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五棵樹
女貞是一親戚送的,因其冬不落葉,一派青蔥,故栽至最南邊的大門旁。取其四時常青、生氣勃發(fā)而不凋枯之吉。初時不見長,幾年后樹身明顯變粗,樹冠也漸漸展了不少。
女貞冬天耐看,尤其是雪中、雪后,白雪壓青葉,仿佛一幅水墨。不由想起愛爾蘭詩人葉芝那著名的兩句詩:
那肉體,躺在一片潔白中/怎能不感到奇異心臟的搏跳。
此樹秋后結(jié)串串黑果,鳥兒在樹上啄破掉落,或吃了排泄在樹下,點點墨跡般,不甚雅觀。新近方知那串串黑果的了不起:女貞子,一味中藥,可明目、烏發(fā)、補肝腎,具有整個冬季都不會從樹枝上掉下來的堅貞(這是否女貞子其名的由來?)。一場大雪后,饑餓的鳥兒找不到食時,就以女貞子糊口,非但保命,據(jù)說還能延年益壽,讓其來年飛得更高、叫得更歡。
稽之于古,曰“女貞之樹,一名冬生,負霜蔥翠,振柯凌風”。《本草綱目》中記載:“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女貞狀之。”“女貞葉似冬青樹及梅骨”則更入其神韻,堪追“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堅貞不渝,萬古長青。
極惹人眼的是女貞樹北的那棵海棠。那是我在一個大苗圃看中的唯一一棵:正值花開,紅彤彤一片。當時不知樹名。移回家后,小心培水看護,終于成活。后因院子太小,又移到門外。
春天乍到,枝上紅苞隱露,南風一吹,不經(jīng)意間就滿樹紅燈了。路上行人見狀,無不停步嘖評。淘氣一點的孩子,趁人不注意,會爬上去折了一兩枝一溜煙跑開。為此6歲的小侄女特別制了一個牌子,上寫“不準攀折花枝”,因用的是白紙,奶奶嫌不吉利,批評她,她就哭。
后又換為紅紙。
古人也愛海棠,譽其為“花中神仙”“花貴妃”,與玉蘭、牡丹、桂花相配,稱“玉堂富貴”。陸游詩曰“猩紅鸚綠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極盡海棠之狀。宋有名畫《海棠蛺蝶圖》,是為海棠樹碑立傳。由花而人,由人而花,紙上紙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怪不得宋天子喜愛。
中秋時節(jié),那比櫻桃大不了多少的紅綠果子綴滿枝丫,吃起來澀澀的,甜甜的,一股子蘋果味??赡芩褪翘O果的前生。
中間高大魁梧的那棵就是金合歡了,俗稱絨花,也是從一個親戚處移來的。開始也小,長得飛快,十數(shù)年功夫,至于合圍。枝高過樓,蔭涼滿路,是附近夏日憩息乘涼的首選之地。
“欲蠲人憤,贈之以青裳。青裳,合歡也。”清人李漁說:“萱草解憂,合歡蠲忿,皆益人情性之物,無地不宜種之……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慍成歡,破涕為笑,是萱草可以不樹,而合歡則不可不栽。”
合歡花葉朝展暮合,夫妻朋友爭吵之后,共飲合歡沏的茶,自會破涕為笑,心結(jié)自解。將合歡花贈送爭吵的雙方,放于幾上或置之枕下,就會和好如初。
據(jù)考:用合歡枝、柏枝、槐枝、桑枝、石榴枝,再加上黑豆、羌活、防風、細曲等,銼、煎、浸、蒸、釀,至有酒氣彌漫,飲之可治中風攣縮。
至于民間有些地方又稱其為“鬼拍手”,讓人心忤。
木槿,開白花,如團雪、娟紗,閃映于枝葉間。晝開夜合,一直開到葉落,極是卓異。《詩經(jīng)》“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中的“舜華”“舜英”,即是指木槿。
這種樹生命力極強,插枝即活,屬灌木類,在韓國為國花。
