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吳君:你好大圣
劉谷雨結(jié)束了打工生涯,從深圳返鄉(xiāng)。當(dāng)年的留守兒童劉小海又踏上了母親打工的那片土地,成了工廠里的產(chǎn)品檢測主管。為了緩和母子關(guān)系,彌補小海童年時缺失的母愛,劉谷雨計劃重返深圳。他們的母子關(guān)系能否修復(fù)呢?
1
劉小海到深圳打工近三年,一直沒有回過家,就連報平安的電話也不肯打回一個,為此作為母親的劉谷雨常常感到做人很失敗。
在家隔離的這段時間,劉谷雨更有時間想事了。從過年到清明,劉谷雨如同放電影,把能想到的壞事兒在腦子里過一遍,然后隔幾分鐘就會刷下手機,了解深圳的情況。到了3月底,劉谷雨再也躺不住了,第一個念頭便是回深圳,如果有可能,劉谷雨希望重操舊業(yè),做回自己的老本行,這樣便可以留在兒子身邊,免得牽腸掛肚,放心不下。
劉谷雨當(dāng)年把兒子放置老家,自己則在深圳打拼,時間長了,母子關(guān)系自然欠佳,到了后面,連正常的溝通也難以進行。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昔日的劉小海長成大人,再也不會讓她抱,讓她陪著,連問句話也不回應(yīng)。劉谷雨這邊剛剛辦了辭職,坐上火車返鄉(xiāng),兒子劉小海那邊則與同學(xué)一道跑到了深圳實習(xí),并留了下來,地點還是她待了二十年的固樹。這樣一來,劉谷雨不得不相信命運,她覺得這是老天故意捉弄她,讓她連后悔補救都沒機會。直到農(nóng)歷三月三這天早晨,遠(yuǎn)在深圳的工友又再次提醒她,說劉小海出了公司大門,身邊還有幾個可疑的陌生人。雖說疫情沒有之前那么嚴(yán)重,可也不能這么不小心吧,外面的人到底是哪里過來的,誰都搞不清楚。劉谷雨在腦子里想象著工友描繪的場景,越發(fā)害怕。河南到深圳的高鐵通車之后,劉谷雨的心就曾活泛過,她計算過回深圳的時間。只是一直沒有契機,直到這次疫情,才讓她重新有了理由和勇氣。劉谷雨在心里面嘀咕,去深圳為什么需要別人同意,那是我個人的事,除了那個該死的劉國平,當(dāng)年我可是誰的意見都沒征求,當(dāng)然,那個男人最后也是放了她的鴿子。而這些事,她只能壓在心里,不僅如此,她還要故作瀟灑,劉谷雨認(rèn)為只有活得更好,才能報復(fù)到劉國平。否則這些年的苦真是白受了,最關(guān)鍵的是影響了她的命運。
在家憋了三個多月的劉谷雨徹底下了決心,她不想再等了,似乎再晚些劉小海就會失聯(lián)了似的。于是她準(zhǔn)備試探一下劉小海的態(tài)度。她先是打通了兒子劉小海電話,婉轉(zhuǎn)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這么重要的事當(dāng)然不能瞞著,劉谷雨可不想在街上見到劉小海,母子二人走了一個正對面,到那個時候,劉小海可能真的會與她反目成仇,屆時局面將更加無法挽回,劉谷雨不敢再想。
如她所料,劉小海對那些關(guān)心他的話并不想聽,而是質(zhì)問了一句:“深圳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嗎?請你把身份證拿出來認(rèn)真核對一下自己的年齡?!?/p>
