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8期|安寧:盛夏與深秋
盛 夏
弟弟坐在家門口的小土堆上玩泥巴,只穿著一件背心,小雞雞露在外面,沾滿了泥土。
一只公雞走過來,探頭探腦的。雞眼長在腦袋的兩邊,卻一下子便看清前面的土堆上,有一條蚯蚓在蠢蠢欲動,于是便小跑幾步,對準(zhǔn)了目標(biāo),將出來吹吹小風(fēng)的蚯蚓,瞬間給啄了去。
弟弟不管公雞的興奮,對它如何一只腳踩著蚯蚓,將其努力撕扯成兩段也毫無興趣。他只一心一意地玩他的泥巴。他先挖了一個坑,又搖搖晃晃地端來一洗臉盆水,嘩啦一下全倒進坑里。水很快咝咝地滲透下去,好像土堆里隱匿著一頭饑渴的野獸,正張著大嘴,貪婪地吮吸著每一滴水。弟弟盯著不知把水給吸到哪里去的水坑發(fā)呆,眉頭微微皺著,有些惆悵。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很快站起身來,驕傲地?fù)P起他的雞雞,噓噓地朝坑里尿尿。他的尿熱氣騰騰地,在水坑里濺起歡快的浪花。他看著浪花在泥坑里旋轉(zhuǎn),愈發(fā)地開心,于是那一泡尿,便耗盡了他生命一樣,持續(xù)了很久。一直到最后,他的小雞雞疲軟下去,用僅存的力氣,勉強擠出最后一滴尿液,便癱軟在飽滿的蛋蛋上,再也沒有片刻前的雄風(fēng)。
接下來他就一屁股蹲坐在土堆上,雙手伸進泥坑里去,不停掏挖著里面軟軟的濕泥。而后又將泥團放在兩腿中間的泥地上,不停地滾動。他胯下軟塌塌的小雞雞,也便跟著一起快樂地甩動。那個帶著一股子尿臊味的泥球,就這樣慢慢變大起來。最后,它們在弟弟的手里,魔術(shù)般地成為一列有著空蕩車廂的火車。
嗚——,弟弟跪在地上,撅起屁股,一邊推著火車向前,一邊發(fā)出古怪的聲響。吃完了蚯蚓但并不罷休的母雞,被弟弟嚇了一跳,撲打著翅膀,后退了幾步,這才定住了,驚慌地審視著推著小火車向前移動的弟弟。弟弟的屁股上沾滿了泥土,一只螞蟻沒有來得及撤退,又在熱烘烘的屁股上迷了路,于是急得團團亂轉(zhuǎn),不知究竟是奮不顧身跳下懸崖,還是繼續(xù)在這片土地上行走。
我坐在門樓下的小馬扎上,心不在焉地看著背對著我的弟弟,扭動著屁股,繼續(xù)在他想象中的鐵軌上飛奔,而那只公雞,則被他柔軟的小雞雞給吸引住了,大約,它以為那是一條肥碩的蟲子,于是幾次試圖靠近了,啄住它,但都被晃動著屁股嗚嗚俯沖過來的弟弟,給嚇得閃避一側(cè)。
弟弟終于玩得累了,便將火車弄成一團,又把坑里剩下的稀泥和面一樣揉進去,捏出一個薄薄的小碗,而后興沖沖跑下土堆,在我還沒有注意的間隙,將土碗啪一聲朝著我旁邊的墻壁上扔去。于是一聲沉悶的響聲過后,一粒泥球啪嗒一聲砸在我的右臉頰上。
想到這是被弟弟的尿液浸過的泥巴,我氣壞了,操起腳下的一個石子,朝著弟弟扔過去。石子恰好落在他右邊的屁股上,那里很快便留下一塊紫紅色的印記。弟弟有些委屈,淚水在眼睛里打著旋,但到底被我給兇狠地瞪了回去。于是他低下頭去,將手里的泥巴灰溜溜地扔掉,而后帶著他同樣垂頭喪氣的小雞雞,朝著巷口走去。那里,盛夏的陽光,正如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父親也在忙著和泥。因年月長久,豬圈一側(cè)的墻壁坍塌了。每日懶洋洋臥躺在角落里的兩頭肥豬,好像見到了一線光明,機警地起身,走到倒塌的泥塊上去,看到無人搭理,它們便哼哼兩聲,試探著走了出來。父親正在用小推車朝院子里拉土,看見豬撒歡似的在院子里拱來拱去,便朝我喊:快將豬轟進圈里去!我于是不情愿地放下語文課本,隨手拾起一根木棍,朝著兩頭正歡快地拱著墻根的豬走去。
墻根的泥土,已經(jīng)被它們拱起了半截身子那樣長。一只屎殼郎驚慌地逃竄,一群螞蟻也因這飛來橫禍,嚇得不知所措。泥土里到底有什么呢,能讓兩頭突然自由起來的豬,如此興奮地用嘴巴拱來拱去。難道爬上墻頭,像鳥兒一樣俯視整個村莊,或者躍上屋檐,揭下一片青瓦,最不濟,跑出院門,在巷子里飛奔一會,不都比石灰墻下的泥土更有趣嗎?或許,它們跟弟弟一樣,只是單純地喜歡那些干凈的帶著大地濕潤香氣的泥土吧?畢竟,長了青苔的泥土,比豬圈里浸滿了屎尿味道的淤泥,要好上許多。
這樣想著,我有些不太想趕它們進圈。墻邊篩下萬千的金子,那些金子在風(fēng)里還會閃爍,搖晃,晃得人眼有些暈眩。一株桃樹將柔軟的樹枝搭在墻頭,并伴隨著陽光的跳躍,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一只麻雀站在桃樹的枝頭,翹起屁股,拉下一泡新鮮的白色的糞便,那糞便沿著墻壁,啪嗒一聲落在一頭豬的黑色腦袋上。但那豬并無太大反應(yīng),晃一晃腦袋,將那泡屎甩開去,又繼續(xù)開心地玩著濕潤的泥土。
我覺得那兩頭忽然間被解放了的豬,比我要幸福得多,至少它們不需要寫作業(yè),不會被父親擰住耳朵,考問8加7等于幾。這是漫長的暑假,但我并不能天天像豬一樣,睡到太陽爬上床頭。父母每日和泥做土坯的聲音,總是早早地就將我吵醒。于是為了假裝和父母一樣勤勞,不讓他們覺得我天天在家里吃閑飯,便也勉強爬起來,灑水掃地,割草喂雞。等到忙完了家里的活計,我還要拿出下學(xué)期的課本,假裝很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
