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6期|葉梅:霜林醉(節(jié)選)
葉梅,多年從事文學(xué)寫作、編輯,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tuán)委員。近期作品有小說集《歌棒》《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長篇紀(jì)實《美卿》《粲然》,散文集《根河之戀》《追云記》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韓、蒙古、阿拉伯、印地語、保加利亞等文字。
第十章 端正好
轉(zhuǎn)眼又到了春天,塞外春意遲,但陽光之下仍有了暖意,兵丁和衙役們將棉袍都換成夾衣,早晚在縣衙門前的校場上操練。撒吉思練武更是勤奮,說是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三更過后便起床練習(xí)拳腳,這一日下來都精神飽滿。禿忽魯領(lǐng)著他的一隊兵丁,日日操練馬上的功夫,王實甫坐在縣衙內(nèi),便聽得馬嘶人叫,刀戈相撞,一片喊殺聲。
這日早起,王實甫也活動了一下身子,在衙門里辦了些公文,便想去見撒吉思。出得衙門,正巧遇見撒吉思騎馬經(jīng)過,便叫了一聲達(dá)魯花赤,躬身行禮道:“好幾日不見,在下正想去拜會達(dá)魯花赤。”
撒吉思也不下馬,說:“縣尹有什么事嗎?”
王實甫說:“達(dá)魯花赤請您下馬來,在下有幾句話要對您說?!?/p>
撒吉思勉強(qiáng)下馬,將馬鞭扔給侍從,問道:“有什么話你趕緊說,我還要帶著禿忽魯他們到后山狩獵去?!?/p>
自從那日初來乍到,為一個挑炭男子的無端挨打,實甫與撒吉思的外甥禿忽魯有些齟齬之后,撒吉思明里沒說什么,但見了實甫再沒有最初的親熱,也不再請實甫到他的蒙古包里喝酒。
王實甫只當(dāng)作不知道撒吉思的不快,卻說:“達(dá)魯花赤,春天正是萬物復(fù)蘇之時,那山里的動物也都準(zhǔn)備懷胎產(chǎn)子,這時狩獵恐怕不是季節(jié)吧?”
撒吉思臉上漸漸堆積起陰云。
王實甫又說:“達(dá)魯花赤,您對下屬要求每日練武,在下覺得自然是在理之事,但百姓安康、豐衣足食更是我等應(yīng)促成的愿景啊。實甫到崞陽以來,走訪了一些鄉(xiāng)村,見到的人戶多在饑寒之中,這的確令人寢食不安。我思謀多日,想趕著春天的季節(jié),從內(nèi)地弄來一些良種,讓百姓們好生栽種,爭取今年有個好收成?!?/p>
沒等王實甫把話說完,撒吉思皺著眉頭說道:“縣尹此言差矣!我二人雖然身為此地父母官,要保證一方百姓的安康,但最要緊的是效忠朝廷,隨時備戰(zhàn),只要圣上一聲召喚,我等將立刻金戈鐵馬奔赴戰(zhàn)場。當(dāng)年若沒有我蒙古鐵騎武藝高強(qiáng)英勇善戰(zhàn),又哪有今日江山?”他瞟了一眼王實甫,“縣尹又怎能到此做官?”
王實甫聽來,很不以為然,忍不住說:“哎,我等在此為官,理應(yīng)富民強(qiáng)縣,教化子民,才是對朝廷最大的效忠。若不顧百姓疾苦,又何以為官?”
撒吉思更是沒有好氣:“縣尹為朝廷命官,首先想到的是要為圣上效勞,而非到此施以婦人之仁,博得那些窮人的擁戴,只不過是個人虛榮而已,于我大元朝又有何益?”
一語未了,實甫耐不住氣憤填膺,他一介讀書人,老師董樸教導(dǎo)說,君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毫不客氣地說道:“達(dá)魯花赤此言更是差矣!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歷代朝廷若不將黎民百姓的疾苦視作大事,必將遭致滅亡,南宋幾百年繁華,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場,就是例證?!?/p>
撒吉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兩只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要噴射出來,突然間他仰起脖子狂笑不止 笑罷翻身上馬,用鞭子指著王實甫斥道:“要說南宋滅亡,就是被你們這樣的文人給遭踐的,你們只知道花鳥蟲魚,風(fēng)花雪月,哪懂得萬里江山要靠大汗和世祖皇帝這樣的英雄豪杰帶領(lǐng)千軍馬萬刀槍拼殺,血流成河才換來的?罷罷罷,若不是看在張大人的份上,就憑你剛才的話,就可定你一個反叛,此刻我就一刀斬你于馬下,你信還是不信?”
他當(dāng)是一番話定會嚇軟了王實甫,不料話音未落,一直站立于衙門前的王實甫卻一個白鶴展翅躍身而起,一手就攥住他的馬鞭。
撒吉思大吃一驚。
還未回過神來,王實甫又使出赤蛇出洞一伸一縮,反手將馬鞭繞了幾圈,輕輕用力一扯,撒吉思便被扯到馬下。
眼看就要摔一個嘴啃泥,撒吉思到底身手不凡,剛剛著地就一個鷂子翻身站了起來,伸手撲向王實甫。沒想到實甫閃身而過,瞬間從他的正面竟到了背后,朝著他的膝彎就是一腳,撒吉思腿一軟,身不由已跌倒在地。
不遠(yuǎn)處,正在練武的禿忽魯?shù)热艘姞?,揮著蒙古刀飛奔而來,剎那間將王實甫團(tuán)團(tuán)圍住。禿忽魯怒目圓睜,不由分說沖上前來,照著王實甫就要一刀砍去。
撒吉思飛身撲過去握住他的手臂,喝道:“大膽!”禿忽魯用蒙古語一個勁地叫喊,撒吉思奪過他手中的刀,說,“王縣尹正在與我比武,你們想干什么?”
禿忽魯一聽,半信半疑地瞪向王實甫,王實甫迎著他的目光,卻是一臉淡定。
撒吉思又喝道:“你們一個個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練武去。今天王縣尹贏了,該他請客宰羊,你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眾衙役和兵丁們歡叫起來。撒吉思拍拍身上的土,對王實甫說道:“走吧,咱們進(jìn)蒙古包喝茶去?!?/p>
王實甫抖抖衣衫:“好哇,喝茶去。”
一旁的添書擦去臉上的冷汗,跟在他們身后走進(jìn)蒙古包,撒吉思爽朗地說道:“王實甫,我當(dāng)你只是個讀書人,想嚇唬嚇唬你,沒想到你骨頭挺硬,竟然還使出一身好功夫。哈哈,我喜歡!如果你是個慫包軟蛋,我也就一鞭子下去,再也不會搭理你了?!?/p>
王實甫笑道:“看來我跟達(dá)魯花赤是不打不相識啊,我這人喜歡的也是英雄。”
仆人端來剛從爐子上熬煮的奶茶,熱氣騰騰地飄出一股濃濃的奶香,撒吉思舉起滿滿的奶茶碗,說以茶代酒,愿與王實甫從此交好。實甫見他眼神里一片真誠,便謙讓道:“實甫不該年輕氣盛,剛才實在太過魯莽,多有得罪,愿聽從達(dá)魯花赤責(zé)罰?!?/p>
撒吉思豪爽道:“什么達(dá)魯花赤?你我從此就是兄弟,只管叫我撒吉思好了。我問你,你在哪里學(xué)的功夫,身手如此輕巧?用你們漢人的話來說,就是那個四兩撥千斤。我若要與你比硬功夫,你可能不是我的對手,但若比輕功,看來我還真不如你?!?/p>
實甫聽他說得實在,便道:“兄長見笑!實甫年幼讀書,也跟隨父親習(xí)武,父親本是行武出身,就是母親也會得一些功夫,家里人沒少了練功,因此會得一二?!?/p>
接著,把父親跟隨成吉思汗伐金,母親是阿魯渾人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撒吉思聽罷,說:“難怪如此,原來是將門虎子,有幸有幸,今日輸在你的手下也不算委屈?!眳s又說道,“不過實不相瞞,若不是我曾經(jīng)負(fù)過箭傷,也不會讓你輕易就拉下馬來?!?/p>
實甫忙問:“哦,兄長傷在何處?”撒吉思撩起長袍,指著左腹下方說:“已是多年了,每到春天便會有些隱痛???,不說它了?!庇诌B聲大叫,“拿酒來!”