劉小海向來的風(fēng)格是在電話里怒吼,眼下突然換成冷靜,只是這種冷靜果然超冷,讓劉谷雨聽了手腳冰涼,雖然她暫時地放下了心。第一,劉小海說話了,她聽到了關(guān)窗的聲音,說明是在室內(nèi);第二,把心里話講了出來,身體立馬輕松許多。劉谷雨心想,老娘可是工業(yè)區(qū)的名人,當(dāng)過先進,廠里的哪個活能難倒我。只是她暫時還不想把這個底兒告訴兒子,劉谷雨認(rèn)為這是最后的底牌,她要讓兒子明白,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母親,雖然沒有陪在他的身邊,卻有一個驕傲的過往,玩具行業(yè)的事,難不倒她。要知道作為一個在職業(yè)能力比賽中獲得過大獎的技術(shù)能手,劉谷雨的大照片曾掛在公司的榮譽室里,供人參觀。
“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我在深圳的時間比在老家的都長,深圳我熟悉啊,所以你不要擔(dān)心我啊。”說完這句,劉谷雨笑著對著鏡子,用另一只手比了個V字,然后扭了下屁股,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胖了,如果要出門,還真得需要減掉幾斤。
劉小海說:“我不是擔(dān)心你,而是擔(dān)心我自己?!眲⑿『7锤袆⒐扔甑倪@份不信任。
“是啊是啊,我也是擔(dān)心你。”說完這句,劉谷雨才想起劉小海這話的真正用意,他擔(dān)心的是兩個人見面后可能會發(fā)生不愉快,甚至是沖突。到了那個時候,誰也回不了頭,至少眼下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見心不煩,各自相安無事。因為有次劉谷雨在電話里提出,我們可以見面聊聊,看看是否可以緩和關(guān)系,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可是改正也需要一個時間嘛。說完這些話,劉谷雨便發(fā)現(xiàn)自己用的是外交辭令,根本不像一個母親。劉小海聽了,冷笑一聲:“大姐,我們最好是零交流,于你于我都比較保險,你信不信?”劉谷雨碰了釘子,只能苦笑,她再次覺得人生沒有后悔藥可吃,出來混都是要還的。劉谷雨想起港片里這句著名的臺詞。
懷劉小海的時候劉谷雨23歲,正趕上香港回歸,作為流水線上的拉長,一位戴過大紅花、被勞動局評為技術(shù)能手、上臺領(lǐng)過獎的玩具廠女工,劉谷雨榮幸地參與了大合唱,與其他能手共同慶祝香港回歸時刻,那是何等的幸福和榮耀。劉谷雨被廠里的姐妹嫉妒得要死,平時最好的幾個都不再和她說話,就連劉谷雨拿了獎金說請吃宵夜看錄像也沒人搭理,組團把劉谷雨當(dāng)成了空氣。沒過多久,劉谷雨便回到老家生下兒子,取名劉小海。等她坐完了月子再回到深圳的時候,男人竟找了個性格不合的理由離她而去,從此劉谷雨的好運氣似乎也被對方帶走了。隨后她經(jīng)歷了公司股東撤資、欠薪、上訪、技術(shù)升級改造、騰籠換鳥等一系列事情,而她個人的那些恩怨變得不值一提,淹沒在各種顛簸中,好像擺出哪件都顯得小家子氣了。這樣一來,劉谷雨只能認(rèn)栽,畢竟在深圳無親無故,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更無人可以訴苦,畢竟前面秀過的恩愛,這一刻都成了打臉的憑據(jù)。尤其是她老家的父親,認(rèn)定這是他落選村委委員后的第二次失敗,一氣之下,離開了劉家莊,去了駐馬店打工。到了這一刻,劉谷雨才感到雪上加霜,不僅沒有氣到劉國平,還把自己搞得更加狼狽,至少生出的兒子不能退回肚子里吧,放在家里的劉小海沒人管了。