但我的注意力,總是被父母晃動的身影吸引。父親負(fù)責(zé)運輸泥土,母親則將水倒入,又把鍘成段狀的麥秸,撒進其中,拌勻后,便開始將泥土裝入木制的長方形坯模里去,不停地夯實后,才反過來倒出,晾曬在院子的中央。那里陽光盛烈,土坯里的水分,正吱吱地化成水汽,升騰到半空。于是不過半天工夫,土坯的表面,便干燥堅硬,猶如磚塊。
母親臉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泥里,并隨著她不停翻動的鐵锨,很快消失不見。那些汗水,一定跟土坯里的水一樣,變成了水汽,而后又升騰到云間,俯視著我們的庭院吧。這樣想想,我抬手擦了一把汗,但卻只擦下弟弟的泥丸留下的淺淡的印痕。
父親的小推車,哐當(dāng)一聲撞在大鐵門上。我嚇了一跳,趕緊揮舞起手中的樹枝,做出驅(qū)趕兩頭肥豬的架勢。
母親卻白我一眼,而后笑了起來:對著墻根發(fā)什么呆,難不成你也想像它們一樣,拱墻根泥土玩?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正想著驅(qū)趕,弟弟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將手里的泥塊,啪一下砸在豬的腦門上。那頭豬于是受了驚,嗷地尖叫一聲,朝豬圈跑去。另外一頭,則怔了一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還是被驚慌逃竄的同伴引領(lǐng)著,跟著一起奔跑。院子里立刻熱鬧起來,先是一頭豬踩壞了兩塊母親剛剛做好的土坯,又一個趔趄摔倒在泥水里,爬起來后,精神失常似的,拐過豬圈,朝房間里沖去。緊跟其后的那一頭,也不省心,沒剎住車,直接鉆進了雞窩里。倒霉的是,它的腦袋被卡在了雞網(wǎng)里,于是,這頭可憐的豬,進不去,也出不來,只能不停蹬著后腿,嗷嗷叫喚著,希望人來救它。
弟弟被這一塊軟泥引發(fā)的事故,給驚嚇住了,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院子里豬在嘶叫,雞在亂跳,人在追趕,鳥在閃躲。他大約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禍?zhǔn)祝o張得大氣不敢出,既怕豬們橫沖過來,將他撞成肉泥,也怕父母巴掌,啪地甩過來。
但母親沒工夫搭理弟弟。她罵一句“龜孫子養(yǎng)的”,便緊追著豬向房間跑去。但晚了一步,豬雖然沒有闖進堂屋里去,在磚鋪成的地面上拉屎撒尿,但卻沒長眼睛,一頭撞在了其中一扇紗門上,于是,可憐的紗便被瞬間撞出一個大洞。那洞像弟弟的大嘴,茫然失措地張著,注視著院子里亂哄哄的一切。
多虧父親推著小車進來,馬上丟下車,奪過我手中的樹枝,一下抽在堂屋門口被撞昏了頭的豬背上,一下又抽在腦袋陷進雞網(wǎng)的豬屁股上。于是兩頭豬立刻跟常常被父親抽打的我一樣,長了記性,恢復(fù)了昔日的精氣神,嗷一聲大叫,后退兩步,并扭頭朝最安全的豬圈里跑去。
兩頭豬一直順著臺階,一個猛子扎進豬圈的糞水里,并各自找到一個角落躲藏起來,這才瞪著驚恐的雙眼,將尖叫換成了低聲的哼哼。
父親于是扔下手中被打斷了半截的樹枝,蹙眉看一眼被踩壞的幾塊土坯,彎腰將其中一塊丟進坯模里去,重新填入新泥夯實。他在夯泥的時候,用力很猛,以至于我總擔(dān)心那個從歪脖子大叔家借來的木制坯模,會被他給錘爛了底。
母親緊繃著臉,不發(fā)一言,只默默地將父親摔倒在地的推車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將車斗里的泥土,倒進土堆里去,又回轉(zhuǎn)身,用鐵锨一下一下把地上剩的也全鏟了過來。
而我和弟弟,則知趣地悄無聲息地走開去。我躡手躡腳地踩著竹梯躲到平房上,弟弟不敢攀爬,又懼怕我,便重新走出家門。我站在平房上,看見他又恢復(fù)了用泥丸砸過我之后落寞的樣子,重新融入巷口熾烈的陽光里去。
黃昏,暑氣下去一些。我提起糞箕,去地里挖野菜喂豬。遠遠地,聽見機井房里有水泵在突突作響,又有嘩嘩流淌的水聲,隔著一片茂盛的玉米地傳來。村里的獨眼龍正扛著鐵锨,沿著壟溝來回走動,時不時地彎腰清理著壟溝里的落葉和石塊。走近一些,便看見機井的拐角處,大運家的女人正蹲在壟溝旁,不停地揉搓著衣服。她的乳房很大,肥大的的確良碎花襯衫也有些兜不住,于是那兩坨粉團便在里面滾來滾去,撩撥著我的視線。啞巴家跟我一樣正讀小學(xué)的兒子,恰好路過,便站在路邊上,癡癡地看著。我懷疑他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因為他用力吸溜了一下鼻子不夠,還舔了一下嘴唇。
我假裝割草,便從大運女人的對面,低頭羞澀地走過去。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我將糞箕放下,一只眼覷著她,一只眼心不在焉地看著鐮刀。
啞巴兒子卻不像我這樣害羞,他直接走到她對面的壟溝上,蹲下來,挖下一坨濕泥,假裝很認(rèn)真地捏來捏去。
大運女人笑起來:臭小子,放了學(xué)不回家,蹲在這里捏泥巴。
啞巴兒子不搭理她,他的臉甚至還紅了起來,像一只剛剛下完蛋的母雞。他的手里很快有了兩個圓滾滾的球,他找了一小截草莖,將它們小心翼翼地連接在一起。于是,它們看起來很像大運女人胸前兩個晃得人暈眩的乳房,或者她飽滿的屁股,那屁股在她走路的時候,總想溢出肥大的褲腿,讓人忍不住想去接住,怕它們落在地上會摔疼了。
大運女人又逗他:捏的是個啥?