實甫神色惶然,起身雙手過頭,行禮道:“德信不知兄長身有傷疾,居然冒犯,真是罪過!”撒吉思一把扶起王實甫:“兄弟這是從何說起?若不是我一番氣話惹惱兄弟,何至于此?這都是我自找的,與兄弟無干,更何況你并不知我身上有傷,何罪之有?”
倆人復(fù)又坐下,仆人托上一個大牛皮壺,是草原上的烈酒,實甫嘗過,如烈焰穿胸,便叫好酒!又說:“兄長可知,德信的家鄉(xiāng)定興也釀得好酒,尤其那杏花酒,滋味甘美無比?!?/p>
撒吉思興致盎然:“何時也讓我嘗一嘗?”
實甫道:“那是自然。家父早年也曾負(fù)過箭傷,偶有復(fù)發(fā),請良醫(yī)調(diào)得一服箭瘡膏,常年使用效果甚好。稍后我給家人修書一封,請他們?yōu)樾珠L也配制些膏藥,看看好使不?!?/p>
撒吉思一聽大喜過望:“只聽說京城一帶名醫(yī)甚多,早就想去尋訪,不想令尊也有一箭之痛,我與你真是緣分不淺。來來,先以這杯酒,敬了令尊大人?!?/p>
那盛酒的器具不比實甫家里的小巧酒盅,卻是鑲銀嵌珠的大碗,仆人給他們倒?jié)M酒,看上去一碗酒足有半斤。王實甫打量著,婉言道:“我先代家父謝過。今日得遇達(dá)魯花赤厚愛,不僅未怪罪德信的唐突,還將我視為兄弟,德信不得不敬告兄長一句話?!?/p>
撒吉思問道:“兄弟想說什么?”
王實甫說道:“我從家父那里得知,但凡負(fù)過箭傷之人,有三忌:一忌大悲大喜;二忌焦躁煩怒;三忌飲酒過量。今日所經(jīng)歷之事已讓兄長情緒多變,此刻再飲大酒定對貴體不利,這碗酒斷然不可再喝?!?/p>
撒吉思慨然放下酒碗,長嘆道:“唉!我撒吉思多年聽?wèi)T了奉承唯諾,從未聽人說過一個不字,如今身邊終于有個人敢管著我了。好,聽你的,不喝就不喝?!?/p>
王實甫卻舉起自己面前的大碗,恭敬地說道:“兄長可不喝,德信則代家父飲了這酒,謝了。”說完,一口氣將滿碗酒喝得干凈。
撒吉思贊道:“痛快!好兄弟,我撒吉思雖然是個粗莽之人,識不得幾個漢字,但卻是一個認(rèn)理的,你書讀得多,今后這縣州的公事,就都聽你的?!?/p>
王實甫道:“豈敢豈敢!德信年輕無知,還請達(dá)魯花赤多多指教才是。”
撒吉思爽快地笑起來:“這美酒祭了長生天吧!”他站起身來,虔誠地用中指蘸了銀碗里的酒灑向天和地,再抹到自己額前,然后走到蒙古包門前,把銀碗里的酒全部拋向草原:“蒼天在上,飲了這碗美酒吧!”
那添書相跟著,此時才把一顆心放回原處,直叫阿彌陀佛。
夜里侍候王實甫歇息時,添書不禁說道:“二公子,今天可真把我嚇壞了,眼見那禿忽魯?shù)牡抖寂e到了你頭頂上,我的心都跳到喉嚨眼來了!”
王實甫一邊更衣一邊說:“我諒他也不敢。再說了,我又不是個呆子,他真要砍下來,我還不知道躲閃?瞧你這點(diǎn)膽子。”
添書嘟噥著:“他們?nèi)硕鄤荼?,您就我一個書僮,要真跟他們打起來,不得讓他們剁成肉泥?”
窗外一輪明月,星星閃爍,王實甫走到窗前,對著無邊的夜空說:“添書你給我記好了,人活一口氣,就是死,也不能做軟骨頭。這崞州地面的百姓苦不堪言,我怎能麻木不仁,視而不見?我得想法說服撒吉思,免去一些苛捐雜稅,讓利于民,勸農(nóng)扶農(nóng)?!?/p>
添書收拾著屋子里的東西,說:“二公子,這些日子你把家里帶來的一點(diǎn)銀子都散給了窮人,現(xiàn)在想添置個桌椅板凳都沒錢,還說什么勸農(nóng)扶農(nóng)?”
他們所住的小院原本是一個土財主的別院,三間平房加一間廂房,旁邊還有個馬廄。后來這家人經(jīng)商發(fā)了財,在朔州那邊另置了大宅院,就便宜賣給了縣衙,也算是半賣半送。王實甫沒來之前,堆放著禿忽魯和兵丁們閑置的馬鞍皮革,破刀亂槍,聽說要來新縣尹,撒吉思才叫他們騰挪出來。平房里也就給實甫添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些炊具,添書嘮叨自己連個睡覺的床都沒有,只是鋪些麥草胡亂墊了被褥,跟討飯的差不多。
王實甫笑道:“我看春天來了,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你要不怕夜里狐貍精摸到你跟前,一口把你吃了,就把你那屋里的門板下了,豈不正好鋪一張床?”
添書沒好氣地說:“二公子,您若再這么調(diào)笑我,我就給二奶奶捎封信去,說您在這里跟人打架,差點(diǎn)把命都沒了,我看她一定會連夜就往這里趕?!?/p>
王實甫嘆氣道:“你別拿二奶奶說事,她這會兒懷著孩子,算起來也快生產(chǎn)了,哪還顧得上往這里趕。”便問身邊還有多少銀子,添書從衣箱里取出錢布袋,一手拎著摝到尾,啪嗒掉出幾個銅錢來,他一邊在地上拾摸,一邊苦著臉說:“哪還有銀子?這幾個都是好不容易存下的。”
“那你可藏好了,別讓老鼠拖到洞里去,要不然回頭我告訴你二奶奶,說你偷著出去買油餅吃了?!蓖鯇嵏σ贿吅吞頃f笑,一邊卷好被窩:“快去睡吧,要嫌冷,你就把這火盆端了去?!?/p>
添書想起:“二公子,說起火盆,那送炭的袁黑子昨兒晌午又給咱們送了些炭來,我要給他錢,他死活不肯收,說俺們是他的大恩人,感謝都來不及呢。我只好塞給他一包饅頭,好歹讓他帶走了。”
王實甫看了看火盆中正燒得紅彤彤的炭,說:“下次不可,哪有燒人家炭不給錢的?得想法將錢付給他?!?/p>
添書答應(yīng)著。王實甫嘆道:“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蓱z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
添書聽著,問道:“二公子,這寫的是那袁黑子嗎?”
王實甫半晌無語,雙手抱膝坐在床上臉色愴然,添書湊上前去一瞧,驚道:“二公子,您流淚了?”