劉小海一出生便留在漯河,先是由老人帶,后來被丟給了舅舅,再后來劉小海成了野孩子,他誰也不想依靠。有次他跑到離家最遠(yuǎn)的南山,爬到中間的時候,他見到了一條小花蛇,劉小海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下山之后,他認(rèn)為自己不需要大人也能活下去了,等走回家里,劉小海覺得自己的心腸硬了起來。
劉谷雨每年春節(jié)回去,見到的劉小海都不一樣,除了不斷長高,臉上的肉變成了橫的,也極少講話。劉谷雨希望有人可以從中調(diào)解一下,卻沒有人愿意搭這個腔。
誰都清楚“深圳”這兩個字,無論在哪里,都非常耀眼,本該像個勛章那樣別在父母和親人們的胸前,可因為劉小海的到來,成了污點,不僅家里人絕口不提,連外人說起來,也是態(tài)度曖昧,躲躲閃閃,好像劉谷雨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家里人從劉谷雨把劉小海生在娘家這天起,便開始了嫌棄,他們覺得劉谷雨沒腦子,去了趟深圳,除了帶回個孩子什么也沒掙到,把家里的臉丟盡了。他們把劉小海的孤僻叛逆歸結(jié)為他有個不著調(diào)的母親。這樣一來,劉谷雨也沒法解釋了。這種氣氛劉谷雨感覺得到,當(dāng)然,辭工回到家之后會更加明顯。劉谷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空空蕩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也沒人問她你在深圳怎么樣啊,似乎早就想好了要把她晾在一邊。劉谷雨看著那些在她家門前繞著走,而又時不時回頭張望的男人、女人,特別想追上去問個明白,我到底怎么了,你們憑什么這樣?可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那樣去問人家就更傻了,這些年自己做的傻事難道還不夠嗎?第一件便是商量好了一起進城,最后劉國平反悔。第二件便是為了氣劉國平,她快速把自己嫁了并生下孩子。
2
村里人聊天的時候,有時在自家門口,有時則會選在劉國平的超市門前,這讓劉谷雨很煩,她的狀況誰清楚了也沒關(guān)系,反正她不想與之來往,可是她不想讓劉國平知道。兩個人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在一個班,每天天還沒亮便各自踩了一輛單車會合上路。高三下學(xué)期,有一天,劉谷雨想和對方商量些事,特意沒有騎車,而是跳上劉國平的后座,這一坐便是半個學(xué)期。再后來,話題開始分叉和復(fù)雜,有時候,見劉國平不表態(tài),劉谷雨會氣得跳下單車,自己走,劉國平只好推著車跟在后面,央求劉谷雨,說:“算了,是我錯了,求求你行了吧,不要鬧了,給人看見會笑話的?!眲⒐扔暾f:“看唄,都看見才好呢,我不怕?!薄鞍?,你真的不怕呀,人家會說我們是兩口子的?!眲秸f完不懷好意地笑了。劉谷雨氣得大叫:“呸呸!誰和你是兩口子!除了算賬你什么都不會?!眲街缓们箴垼骸皩?,我啥都不會?!?/p>
兩個人商量的當(dāng)然是進城打工這件事。那個時候,誰的心又在村里呢。
劉谷雨盯著劉國平口袋里的《深圳青年》問:“你要去深圳嗎?”