啞巴兒子突然壞笑起來:捏的你。
大運女人哈哈大笑起來,撩起水朝啞巴兒子身上潑去,一邊潑一邊罵:小兔崽子,這么小就想娶媳婦了!
可惜啞巴兒子早就跳進壟溝里,激蕩開波浪一樣的水花,遠遠地跑開了。
沒有了啞巴兒子的陪伴,我變得膽小,于是拉起鐮刀,慢慢遠離依然在彎腰洗著衣服的大運女人,朝長滿了草的果園走去。
果園里靜悄悄的。蘋果尚未成熟,青澀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來。在果樹下點種的花生呢,秧苗才剛剛長出,花也還含苞待放,所以看護果園的人,便大把大把地荒廢著時光,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閑茶。
風(fēng)吹過黃昏被薄霧繚繞著的蘋果樹,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似乎有千萬只手正溫柔地?fù)徇^樹葉。風(fēng)也迷戀上這一片果園,或許一整個午后,它們都流連忘返。風(fēng)從楝樹高高的枝頭上掠過,從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飄過,從高粱細長的稈上劃過,從棉花淡黃色的花朵上撫過,而后抵達大片的蘋果園,并慢下了腳步。一縷風(fēng),與另一縷風(fēng),在一枚青色的果實上相遇,彼此并不會說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讓一下路,又向著東南方向,不停息地吹下去。
有時,風(fēng)也會和我一樣彎下腰去,貼著地上的草,猶如親密私語的伙伴,細細碎碎地說著什么。一縷風(fēng)與一株草,會說些什么呢?風(fēng)一定希望草與它們一起,行走天涯,在天地間翱翔。至少,跟它們走出我們的村莊,去往另外的一個村莊里,看一眼那里飄蕩的炊煙,或者游走的云朵。草也或許有過這樣心旌搖蕩的時刻,它們試圖掙脫掉大地,將根須從泥土里拔出,借助一縷風(fēng),向著想象中的遠方流浪。比如秋天的野草,就會以種子的形式,跟隨風(fēng)飄向未曾抵達過的那些角落。
可是此刻,所有的草都還生長在泥土里。就連可以飛翔的蒲公英,可以粘在牛羊的身體上四處旅行的蒼耳,也還在開花。所以它們只能以憂傷的面容,回應(yīng)一縷風(fēng)的熱情相邀,并用向著大地俯身的姿態(tài),表達它們不能遠行的煩惱。
那個傍晚,我在草根下遇到了一只肥碩的黃色毛毛蟲,它正晃著濃密絢爛的毛發(fā),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蘋果樹上爬去。夕陽將最后的余暉,穿過密不透風(fēng)的果園,投射在長勢不良的花生叢里。而另外一只毛毛蟲,正匍匐在頭頂?shù)娜~子上,隨著風(fēng)吹來的節(jié)奏,不停地?fù)u晃著,似乎,它已經(jīng)枕在這樣薄而輕的搖籃里,睡過去了。
夕陽親吻到地平線的時候,整個大地都變得遼闊起來。田間地頭上是扛著鋤頭慢慢走路的農(nóng)人。露水從草叢中滾落,濡濕了我的鞋子。果園里浮起一絲的涼意,樹葉嘩啦嘩啦地永不停歇似的響著,似乎在演奏一首悲傷的歌。
就在這悲歌中,村里的瘋子沿著小路啊啊地喊叫。那叫聲空洞,茫然,猶如浮出泥土的濕氣,與繚繞的薄霧交融在一起,彌漫了整個的村莊。這是每個夜晚來臨之前,瘋子都會上演的節(jié)目,人們聽到他撕破黃昏的叫聲,就知道可以從泥土里拔出雙腳,收工回家了。就連我們小孩子,也熟悉了瘋子打更一樣按時響起的聲音,跟著一起“啊啊”地叫著,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俯到大地上,以一只螞蟻或者蟋蟀的姿態(tài),緊貼著泥土,一定會聽到轟隆轟隆的雷鳴般的響聲,從遙遠的地心深處傳來。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聲音,以一匹烈馬的姿態(tài),奔跑而至的夜晚的聲音。
于是日間棲息的生靈們,紛紛出洞。蟋蟀在墻根下緊隨著夜晚行走的節(jié)奏,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叫。躲在絲瓜葉下的紡織娘,一邊覓食,一邊“織織織”地亮開喉嚨。青蛙也跳上岸來,俯在濕漉漉的草叢里,呼喚著心儀的愛人。泥土里還會鉆出許多不知名的蟲子,全都借了徐徐下落的夜幕,避開喧嘩又危險的人類,在風(fēng)吹過的大地上,歡歌起舞。即便累了一天的蟬,也偶爾會用喑啞的叫聲,附和這仿若另外一個人間的盛大的快樂。
人們在這樣浮動的蟲鳴聲中,安靜地回到自家的庭院,卸下一天的疲憊。只有瘋子、傻子和啞巴們,突然間躁動起來,用他們含混不清、了無意義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一寸寸撕扯開夜晚的面紗。
我有些害怕起來。我怕瘋子跑到果園里,追著我啊啊亂叫,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奪過去,撒進玉米地里。甚至他還會順著搖搖晃晃的梯子,爬到看園人的破舊泥屋上,將我的草晾曬在上面,并舉著空蕩蕩的糞箕,朝我哈哈大笑。
瘋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有一千個鼓槌,在咚咚地敲擊著大地這面巨大無邊的鼓。我于是慌張地提起鐮刀,朝果園的另一頭跑去。我聽到去年腐朽的樹葉,在腳下發(fā)出簌簌的聲響,還有草莖折斷時細微的脆響,泥土被鞋底碾壓時沉悶的鈍響。一切聲音,都忽然間在我的耳畔無限地放大。
