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課》
《散文課》 作者:張怡微 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576006612 定價:40.00元
散文的靈感
在引論部分,我們談到了中國古代散文的歷史、英國散文的定義、現代散文類型的分化和現代散文的處境。如若對中西散文分類有興趣,還可以參看陳平原的名著《中國散文小說史》陳平原: 《中國散文小說史》,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及孫景鵬的文章《現代散文分類論析》孫景鵬: 《現代散文分類論析》,見《東吳學術》2020年第1期,頁74—80。。我們讀中學的時候,就常聽老師說“什么是散文”,散文要寫“真情實感”,要“形散神不散”,散文中“一切景語皆情語”,這些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非常困難。它似乎意味著,現代散文尤其是當它進入義務教育的文學課堂后,開始強調“情”,和周作人所言“在理學與古文沒有全盛的時候,抒情的散文……在學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完全不一樣。這背后的原因,或許是我們無意識實踐了五四以來對于古典散文書寫范式的反叛,我們已將“抒情的散文”作為基礎寫作教育的重要一環(huán)。這背后有漫長的變遷,古人文章里的神與情,處處牽連著家國興亡,古代散文要承載的意義是天道,而不是趣味。直至晚近,隨著現代小說為散文的社會責任分憂,精英作家的個人氣質與“散文”這個古老的文體相互賦形,形成了新氣象。一百年后,我們開始在散文里自然而然地關注個人,關注家庭,關注兒童和青少年的感受,關注情趣和靈性。
初學者學習寫作,最大的問題不是沒有內容、沒有情感的問題,而是胸中有一團不可名狀的素材,不知道如何準確地輸出,也不知道最適切輸出的形式是什么,是散文、小說還是詩歌,還是這些類別之外的文體。作文比賽經常打出“和課堂作文不一樣”的旗號,吸引年輕學生投稿。這說明寫給學校和考試的文章,帶有廣場性、社會性和表演性。在既有的規(guī)范寫作之外,還存在一種可以寫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非虛構類型的文章,這是我們心知肚明的事。往往,真正引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正是這一類文章。當學生還沒有遠見建構和思慮到讀者問題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力量就已蠢蠢而動。簡而言之,那個失眠的夜晚體會到的不安分的表達欲望就是“靈感”。無處投遞,亦是這種“靈感”來臨的契機之一。
商偉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比較中西文論中關于創(chuàng)作靈感的一些認識》,文中提到,在西方最先使用“靈感”一詞于文藝創(chuàng)作的是德謨克利特。在中國古代,雖然沒有“靈感”一詞,但從陸機的《文賦》開始,就對創(chuàng)作靈感以及創(chuàng)作時的感情、心理狀態(tài)有了較多的描述。《文賦》有一個有趣的貢獻,就是提出了“創(chuàng)作論”,這可以說是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散文課”原典式的文本: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鶩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
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fā)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稍后的《文心雕龍》也有相似的說法: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乏致乎……
藝術創(chuàng)作的沖動是具有相似性的,近乎神靈附體、古今須臾、四海一瞬不是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而是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由此奇異的心理環(huán)境產生的震撼,借助語言來表情達意,幸而得以經由語言展現其靈感的關顧,這便是藝術作品中的文學。也有藝術家不通過文學來描述這樣的時刻,他經由音樂、美術、舞蹈……更傾向于一個內涵的世界,是旁人無法掠奪的自足的個體。這個個體平時是怎么樣的氣質,他進入酒神狀態(tài)時,就會放大他的特征,呈現出非凡的“珠玉”之象。
對大多數人而言,這種狀態(tài)可遇不可求,是偶然的、不常見的,故而藝術家總是很痛苦,因為體驗過極致純粹的“應感之會,通塞之紀”,就再難回到日??菰锏氖澜缰?。痛苦本身又有凈化功能,促使受苦的人獲得益處,幾經磨折的心靈,因為自我折磨而變得更加敏銳、警惕,也使得下一次靈感之神突然造訪時,創(chuàng)作者得以很快辨識,心領神會,不顧一切地沖入熱烈的炭火中。如果創(chuàng)作者經常遇到這樣的時刻,那他大可不必閱讀這本書,也不必閱讀所有的創(chuàng)作課程。如湯顯祖說,“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一直處在那個怪怪奇奇的狀態(tài)里,不太可能是個精神正常的人,也不太可能被身邊的人所理解。我們?yōu)槭裁纯梢宰聛碛懻撨@件事?因為我們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具有一些才華,經歷過一些閃爍的靈韻,更因為我們相信總有一個冷靜的、理性的狀態(tài),向往或偶然經歷過那種“倉卒忽至”狀態(tài)的人們可以坐在一起,回溯歷史中超常發(fā)揮的藝術樣本里,可能存在的實踐規(guī)律。我們可以學習它們,學習是為了做好充分的準備以等待(那個靈感時刻的來臨),而不只是為了那個時刻將至未至時機械的模擬。我想,在無垠的、神秘莫測的世界萬象中,總有一天我們會等來屬于自己的那樣的時刻,令我們感覺到智慧的光彩和攝人心魄的語言之美,經由我們的思想呈現為新的創(chuàng)造。故而這樣的共識,我更傾向于認為是一種信念。相信,就可能有。不相信,也決不會恩賜給你。假設一個人只讀中國的文章,一點外國文學的常識也沒有;假設一個人只讀文學,從來不聽音樂,也不愛美術,那么他將無從辨識那些華彩時刻,亦將無從挑選自己到底應該通過哪一種藝術形式(文學、美術、音樂……)來詮釋心游萬仞的自在,或語言也是不足的……既沒有特殊的形式,也沒有特殊的內容,又何來特殊的作家作品?