“沒有啊,隨便翻翻?!背舜逦瑒降募以谌遄钤绨擦穗娫?,只是這種東西很多人沒有機會使用。劉國平還會帶些小商品到學(xué)校,電子表、蝙蝠衫、方便面,他的這些寶貝多是深圳和石獅那邊過來的,有時他還會把這些東西賣給同學(xué)。
劉谷雨從小到大皮膚不錯,一張臉鼓鼓的,像個娃娃,遺憾的地方是身材一般,主要是胖,渾身上下哪里都是圓圓的,所以比較自卑。每次想起這個事劉谷雨都會很煩,走路的時候只好躲著那些玻璃窗和鏡子。有一次劉國平送了個小鏡子給劉谷雨,也讓劉谷雨生氣,認(rèn)為對方有意在奚落她。盡管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和方法,還是瘦不下來,有人說是隔代遺傳,這就讓人沒辦法了。為此,劉谷雨和城里女孩子一樣,愿意看電影演員,她求父親幫她訂了全年的《大眾電影》,想要學(xué)學(xué)明星的穿衣打扮。劉國平對成績不在乎,反正家里總是勸他學(xué)做生意。他擔(dān)心影響了劉谷雨,所以沒有退學(xué)。有時他會檢查自己單車后胎,擔(dān)心影響了他和劉谷雨第二天上學(xué)。每到這個時候,就有人笑他:“劉國平,你這是陪老婆上學(xué)啊?!?/p>
劉國平聽了笑嘻嘻地說,你才陪老婆上學(xué)呢。
這些事情他不會讓劉谷雨知道,用劉谷雨的話說就是劉國平花里胡哨,沒有正經(jīng)事,什么事都聽家里的,沒什么鬼用。
有一次劉國平帶了件牛仔上衣給劉谷雨,說:“如果你覺得好先拿回去穿。”他知道劉谷雨最怕人家說她窮。
劉谷雨用眼睛打量了這件衣服,心想如果穿,頭發(fā)要放下來,還要用夾子卷一下,里面要配上那件紅毛衣。想到這里劉谷雨問:“穿臟了你怎么賣呢?”劉國平想了下說:“那就不用還了,權(quán)當(dāng)幫我做了廣告?!眲⒐扔昕戳丝磩綍锏囊路?,眼珠子轉(zhuǎn)著,想了一會兒,最后她放下衣服,不屑地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這些東西不適合我?!?/p>
有一天晚上,劉谷雨去村東頭的小店里買鹽,順便找劉國平說個事情。看店的正是劉國平,這一晚他的父親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掀開棉布簾子,劉谷雨發(fā)現(xiàn)店里的氣氛與往時有些不同,有種異樣的感覺。首先是爐子里的火比平時都旺,偶爾還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如同過年時,小孩子們甩出去的小鞭,每響一下,都會讓人打個激靈。接著,劉谷雨看到柜臺上多了臺錄音機,里面正放著歌曲,那是劉谷雨并沒有聽過的粵語歌,因為這音樂,空氣中似乎有一層薄薄的霧在彌漫著。村里面的幾個年輕人都在,有兩個去了外地,這一次是回來過年的。劉谷雨的記憶里,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聚過。此刻,他們說話的聲音和神態(tài)怪怪的,連身體動作也是那么的夸張,臉龐顯得腫脹而紅潤,他們的眼睛里正放著奇異的光,像是喝了酒。劉谷雨并不知道什么情況,直到又過了一兩分鐘,她才看到柜臺上面平放著一張張海報,四大天王、林青霞、李嘉欣、梅艷芳等人都在里面。此刻,村里的青年們有的伏著身,有的靠在墻上,眼神偶爾會有意無意飄向這些海報。劉國平也在其間,這一次他沒有站在柜臺里,而是像一名顧客那樣,站到了外面,他的一只手瀟灑地插進褲袋。劉國平與村里的青年們靠著墻,似乎熱烈地談?wù)撝裁?,手里還點著一支不死不活的香煙,他們偶爾會故作老練地放在嘴邊吸兩口。奇怪的是劉國平竟然沒有看劉谷雨,甚至連正常的招呼也沒有打。劉谷雨第一次看見劉國平這個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劉谷雨的心慌亂起來,隱隱感覺到這些人之前的話題與她有關(guān)。像是為了掩飾,劉谷雨把臉扭過去看別的商品,她知道這些人的眼睛已經(jīng)溜上了她的后背,然后又迅速回到了劉國平的臉上,他們交換著眼神。劉谷雨難受極了,要買鹽的這句話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見對方還是沒有搭腔,劉谷雨只好背對劉國平,眼睛看著落滿灰塵的門框問:“你那種年畫多少錢一張?”
