了首都機場要轉(zhuǎn)機,不行我們請他改簽一下,到我們家做做客?”
袁茵掐了丈夫的胳膊一把,覺得他出的是一個餿主意。
乘務(wù)員提醒乘客航班準備起飛,老兩口都關(guān)了手機。
途中供應(yīng)晚餐,晚餐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是牛肉米飯,要么是雞肉拉面。方良平是南方人,要了牛肉米飯;袁茵是北方人,要了雞肉拉面。航班上的東西,稱不得美味,只能說聊可充饑。
兩個人充完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兒子,不知道這十天,兒子小袁在家里都是怎么打發(fā)肚子的。
袁茵猜他一直泡方便面吃,“方便面這東西,吃一頓兩頓還行,連吃十天吃出毛病來可怎么辦?”袁茵往下一想,憂心忡忡地說。
方良平立刻否定了老婆的說法:“泡方便面也得自己動手泡吧,我覺得咱們家的那個懶家伙,一定天天叫外賣?!?/p>
袁茵覺得丈夫說得也在理,就笑呵呵地說:“所以嘛,下次咱們還是兩個人出來旅行,要讓他獨立,要讓他懂得凡事都要抓緊,父母只能陪伴他一程,這時間過得多快啊。”袁茵說著說著,眼圈竟紅了起來。
十五個小時的空中航行,寂寞而又無奈。飛機飛越蒙古國,進入祖國的領(lǐng)空后,方良平和袁茵又充了一次饑,飛機再有兩個小時就抵達首都國際機場了。
“小袁這會兒該在機場等著了吧?!痹鹫f,“今天是周六,還不知道機場線會堵成什么樣呢,也不知道小袁要提前多長時間就出發(fā)了呢?!?/p>
“來早了,在車上躺著休息一會兒嘛,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狈搅计讲粷M老婆總是把小袁當孩子。
“熱天,躺在車上休息也是遭罪?!痹饝炅苏煞蛞痪?。
“遭啥罪呀,車上不是有空調(diào)嘛,打開空調(diào)休息,舒服得很?!狈搅计讲灰詾槿坏卣f。
袁茵馬上接口:“呵,你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開著空調(diào)休息,容易一氧化碳中毒。”
方良平又重復(fù)了一句:“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p>
北京時間下午2:55,航班比預(yù)定時間早五分鐘到達首都國際機場。飛機一停穩(wěn),方良平和袁茵都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手機關(guān)閉了十五個小時,滿以為蘇醒過來的微信消息會鋪天蓋地而來,誰知方良平的手機上只來了一條微信信息——“謝謝叔叔”,是老陳的女兒發(fā)來的。老陳的女兒通過了方良平的好友申請。方良平一打開老陳女兒的朋友圈,就看到了一條:比老媽還嘮叨的老爸終于回國了,好開森!文字下方配了一張圖片,一朵白云飄蕩在美洲澄澈的天空,無牽無掛、無憂無慮……
一出機艙門,北京下午白花花的陽光晃了方良平的眼一下,他想起十五個小時前,在紐瓦克機場出發(fā)時,美洲的陽光也是這么晃了他的眼一下。方良平拉著老婆的胳膊,慢慢地走下了舷梯,想了想,刪掉了老陳女兒的微信。
蘇醒過來的袁茵的微信消息,比方良平多了好幾條,有妹妹發(fā)來的問候,最關(guān)鍵的一條是兒子方小袁回復(fù)的,“祝爸媽一路平安!”看看發(fā)送的時間,卻是北京時間凌晨一點多。那個時間還不休息,小袁在干什么?等會兒見了面,非得說他一頓不可。
取行李時,方良平又看見了老陳,他在給女兒發(fā)語音信息:“女兒啊,我已經(jīng)平安抵達了首都國際機場,你就把心放得寬寬的吧?;氐絿鴥?nèi)我的心就踏實了,哎呀,誰能想到紐瓦克那么大的國際機場,居然連個Wifi都沒有……”
方良平笑著朝他揮了揮手,老陳也笑著朝方良平揮了揮手,很奇怪的是,兩個人都沒有提出要加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也許兩個人都意識到,有緣總會再見。
取完行李,袁茵給兒子打電話,手機通的,半天沒有人接。方良平提醒老婆:“別打了,沒準正開著車呢?!?/p>
袁茵也覺得這種可能性大,她準備把手機放入挎包時手機卻響了,是兒子小袁回撥的:“誰呀,讓人連覺都睡不好?!彼洁洁爨斓摹?/p>
“小袁呀,你怎么現(xiàn)在還在睡覺呢?”袁茵不解地問道,“這么說,你沒來機場接我們?”
“啊,媽,你們都到機場啦?”小袁清醒過來,有些羞怯地解釋,“昨天加了一個通宵的班,一下子給忙忘了。媽,對不起呀,你和爸打個車回來吧,首都機場打車挺方便的,回來我給你們報銷車費?!?/p>
“去去……凈說好聽的,我們還要你報銷車費?”袁茵嗔怪道,轉(zhuǎn)而無限慈愛地囑咐,“兒子,你就再睡一會兒吧,下次可不許熬夜啊?!睊炝穗娫?,她沖著立在一旁、神情有些沮喪的丈夫揮了揮手說,“方所長,想什么呢,趕緊打車去吧!”
方良平立刻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現(xiàn)在的方良平最擔心的就是身上會不知不覺萌發(fā)退休綜合征的苗頭。
俞勝,男,安徽桐城人,科學(xué)技術(shù)哲學(xué)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特聘簽約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尋找朱三五先生》,散文集《蒲公英的種子》等。曾獲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等。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