瘋子的腳步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只有他劃破天際般的吼聲,隨著最后的晚霞,一起朝著天際陷落。村莊在那一刻,空曠,遼遠,靜謐無聲。
繞過機井的時候,大運家的女人已經(jīng)不在那里??帐幨幍氖迳希挥兴粝碌哪嗨挠∮?,閃爍著靜寂清冷的光。好像,那泥水是她幻化而成。她并沒有回到自家的庭院,而是在瘋子詭異的喊叫聲中,消失掉了。
那天夜里,當(dāng)大多數(shù)人們沉浸在睡夢中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fēng),緊跟其后的暴雨,以席卷整個村莊的氣勢,自漆黑的夜空中傾瀉而下。閃電伴隨著狂風(fēng)暴雨,一次次將黑夜劈開,并在天地相接的曠野中,劃下一道讓人驚駭?shù)墓?。于是整個大地都燃燒起來,并在一次次的雷鳴聲中,劇烈地顫抖。我蜷縮在毛毯下,像一頭在淤泥里瑟瑟發(fā)抖的豬。我擔(dān)心那一道道白光,會穿過房頂,突然劈在我的身上,將我從這個世界上,輕煙一樣地報廢掉。我覺得一顆石子、一條蚯蚓、一株野草,因為附著在泥土里,都比此刻床上的我更加地從容。我聽見大雨打在灰瓦上,發(fā)出炸裂般的聲響。地面也被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泥水濺滿了墻壁,雞鴨牛羊躲在各自的角落里,驚恐地望著眼前似乎永無休止的暴雨。
我忽然想起院子里正在晾曬的土坯。我睡眼惺忪地走到墻根旁撒尿的時候,看到它們正在月亮底下閃爍著清幽的光,安靜等待著天光大亮后,被壘在一起,成為一堵堅固的墻??墒乾F(xiàn)在,一場大雨,一定將它們重新變成了稀泥。我想象著它們逐漸融化在一起,并被大雨沖刷,鋪滿了整個庭院,成為一條泥土的河流,浩浩蕩蕩地沿著陰溝,涌出門外。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父母,勞累了一天的他們尚未被驚雷炸醒,他們的夢里,也一定是陽光流淌,雞在飛奔,牛在吃草,豬在搶食,一切都是熱烈的,明亮的。我不忍心用此刻庭院里已經(jīng)無可挽回的稀泥一樣的意外,將他們叫醒,我寧肯他們在蟬鳴聲聲的夢里,再多待上一會。
但他們還是很快地醒來,慌亂地走到門口,茫然地注視著大雨滂沱的庭院和已經(jīng)變成一灘軟泥的土坯。
父親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將蓋好的塑料布,一把扯下來,又一腳將一塊土坯踩爛在雨里,他還順手拽過一把鐵锨,像一個投擲標(biāo)槍的運動員,憤憤地拋向院門。
我很擔(dān)心父親會像往常跟母親打架時那樣,掄起一個棍子,滿院子飛奔,讓一只雞也嚇得拉下一泡屎來。但他沒有,暴雨已經(jīng)澆熄了他所有的暴怒,于是他變成一頭疲憊的老牛,抖一抖身上的雨水,走到最近的偏房檐下,慢慢蹲下身去,失神地注視著滿院黃色的浩蕩的泥水,朝著門口涌去……
天亮的時候,暴雨終于停歇。人們紛紛涌出巷子,站在大道上,互相張望,并打探著這一場大雨帶來的種種損害。每個人都陰郁著臉,背著手,站在泥水里嘆息著。
后來,人們就陸續(xù)地朝村口走去。起初是三三兩兩的,之后人便多了起來。就連小孩子也夾在大人們的縫隙里,猶如泥水,沿著被暴雨沖刷得有些荒涼破敗的大道,向前涌動。
人群在村口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前停了下來。那是一棵被昨夜的狂風(fēng)暴雨連根拔起的梧桐,折斷的枝干處,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并泛著悲涼的光。樹是朝著一棟泥屋倒下去的,那里是老楊頭的房子,他無兒無女,一個人生活在村子的盡頭,靠一畝薄田過活。只是現(xiàn)在,他再也不能走出黑洞洞的泥屋,佝僂著腰在地里拔草或者松土。他已經(jīng)死了,被這株給他帶來過陰涼的梧桐,砸死在已經(jīng)坍塌的泥屋里。
人們站在化為一堆黃土的泥屋前,默不作聲。風(fēng)吹過來,撩起梧桐上依然新鮮的闊大的樹葉。一只麻雀小心翼翼地站在枝頭,沖著靜寂的人們發(fā)出一聲怯怯的鳴叫。陽光穿過慢慢散去的烏云,重重地落下來,將人的雙眼砸得生疼。
新的一天,又從蒸騰著熱浪的泥土里開始了。
深 秋
秋天,連根娘是這個村莊里最為閑散的人。
在我們小孩子都要被攆去摟樹葉的時候,她卻有閑情逸致,繞著村莊無所事事地游走。她會盯著一片悠然下落的樹葉,仰頭看上許久,直到樹葉飛得累了,啪嗒一聲,落入長滿荒草的溝渠。人們都在爭分奪秒地點種麥子,晾曬糧食,無人會關(guān)心一個傻子做些什么。她游蕩到哪兒,見過什么,又想些什么,跟眼前的事情相比,不過是一片終將化為塵埃的落葉罷了。
誰也不知道連根娘從哪兒來。村里人只記得某一年的秋天,她蜷縮在連根家門口的柴火堆里,怯生生地注視著正要出門鋤地的連根爹。連根爹那時已經(jīng)三十多了,還是一個光棍。他將連根娘帶回了家,給她吃的喝的,并跟她接連生下了連根兄妹。完成了傳宗接代任務(wù)的連根娘,自此便不再被連根爹嚴(yán)密看管;她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蕩,像一只螞蟻或者飛蟲。
女人們見了她,會笑嘻嘻地看她一會,并逗引她:連根爹在家里打你不?