王實甫低頭抹去眼淚:“你別一驚一乍的行嗎?這詩可是唐朝詩人白居易所寫,詩中情景竟然與當(dāng)下如此相似,那些可憐的燒炭翁豈止袁黑子一人,好叫人心酸?!彼麓瞾?,在屋里來回踱步,憤然道,“我王實甫為官一方,要不為民做主,將那些不公道的貪腐陋習(xí)去掉,枉為縣尹!”
添書取了薄襖披在王實甫肩上:“二公子,您還是早些歇息吧。依我看,憂國憂民的事不是一件兩件,得慢慢來?!?/p>
王實甫感慨道:“添書沒有白隨董樸先生,也會提憂國憂民了。可你這口氣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公,既然關(guān)系國計民生,就應(yīng)當(dāng)時不我待,慢慢到何時?”
添書用火鉗給燃燒的紅炭蒙上一層厚厚的火灰,蓋住火苗,拍拍手說:“好好,這會兒時不我待的事,是您趕緊歇著吧?!?/p>
可當(dāng)晚,小院的燈光很久才熄,王實甫披衣在燈下寫了書信兩封,一封給家里的父母妻子,另一封則是給老師董樸,請教為官之道,也道出心里的好些困惑。
第十一章 梧桐雨
王實甫每天一早就去往縣衙,有案斷案,無案則走訪鄉(xiāng)間。
一天上午,兩個鄉(xiāng)下農(nóng)人氣咻咻地揪扯著來到縣衙,一個打破了頭,一個摔折了腿,兩人相互對罵,恨不得要吞吃了對方。王實甫過細(xì)一問,原來為的是爭水。一條水渠打這兩家田里經(jīng)過,前面這家挖泥堵了渠道,想多往自家田里灌些水,后面這家不干,便撕打起來,一直扯到衙門里。
王實甫聽來并無大事,一個不該堵水,另一個不該先動手,雙方均有責(zé)任,罰錢兩串,用于修擴(kuò)水渠。今后兩家輪換澆水,逢單前家,逢雙后家,雙方若有爭斗罰勞工半年,修橋補(bǔ)路。
斷完此案,雙方都心服口服,跪謝縣尹。
王實甫坐在堂上說:“你們都好好回去種地吧,再過些時你們可到縣衙來領(lǐng)些良種,多產(chǎn)些糧食養(yǎng)活家口。古人以和為貴,和氣才能生財,日后你們兩家田地相鄰,要相互幫襯才是。”
兩人都說:“大人說的是,小的都記住了?!?/p>
正說著,添書手里攥著一個袋子跑進(jìn)縣衙來,興奮得滿臉通紅,在大堂一側(cè)直朝王實甫比畫。
王實甫皺著眉,只當(dāng)沒看見,等那兩人退出衙門,才掉臉對添書道:“你那里張牙舞爪地干什么?不知道正在辦公事嗎?”
添書幾步跳到跟前:“二公子大喜了,快給喜錢吧!”
王實甫先是一怔,再看添書手中提的卻是驛站送信的白布袋子,心下明白了幾分,忙問:“快說,喜從何來?”添書蹦了個高,嚷道:“二公子,那送信的運(yùn)種子的馬隊早到衙門跟前了!一路傳了話來,二奶奶她生了個小少爺,母子平安!”
王實甫也不由忘形地蹦了起來:“好啊好啊,我有兒子啦!我王實甫有兒子啦!”
堂前的幾個衙役也跟著捂嘴直樂。王實甫語無倫次地嚷著:“添書添書,你別傻站著,快把咱們的那些銅錢拿去給送信運(yùn)糧的人。對對,全都給他們,全都給他們?!?/p>
添書笑道:“二公子,您那幾個銅板哪夠啊?我這兒早替您給了?!?/p>
王實甫奇怪,問添書哪兒來的錢,添書說二少奶奶又捎來一些銀子,剛才在他門口已做主給了喜錢。站赤還送來一封二少奶奶的書信,王實甫連忙抓過來,開了信口的火漆,一眼便見婉常娟秀的字跡:“夫君如面,三月初六日辰時,妾身誕下一男,母子平安,夫君留言為兒取名王金,老爺夫人皆喜之不盡也。嫂嫂也已有孕五月,王家添丁進(jìn)口,一切安好。夫君信中所囑之事均已請大哥辦妥,運(yùn)來小麥良種千斤,另順便捎來金瘡膏兩盒,再若有需辦之事,盡管吩咐。且請夫君安心為官,多多保重為盼。妻婉常書”
實甫將那信看了好幾遍,舍不得放下,心里直感念妻子的賢能。轉(zhuǎn)念道:“那些良種都卸下來了嗎?”
添書說都卸在他們住的小院里。王實甫說:“走,看看去?!?/p>
小院一間平房里,果然堆著從定興運(yùn)來的一袋袋小麥良種,這是實甫托大哥從究窒、河間一些村落挑選而來的,顆粒飽滿,王實甫一把抓在手里,細(xì)細(xì)地看著,門口突然傳來撒吉思的大嗓門:“兄弟大喜!大喜啊!”
王實甫忙迎了出去,只見達(dá)魯花赤撒吉思領(lǐng)著一幫人興沖沖地涌進(jìn)門來:“德信兄弟,今天該宰羊慶賀啦!”
王實甫拱手道:“德信得一犬子,如何驚動了達(dá)魯花赤和各位?”
撒吉思道:“哎,你我兄弟,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大侄子,怎么不得好好慶賀?禿忽魯,你讓他們把羊牽過來,咱們樂樂呵呵地給王縣尹辦喜宴?!?/p>
那禿忽魯一旁站著,臉上的肌肉緊緊的,沒個笑顏,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往門口走去。王實甫連忙叫住:“縣尉且慢!”又對撒吉思說,“達(dá)魯花赤,我正要向您稟告,前些時托人從河套那邊買來的小麥種子早已到了,還有從定興家鄉(xiāng)挑選的種子今日也已經(jīng)到了,得趕緊分發(fā)下去,讓農(nóng)戶們栽種?!?/p>
撒吉思看見平房里堆積如山的麻袋,有些意外:“你弄來這么多種子?”王實甫說:“我是想不同地方的種子都拿來試一試,看哪種適合咱們崞州的土地?!?/p>
撒吉思不以為然地一揮手:“咳,咱們只管守住江山,種地是農(nóng)戶的事,兄弟你管得太寬?!庇謱Χd忽魯?shù)?“我讓你把羊牽過來,咋還不動彈?”
禿忽魯氣呼呼地說著蒙古語,實甫聽出一二,意思是人家又不稀罕,你非得牽什么羊?