由此說來,所謂靈感,不過是鄭板橋畫竹提出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由“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倏作變相”,就是靈感。從“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是知識和歲月。一到落筆,是瞬間的事,瞬間促成的因緣,與其說是神靈眷顧,毋寧說在平日的藝術生活中,創(chuàng)作者相信有那樣的時刻并曾為那樣的時刻做著許多不連貫、不相關的練習。在前人的筆下,他見過眼前的世界不曾見過的“竹”,于是去找過。在眼前的世界,他見過前人沒有見過的竹,于是記在了心里。手上的筆、墨、紙、硯,是刻意練習的掌握。他知道自己的基本性質、自然的基本性質,以及表達媒介的基本性質。在極致靈敏的感應下,終有一日,他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最耐人尋味的詞語、顏色或韻律,表達日積月累的沉思之下深厚的迸發(fā)。
“長期的藝術實踐和藝術技巧的掌握正是藝術表現的準備,也是靈感賴以呈現的基礎。但是,值得注意的是: 創(chuàng)作靈感除表現為認識過程的飛躍以外,還帶有大量的感情和心理活動的因素,因此,刻苦的勞動,潛心的求索與靈感之間的關系顯得更加微妙,不像一般的認識活動那樣具有直接和明了的因果關系。靈感的出現有必然性的一面,也有偶然性的一面,并且由于這種必然性是潛藏著的和間接的,所以詩人和作家一般都著重說明靈感的偶然性,指出它不受意志支配的一面?!鄙虃ィ?《比較中西文論中關于創(chuàng)作靈感的一些認識》,見《國外文學》1982年第3期,頁35。作家強調創(chuàng)作中偶然性的部分,在于他們無法通過理論來解釋自己和世界的關系,他們更擅長處理的,是營建自身心理活動與外部世界之間作為媒介的藝術語言,但他們既不清楚這種媒介是如何形成的,也不知道自己掌握的語言如何成為了這樣的媒介。
有趣的是,我們常會遇到這樣的學生。他們不只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平時也唱歌,也跳舞,也畫畫,也寫書法……跳舞的學生跟我說,有些感情,她用寫作是無法表達的,她只能跳舞。有些同學跟我說,那一位散文家,他一定會畫畫,不然他不會寫出太陽光的顏色和光暈,或者那一位散文家懂的是西洋畫,因為他懂透視。復旦大學戲劇(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曾經邀請過舞蹈家舒巧來授課。1988年,王安憶在一篇名為《小說的物質部分》的文章里談到舒巧的舞劇觀到1985年5月為止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從50年代到60年代,她強調可舞性,就是以具備不具備舞蹈性來決定題材。可是她逐漸發(fā)現這種舞蹈性實際上是把“以舞蹈表現生活”降低到“表現生活中的舞蹈”……于是她開始轉向第二個階段……她放棄了可舞性,而主張從人物和劇情出發(fā)選擇題材??墒?,岳飛(舞劇《岳飛》)仍然沒有自己的形體動作來表達自己的內容。然后,她又重提可舞性,但這不是早期的那個素材性質的舞蹈性,而是從抽象的動作表達的可能性出發(fā)尋找題材。舒巧的第一個階段,是一個素材的階段,著眼點在于原始的材料,即生活中的舞蹈;第二個階段,是思想的階段(令我發(fā)生興趣的是,無論是舞蹈家、作曲家、畫家,思想總是以一種文學性表現的。這且是后話);第三個階段,則是思想物質化的階段。在這一個階段上,舒巧遇到了困難,就是前面所說的,民族舞劇缺乏一個固定的技術手段。也就是說,舞劇的物質部分的殘缺不全,無以完成思想的物質化……
我們總是在談素材與靈感,好像有了素材,有了靈感,寫作就發(fā)生了。事實卻并非那么簡單。它的復雜之處在于形式的適切,假設我們的素材僅限于我們的人生經驗、我們看到的他人的人生經驗、我們看到的歷史經驗、我們看到的大自然,那么為什么是文學,而不是其他藝術形式來實現靈感更適切呢?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假設我們除了文學一無所長,唯有經由母語才能紓解胸中之氣,那么為什么是散文,而不是詩歌或小說?這是文類,或者說文學形式的辨析。第三個問題,以散文語言來表現生活,分成了可以表現出來的情感以及不足以表現出來的情感,在不足以表現出來的生活情感和虛構語言、被壓縮的語言之間的空間,靈感之神又剛好光顧了那片不毛之地,散文能為此做些什么呢?再者,散文的思想與物質部分的劃分,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是脈絡相對清晰的,那么到了現代散文,它的理路又是如何延展的?我想,要說好這個問題,恐怕還是要回到我們對于語言的認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