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繪》創(chuàng)作談:我寫她們,因為愛她們
《女工繪》是一部愛的產物。小說寫的是后知青時代一群青年礦山女工的故事。一群正值青春芳華的女青年,她們結束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知青生涯,穿上了用勞動布做成的工裝,開始了礦山生活。她們的到來,使以黑為主色調的黯淡的煤礦一下子有了明麗的光彩,讓沉悶的礦山頓時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幸好,我那時也參加了工作,由農民變成了工人,那些女工便成了我的工友?!笆郎嫌卸涿利惖幕?,那是青春吐芳華。”在我看來,每個青年女工都有可愛之處,都值得愛一愛。她們可愛,當然在于她們的美。粗糙的工作服遮不住她們青春的氣息,繁重的體力勞動使她們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她們各美其美,每個人都像一棵春花初綻的花樹。不光像我這樣和她們年齡相仿的男青年被她們所吸引,連那些老礦工也樂得哈哈的,仿佛他們受到了青春的感染,也煥發(fā)了青春。
然而,女工們作為社會人和時代人,她們的青春之美和愛情之美,不像自然界的那些花樹一樣自然而然地生發(fā),美的生發(fā)過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壓制、詆毀和扭曲。進礦之后,她們幾乎都被分別貼上了兩種負面評價標簽。一種標簽是政治性的,標明她們的家庭成分不好。在那“階級斗爭天天講”的年代,這樣的標簽是嚴重的,足以把被貼標簽的女孩子壓得抬不起頭來。另一種標簽是生活方面的,標明她們在生活作風方面有過閃失。所謂生活作風,在當時有一個特指,指的是男女之間的生活作風。在那“政治掛帥”的高壓空氣下,在礦山被“軍管”的情況下,心理有些變態(tài)的人們,以揭露和傳播別人的隱私為快事,似乎對生活作風方面的事更感興趣,更樂意對那些女工指指戳戳,添油加醋,以進行可恥的意淫。那些被輿論虐待的女工,日子更不好過,可以說每一天都在受著煎熬。
青春之美、愛情之美,是壓制不住的,也是不可戰(zhàn)勝的。如同春來時,板結的土地阻擋不住竹筍鉆出地面,急風驟雨絲毫不能影響花兒的開放。恰恰相反,凡是受到壓制的東西,總會想方設法為自己尋找一條出路,哪怕是一條曲折的道路。越是禁止的東西,越能刺激人們想拼命得到它。在順風順水時,或許顯示不出青春的頑強、愛情的堅韌,越是遭遇了挫折,越能體現青春的無價之價值,增加愛情的含金量。這樣的青春和愛情,以及女性之美、人性之美,更讓人難忘,更值得書寫。
《女工繪》所寫到的這些女工,我跟其原型幾乎都有交往,有些交往還相當意味深長。在寫這部小說的好幾個月時間里,我似乎又跟她們走到了一起,我們在一個連隊(軍事化編制)干活兒,一個食堂吃飯,共同在宣傳隊里唱歌跳舞,一起去縣城的照相館里照相。她們的一眉一目、一喜一悲、點點滴滴,都呈現在我的記憶里。她們都奮斗過,掙扎過,可她們后來的命運都不是很理想,各有各的不幸?!叭A春堂”那么心靈手巧,那么富有世俗生活的智慧,剛剛找好如意的對象,卻突遇車禍,香消玉殞。曾有人給我介紹過“張麗之”,我因為嫌她是“地主”的家庭成分,沒有同意。她勉強嫁給了她的一位礦中的同學。退休后,她到外地為孩子看孩子,留丈夫一個人在礦上。偶爾回到礦上,發(fā)現丈夫已經死在家里好幾天了?!皸詈F健笔且粋€那么漂亮、天真的女孩子,因流言蜚語老是包圍著她,她遲遲找不到對象。聽說她后來找的是她的一個表哥,生的是弱智的孩子……自打我從煤礦調走,40多年過去了,這些女工工友我都沒有再見過。想起她們來,我連大哭一場的心都有。
讓我稍感欣慰的是,因為愛的不滅,我并沒有忘記她們,現在,我把她們寫出來了。時間是神奇的東西,也是可怕的東西。它給我們送來了春天,也帶來了寒冬;它催生了花朵,又讓花朵凋謝;它誕生了生命,也會毀滅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女工會像樹葉一樣,先是枯萎,再是落在地上,最后化為泥土,不可尋覓。幸好她們遇到了我。我把她們寫進書中,她們就“活”了下來,而且永遠是以青春的姿態(tài)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