王實甫一時心中焦急,他知道從骨子里他與撒吉思的想法大相徑庭,可自古以來民以食為天,多年戰(zhàn)亂之后建起的大元朝百廢待興,大量土地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相比之下,元大都附近,包括實甫家鄉(xiāng)定興一帶還算得以溫飽,但崞州這里的民生狀況讓他心驚不已。雖然戰(zhàn)事已停,四方百姓逐漸陸續(xù)返回家園,但缺衣少糧,連起碼的耕種都難以為繼。按崞州一帶的氣候,本應(yīng)在每年九月種下冬小麥,來年四五月即可收割,但如今田野里卻很少見到麥苗,一問都是因為沒有種子。
“如果此時再不種下春麥,今年又將顆粒無收,崞州一方百姓如何過活?”王實甫憂心忡忡地說,“撒吉思兄長,我看宰羊慶賀一事暫且不提,你我不如帶著良種到后山一帶轉(zhuǎn)轉(zhuǎn),有那能干的農(nóng)戶,請讓他們先種起來,只要有人帶頭就好辦了。”
說著,他轉(zhuǎn)身從添書身邊取出一個小包裹,遞給撒吉思:“哦,這是我讓家人捎來的金瘡膏藥,達(dá)魯花赤你試試看,若是有效,再讓他們捎來?!?/p>
撒吉思本打算今日讓眾弟兄痛快一回,但一腔興致被王實甫給澆沒了,心中好生不爽,但看著這藥膏,不由又有幾分感激,只好點(diǎn)頭說道:“好吧,我答應(yīng)過你,崞陽的公事由你說了算,你說到農(nóng)戶家分種子就分種子吧。”
王實甫喜道:“那好,一年之計在于春,今日正是后山廟會,咱們把種子帶上,先到那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p>
接連在山地平原趕了幾場廟會,農(nóng)人們見縣尹和達(dá)魯花赤親自來到地角田邊,分發(fā)麥種,鼓勵種地,還承諾秋收時,產(chǎn)量高的農(nóng)戶將會得到獎賞,并免去一年的稅賦。農(nóng)人們一聽,士氣大漲,崞陽街上再也見不到游逛的閑漢,一個個都回家種地去了。
一天,添書又取回一個裝信的布袋,王實甫打開一看,卻是大哥實厚的來信,告知婉常的九叔張弘范大人十日前在南方病逝,他已代表實甫和婉常前往河間張家悼念。
這消息不知怎么很快傳到達(dá)魯花赤撒吉思那里,這位七尺高的蒙古漢子難過地說:“我一生敬重的將軍都是蒙古人,只有張將軍是唯一的漢人,我父親曾跟隨他征戰(zhàn)南方,說他相貌出眾,不僅擅長騎射而且擅使長矛,文武雙全,還寫得詩詞歌賦。圣上對張將軍十分器重,曾特意在內(nèi)殿為他設(shè)過御宴洗塵??上垖④婇L期征戰(zhàn),加之水土不服,染上了惡疾,圣上為他從各地請來名醫(yī),竟然還是回天無力……將軍正是年富力強(qiáng)之時,真是天負(fù)英才啊!”
實甫聽撒吉思一番話發(fā)自肺腑,忙代表妻子婉常表示謝意。
張家對他來說,除了婉常,其他人都只是一個個傳說,他甚至不如眼前的撒吉思對他們了解。
隨后婉常也來了一封書信,寫道:叔叔逝前留下遺言,叮囑喪事從簡,決不可鋪張招搖。因此父親張宏略只派了她哥哥張玠代表家人前往南方吊唁。世祖皇帝下了御旨,追封張弘范為淮陽王,還給了張家很多賞賜。
王實甫將信鎖入書箱,圣上對張家封贈一事,他對誰也沒有提及。
這年,王實甫致力勸農(nóng)幫農(nóng),多次鼓動達(dá)魯花赤撒吉思,讓民生成為衙門的主要話題。
從河套和定興購來的小麥種子如期播了下去,就連賣炭的袁黑子也欣喜萬分地拿到種子,種上了十多畝地。眼見麥苗一天天綠生生地長起來,農(nóng)戶們臉上都掛滿笑容。這一帶原本都有好些種地的高手,一看縣尹和達(dá)魯花赤騎著馬親自察看和鼓勵,都按捺不住紛紛各顯身手,不僅種上了麥子、豆子,還在房前屋后點(diǎn)栽瓜果蔬菜,人勤地豐,不到半年光景,崞陽大地呈現(xiàn)出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
秋天到了,田野里一片金黃。人們在地頭田邊搭起一座座小神廟,燒香祈禱,撒吉思騎在馬上,從田野之間經(jīng)過,便問同行的王實甫,那些漢人在拜什么?
王實甫回道:“達(dá)魯花赤有所不知,這漢人有信佛的,信道教的,有單敬觀音菩薩的,這田頭搭的小廟供的是土地爺,老百姓沒有別的奢望,只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個好收成,祈望年年好光景,歲歲有平安?!?/p>
撒吉思聽來哈哈大笑:“好好敬吧,愿蒼天保佑我們大元朝人丁興旺,江山永鑄?!?/p>
王實甫趁機(jī)說到一件事:“達(dá)魯花赤您說得對,我看咱們崞州還可建一座文廟,可供百姓祭祀,也可講經(jīng)、教學(xué)?!?/p>
撒吉思不解:“這剛剛有了些吃食,人們才緩過勁來,哪有錢又修什么文廟?”
王實甫說:“達(dá)魯花赤可曾聽說,世祖皇帝已準(zhǔn)備在元大都興建孔廟、國子監(jiān),并責(zé)令劉秉忠大人、郭子敬大人設(shè)計打造。崞陽這地方雖然不大,但也需教化風(fēng)尚?!?/p>
撒吉思說:“可不是,我看這地方刁民不少,動不動就打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禿忽魯他們沒少抓人,縣衙的號子都關(guān)滿了,他跟我說了好幾次,想再建一個監(jiān)獄?!?/p>
實甫搖頭不止:“自古以來,窮山惡水出刁民。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恥,對百姓的治理不能光靠威嚇關(guān)押,一要百姓富足,二要百姓知書達(dá)禮,建監(jiān)獄不如建文廟。今年在您的督辦之下,百姓眼見有了一個豐收之年,正好順勢而為,建上一座文廟,供奉圣賢祖先,釋疑解惑,教書育人,凈化一方風(fēng)氣,豈不是好?達(dá)魯花赤,請您三思而行?!?/p>
撒吉思盯著王實甫說:“兄弟你年紀(jì)輕輕的,竟有滿肚子學(xué)問,出口成章,讓人佩服啊。”
撒吉思言辭誠懇,這蒙古漢子一旦將人認(rèn)作朋友,就會熱情相待,讓王實甫感動有加,便說:“兄臺過獎,實甫哪有什么學(xué)問,只不過把先生的教誨拿來賣弄罷了?!蹦侨黾家宦犕鯇嵏Φ睦蠋熓悄谴竺ΧΦ亩瓨悖桨l(fā)起敬:“董大人時常被圣上所召見,要將他封為太子太傅,難怪縣尹你也滿腹經(jīng)綸。你說這建文廟一事,我看可以籌劃。”
王實甫高興極了,一把拉住撒吉思的雙手,叫了一聲達(dá)魯花赤,又叫了一聲兄長。撒吉思說:“我不過是同意了你要做的事,又沒替你做什么,就把你高興成這樣?”
王實甫說:“兄弟我不過一介書生,來到這塞外為官,人地生疏,若不是撒吉思大哥你多方照應(yīng),我何以為繼?可能早就卷鋪蓋回定興了,我心里一直感激不盡呢?!?/p>
兩人在衙門外的校場邊信步走來,一邊說著話,和風(fēng)吹拂,秋色宜人,撒吉思說:“上次你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藥真有奇效,我用過幾次,傷口竟然不再隱痛。你看,彎腰下去輕松多了?!蓖鯇嵏Φ溃骸罢媸翘昧恕2蝗瘴以賹憰?,讓內(nèi)人再捎些來?!?/p>
正說著,身后一陣馬蹄聲響,似一陣狂風(fēng)卷過,揚(yáng)起嗆鼻的塵土,伴隨著一陣陣狂笑?;仡^一看,卻是禿忽魯帶著一行騎兵飛馳而過,一個騎士在馬上摁著一只半死的羊兒,他身旁左右的騎士伸手搶奪,騎士打馬狂奔,幾人拉扯著羊兒一路飛奔而去。
王實甫不無擔(dān)憂地看著遠(yuǎn)去的煙塵:“前面離街市不遠(yuǎn),人煙稠密,他們這樣騎馬,難道不怕驚嚇到行人?”
