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0期|梁平:點燃寒星
那天立秋
咫尺和天涯,
只有一杯酒的距離。
你和酒在一起,我從酒局出逃,
在南河苑陽臺上獨飲霓虹。
外面的花天酒地與我們無關(guān),
你的酒和我的霓虹正在化學(xué)反應(yīng),
不著一字的千言萬語,
卷起千堆雪。
立秋的雪誰也看不見,
隱秘的疼痛,沒有蛛絲馬跡。
與醉相擁,夜半孤獨醒來,
坐守一顆寒星。
昨夜我應(yīng)該是你的酒,
一杯一杯點燃,
上天入地。
有些話可以不說
一個人從娘胎里出來,
說話以后,都在說別人的話,
說著說著就沒有意思了。
總在想語出驚人,
總想一語中的。
有些話說了,收不回去,
比冰雪冷,比刀更鋒利,
天空就暗下來。
看不見荷塘的月色,
湖面的星星,看不見雨打芭蕉。
尤其是憋了很久的話,
就讓它憋著,憋不死人。
有些話可以不說,
時間久了,話就化了。
盲
府南河的白鷺,
越來越多,總是在早晨,
在河岸遠近高低的樹枝上與我照面。
先是三五只,然后成群,
那純凈的白,過目不忘的白,
我羞于正視。
樹上沒見過它們棲身的巢,
從來不知道它們回家的路。
我經(jīng)常順著沿河的岸邊尋找,
不放過每一處草叢,
也只能無功而返。
遇見過蛇,遇見過鼠,
遇見過失散多年傻傻的薩摩耶,
唯獨找不到白鷺的落腳之處。
我不敢相信它們是白鷺的近鄰,
在水與岸的縫隙筑巢,疏遠人跡。
聽說過蛇鼠一窩,
但蛇鼠怕我,都是倉皇逃竄。
薩摩耶流浪多年居無定所,
而白鷺集百寵于一身,贊美詞,
沒有一句可以兌換安全感。
白鷺?gòu)少F得有點高冷,
我見過一只因為漲水流離失所,
在岸邊一戶人家的門前,
黑夜遮擋不住的白,
太耀眼,從此落下病根。
夜有所夢
夜有所夢。
都說春夢里的對象很陌生,
對此我將信將疑,但很多人認同。
我的夢不在春天,沒有斑斕,
夏、秋、冬里也沒有春。
我夢里都是神出鬼沒,
那天神對我說,
賜你萬能的權(quán)力,詛咒你敵人。
我在手機上翻檢所有的名錄,
都笑容可掬,沒有。
鬼又過來,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邊的小人帶來。
我省略了學(xué)生時代,從職場過濾,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習慣忽冷忽熱的面具,
看淡漸行漸遠的背影。
與人過招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輕易指認敵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榮受傷,
也要讓我的血稀釋成淚,
以淚洗面,比血水更干凈。
桂花問題
我的桂花長滿新鮮的葉子,
在窗臺,隔一層玻璃,種種暗示。
枝條糾纏一個問題,葉子瘋長一個問題,
季節(jié)來得適時,我的桂花最解人意。
偶爾有風,吹落以前誦過的唐詩,
雙音節(jié)疊在半空,等待溫柔的手伸來。
合十為巢,為我的夢想制造眠床。
落下也無憾了,死于你掌心肯定優(yōu)美。
有某種親近,在季節(jié)里美好泛濫,
在我與桂花之間,達成默契。
其他一切都多余了,窗玻璃破碎,
有意無意消除了隔閡,清香楚楚動人。
露天電影
這是一個年代記憶。電影院,
奢侈得有點望而卻步,一張電影票,
可以驕傲地牽一個女孩的手,
出來就是你的人了。
城市籃球場,鄉(xiāng)村的曬壩,
標配一塊大白布和高音喇叭,
如果有星星和月亮,真是浪漫。
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
百看不厭,遇上激動人心的時候,
滿場集體吼一句臺詞。
露天的電影小孩總是無辜,
站著被呵斥,坐著看大人的后腦勺,
更多時候只有蹲在銀幕的后面,
把自己看成左撇子了。
左手夾菜左手打槍左手抽耳光,
長大以后才知道形左實右。
我看過的露天電影記住的名字,
南霸天、座山雕、八姑、古蘭丹姆,
男的都惡貫滿盈,女的也壞,
但是漂亮得讓人不能忘記。
都捏過一把好牌
每個人都捏過一把好牌,
戰(zhàn)術(shù)上查無瑕疵,
戰(zhàn)略也算深謀,
而事實是,打得稀爛。
城池被流彈擊破,
一個個強將精兵灰頭土臉,
金花做了別人的壓寨。
桌上的風水不靠譜,
破局、算計、時機、運勢,
都在一念之間。
好牌捏久了都是渣渣,
即使順子,炸彈武裝到牙齒,
大王小王辜負滿朝威武,
不如雞。
沒有任何一張牌可有可無,
沒有任何一個對手心慈手軟。
勝券在握就要大打出手,
遇鬼殺鬼片甲不留。
別相信勝敗乃兵家常事,
別相信輪回和反轉(zhuǎn),
一失足的恨,就是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