劉國平聽了,只重重地咳了一聲,便沒了下文。劉谷雨發(fā)現(xiàn)劉國平的聲音有些異樣,隨后,劉谷雨聽見劉國平陰陽怪氣地說:“我這里可不賣年畫?!闭f完,便聽見幾個人的笑聲。
這樣一來,劉谷雨便顯得有些狼狽了,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又不知道該不該馬上離開,顯然對方猜到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不會離開。
她這次是過來還錢的,劉谷雨的父親賒了店里的賬,就連《大眾電影》也是劉國平幫著墊上的錢。劉谷雨恨自己不爭氣,她本來可以一走了之,可那種她聽不懂的歌曲是那么的奇妙,她的身體像是被施了魔,無法控制。劉谷雨重新拿起這些海報的時候,心還在怦怦亂跳著,可是她的嘴卻還是那么的強硬:“你看上面連日歷都沒有,我是指太小了?!闭f完話劉谷雨輕輕地把海報捋好,一張臉對著黑乎乎的窗外。
劉國平說:“有了日歷反倒容易過期,一般也不會進貨的,再說了又不是要貼到操場上去,要那么大干嗎?”
玻璃罩下面的肉腸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不斷攪動著她的胃,如果在平時,劉谷雨會動心,可眼下,她在恨這些東西,也恨自己的弟弟們免費吃過這些東西,被人抓住了把柄。劉谷雨沒有想到劉國平用這種話來諷刺她,顯然是看不起她。上一次她和劉國平剛提到掙錢這個話題,劉國平便提出要送衣服給她,這讓劉谷雨細(xì)想之后很生氣,覺得對方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暗示劉谷雨太窮,需要他們家的施舍。劉谷雨明白了,劉國平與這些人在嘲笑她,他們用這個方式奚落她的那些假正經(jīng)。
出門之前,劉谷雨終于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好好守著你的店,看著你的錢吧,請你放心,他欠的我會一分不少還給你。”劉谷雨從店里沖出來的時候,北風(fēng)刮得正猛,吹透了她的衣服。她恨自己的父親,她白白要了多年的志氣,都被父親毀了。
3
劉谷雨想到劉小海的話,忍不住生了氣,什么叫你這種人,我怎么了?老娘在深圳的時候,還沒有你呢,再說了,我也沒有那么老吧?劉谷雨在心里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二十幾歲,行動上也是如此,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心里有說不完的話,只是她時常需要克制自己,否則她會在村里跑上幾圈,并停在劉國平的門前,質(zhì)問他一點什么。
劉小海似乎聽見了劉谷雨沒有表達的部分,他甩過一聲冷笑:“果然如此,現(xiàn)在老了,寂寞了,就想起還有個兒子,如果是我,也肯定不想回家,所以呢,本人表示理解。”
劉谷雨像是玩笑,實則哀求:“媽咪這不是知錯就改嗎,你要給媽咪一個機會呀?!眲⑿『W远缕?,從來沒有叫過劉谷雨一句媽,甚至有一次和劉谷雨吵架的時候他發(fā)著狠說,我沒有爸也沒有媽,他們早死了。所以劉谷雨只能用港臺劇的叫法表明自己作為母親的身份,不然她又能如何。
2019年的冬天過得很慢,到了春天的時候,顯得無比珍貴,似乎被人寄予了某種寓意。樹木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綠的,房前屋后的鳥兒也多了起來。在老家的每一天劉谷雨都覺得孤獨,就連村里的那個永遠(yuǎn)也不老的傻子也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曾經(jīng)像個路標(biāo)那樣,一年四季站在村口,和每個回家或者上路的人打招呼、微笑。劉谷雨不僅找不到人說話,就連當(dāng)年在東莞太平淘的靚衫也沒有機會穿。村子里既沒有風(fēng),也不見雨,就連蒼蠅的嗡嗡聲也沒有了。劉谷雨看著太陽拖著巨大的影子在門前移動,慢慢退進別人家的墻角,最后沒了蹤跡。天快黑的時候,劉谷雨才從門口的躺椅上站起來,回到廚房里做飯,吃飯、洗碗、洗漱,不到9點便躺在了床上。劉谷雨根本不餓,也根本不困,她覺得在這個春天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村子里的柳絮,飄在半空中,即使沒有風(fēng),也能飛走。
生活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沒有盼頭。劉谷雨覺得自己的身體雖然早已回到了家里,心卻還留在了原地。