撒吉思也道:“呵呵,這些野漢子,把叼羊的本事玩到街市上來了,看我不抽爛他們的屁股!”嘴上雖這樣說著,臉上卻帶著笑容,并不十分在意。
王實甫見他心情頗好,便欲言又止。
元朝初建之時,蒙古軍官之中自恃有功,橫行鄉(xiāng)里,胡作非為的事件屢屢發(fā)生,世人敢怒而不敢言,常是忍氣吞聲,縱有冤屈,也沒處說去。這些社會民情被地方官員瞞上歁下,從不上報,但實甫早有所聞,有時則憤慨不已。
他本想提醒撒吉思,讓禿忽魯?shù)热说男袨橛兴諗?,但一想到好不容易二人有了交情,為了今后共事,話到嘴邊他又吞了回去?/p>
第十二章 黃花地
幾日之后,撒吉思去往太原府辦理公事,歸來時,老遠(yuǎn)就見禿忽魯一行等候在路口。
撒吉思回到大頂蒙古包,小夫人笑吟吟地迎了出來,替撒吉思接了長袍和帽子,仆人端上滾燙的奶茶,撒吉思叫一旁侍立的禿忽魯也喝上一碗。禿忽魯卻撲通一聲跪倒在氈子上,用蒙古語叫了一聲:“阿舅!”
撒吉思早看出他臉色不對,怒道:“別像個娘們一樣磨磨嘰嘰,發(fā)生了什么事?”
原來,禿忽魯和他的兵丁們隔日一小酒,三日一大酒,清醒時在校場上練武,醉酒時就騎著馬滿街瘋跑,嚇得路人無不躲閃。昨日廟會上,禿忽魯幾人又在酒樓里喝得大醉,然后騎馬掠過街市,不料夜色之中,一個三歲小兒手提花燈穿街而過,爹媽在身后拉扯不及,小兒正撞在馬蹄上,當(dāng)即被踩踏個半死。
那戶人家是開鐵匠鋪的,當(dāng)下一個老人提把鐵錘搶出門來,照著馬蹄就砸,禿忽魯?shù)氖窒履娜莸盟谷徽罩先艘活D亂棒。說到這里,禿忽魯不敢再往下說,撒吉思吼道:“后來呢?”
禿忽魯跪在地上,哭喪著臉囁嚅道:“今早著人打聽,人已死了?!比黾季咀∷呐垲I(lǐng):“老人孩子都死了?”
禿忽魯叫道:“阿舅,不是我的錯,沒想到那孩子突然穿過街去,沒想到老頭那么不經(jīng)打……”
沒等他把話說完,撒吉思照著他的臉就是重重的一耳光,打得他一下子歪倒在地,接著又是幾腳踹過去,禿忽魯也不躲閃,只叫:“阿舅!阿舅!”
小夫人一旁嚇得聲音哆嗦:“大人息怒!”
撒吉思將方才小夫人捧到跟前的木盤一腳踢翻,奶茶壺和茶碗翻滾在地,又濃又白的奶茶順著地氈直流,他又一把將壁上掛著的長劍抓到手里,刷地拔去劍鞘。
那劍鋒閃著雪亮的光,小夫人嚇得連聲尖叫。
禿忽魯一看不好,抱著撒吉思的大腿就叫饒命。撒吉思一把推開他,長劍直指著他的額頭,震怒道:“你這狗奴才,給我惹了多少事,今日還留著你做什么?與其有一日讓別人殺你,不如今日就結(jié)果了你性命!”說著就要舉劍朝他砍去,禿忽魯情急之中高叫起來:“額吉呀,你快來救我——!額吉救命——!”
那幾聲額吉叫得格外恓惶,撒吉思的胳臂不由一抖,猛地跌坐在墊子上,一手拄著劍,一手捂著臉,久久不動。
禿忽魯?shù)念~吉正是撒吉思的親姐姐。父母一直到處征戰(zhàn),撒吉思從小跟著姐姐在馬背上長大,姐姐比他年長三歲,年幼的姐弟二人常常饑一頓飽一頓,他每次饑餓難耐時,是姐姐滿處給他找來吃的,有時候一把炒面,幾顆大豆,有時候就是姐姐在荒原里找來的野果。姐姐嫁的男人也是一個四處征戰(zhàn)的軍人,婚后沒幾年就戰(zhàn)死在沙場,年輕的姐姐成了寡婦,帶著唯一的兒子禿忽魯再也沒有嫁人。
撒吉思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流下來,姐姐前些年病重臨危之時把兒子托付給了他,他算得上是盡心盡力,可禿忽魯不爭氣,惹下這人命關(guān)天的大禍,讓他如何處置?
撒吉思沉緬在難過之中,睜開眼來,卻見蒙古包內(nèi)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將士,他們不知何時進(jìn)來的,一個個伏在地上,最前面的是禿忽魯?shù)母笔?,跟隨他多年的武士八丹。
這些將士多年來出生入死,那八丹的一只耳朵在戰(zhàn)場上被敵軍一刀削去,平日里所有的軍士都無不敬懼他。八丹此時昂起頭來,懇求道:“撒吉思大人,昨日傷人的確并非故意。只是小的們多喝了幾杯,控不住馬韁繩,沒料想那小兒無人看管,自己穿過街市,撞在禿忽魯?shù)鸟R蹄上,后來那老者又用鐵錘來砸我們的馬腿,小的們哪忍得下氣來?那馬是我們蒙古人的兄弟,寧可他砸我們也不能砸了馬……”
撒吉思?xì)鈵赖刂钢说ぃ骸白∽欤∑饺绽镎f過你們無數(shù)次,可你們仗著有些功勞,無法無天,如今還在這兒狡辯,我看你們怎么收拾?”
蒙古包外突然有人叫道:“王縣尹來了!”
王實甫穿著官袍,大步走進(jìn)蒙古包,他身后跟著四個衙役,個個臉色肅然,撒吉思一看知道他為何而來,頹然坐下,說:“縣尹你來得真快!”
王實甫行禮說道:“達(dá)魯花赤大人,人命關(guān)天,德信不得不迅速前來。今日凌晨時分,崞陽城內(nèi)鐵匠之子在衙門前敲鼓鳴冤,在下即刻趕到縣衙開堂詢問,現(xiàn)特來向大人稟告詳情?!?/p>
撒吉思無力地擺手道:“你不用說了,我已知情,犯事的禿忽魯就在跟前,你讓衙役們鎖了走吧。”
“大人!”那八丹跪步朝前,擰著脖子高聲叫道,“大人!昨日之事并非禿忽魯一人所為,我等當(dāng)時都在場,要?dú)⒁獎幬覀兇蠡镆黄稹!?/p>
跪在地上的幾十人都紛紛應(yīng)合:“我等愿跟縣尉一起受罰!”
撒吉思一時無言。王實甫冷笑道:“你們是想聚眾抗法嗎?大元朝法令由世祖皇帝親定,縱酒、斗毆、奪人性命,輕則鞭笞四十,重則剁去手足,再重則斬頭并罰銀,無銀者以家產(chǎn)充公。一條條一款款定得分明,禿忽魯、八丹你們本為執(zhí)法之人,卻知法犯法,大庭廣眾之下傷害人命,成何道理?達(dá)魯花赤大人剛才已經(jīng)吩咐,所涉案犯先行一并收監(jiān),隨后再聽審理。衙役們!”
蒙古包內(nèi)外的一干衙役沖了上來,提著繩索就要捆那禿忽魯。八丹一躍而起,怒目眥裂:“誰敢動!”
他趁撒吉思不防,奪過他手中那把雪亮的長劍,直指王實甫的胸膛:“你想傷我等性命,我先宰了你!”
