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邊:吾鄉(xiāng)吾民》
《崖邊:吾鄉(xiāng)吾民》 作者:閻海軍 主編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59830098 定價:48.00元
吾鄉(xiāng)吾民:一個家族的變遷史
張子藝
2017 年深冬, 河西走廊草木蕭瑟、天寒地凍。人、動物、樹木,都蜷縮著,捱過冬天,大家才能舒展開來。
“你大姑去世了?!备赣H打來的電話略顯緊張。大姑是爺爺奶奶的第一個孩子, 她比奶奶只小19 歲,奶奶去世28 年后,她也去了另一個世界。60 多歲, 因為急性闌尾炎, 從此天人永隔。如果在城市, 這不過是個極小的手術(shù)。城市里的醫(yī)生詢問病人時, 闌尾炎手術(shù)史從來都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手術(shù)。
我的老家, 是絲綢之路中段河西走廊上一個極不起眼的小村莊, 20 世紀80 年代是她的鼎盛時期。百戶人家,“井”字型排列, 家家都是土坯墻, 寬裕一些的, 房子的門臉兒用磚砌起來, 赭石色的磚頭整整齊齊地排列,顯得喜氣又貴氣。
村莊周圍是大片的田地, 一株株白楊樹長在田埂上。夏天, 村莊外郁郁蔥蔥, 村莊里, 太陽時常赤裸裸地照在人臉上, 只有幾棵樹的樹蔭底下, 便成了小小議事廳。人們休息下來的時候, 會端著碗坐在樹下聊天, 小孩子則在土墻上爬來爬去, 打打鬧鬧, 將土墻磨得圓潤光潔, 那幾個爬來爬去的孩子當(dāng)中,就有我。
6 歲時, 我進了城, 去讀幼兒園, 7 歲上了小學(xué)。從此, 鄉(xiāng)村與我漸行遠去, 但鄉(xiāng)村里的人, 始終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愛的密碼中, 人到中年的我讀懂了鄉(xiāng)土; 在時光軸中,映照出一個家族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變遷史。
源起:幸存者
所有的故事, 是從上個世紀一個年輕人—我的太爺爺開始的。
據(jù)記載,民國16 年(1927 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三日凌晨,甘肅涼州、古浪一帶發(fā)生了里氏7.75 級的強烈地震, 造成空前的大破壞。據(jù)粗略統(tǒng)計, 倒塌房屋40 多萬間, 震毀村莊1.93萬處, 壓死居民3.54 萬人, 傷4.3 萬余人, 牲畜死亡20 余萬頭……涼州城頭的24 座樓子, 除北城頭獨存一座外, 其余全部被震塌。城內(nèi)的大云寺、羅什寺、清應(yīng)寺等都毀于一旦。
這個年輕人,當(dāng)時在涼州城的一個鋪子里當(dāng)伙計。他年輕俊俏, 處事又靈活, 深得掌柜的喜歡, 如果再過幾年, 他的羽翼再豐滿一些, 掌柜說不定會把他年齡合適的女兒嫁給他一個,他可能會慢慢地拉開另一個鋪子,也當(dāng)上掌柜。
這是理想狀態(tài)下的一種幻想,世界總是以慘烈的方式,毫不留情地踐踏我們的所有幻想。
他們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當(dāng)墻面開始搖晃的時候, 在前廳貨柜周圍睡著的小伙計陡然被驚醒, 他順勢滾到寬大的柜臺中, 瑟瑟發(fā)抖。柜臺是厚厚的木頭做成的一體柜臺, 靠近店家的一邊開口, 方便從中拿貨物; 面對顧客的一面和桌面, 是厚厚的木頭, 油了彩漆, 看著富麗堂皇。鋪子, 總得有些鋪子的氣質(zhì)和殷實, 掌柜用了很厚的木頭, 來不動聲色地展示這種殷實。現(xiàn)在的貨柜都用玻璃柜, 干凈明亮, 顧客可以一眼就看中想要選的物品。但卻是當(dāng)年那個笨重的,彩漆的木頭貨柜,救了年輕人的命。