南朝沈約有“槿籬疏復(fù)密,荊扉新且故。樹頂鳴風飆,草根積霜露”之句,“槿籬”是指把木槿并排,植成籬笆,很是奢侈。木槿的種子可入藥,名“朝天子”,甚為大氣。
而那棵銀杏,箭一般直。風一吹,油亮的葉子蝴蝶般飛舞。秋天葉黃似金,干凈灑脫,落落然有君子之風。銀杏又名“公孫樹”,言其“公種而孫得食”之意。銀杏與松、柏、槐并列為中國四大長壽觀賞樹種。其木為制作家具與樂器、文具的上等之材。我就有兩架銀杏木書架,每每取下書來,總要聞聞書的味道——那是想沾染些木氣、仙氣。
五棵樹一字南北排列于門前,便成了我家的象征。來人不識路,告知“門前有五棵樹”,便會“按樹索驥”而來。
“山中有桂樹,歲暮可言歸?!蔽业募?,即是我的“山中”。我早出晚歸,最先看到的就是這五棵樹。鳥兒落其上,風兒出其中,雨打落葉,雪壓勁枝,星移月落,太陽照耀,四時變易,饒為有趣。
它們也許給我?guī)硇┰S安慰,也許沒有。但我已習慣了它們的存在,十幾年風風雨雨。我漸漸變老,它們也慢慢長大。我對它們的關(guān)注就是看著它們慢慢變大,一直存在。直到有一天我老了,走了,而它們?nèi)栽冢亲o子孫后輩。
去年夏天,我正出差在外,突然被告知門前修路,五棵樹礙事,必須刨掉。我不得不在電話中囑咐家人:最大的那棵合歡庭院盛不下,縣里正建“和諧公園”,無償捐獻,給其一個活路。其余四棵也各有安排。
一年過后,偶游“和諧公園”,見那棵合歡被數(shù)根木柱支著,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三根斷枝上的幾枝小芽,也枯死了。
那棵海棠,移樹的工人亦愛,只是不知移到他在哪兒的家里,不知成活否。那棵女貞枯死在親戚家的庭院。那木槿和銀杏生了幾片小葉之后,也枯萎了。
剛栽下那五棵樹不久,我曾寫過它們,是懷有喜悅和希冀心理的。還記得最后幾句:“它們在這里生長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及至百年后,不知能否仍然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里,不相棄,不背離。那樣的話,你、我,還有我們的后人,就都是幸運的。”
但現(xiàn)在,我的這段話終于沒有起到保護作用,我和五棵樹的緣份戛然而止于短短的十幾年……它們在斧頭之下,都是無福的。我想起弗羅斯特的《我的窗前樹》那首詩,意思是人與樹一樣早晚都要倒下去,不同的是樹擔心外在的險厄,人憂慮的則是內(nèi)心的困頓。這種險厄還是來得太快了。
我不止一次地詛咒這樣的修路:路修好了,仍是原來寬窄的路,樹卻沒了,光禿禿的那片天空成了荒漠。重新再栽,像重新喂養(yǎng)嬰兒。那幾年后再修路呢?這些可愛的生命能長大變老嗎?
樹是弱者,樹不說話。
由此想起春秋時的一個智者——鄭國的子產(chǎn)。他要三位下屬到桑林祭祀祈雨,沒想到這三人到后反而把桑林砍伐了。子產(chǎn)斥責他們:“有事于山,藝山林也,而斬其木,其罪大矣!”寫至此,恍聞其聲穿透紙頁,越兩千多年時空,鏗鏘達于耳鼓。
我還想起另一位外國詩人的詩句:“詩是像我這樣的傻瓜做的,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樹?!?/p>
最后,我用前幾天在青島偶然望樹而謅的幾句話小詩來結(jié)束此文:
樹房子
每一棵樹里都有一座房子
里面住著神和鳥音
在樹蔭下乘涼或匆匆而過的行者
攜有各自的包裹 糧食
樹不移動 房子不動
不停游動的是天光 云影 風的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