撒吉思跺足吼道:“八丹,你給我放下劍來!你要傷了縣尹,我親手將你剁成肉醬!”
那劍在王實甫胸前微微直顫,實甫臉不變色,厲聲道:“八丹,你要是聽從達(dá)魯花赤的話,即刻放下劍來,我將力爭保你不死,你若不肯聽從,后果由你自負(fù)!”
突然,一直跪在地上的禿忽魯用蒙古語大喊一聲:“你們都別說了,我賠命就是!”他猛地縱跳起身,奪過八丹手中的劍,就朝脖子上抹去。
王實甫看得分明,他一腳后踢腿凌空而起,端端踢中禿忽魯?shù)氖直?,只聽?dāng)啷一聲,那劍從禿忽魯手中飛起,將先前滾翻在地的奶茶壺“刷”地削成兩半,然后直插在地。
眾人一片驚呼。王實甫收勢,朝衙役們喝道:“還等什么?”
衙役們一轟而上,趁勢按住禿忽魯和八丹,他二人氣焰已消,也不再掙扎,任由人綁去。
禿忽魯、八丹等人被刑拘之后,王實甫著人仔細(xì)尋訪盤查,當(dāng)是證據(jù)確鑿,責(zé)任分明,因看他們立有戰(zhàn)功,且供認(rèn)不諱,經(jīng)與苦主鐵匠之子相商,愿以家產(chǎn)變賣賠付100兩紋銀,免去二人死刑。禿忽魯被摘去縣尉一職,杖責(zé)八十,永不錄用,流放西域河西沙州;八丹為同犯,杖責(zé)六十,永不錄用,流放西域庫布其。隨從幾人也都分別受到責(zé)罰。
一時間,縣城內(nèi)外的百姓奔走相告,都道是總算來了青天大老爺,世間有了公道。本來各地民怨甚多,這會子崞州縣尹敢把滋事的軍官逮進(jìn)牢房并杖責(zé)流放,不由一傳十,十傳百,太原府其間派特使專程過問,又將此事奏報了朝廷。御史臺本發(fā)話重判,禿忽魯二人一度性命難保,是王實甫秉公酌情,多方周旋,最終以過失殺人定罪,報經(jīng)太原府,才免去二人死刑。
撒吉思一直黯然托病,直到宣判流放那日才露面,與太原府特使、王實甫一道升堂。
幾月關(guān)押之后,禿忽魯和八丹的大塊頭像是小了一圈,臉上胡子巴茬,一頓杖責(zé)下來,血水順著雙腿直流,衙役們將他們架上大堂,倆人站立不起,只有趴在地上,將牙關(guān)咬碎。
王實甫堂上說道:“本官今日奉朝廷之命,對禿忽魯、八丹等人一案予以宣判,爾等服還是不服?”
禿忽魯和八丹沉默不語。
王實甫道:“看來你二人還是心中不服,殊不知爾等自恃有功為所欲為已多時,驕縱跋扈終將惹起禍端。你們可曾想到,那苦主鐵匠一家眨眼間家破人亡,情狀慘不忍賭。本官那日曾去到苦主家,見他家老嫗臥于病榻,已是奄奄一息,這老嫗自老伴和孫子慘死之后便暈厥不醒,如今怕也是性命難保。那鐵匠夫妻本是一對忠厚之人,只知道撫母悲泣,這家人就因為爾等的放蕩而禍從天降,無辜受難,你們難道還不知罪?
聽罷堂上王實甫一番話,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禿忽魯和八丹也道:“小的們知罪了?!?/p>
八丹訴道:“大人,只有一件事情還望大人恩準(zhǔn)。我與禿忽魯同在沙場廝殺多年,生死與共,既是流放,請大人將我二人流放同一去處,往后若是誰先死在異鄉(xiāng),也好幫忙找個掩埋的地方……”說到這里,禿忽魯和八丹都忍不住大放悲聲。
撒吉思坐在堂上,也暗自老淚長流。王實甫看在眼里,便對太原特使道:“下官以為八丹的話情有可原,請?zhí)厥箞筇鳒?zhǔn)?!碧厥裹c(diǎn)頭。
宣判畢,衙役們將禿忽魯二人架下堂去。撒吉思也踉蹌著起身,王實甫上前一把扶住他,開口道:“達(dá)魯花赤、特使大人請留步,下官還有幾句話要說?!?/p>
特使問:“縣尹還有何事?”
“二位大人在上,為官者功在勤政,威在律已,本官平素對縣尉等人行為看在眼里,卻少有管教,可謂督管不嚴(yán)而釀成人命之案。實甫應(yīng)引咎辭職,并將全年薪俸上交國庫以自罰?!闭f罷,他雙手取下頭頂?shù)墓倜保硕苏胤庞诎干稀?/p>
特使吃驚道:“王縣尹,你言重了!”
撒吉思這些時變得蒼老,一旁長嘆道:“要說引咎辭職,應(yīng)該是我,輪不到你。唉,幾十年征戰(zhàn)落下一身傷病,本想老來得個清閑,不曾想這個不爭氣的外甥給我惹下禍端,讓我臉面盡失,哪還有心情為官?今日你不說,明日我也要上報朝廷,辭了這達(dá)魯花赤,回草原放我的牛羊去?!?/p>
王實甫本是真心自罰,沒想到引起撒吉思一片傷感,只好在特使的勸說下,收回辭呈,也懇求撒吉思不要多慮,繼續(xù)為官。
他二人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算是知已知彼,接下來又在一起共事了三年。
三年間,實甫在崞陽四處游說、東拼西湊,好歹說動城里的幾位富商,在坊間得了一些捐資,搭建起文廟。他親自參與設(shè)計,待得大殿落成,只見那建筑氣勢恢弘、規(guī)制完備,計有大成殿、東西廊房,戟門,欞星門坊,敬一亭,小石林亭,泮宮坊,德配天地坊,道冠古今坊,金聲玉振坊。文廟內(nèi)還建有崇圣祠,名宦祠,鄉(xiāng)賢祠,尊經(jīng)閣,文昌祠,樂樓,魁星樓,忠義祠,明倫堂,節(jié)孝祠,講堂,儒學(xué)大門等百楹建筑,可謂是星羅棋布,構(gòu)設(shè)精巧。
崞陽城內(nèi)外無不稱道,前往文廟敬香、求學(xué),聽講的人們趨之若鶩。眼見得崞陽的風(fēng)氣也有了好轉(zhuǎn),可王實甫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聽說有人往太原府告了他的狀,說他利用職權(quán),專營私利,陽奉陰違,博取名聲等等。太原府幾次來人查詢,實甫應(yīng)對不堪,一氣之下,稟告撒吉思要回鄉(xiāng)省親,撒吉思一口應(yīng)允。
第十三章 白雁行
三年間,實甫只回鄉(xiāng)探了一次親,曾在家里小住半月。老爺夫人自是歡喜不盡,實甫與兄長實厚更是無話不談,尤其看到兄嫂也有了兒子,取名王紳,與自己的兒子王金每日一起戲耍,天倫之樂讓人陶醉不已。
私下里,實甫幾度與婉常戲言,夫妻恩愛相守,全家老小共享天倫,居家的閑適著實使人眷念啊。婉常卻總是巧言相撥,說大丈夫志在四海,官人若是嫌任上寂寞,為妻愿攜兒與你同行。
實甫連道不可,心想嬌妻弱子,哪受得了塞外的清寒?他寧可獨(dú)守寂寞,也不能讓婉常母子跟著受苦。但每經(jīng)煩瑣公務(wù),與添書回到清冷小院之時,不能不回望家鄉(xiāng)。
正是盛夏時節(jié),易水河兩岸瓜果飄香,眼見得又踏上究窒村的土地,那長途行走的大黑馬也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甩開一路的疲乏,歡勢地奔跑起來。添書騎馬緊追其后,口里叫道:“二公子,你等一等!”