她斜睨女人一眼,不說話,只攏著袖子,低頭繼續(xù)向前。她的腳下,正撲撲嗒嗒地踢著一片楊樹葉子。那葉子上滿是斑點,像她臉上的雀斑。
男人們也會拿她打趣:嗨,傻子,你娘家在哪兒?
這次連根娘反倒認(rèn)真起來,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知道。
小孩子也嘻嘻哈哈地湊過來,朝她身上扔著石子。她膽怯地抬起胳膊,抵擋著石子的襲擊。直到連根不知從哪里忽然蹦出來,將那群孩子趕走,并狠命地拽著她朝家里走。
因為秋收,大地變得開闊起來。遠處的田地里,可以看見人們在晾曬著瓜干或者棉花。翻開的泥土里,散發(fā)著一股清甜的氣息。樹梢間看不見鳥雀飛翔,它們?nèi)荚谌思业乩?,埋頭尋找吃食。人們也懶得轟趕它們,因為更多的糧食等待著運送回家。大地以它全部的熱力,在這個秋天,提供給人們豐收的喜悅。當(dāng)然,也有因此帶來的忙碌與緊張。只有無邊下落的樹葉,能讓人們慢下腳步,在越吹越?jīng)龅娘L(fēng)里,發(fā)一會呆。
除了樹葉飄落在泥土里發(fā)出的輕微的響聲,大地一片寂靜。我和姐姐背對著背坐在樹根上,姐姐看天,我看地。地上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兩只螞蟻在爭搶一粒玉米的碎屑。一只向北,一只向南。彼此較著勁,誰也不肯放棄,好像誰先放棄,丟的不是一塊玉米,而是一片城池。我覺得這跟村里男人女人們打架一樣有趣,為了人前的面皮好看,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我入了迷,絲毫沒有覺察到一個影子,正神秘地罩住了我和兩只大戰(zhàn)的螞蟻。我以為那只是太陽西斜,將樹影挪移到我的腳下。就連抬頭看云朵的姐姐,也忘了周圍的一切,她甚至輕輕地哼起了歌,歌聲淡遠,縹緲,像一片樹葉懸掛在云端。就連那兩只螞蟻,也似乎被這歌聲打動,竟是放下玉米,各自走開去了。
那影子移動起來,隨后是嘿嘿的笑聲。我和姐姐幾乎同時起身,并發(fā)出“啊”的一聲大叫。面前笑嘻嘻站著的,是不知從哪兒鉆出的連根娘。連根娘我當(dāng)然是不怕的,我還敢像別的小孩子那樣趕她、唾她。于是我就白她一眼,以此表達對她的鄙夷。
姐姐知道跟一個傻子沒什么好聊的,就扭頭訓(xùn)斥我:別玩了,快裝樹葉去。我慢騰騰起身,又白一眼連根娘,拿起尼龍袋子跳下了溝。
但連根娘沒有離開,她還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去,笑看著我們。姐姐背對著她,看不見她臉上的笑。我卻因此生了氣,于是氣呼呼地裝著樹葉,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讓連根娘意識到自己是多余的,最好遠遠地走開,不要讓我再看到她。
可是連根娘不僅沒有離去,反而走下溝來。坡有些陡,她一屁股滑倒在樹葉堆里,并坐出一個坑來。
我氣急了,沖她大喊:傻子,你要干什么?趕緊走!
她爬起來,怯怯地看我一眼,而后朝我的袋子伸過手來。我眼尖,立刻打掉她臟兮兮的手,叫道:你還想搶東西!
姐姐回轉(zhuǎn)身,不耐煩地問:怎么了?
我惡人先告狀:傻子想搶我的袋子!
連根娘低著頭,過了好大一會,才吐出一句:我也想裝……
我這才知道連根娘原來是想給我?guī)兔?。但我還是厭惡她,不想讓她靠近。我還看見她的頭發(fā)里,有幾只虱子正嘰里咕嚕地滾落下來。于是我又沖她喊:快走開!
