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即將出版法文繪圖本 東方狐仙與西方奇幻的共鳴
法文版《聊齋志異》封面 資料圖片
法國映象出版社與北京外研社今秋在巴黎推出《聊齋志異》法文繪圖本,將蒲松齡《紅玉》等五十余篇名作配以清朝畫家的精美插圖,首次在西方面世。法國最大的出版集團(tuán)弗納克宣告: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聊齋志異》法文繪圖本將于11月9日出版。這部名著的核心人物是美麗善良的“狐仙”,曾給諸多中國藝術(shù)家以創(chuàng)作靈感,其中《俠女》篇搬上銀幕頗得好評,曾在戛納電影節(jié)獲獎(jiǎng)。這無疑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在西方傳播的大事。
《聊齋志異》20余位法譯者里,已故漢學(xué)家安德烈·雷維所譯的篇幅最多、最全。他在2005年面世的兩卷全譯本序言里說:“翻閱這部《聊齋志異》,任何一個(gè)讀者,無論其意愿好壞,都不免會感知到作品的出類拔萃,世界文學(xué)里罕有其匹。該書應(yīng)在世界文壇占有重要地位?!?/p>
在雷維眼里,蒲松齡便是中國古典文苑中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的達(dá)摩。他不肯順世隨俗,而是一心參禪,以文筆引人走入一個(gè)清平世界。
《聊齋志異》兼有“怪異”與“神奇”兩類特性,與歐洲純美的“神奇”有異質(zhì)反向的區(qū)別。按修辭學(xué)鑒衡,《聊齋志異》的突出特色是《山海經(jīng)》《太平廣記》和《幽冥錄》中傳統(tǒng)的“怪異玄幻”,蒲松齡所言之事讓人深以為異、驚奇不已?!毒G衣女》敘述秀才于璟在醴泉寺夜讀,忽一綠衣女子來訪:“于驚起,視之,綠衣長裙,婉妙無比。”曾經(jīng),秀才聞女檐間呼救,仰首見一大蜘蛛追捕一只綠蜂。他將奄奄一息的小蜂救回。只見小蜂伏在幾上,蘸取墨汁寫下一個(gè)“謝”字,展雙翅穿窗飛走。這只蜂原來就是那位綠衣女。
《伍秋月》描繪高郵王生夢中遇15歲夭亡的“如仙少女”秋月,夢醒至“其沒處”,“發(fā)棺視之,女顏色如生?!弊髡咦肥銮皦m,王生曾因護(hù)其兄殺公役,累及秋月坐牢,后獲救,二人姻緣既定?!吧夭粋A佛,至此皈依甚虔?!比绱穗x奇的幻夢,亦見于《荷花三娘子》。在此,蒲松齡又寫湖州士人宗湘若遇妖狐,“兩情甚諧”。最終,“夙業(yè)償滿”,狐女告別?!绑@顧間,飛去已高于頂。宗躍起,急曳之,捉得履。履脫及地,化為石燕;色紅于丹朱,內(nèi)外瑩徹,若水精然?!?/p>
蒲松齡在1679年寫的《聊齋自志》里明言:“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且不諱。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盧耶……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放縱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廢者?!彼雌萍t塵,浪漫幻想,神馳“它處”另一種洞天福地,在“幻由人生”的《畫壁》中展現(xiàn)朱孝廉面對“天女散花”的奇境。而《羅剎海市》和“遠(yuǎn)絕人世”的《仙人島》乃是蒲松齡浮海求索的另一類烏有之鄉(xiāng),旨在擺脫迷失于物質(zhì)“進(jìn)步”的紅塵。
讀《聊齋志異》這些玄幻篇章,筆者自然聯(lián)想到法國奇幻文學(xué)作家維利耶·德·里拉唐的遺作《薇拉》。它講的是阿托爾伯爵的奇異故事。阿托爾伯爵的愛妻薇拉亡故,埋葬之日,他絕望之極,將墓園的銀質(zhì)鑰匙取下,扔進(jìn)亡妻墳塋。一天黑夜,他夢見薇拉重返人間,緩步來到他床前,輕呼其名“羅杰!”突然,一把鑰匙從床上滑下,落地有聲。羅杰驚醒,彎身將之拾起,恰是他原先扔進(jìn)薇拉墓穴里的那把銀鑰匙。人們會想象那是墓中人帶回家來的。這是與《綠衣女》《伍秋月》及《荷花三娘子》一般的神奇故事。
讀者在《聊齋志異》里仿佛看到一些歐洲奇幻文學(xué)的意象,發(fā)現(xiàn)與斯威夫特、霍夫曼、塞萬提斯、諾迪埃、納爾華及莫泊桑等歐洲奇幻文學(xué)家不約而同寫就的傳奇場景和志怪情節(jié)。蒲松齡的《畫皮》與泰奧菲爾·戈蒂埃的《女鬼戀情》境況就頗為相似?!懂嬈ぁ分v述太原王生的遭際。王生途遇一位二八佳麗,甚艱于步。此女卻是獰鬼,執(zhí)彩筆繪人皮披于身,化為美婦。王生心生愛慕,結(jié)果被厲鬼掏心而去。異史氏蒲松齡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p>
而實(shí)際上蒲松齡的“怪異”與歐洲的“神奇”有所不同?!敦惵逋挕贰陡窳滞挕贰栋餐缴挕分械乃廊?、灰姑娘、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兒都奉行“王子崇拜”,競相為既立偶像頌德,而蒲松齡卻鄙夷權(quán)貴。在表達(dá)撰寫《聊齋志異》的初衷時(shí)他明確說道:“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聞?dòng)擅P,遂以成篇。”