添書的叫聲恍如昨日,讓他想起幾年前的光景,結(jié)婚、求官、為官,這一場場經(jīng)歷將他磨煉,自己都覺得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蛇@一回到家鄉(xiāng),心情馬上又回到頑皮的童年。他跳下馬,脫去身上的長袍,光著兩腿牽著黑馬趟進(jìn)河水,朝黑馬撩起一道道水花:“好兄弟,咱們來洗個痛快?!焙隈R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歪倒進(jìn)河水里打著滾兒,歡快地咴兒咴兒直叫。
實甫又揚(yáng)頭叫添書:“快把你的馬也牽下來洗洗,這些天一路上暴土揚(yáng)塵的,你看那馬鬃都打了結(jié)?!?/p>
添書咕噥道:“這到了家門口,還不快進(jìn)家門去,偏在這里洗什么?”嘴里說著,無奈也只好牽馬到了河邊。實甫道:“你把馬看好了。”說完,從河堤上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水面上的波紋漸漸平靜,卻沒見人冒上來。
驚得添書大叫:“二公子,二公子!”
他急得直蹦:“二公子,你可別嚇我!你要淹了水我可咋辦?”他四下張望,周圍也沒見人來,慌得他就往水里摸去,沒想到雙腿一下被什么扯住,哧溜一下就滑倒了。添書不會水,兩只手直撲騰:“救命啊,水里有鬼呀!”
王實甫呼地從水里鉆出來,滿臉帶著水花,他朝眼睛上抹了一把,笑道:“你這膽小鬼,就知道瞎叫喊!”
添書渾身透濕地坐在水里叫道:“二公子,你嚇壞我了!我從來沒見你玩過水,誰知道你是個水貓子呢?”
王實甫張開雙臂在河里盡情地暢游。
小時候每到夏天,喬叔就領(lǐng)著他和哥哥到河里玩水,喬叔好水性,能潛到水底一口氣鉆到河對岸,還能單手舉著幾十斤的石頭游過河去。他和哥哥跟在喬叔身后,也成了浪里白條。母親有時不放心,但父親卻說,男人就得這樣,多練些本事。因此實甫從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騎馬趟水,練功習(xí)武從未間斷,雖然每日讀書,但并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秀才。
添書見他魚兒一般游得自在,不禁十分羨慕,也想撲到水里試試,但手腳卻不聽使喚,連嗆了幾口水。王實甫忙游過去,一把拎起他來:“沒事兒,再嗆得幾回就學(xué)會了?!?/p>
添書張著兩只手,袖管往下直滴水,說:“二公子您還笑,這樣子怎么往家走?”王實甫一邊在樹下穿著衣裳,一邊逗趣道:“這又有何不可?你是怕那聽茶說不好看吧?”
這話說到了添書心里,他一下子跳到河灘上:“嘿嘿,二公子休要說笑,人家要是聽見了,還當(dāng)我在二公子面前說了什么。”
實甫說:“你二人說了什么體已話?倘若你和聽茶真有心思,我就告訴二奶奶給你們撮合撮合。”
添書一聽喜不自禁,口里直叫活菩薩:“二公子就是我命中的貴人,我這兒先給您磕個頭吧?!?/p>
實甫笑道:“難得有情人,何樂而不為?”
倆人說笑著跨上馬,瞬間進(jìn)了究窒村。
勤公府里就像過節(jié)一般喜氣洋洋,王逖勤和夫人前日已從站赤收到實甫書信,得知他近日返家,早就備好了家宴,不時到大門前張望,等著實甫回家。
這時已近黃昏,大門口突然一陣喧鬧,夫人和婉常立刻從屋里迎出來,果然見王實甫和添書進(jìn)得院來,夫人一看驚道:“你二人身上怎么濕淋淋的?路上掉進(jìn)河里了?”
實甫笑道:“娘,剛才在河里玩了一陣,不妨事的?!?/p>
阿夫人和婉常哭笑不得,阿夫人說:“看你都已做了父親,還是個孩子?!?/p>
婉常牽著的孩兒王金已有兩歲多,剛在滿院子亂跑,被他娘拉過來,仍想亂竄,一下子撞在王實甫身上,揚(yáng)頭就叫了聲:“爹爹!”
王實甫心里樂開了花,孩兒竟然記得他的模樣,張口就能叫爹,著實喜煞人也。他抱起孩子,叭叭地親著小臉,親也親不夠。婉常道:“官人快放下他來吧,看你的濕衣把金兒身上都弄濕了?!?/p>
王府家人一般都在后院吃飯,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是來了貴客,才在前廳擺下宴席,實甫遠(yuǎn)道歸來,老爺特意吩咐在前廳家宴,可謂鄭重。這里實甫換過衣衫,與婉常牽著金兒來到前廳,老爺王逖勤、阿夫人由哥哥王實厚、劉氏陪著,都已在前廳端坐。王實甫上前給父親磕頭請安,又給大哥請安。
實厚忙與他雙手相握:“兄弟,大哥本想去縣上迎你,卻被些雜事纏住了,真是失禮?!?/p>
實甫且說:“哥哥說哪里話來?家中父母全靠你照顧,田莊和酒坊一應(yīng)事務(wù)也都靠哥哥你料理,德信每每思慮起,好不慚愧也。”
老爺王逖勤笑吟吟地說道:“德信遠(yuǎn)道回來,一路辛苦,你兄弟二人不必多禮了,快快就座吧?!?/p>
全家人圍座一堂,院里的桂花樹下還擺了好幾桌,請來究窒村的鄉(xiāng)紳鄰里,勤公府的管家、看院的頭領(lǐng),掌事的嬤嬤也都坐上了酒席。王逖勤看看環(huán)坐于身旁的兒孫,又看看四周的鄉(xiāng)鄰,滿面笑容地端起酒盅說道:“各位,勤公府今日得以門庭興旺,全靠祖先的蔭德,也靠眾鄉(xiāng)鄰的幫襯,我先敬各位一杯!”眾人紛紛應(yīng)合,也都跟著喝盡杯中酒,稱道:“王老爺教子有方,多福多壽!我等也跟著沾些吉祥喜氣!”
正喝著,大門前來了個花白胡子的老頭,肩上背著個長布袋子,身后跟了三四個少年男女,卻說:“我等是唱曲兒的,從前村過來,聽說府上正擺酒宴,故來湊個熱鬧,給各位老爺夫人唱上一曲,討個吃喝?!奔叶r著不讓進(jìn),老頭兒卻一個勁求情,說只唱一曲就走。喬叔過來說:“我家老爺素來好清靜,沒功夫聽你們唱。拿些酒菜來,你們提著走吧。”
王實甫正給幾位年長的鄉(xiāng)黨敬酒,卻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了,心里卻想聽那曲子,便對阿夫人說:“娘,那些人雖是鄉(xiāng)間游走的藝人,也有唱得好的,要不您聽一聽?”
阿夫人點(diǎn)頭,問王逖勤:“老爺,讓那唱曲的來添個熱鬧可好?”