像是為了刺激劉谷雨,坐等她的笑話,劉國平每天都坐在不遠(yuǎn)處的椅子上面,悠閑地喝著茶。雖然沒有看她,可劉谷雨覺得對方全身上下長滿了眼睛,誓要扒出她的傷口再狠狠剜上一刀。劉谷雨迅速轉(zhuǎn)開了臉,去看腳邊四處亂竄的螞蟻,她在心里恨著:我知道你過得好,可那又怎樣,老娘不求你,不會再被你耍了。劉谷雨在深圳的時候,廠里買了社保,到了50歲,便可以拿到退休金。想到這里劉谷雨又有了安慰:過兩年我就可以拿到深圳的錢了,而你呢,一輩子沒有出過縣城,沒有進過省城,有錢能怎樣,還不是一只沒有見過世面的土鱉。劉谷雨過去不會說這種狠話,不合她的身份,可現(xiàn)在她喜歡,因為解恨。自從與兒子的關(guān)系搞成了這樣,劉谷雨恨透了所有人,也包括自己,如果能解決問題,她特別想扇自己幾個耳光。
村里的人似乎約好了,各個躲著劉谷雨,把她當(dāng)成了一只怪物。最初,劉谷雨也故意裝作不在乎、無所謂,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開始對后面的生活發(fā)起了愁,畢竟距離拿退休金還要兩年多,總不能這樣閑著坐吃山空吧,那點存款能花多久,怎樣才能與退休金無縫對接呢?她還沒有完全老,雖然眼下吃喝不愁,可是人閑心不閑,對于這種沒有計劃的生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對于未來,劉谷雨不是沒有過計劃,她曾經(jīng)想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開個網(wǎng)店,把村里的菜、水果、花生收過來,在電商平臺上賣出去,可到底行不行,她心里還沒有底。另外怎么收集,從哪里著手,先聯(lián)系誰,她都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看村里那一張張熟悉的冷臉。事情被她想來想去,拖了一年,這份心也就慢慢淡了。
直到有天早晨,劉谷雨還賴在床上和工友在微信里聊天,話也是東一句西一句,沒有主題。兩個人是半年前聯(lián)系上的,知道對方和劉小海都在同個工業(yè)區(qū),宿舍的距離也很近,劉谷雨便有了私心,希望對方能替她照應(yīng)一下兒子,至少有事能夠先給她通個氣,免得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這個工友反饋回來的信息都是負(fù)面的,比如看見劉小海沒有吃晚飯便心事重重地出了門,或者劉小海瘦了,臉色也非常難看。劉谷雨的心懸著:“劉小海去了哪里呢?遇到了什么事嗎?他是不是生了胃病,才不愿意好好吃飯?”對方也只會潦草地說“那就不知道了”之類。這些話只能讓劉谷雨著急卻又搞不清楚具體情況。偶爾閑聊兩句也都是虛的,比如對方說還是當(dāng)年好,當(dāng)年廠門口那個四川人做的辣椒不僅便宜還特別下飯;或是某某回到老家就蓋了大房子;或是誰誰留在了深圳,當(dāng)年偷偷學(xué)了美容,現(xiàn)在都有了門店,做起了老板娘;還有的學(xué)了財務(wù),幫幾家公司做賬,日子過得不比那些管理層差。再比如,現(xiàn)在我們都老了這類感慨??墒沁@一次,工友說的不一樣,她說:“你不如回來,深圳可是我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p>
對方猝不及防的這幾個字橫空殺出之前,事先缺乏鋪墊,劉谷雨也無預(yù)感。這一刻她捧著手機愣在原地,大腦空白的同時,淚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劉谷雨深圳也是她的故鄉(xiāng)。
整整一天,劉谷雨不想吃飯,不想睡覺,她覺得頭發(fā)和腦子一整天都是木的,只有到了晚上才會異常清醒,橫沖直撞出許多當(dāng)年的人和當(dāng)年的事。人生有幾個二十年啊,她劉谷雨在深圳待了那么久,差不多是半輩子,怎么就不敢這樣想呢?在深圳的時候她沒有好好生活過,至少荒廢了孩子。在老家,她活得像個孤兒,被人扔在一邊,沒人搭理。工友的話在腦子里回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劉谷雨躺在床上,還是沒有消化掉,腦子里全是工友們站在院子里聊天,然后跑到門口吃東西、喝啤酒、對著深藍色的夜空大聲唱歌的情景。
失眠的劉谷雨腦子里全是些舊事,包括與劉國平熱火朝天討論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好,連備用的東西都準(zhǔn)備得那么齊,最后卻是她一個人上路,包括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她又能和誰說呢?