他深受屈原、李賀等先賢感染,繼承韓非《孤憤》衣缽,矛頭直指世上豪強(qiáng)享受的特權(quán)?!肮聭嵵畷薄秹衾恰肪褪且黄季S深透、入木三分的檄文。作者寫直隸白翁走訪為官的長子,至其衙署:“窺其門,見一巨狼當(dāng)?shù)?,大懼,不敢進(jìn)……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忽一巨狼銜死人來,翁見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俄有兩金甲猛士闖堂,出繩索捆綁堂主,翁子撲地化為虎,露出尖銳鋒利牙齒……”蒲松齡嗟嘆:“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而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
蒲松齡在《成仙》里怒斥“強(qiáng)梁世界”,在《促織》《席方平》《紅玉》《梅女》和《續(xù)黃粱》等篇中,揭露封建社會暴虐的統(tǒng)治者都是“人面獸心”的“屠伯”,蒲松齡在“三生石”前聽牧童唱道:“此身雖異性常存”,感于此,借鬼狐靈異志怪,提示人間現(xiàn)實(shí),聲言:“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不難看出,蒲松齡筆端“水清石見”,映射的是逼真的現(xiàn)實(shí)境遇,與歐洲美化塵世的天真爛漫童話迥異,而更接近薄伽丘的《十日談》。依此視角,筆者愿將中國的蒲松齡與美國的艾倫·坡相較。
艾倫·坡不失為西方奇幻文學(xué)巨匠。在他的短篇《橢圓肖像》中,畫家凝眸自己所繪栩栩如生的妻子肖像,喊道:“這確實(shí)就是生命!”畫家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凝聚了妻子的生命,又悲嘆:“可她死了!”他在《貝蕾尼斯》里悲觀斷言“災(zāi)禍種種。地上的苦難多樣?!贝_實(shí),真實(shí)的人間如雨果的“笑面人”,異化的笑臉掩蓋著難言的人世苦楚。艾倫·坡的長詩《烏鴉》、詭異小說《赤色死亡面具》《黑貓》和《心映》,都是玄色的結(jié)晶,可與蒲松齡的作品相比擬。若說中國古代有“柳泉居士”蒲松齡,艾倫·坡即是大洋彼岸的蒲松齡。中國的志怪故事從社會深度層面上勝過歐洲童話,只是在傳播上有所欠缺。
蒲松齡與艾倫·坡二人都一生坎坷,家境貧寒,且都有喪妻之痛,自身發(fā)展亦受阻礙。艾倫·坡在南北戰(zhàn)爭后被污蔑為“南方里士滿的豬玀”,終生潦倒,每每“對酒無歡只欲愁”,深惡社會不公,反抗壓迫,反對特權(quán)。他將一腔悲憤流露于泛文學(xué)作品的形制奇特,幻由心生,訴諸鬼狐妖怪。
蒲松齡的精神狀態(tài)與艾倫·坡頗為相似。他曾在《聊齋自志》里嘆息:“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獨(dú)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蒲松齡是個(gè)逆潮流、敢于挑戰(zhàn)世俗的高雅文士。按中國傳統(tǒng)的民間信仰,百姓視狐為妖,稱為“鬼狐”。吳承恩的《西游記》第三十四章就講述孫悟空在花果山痛打狐貍精。凌濛初在《二刻拍案驚奇》里描繪九尾狐外貌美艷,讓人一見便魂飛天外,結(jié)果遭受其害。九尾狐被認(rèn)定為來人間作祟的“禍水”??墒?,蒲松齡反其道而行之,將“妖狐”變成給詩文靈感啟示的繆斯女神,回歸原始田園牧歌境界。
《聊齋志異》卷一《嬌娜》中,孔生為孔子后裔,工詩,遇皇甫公子,二人成為摯友??咨技?,皇甫之妹嬌娜療之。嬌娜偕阿松來,與孔生成禮。嬌娜與兄一族實(shí)為野狐。天降兇殃,嬌娜為惡鬼所攫,孔生以身赴難相救,皇甫一門得以團(tuán)聚,孔生與皇甫公子兄妹若一家然。狐女阿松產(chǎn)子小宦,長成韶秀,出游都市,人人皆知其非凡人。蒲松齡說:“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p>
《聊齋志異》卷九《鳳仙》里,作者講述廣西劉赤水跟大仙、水仙和鳳仙三位狐女的奇遇。赤水與三姐鳳仙相愛,成婚之夕,三狐女輪番吟詩,鳳仙低唱:“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逼阉升g將狐女的倩影留與世人看,在“異史氏之言”里祝曰:“吾愿恒河沙數(shù)仙人,并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p>
這是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里為人類留下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