王逖勤半生在戰(zhàn)場上見多了刀光劍影,如今求的就是一個太平寧靜,不愛喧鬧。今日宴請究窒村的鄉(xiāng)鄰,也是因?qū)嵏υ谕鉃楣賻啄?,鄉(xiāng)間有些傳聞,說是王家二公子當(dāng)了官卻不知究竟,便有意約請四周的鄉(xiāng)紳,讓實甫給他們挨個敬酒,算是一個交待。這時見夫人想聽曲兒,便勉強(qiáng)道:“夫人若是想聽,就叫他們來唱一回吧。”
那門前老頭一聽,頓時堆起滿臉笑,忙不迭地吆喝那幾個小子丫頭,就在桂花樹下找了張凳子坐下,從布袋里拎出一把胡琴,兩個年少的男子一個吹笛,一個打鼓板,兩個丫頭一時間便有板有眼地唱起來:“(正宮端正好)下瑤臺,離蓬島,趁西風(fēng)鶴翅飄搖,蓬頭垢面無人曉,就里藏玄妙?!?/p>
又唱:“(滾繡球)我身穿著百納袍,腰纏著碌簌絳,頭直上丫吉三角,任東西散誕逍遙,抄化的酒一壺飯一瓢,困來時醉眠芳草。煞強(qiáng)如極品隨朝,把似你受驚受怕將家私辦,爭如我無辱無榮將道德學(xué),行滿功高?!?/p>
那一聲聲抑揚(yáng)頓挫,讓酒席間說話的人都住了嘴,全都放下筷子側(cè)耳傾聽,只覺得曲聲悠揚(yáng),那笛聲吹得這院里一陣清涼。
婉常卻暗自皺了眉頭,悄悄地叫了喬叔來,說了幾句。
喬叔過去讓停了鼓板,說:“也唱過一會兒了,先賞你們一碗茶和點(diǎn)心,喝完了再接著唱?!北车乩飬s叫過老頭,到一邊回廊下問道,“你們這都是唱的什么曲兒?什么困來時醉眠芳草,煞強(qiáng)如極品隨朝,你不知道這勤公府有人在朝中為官嗎?”
老頭嚇得忙跪下來,連聲道:“小的們唱的是元曲中最老的馬丹陽度脫劉行首,只因這曲兒唱了多年,徒弟們也都唱得熟了,才敢唱給老爺夫人們聽……”
喬叔說:“去換一個吧,唱個喜慶點(diǎn)兒的?!崩项^說:“小的知道了。”喬叔說:“唱的好給賞錢,唱的不好趕緊走人?!?/p>
老頭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正說著,王實甫走過來問道:“怎么回事,唱得好好的停了?”
喬叔連忙說是二少奶奶的吩咐,這唱詞有些不合咱們家。王實甫剛才聽那曲兒中唱道:受驚受怕將家私辦,哪如無辱無榮將道德學(xué)?不免勾起心事,想到自己在山西崞陽任上奉公行事,也算是勤勉努力,但也經(jīng)歷了多少受驚受怕,正覺得這曲兒唱到心里去了,卻又有什么不合?
喬叔見他不言語,便問:“二公子,您累了吧?”
王實甫搖頭,卻說:“我看他們唱得不錯,叫他們接著唱吧。”
喬叔答應(yīng)著,讓老頭一班人唱了一出《墻頭馬上》。那戲唱的是公子裴少俊與李家小姐一見鐘情,私下相好,在裴家花園匿居七年,后被裴父發(fā)現(xiàn),李小姐被趕出裴家。后裴公子考中狀元,奉父命去迎娶自幼訂親之女,卻正是李家小姐。最終裴父向李家賠禮,夫妻喜得團(tuán)圓,皆大歡喜。
老頭一班人雖然衣著破爛,但唱功了得,尤其是唱公子小姐的小廝和丫頭金音玉聲,滿院子賓客聽得搖頭晃腦,全忘了桌上的美酒佳肴。王實甫自幼便識得音律,將那鄉(xiāng)間傳唱的元曲兒記得八九,知道這《墻頭馬上》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白樸所作,敬佩之心油然而生。等這老頭一班人唱完,便即刻讓添書拿來一錠二兩重的銀子,當(dāng)眾給了賞錢。
引得賓客席間叫好:“二公子出手大方,好施舍!”
又唱了一曲,不覺已是夜深,大哥王實厚道:“老爺,夫人,您二位不可貪涼,時辰不早,我看今晚德信回家,各位也已盡興,還是請老爺夫人歇息去吧?!眲⑹?、婉常也連聲稱是。眾賓客也都紛紛道謝告辭,只有實甫意猶未盡。
大家都各自安歇,實甫和婉常也回到自已的宅院,丫環(huán)翠屏早已將床上被褥鋪好,興兒盛來一碗銀耳蓮米湯,叫聲:“二公子請用。”實甫席間喝了不少酒,正是有些口渴,接過碗來用小勺一喝,卻是溫甜可口,滿嘴芳香,便夸道:“這銀耳湯熬得正好?!?/p>
興兒抿嘴一笑:“二公子,奴婢可不敢搶二少奶奶的功勞,這銀耳湯是二少奶奶親手熬煮的,只怕俺們拿不準(zhǔn)火候。”
婉常正由翠屏幫著摘那頭上的金釵髻花,聽得興兒說話,回頭道:“多嘴,自去收拾你的吧?!迸d兒答應(yīng)著,給實甫端來銅盆溫水,實甫道:“你二人歇著去吧?!?/p>
翠屏興兒退下。實甫見婉常坐于梳妝臺前,一張俊臉像是豐潤了些,那伸出的手兒十指尖尖,柔嫩飽滿,心里不由升起柔情萬端,便朝婉常走過去。幫婉常摘去發(fā)髻上的一朵綢花,抽去金釵,那黑瀑似的青絲立刻順肩而下。實甫一把將妻子攬在懷里:“娘子,你在家里受累了?!?/p>
婉常溫順地伏在他的胸前:“妾身哪來受累一說?倒是官人遠(yuǎn)在千里之外操勞辛苦,婉常卻是不能替官人分憂,晝夜好叫人牽掛呢。”
實甫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又問,“金兒在那廂已睡了?”婉常道:“金兒今天見你回來,可是又蹦又跳,吃得比平素還多,奶娘說天色晚了,不敢讓他吃撐了肚子,哄著抱著讓他回屋睡覺去了?!睂嵏πΦ溃骸敖駜核灰娢揖徒械?zhèn)€是喜煞人也?!?/p>
婉常得意道:“還不是為娘的每天早晚教的,總給他說爹爹會讀書,爹爹會騎馬,因此金兒他總吵著要找爹爹?!?/p>
實甫摟緊了懷里的妻子:“娘子真是一個賢德的婦人。”二人上床歇息,久別重逢更是道不盡的恩愛。一番親熱之后,實甫才感覺身子又累又乏,倒頭就想睡去,卻聽婉常伏在他耳邊說道:“官人,有句話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實甫蒙朧中含糊說道:“講。”
婉常便在枕上說:“官人身為朝廷命官,言行舉止當(dāng)謹(jǐn)慎才是,今日你回家途中赤身裸體在河中戲耍,似多有不雅,今晚我看來了那唱曲的,官人聽得如醉如癡,也似多有不妥,那些曲子原本是坊間下九流謀生的玩藝兒,登不得大雅之堂……”
“夠了?!睂嵏β犞犞貌荒蜔滩蛔〈驍嗔送癯5脑?,方才心里的柔情蜜意,傾刻間化為一腔惱怒,“娘子你哪來這些個不雅不妥?我既不是那大學(xué)士,也不是那二品官,愛的就是這鄉(xiāng)間自在,有何不可?”
那婉常見他突然發(fā)怒,那話里還暗諷著張家的官品,心下不禁好生委屈:“婉常也是為了官人前程,好歹提醒兩句而已,官人何必如此動氣?”
王實甫說:“罷罷罷,時辰已過半夜,還是趕緊安歇吧?!闭f完,也不再理會婉常,背過身子就睡了。婉常也不便再多言,只有兩眼望著他的脊背,把未說完的話吞回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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