醒來又睡著,就這樣反復(fù)了多次,劉谷雨不再是原來的劉谷雨,她在黑夜里不斷產(chǎn)生幻覺,一會兒是在山路上,艱難地推著單車;一會兒是車間,她累得筋疲力盡,手總是抓不到運到面前的零件。不知何時,劉谷雨骨質(zhì)增生的地方竟慢慢增生出一對細(xì)小的肉芽,很快它們便長成了翅膀越發(fā)硬實,并帶著她再次飛出劉家莊,途經(jīng)湖北、湖南、韶關(guān)、粵東、廣州,然后回到了深圳的上空,那片她想念的土地。河?xùn)|、河西、莊邊、流塘、鳳凰崗、鐵崗、徑貝、麻布,臣田……而劉谷雨當(dāng)年所在的公司就在固樹,那曲里拐彎的巷子,雨天里濕潤的小街,早晨的時候碼頭上有船過來,商販們開著貨車或是摩托來運回他們的魚蝦,到了晚上大排檔里的美味佳肴。劉谷雨掛在陽臺上的衣服總是有一股海鮮的味道,劉谷雨遠(yuǎn)遠(yuǎn)看見掛滿衣服的406,那是她宿舍的陽臺。這個時候每個人都還在沉睡,而劉谷雨回來了。
劉谷雨是在敲門的時候,把自己敲醒的。睜開眼睛,她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她躺在劉家莊的家里,只是眼前的一切都無比陌生,劉谷雨悲哀地想,原來這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包括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劉國平,此刻,她不愿意再想到這個人。
幾天之后,劉谷雨覺得再不行動可能就要崩潰了,她已經(jīng)無法再等下去。當(dāng)然第一步是她與劉小海再作一次溝通,即使不成功,她的計劃也不能改變。
通話的時間是晚上9點50分,開場白與過去類似,免得節(jié)外生枝。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這是劉國平當(dāng)年和她說的,劉谷雨想要教育兒子走正道,眼下的苦是為了今后的甜。那個時候,劉國平喜歡四大名著,《西游記》是他的最愛,他說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是孫悟空,沒有人懂他,無論他做了什么都是錯的。當(dāng)年的劉國平每天嘻嘻哈哈,總是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強中更有強中手”,“一竅通,百竅通”這類的話。
劉谷雨的第一句話是“天冷不冷?。 边€沒等劉小海接話,劉谷雨便知道錯了,于是她迅速改成:“對啊,深圳沒有冬天,一年四季穿裙子,我太喜歡這樣的天氣了。”
劉小海對劉谷雨從來沒有任何稱呼:“有什么事?”他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習(xí)慣性地沉默半晌后答:“如果沒有,掛了?!?/p>
劉谷雨仿佛看見劉小海皺著眉,褲腳擼起,準(zhǔn)備脫鞋上床,于是她連氣都沒有喘好,便把自己的聲音調(diào)整成特別溫柔,趕緊推送出去:“吃飯了嗎?”