姐姐也來勸她:快回家吧,我們不需要你,連根要放學(xué)了。
她這次聽懂了,費力地爬上溝沿,背對著我們,慢慢地走開去。她的毛衣上,掛滿了樹葉,樹葉隨著她的走動,一晃一晃的,好像依然活在熱烈的夏天。
我和姐姐誰也沒有注意,連根娘是背著村莊的方向離開的。也或許,姐姐注意到了,只是,相比起摟樹葉回家燒火做飯來說,一個傻子去往何方,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傻子罷了。
秋天,父母爭吵的次數(shù),跟地里的糧食一樣數(shù)不勝數(shù),也像糧食一樣,灑得遍地都是。我和姐姐將兩袋子落葉背回家去的時候,父親正在家里耍瘋,于是滿院子都是混雜在一起的玉米、棉花和紅薯。一顆鮮艷的南瓜,正穿越灰撲撲的玻璃,滾進房間里去。
姐姐像一個要飯的,哀哀地站在大門口,猶豫到底踩著滿地金黃的玉米走到灶間去,還是扭頭去找鄰居瘦叔和胖嬸,讓他們制服正扭打在一起的父親母親。我膽子小,嚶嚶哭了起來,并驚恐地后退幾步,似乎怕那顆南瓜忽然回轉(zhuǎn)身,砸到我的腦門上來。
胖嬸家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只母雞拍打著翅膀跳上墻頭,興趣盎然地觀看著父母的演出。那只雞看著看著,還蹲了下去,似乎要將這出戲看完了,才能安心回窩下蛋。一只大黃狗也溜達過來,擠在我和姐姐中間,探頭探腦地看著正打得熱火朝天的父親母親。麻雀們開心壞了,趁機埋頭狠啄著院子里的玉米。豬也想湊一把熱鬧,將肥大的前掌搭在豬圈上,覺得哪些段落有趣,就哼哼兩聲。除此之外,便是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嘩啦嘩啦的,像一場雨,于是落葉便在風(fēng)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這讓父母的廝打,看上去頗有武俠電影里的浪漫與孤獨。
姐姐聽見我的哭聲,扭頭低低地吼我: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我立刻止住了哭泣,抹掉眼淚,低頭看著姐姐的腳,到底朝哪個方向前進。
很顯然,瘦叔胖嬸這兩員救兵,是搬不回的。姐姐比我大了三歲,懂得了羞恥,知道家丑還是不要外揚得好。于是她便夾起兩個袋子,好像夾著兩個堅固的盾牌,悄無聲息地沿著墻根,低頭朝灶房里走去。
我自然也尾巴一樣,跟在姐姐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邊走邊斜眼覷著明顯已經(jīng)打得疲憊不堪的父親母親。在這樣一個手忙腳亂的秋收的節(jié)骨眼上,我真希望父親能醉倒在床上,或者昏昏睡去,將糧食暫時地忘記。即便是紅薯爛在地里又怎樣呢?棉花被秋雨打濕發(fā)霉又怎樣呢?耽擱幾天撒種又怎樣呢?人為什么要被秋天馬不停蹄地趕著走呢,難道像樹葉一樣,慢慢地下落,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嗎?我想不明白,也沒有人能夠給我答案。我只知道,眼前這滿地的玉米,在一場廝殺之后,依然需要盡快地剝完。因為,所有的人家,都是這樣做的。就像所有的落葉,也都在秋天里下落,永不停息地下落。
在大地被人們掃蕩一空之后,村莊里所有的樹木,也變得彼此疏離起來。昔日在半空中纏綿簇?fù)淼臈顦洌豢靡豢?,變得遠了。它們依然高昂著頭,只是不再互相擁抱,而是仰望著天空,陷入孤獨的沉思。風(fēng)一天天向冷里刮,刀子一樣,不動聲色地割著人的肌膚。而父母之間的冷戰(zhàn),也一直沒有停止。父親臉上的霜,凝結(jié)成一張冷硬的皮,每日出來進去地,從未見他扯下過,似乎那皮已經(jīng)跟他的血肉長在了一起。有那么幾次,母親試圖跟他和解,可他卻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一副決絕的模樣。
沒有人知道父親那時正在醞釀著一場出走。我?guī)状慰匆娝谔锏乩镒⒁曔B根娘離去的背影,許久都沒有轉(zhuǎn)身。
父親出走的那天,村子里起了大霧。我早起撒尿,見大門口有一個影子飄來蕩去。我嚇得魂飛魄散,還沒有尿完,就提起褲子跑了回去。房間里靜悄悄的,父母應(yīng)該還沒有起床。我懷疑我遇到的是鬼,可是那鬼站在我們家門口,想要做什么呢?它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甚至還有一絲的猶豫。我縮在被窩里,用一只眼偷窺著窗戶。那里只有一片白,永無止境的白。偶爾,會有一兩聲咳嗽,從霧中傳來,但隨即安靜下去。大霧將每個人都閉鎖在家里,除了神秘離去的人。
正午的時候,太陽努力地沖破濃霧,將慘淡的光照射下來。人們這才看清了田莊農(nóng)舍和對面走來的人。母親自起床后,就有些神思恍惚,直到午飯的時候,我和姐姐正呼嚕呼嚕地吃著面條,母親才罵將起來。
吃!吃!就知道吃!爹娘死了你們都不知道!
我有些迷糊,母親明明好好地坐在面前,為什么就死呀活呀地罵了起來?
姐姐到底早熟,放下筷子,抹抹嘴巴,說:娘,我去地里叫爹回來吃飯。
我訕訕地接話:我也去。
母親沒有吱聲,但卻默許了我和姐姐出門。
霧氣慢慢散去,但能夠看到的范圍,依然很小。我和姐姐一直走到了自家田里,而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父親。我們又不約而同地朝村子里走,并鉆進曲折的小巷。我希望在某一戶人家的門口,看到父親笑著走出。可是,父親既不會打牌,也不愛喝酒,他只喜歡無事的時候,吹吹笛子或者翻翻水滸。他這樣一個差點飛出村莊成為鳳凰的人,會跟誰傾訴與母親冷戰(zhàn)的孤獨呢?
