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在閱讀中生成 ——莫言小說英語世界讀者接受調(diào)查
翻譯是一國文學在另一語言國家地區(qū)普通讀者中廣泛傳播與接受的基礎。當一國文學被從源語譯成目標語在目標語國家地區(qū)傳播、閱讀和接受時,被譯介成目標語的文學文本就作為“翻譯文學”成為目標語國家地區(qū)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進入目標語國家地區(qū)文學市場的“翻譯文學”的讀者接受度,既能反映源語作家作品在目標語國家地區(qū)的讀者認可度,也能反映翻譯家的翻譯水準和譯文質(zhì)量。
國內(nèi)學界研究莫言小說在英語國家地區(qū)接受情況時所依據(jù)的多是英語世界漢學家們的學術研究論著,對普通讀者的閱讀接受反應關注不足,這無疑是不全面的。亞馬遜英文網(wǎng)站目前在售11種莫言小說英譯本,讀者評價累計623次,評價數(shù)排名前兩位的是《生死疲勞》和《紅高粱家族》?!渡榔凇返淖x者評價次數(shù)是138次,好評106次,差評32次;《紅高粱家族》的讀者評價次數(shù)是131次,好評91次,差評40次。筆者通過搜集這兩部作品的讀者評價高頻詞和關鍵詞,考察莫言小說英譯本作為“翻譯小說”在英語國家地區(qū)普通讀者中的接受反應。英語國家地區(qū)莫言小說英譯本的普通讀者中有些讀者自稱“對中國很有研究”,有些讀者聲稱“是莫言的忠實粉絲”,“讀過所有的莫言小說英譯本”,也有很多讀者是初讀者,自稱“讀《紅高粱家族》是因為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從評論文字的語言來看,發(fā)表評論的讀者的批評態(tài)度多是誠摯認真的,評論的熱點集中在作品的主題、表現(xiàn)形式、敘述方式、語言的表現(xiàn)力、故事的感染力、情節(jié)轉換、敘述時空轉換、小說的思想容量、細節(jié)描寫、作品的長度、人物的數(shù)量、作家的想象力和翻譯質(zhì)量等方面。
“美極了”和“糟透了”的敘事
讀者評論最多的是莫言小說的敘述方式。如對于《紅高粱家族》的敘事,好評讀者稱贊其“敘述有力”“是一部偉大的作品”,“敘事時間復雜有趣”“大膽(地拓展了敘述)視域與形式”“是一部極為復雜、精彩的作品”。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使用“我爺爺”“我奶奶”等“復合人稱視角”,展開旨在拓展敘述者視域和知域的“我向思維敘事”受到部分讀者的夸贊,認為這種敘述方式“美極了”,是“來自中國的杰作佳構”。差評讀者認為作品“對‘倒敘’(閃回)的使用太過頻繁、多變而令人費解,(故事)情節(jié)中的時間前后穿插,讀來令人困惑,以至于總是要重讀,搞不清誰是敘述者,弄不清到底是父親、祖父、兒子還是曾祖父在敘述故事,故事的講法完全無趣,寫得很差、像亂燉、理解不了,故事的敘述者不止一個,故事不連貫,不喜歡敘事的松散,人名易混淆,時間太混亂,第三人稱敘述者讓人分不清父親和祖父”。由此可見,《紅高粱家族》這部由五個中篇小說連綴起來的“家族小說”敘述時空的松散、故事片段的散置等,確是作品在文體上的一個缺憾,并被部分英語世界讀者“嫌棄”。莫言小說的敘事實驗——敘述時空與故事時空轉換上的“時空拼接”、敘述人稱視角的轉換、敘事者視域與知域的拓展——讓很多英語世界讀者眼花繚亂,導致“閱讀不暢”和“審美受挫”,有多位評論者覺得“一開始很有趣,但讀了不一會兒就覺得乏味,節(jié)奏太過緩慢”,是“難以卒讀”“令人生厭”“讓人頭大的書”“寫得糟透了,非常無聊”,是“乏味的小說”,“讀不進去”“很失望”?!皌edious”(枯燥、乏味)一詞被數(shù)次用到,同一部作品的同一藝術特質(zhì),受到了讀者截然相反的肯定或批評。
從審美接受角度來說,上述“差評”恰恰說明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使用的敘述“時空拼接法”和旨在拓展敘述者視域、知域而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的“我爺爺”“我奶奶”等“復合人稱視角”,以及由此開創(chuàng)的“我向思維敘事”對英語世界讀者來說是一種前所未見的“陌生化”敘事形式,是其未曾有過的閱讀經(jīng)驗,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莫言體”的新歷史主義敘事!因此,我們可以說,英語世界讀者對《紅高粱家族》在敘事上的“差評”和“拒斥”在很大程度上正源于其未曾閱歷過這樣獨特的作家和這樣風格獨特的作品。