對方冷冷地回了句:“拜托,現(xiàn)在是半夜?!?/p>
劉谷雨說“噢噢我怎么忘了,還以為現(xiàn)在是加班回來,提了桶去排隊沖涼的時間呢?!?/p>
像是沒有耐心聽劉谷雨啰唆,劉小海那邊是沉默。
“要注意安全,不要給自己惹上麻煩?!眲⒐扔曜焐蠝厝?,而腦子里已經(jīng)開始浮現(xiàn)各種電影里面驚悚的場景,她一會兒想到路上那些摩托仔會不會撞到劉小海;一會兒又擔(dān)心劉小海年紀(jì)輕輕不懂辨別,一不小心結(jié)交了爛仔,進入什么團伙。因為劉小海已經(jīng)有很久一段時間不再需要她的支持,她轉(zhuǎn)過去的錢,總是被他原路退回,劉谷雨擔(dān)心兒子有無法見光的收入,畢竟他負(fù)責(zé)市場這塊。
劉小海說:“我說過要加班嗎?”
劉谷雨被噎住只好說:“是我記錯了,加班是我們那個時候的事情,寄給你的毛衣收到?jīng)]有?”她感覺劉小海頓了一下,又繼續(xù)道:“沒事沒事,明天再去拿也來得及?!?/p>
劉小海說:“你認(rèn)為這種天氣需要那種東西?”
劉谷雨說:“冬天會用上,深圳的氣候不同,有那么幾天特別濕冷,骨頭里面都會穿進風(fēng),反倒外面還暖和些?!?/p>
劉小海沒有任何表情地答:“再過幾天樓下的泳池就開了,你讓我穿上下水嗎?”
劉谷雨說:“是呀,我記錯了,饅頭好吃嗎?是家里做的,發(fā)面的,怕你想吃,所以特意給你做的。”
劉小海說:“不知道不知道,直接扔了?!?/p>
見劉谷雨沒反應(yīng),又說:“以后不要再搞這些,莫名其妙?!?/p>
劉谷雨連聲應(yīng)道:“好的好的。”只是最后這句話還沒說完,對方便已經(jīng)掛斷。劉谷雨后悔沒有把意思表達清楚,又浪費了一次機會。上次通話也是如此,她勸劉小海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不要隨便出門,不然隨便什么人的一個噴嚏都有可能威脅到生命。聽了劉谷雨的話,劉小海連反駁都沒有,便直接掛斷了電話。只是后面補發(fā)了一條微信:為了不傷和氣,我們最好互不干涉,永不見面對你我都是好事,不多說,你懂的,免回復(fù)。
劉谷雨放下手機,感覺到筋疲力盡。這么多年,與兒子的交流越發(fā)困難,似乎說什么都是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年紀(jì)越大,膽子越小,而辦法也越來越少,她常常手拿電話,看著劉小海的名字,保持一個姿勢很久,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甚至連吃飯、睡覺的秩序也亂了。她無比想念那些可以通信的日子,雖然這輩子她不曾寫過幾次。如果時光倒流,她很想給劉小海寫封信,等劉小海慢慢地看,慢慢地想,她可以把自己的深圳經(jīng)驗,也包括那些注意事項都說給他,順便抒發(fā)一下她這個“老深圳”的思念之情??墒沁@些都說來話長,手機完成不了這個工作,必須是書信。她想勸劉小海過好每一天,不要像她這樣沒有來得及珍惜便辭工回了老家,只剩下后悔。劉谷雨不喜歡現(xiàn)在的交流方式,因為劉小??偸遣坏葎⒐扔臧言捴v完便掛斷了電話,或是看見劉谷雨的微信,看都不看便直接刪除。這讓劉谷雨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她回深計劃中的第一項,訂車票,她害怕劉小海的那些話變成了現(xiàn)實。
……
作者簡介
吳君,女,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期刊發(fā)表作品多部。入選各類選本及小說排行榜多次,出版小說專著10部,根據(jù)小說改編并公映公演的影視作品、舞臺劇4部,有作品譯成英、俄等語言。入選中國百年百部中篇小說正典、中國改革開放40年文學(xué)文庫、新中國70年70部優(yōu)秀作品文庫。曾獲中國小說雙年獎、百花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