最后,我們在村莊的盡頭,見到了眼睛紅腫的母親。
一個女人攔住她說,你家男人早晨四五點鐘就消失在村口,不知去往哪里。
母親睜著眼睛,三天三夜都沒有睡覺。她快要瘋了。可是她又怕丟人,她不會像連根爹那樣,逢人便攔住了問,有沒有看見連根娘?村里人對連根娘隔三岔五的失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連根爹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盡著義務(wù)般地逢人便問上一句。人們便打著哈哈,隨口安慰他:別急,她渴了餓了,自然就回來了,誰會跟自家暖和的狗窩有仇,對不?連根爹也便跟著一笑,扛著鋤頭走開了。只有連根,總會站在大道上,失神地眺望。有人路過,他便扯開腰帶,背轉(zhuǎn)過身,噓噓地撒尿。
連根真可憐。我對母親說。
你們王家人要將我氣死了,你也跟連根一樣可憐!母親白著眼說。
可是現(xiàn)在,父親因為跟她吵架離家出走了,她卻不這樣說了。
她將這視為家丑,她對誰也不肯說。她在夜晚睜著眼,將視線刺入無邊的黑夜,似乎想要從那潑墨一樣的黑里,將消失不見的父親揪出來,跟他再大戰(zhàn)三百天。風(fēng)在夜里呼呼地刮著,已經(jīng)有了一些冬天的意思。偶爾,有那么幾片硬撐著不肯離開枝頭的樹葉,在風(fēng)里撐不下去了,啪嗒一聲栽倒在窗臺上。母親會在這樣的響聲里,忽然欠起身,朝窗外看去??墒?,窗外除了無盡的黑,什么也沒有。
但第一個看見父親出走的女人,還是將這個消息傳遍了整個村莊。女人們假裝前來安慰,絮絮叨叨地揪扯著父母爭吵的細節(jié),并背后議論著父親到底會不會回來。這時的糧食都已經(jīng)進了大甕,人們終于可以騰出嘴巴,負(fù)責(zé)閑言碎語。于是我和姐姐出門,人們總揪著我們不放。
你爹有信了沒?他們一臉的同情。
沒有。我低聲回答,并用力地絞著衣角,好像那里能絞出父親的消息。
我想起連根背過身撒尿的樣子。我也想撒尿。只是我想將尿撒在那些女人的嘴里,將她們長長的舌頭沖掉。
讓你娘找瞎子算一卦吧!我轉(zhuǎn)身跑開的時候,他們在后面喊。
我跑得很快,卻牢牢記住了他們的提醒。
但不等我對母親說,鄰村的瞎子便摸索著上了門。
瞎子很準(zhǔn)確地掐算出父親離開的時辰和原因,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告訴母親,父親會有信的。
具體什么時候?母親急慌慌地追問。
瞎子空茫的眼睛里,擠出一絲淡淡的笑:你不急,他自然就有信了。
我不管母親怎么想,但我卻信了瞎子的話。我想父親一定很快就有信的,那么我就不會再像連根那樣被人可憐。我還想等父親回來,我要好好聽他的話,他如果打我,我再也不跑出門去,我就乖乖地站在那里,讓他打幾下好了,那樣他發(fā)了脾氣,就不會再離家出走。
我懷著這巨大的喜悅,跑出門去。我恨不能對每一個人說出我心底的快樂。我希望整個村莊的人,包括雞鴨牛羊和田野里的荒草落葉,都知道父親就要有信了,或許他正扛著尼龍袋子,匆忙趕回家來。他的袋子里有什么呢,我猜,那不過是一袋落葉,他之所以出門十幾天,只不過想去遠一些的地方,多摟一些柴火,讓我們?nèi)遗偷剡^冬罷了。
村莊里的落葉,快要落光了,連根娘還沒有回來。連根爹不再有耐心問人,他照例早出晚歸地干活,可是連根在路上攔住他,追問娘怎么還沒有回來,他就當(dāng)場嘶吼:你娘死了!快滾回家去!
女人們聽了都唏噓:雖然是傻子,好歹也給他們老鄭家生了兩個孩子不是?
男人們則滿不在乎:嗐,女人么,還不是跟樹上的葉子一樣,秋天落了舊的,明年一開春,又有新的出來。
女人們立刻發(fā)出連根爹一樣的嘶吼:快滾回家去吧,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男人們終于不吭聲了,背著手,沿著被秋風(fēng)吹得越來越空曠的大道,一步一步踱回家去。
在家躲了很久不肯出門的母親,對著鏡子抿抿頭發(fā),又硬擠出一些笑來,掛在臉上,這才拍打著身上的面粉塵灰,走出門去。
女人們見了母親,打著招呼,熱情地湊過腦袋來。她們自有本事,將話題從吃喝拉撒扯到出走的父親身上。母親當(dāng)然也備好了說辭,迎接她們的八卦打探。
聽說當(dāng)家的有信了?女人們眼睛里閃爍著亮光。
是啊,算命瞎子說很快人就回來了,一個大活人,還能跑了他?母親說完,眼圈有些紅。
可不,他又不是連根娘,人不傻,怎能回不來?女人們失望地接著話把兒。
女人們還想打探更多的細節(jié),卻看見姐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沖母親大喊:娘,咱家牛跑到西邊蘋果園里去了!母親抹了白白雪花膏的臉,登時變成了紫紅色。那片果園是王麻子最寶貝的家產(chǎn),平日里小孩子去偷個蘋果,他都能堵著人家門罵三天三夜,如果牛踩踏了蘋果樹,王麻子不知道會怎么拼命。尤其,在這樣一個樹葉幾乎全部落光的秋天,牛啃不到蘋果,也吃不到樹葉,荒草又焚燒干凈,除了破壞蘋果樹,它們還能做些什么呢?