“生動”又“夸張”的細節(jié)描寫
莫言作品的細節(jié)描寫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好評讀者稱贊莫言小說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和這種真實性帶來的“直感”,差評讀者不能接受過于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及這種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帶來的“審美不適”。褒揚莫言小說細節(jié)描寫的讀者認為莫言小說的細節(jié)含量大,“尤其是戲劇性的細節(jié)”“繁復得令人難以置信”,有人認為細節(jié)描寫為莫言作品塑造了多樣而生動的人物形象和中國圖像,“很棒的故事……寫得漂亮,非常生動”,“生動、感人、殘酷的中國文學作品”,“精彩的故事,活靈活現(xiàn)的中國”;有人認為細節(jié)描寫使莫言作品充滿了豐富的意象、“熠熠生輝的圖景”“史詩般的令人不安的畫面”“美麗的象征”,是“(細節(jié))高密度小說”;有人認為細節(jié)描寫使莫言小說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充滿柔情”“令人難以忘懷”,是“令人心碎的悲劇史詩”。
批評莫言作品細節(jié)描寫的讀者認為莫言小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很難讀,沒完沒了地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非人道”,“讓人難以忍受”。這一類讀者認為莫言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過度、夸張,細節(jié)描寫“無美感,甚至引起讀者的惡感”。
對于莫言作品的語言,好評讀者認為莫言作品“語言豐富多彩”“語匯豐富”;差評讀者認為莫言作品語言有較多重復,“言語往往過于激烈,絮絮叨叨地不斷重復中心意象,令人厭煩”,也有人覺得莫言小說的“風格模糊”,語言“乏味、重復”。
對于莫言作品的內(nèi)在思想性、批判性和哲學意味,美國讀者比較一致地認為莫言小說具有“很深的哲理”,“適合那些嚴肅的分析型、思考型讀者”,認為這些作品能夠“觸動人心、發(fā)人深省”。
作品翻譯的功與過
迄今為止,莫言共有33篇/部作品被9位英語國家譯者翻譯成英文、由9家英語國家地區(qū)出版社出版并進入英語國家地區(qū)文學市場。其中有21篇/部是由美國漢學家葛浩文譯成英文進入英語國家地區(qū)讀者閱讀視野,成為英語國家地區(qū)“翻譯文學”的一部分。對于莫言作品英譯本的翻譯質(zhì)量,好評讀者都較為一致地認可葛浩文的翻譯質(zhì)量。差評讀者中有多人質(zhì)疑和否定譯文質(zhì)量。有讀者認為,《紅高粱家族》“需要重譯,小說很好!就是譯文拙劣、粗疏,不文雅、文學性差,而且太拖沓”;有讀者指出,差評的原因“可能是糟糕的翻譯”;有讀者指出《紅高粱家族》“需要一個忠實、完整的重譯本!美國譯者葛浩文一定是受到外界壓力的影響,時間緊沒有耐心翻譯,漏譯很多。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但凡遇到怪詞、難詞,他都跳過不譯;他跳過了幾百個句子、有時是整段整段漏譯”。持此類觀點的讀者多是“忠實翻譯觀”的擁護者,對葛浩文翻譯中的“改譯”“創(chuàng)譯”“減譯”和“漏譯”等意見較大,認為葛浩文的翻譯不如莫言的原作,影響了莫言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效果。
整體來看,莫言小說在英語世界普通讀者中還是很受歡迎的,好評遠多于差評。莫言作品被不斷閱讀、品評,作品的“意義”在讀者的閱讀和評價中不斷生成。莫言作品英譯本的藝術價值和審美意蘊源起于中文原作,卻通過翻譯在英語世界讀者中進行著跨越語言、文化的“文本旅行”,其作為英語世界“翻譯文學”的“意義”也在不斷生成。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大陸當代小說在英語國家的譯介、傳播與接受研究(1949—2013)”(14BZW125)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