母親跑得頭發(fā)亂了,衣服扭了,鞋底差一點跟鞋幫分了家,總算跑到了蘋果園,見到了我們家正被王麻子追得橫沖直撞的老牛。那老牛一直都是被父親使喚著的,其他人很難馴服它。甚至因為年月長久,它還傳染了父親的倔強,若是好脾氣對它,倒還溫順,如果強來,它能沖上房頂,踩斷大梁。但王麻子不懂它的脾性,一心想著護佑自己家新補種的蘋果樹苗,于是他手抄起木棍,照著牛屁股就劈下去。牛發(fā)了瘋似的在果園里飛奔起來,有那么幾次,還沖王麻子的肚皮頂過來,直讓王麻子也跟著嗷嗷瘋叫。
我和姐姐完全被嚇傻在一邊。母親快要哭出來了,可她還假裝鎮(zhèn)定地朝王麻子喊:大哥,你別嚇?biāo)饩螅?/p>
操!再倔還能倔過你家出走的老王!
攏著手看熱鬧的人都笑起來,母親的眼淚終于嘩嘩流了出來。她像那些嘻嘻笑著的看客們一樣,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再做,任由王麻子抽打著老牛。好像,王麻子要千刀萬剮掉的那頭牛,跟我們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
大約,王麻子眼睛里射出的兇狠勁,讓我們家的牛終于害怕了,在踩壞了幾株瘦弱的蘋果苗后,它猶豫著開始尋找后路,而王麻子則趁機抓住它的鼻環(huán),制服了它。
王麻子很奇怪地并沒有多說什么。大約,他所有的憤恨都對牛發(fā)泄完了。也或許,母親淚眼婆娑的樣子忽然間打動了他,讓他意識到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地讓人憐憫。于是他擠出圍觀的人群,將牛的韁繩交給母親,悶聲悶氣地吐出一句:以后看好了,別再讓它跑了。
人們都覺得無趣,紛紛散開去了。母親也牽著那頭一聲不吭的牛,低頭向家里走去。我遠遠地跟在母親和牛的后面,踢著一塊土坷垃,慢慢走了很久。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被一片梧桐樹葉打中了腦門。我抬起頭,瞇眼看向天空。我看到那棵高高的梧桐樹上,只剩下一片葉子,搖搖欲墜地掛在枝頭。
父親一定會在那片樹葉落下之前,就有信的吧。我想。
不久后的一天,父親的信果然來了。我不知道那封信是如何穿越大半個中國,抵達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的。我只記得當(dāng)村里的會計舉著那封貼有郵票的信,沖母親大喊的時候,母親將搟面杖朝地下一扔,便沖出了房門。她還差一點被門檻絆倒。我從未見母親如此興奮過,好像原本會一生丟失的珍寶,又忽然間回到了身邊。
那封信是從武漢寄來的。武漢在哪兒呢,我不清楚。我只記得胖嬸家墻上有貼的武漢長江大橋的畫,記得母親曾經(jīng)對我們說起,那里住著她的一個姑姑??傊鞘且粋€遙遠的我從未想過能夠抵達的地方,可是父親卻替我們抵達了。他還寄了一張颯爽英姿的照片,就站在長江大橋上。照片上的他,咧嘴笑著,好像他去武漢,只是游山玩水。
隨照片一起寄來的,還有一頁薄薄的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幾百個字。母親帶著一些討好,將我和姐姐叫到面前,而后溫柔地對我們說:給娘讀一讀這封信。
我和姐姐將腦袋湊到一起,很認(rèn)真地看那封信。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母親終于忍不住,問道:看完了嗎?
我和姐姐怯生生地對視一眼,沒有吱聲。
又過了片刻,母親不耐煩起來,一聲令下:快點念!
姐姐磕磕巴巴地開始念信:
桂……香你……好!
侄子……來武漢……多時,一直……未曾……
姐姐憋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還是沒能將接下來的字念出來。母親拿著雞毛撣子狠命敲打著桌子:快給我念!
姐姐終于不再充有學(xué)問的人,用哭腔結(jié)結(jié)巴巴地沖母親說:娘,接下來……的字……都……都不認(rèn)識……
雞毛撣子“砰”地一聲落在桌沿上,又彈跳起來,墜落在紅磚地上。
我他娘的白白供養(yǎng)你們兩個上學(xué)了!母親一邊憤怒地罵著我和姐姐,一邊捂著半張臉哭起來。她哭得那么動情,聲音婉轉(zhuǎn)曲折,忽高忽低,好像她正在一場戲里,好像我和姐姐根本不在她的面前。又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了她什么。
我和姐姐在母親哭得完全忘我的時候,悄悄溜出了房門。只是我們誰都沒有走遠。姐姐蹲在大門外的院墻根下,曬著秋天的太陽。而我,則站在門里,抬頭看梧桐樹上那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
黃昏正在臨近。陽光將最后的光線落在那片孤獨了很久的樹葉上。于是它的周身,便散發(fā)出奇異的光澤,好像它將一生的氣力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那是生命的光環(huán),迷人的,炫目的,斑斕的,婆娑動人的。
而后,一陣大風(fēng)吹來,那片葉子,終于脫離了一生賴以存活的枝干,向著無盡的天空飛舞。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一直到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點,徹底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那片飛走的樹葉,一定是連根娘的靈魂。我忽然想。
作者簡介
安寧,80后,山東人。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xué)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等。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副教授,內(nèi)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