等搖晃稍微放緩之后,他跑出去看了一眼,掌柜的全家在睡夢中全部被壓在房屋之下。這一眼后, 驚恐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 如果行走在大街上, 萬一大地再搖晃起來, 很有可能被旁邊的房屋砸到。他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 這個決定讓他的后人們每次想起, 都覺得劫后余生。他又回到貨柜中, 土坯砸在木頭上,只發(fā)出一些沉悶的響聲……
提心吊膽地捱了三天后,他趕了幾十里的路,回到老家。這個老家,就是距離武威不遠的古浪縣土門鎮(zhèn)。
到了土門, 受到驚嚇的年輕人用了很久的時間才緩過神來, 他決定不再去外面闖蕩了。當(dāng)年, 50 里的路, 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是“遠方”了。
民國時期,土門是當(dāng)?shù)匾粋€比較繁華的貨物中轉(zhuǎn)站,當(dāng)?shù)赜羞@樣的順口溜:“要想掙銀子,就去大靖土門子。”很快,他結(jié)婚生子, 在“城里頭”置辦了一個院子, 過上了家常的生活。說是“城里頭”,其實不過是當(dāng)年鎮(zhèn)上最中心的位置。因為比較繁華, 往來商人比較多, 因此, 只有最中心的位置, 才能驕傲地說“我是城里頭的”。所以我的奶奶和爸爸, 在搬離“城里頭”多年后, 還是會悵惘地回憶:“我們當(dāng)年也是住在城里頭的人?!?/p>
從鄉(xiāng)村抵達城市的爺爺
1933 年,山海關(guān)被日軍攻陷; 希特勒被任命為德國總理;
紅軍與十九路軍簽訂《反日反蔣的初步協(xié)定》; 馮玉祥辭去同盟軍總司令;
曹禺創(chuàng)作話劇《雷雨》……
世界正在孕育巨大的風(fēng)暴,中國正在經(jīng)受戰(zhàn)火的洗禮。 那一年,爺爺出生了。爺爺是獨生兒子,只有一個妹妹。在他的時代,獨生兒子,將要受到多少寵愛?那是一種無限的、飽滿的、滿月一樣潑灑的愛意。
后來,爺爺成了一個讀書的好苗子,初中會考,排名在全鎮(zhèn)第二, 家人大喜過望。他順利考入武威一中。那時候, 未來像光華涌動著的遠方, 18 歲的他, 心里一定也是無限憧憬過的。
爺爺從高中畢業(yè)后,就被安排到鄰縣的天祝工作??±矢叽蟮乃?,有無限未來。
爺爺?shù)母改福?托人給他找了房媳婦, 是個地主家的小女兒, 做得一手好茶飯。對于他們的相遇, 我幻想過一萬種場景, 比如說, 爺爺戴著一頂帽子去走親戚, 路上碰到親戚村子里的小閨女, 看到小閨女后他茶飯不思, 臥病在床, 于是母親關(guān)切地詢問兒子, 兒子羞赧地說出自己的心事; 或者說, 爺爺?shù)耐瑢W(xué), 據(jù)說有個好看的妹子, 同學(xué)經(jīng)常穿著的黑布鞋底兒納得清清爽爽, 偶然間, 爺爺還見到過這位同學(xué)的鞋墊, 上面的繡花整整齊齊, 那么這個繡花的人, 一定整整齊齊清清爽爽。但也許實際上只是, 媒人巧舌如簧之下, 爺爺?shù)哪赣H偷偷在廟會或者什么場景下看了這個姑娘一眼后, 覺得是個好媳婦的料,于是這門親事就被定下來了,于是就有了6 個孩子的大家庭。這句話聽起來, 就好像每個童話的結(jié)尾——
“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樣圓滿。實際上, 真實的歷程是這樣的:
爺爺在城里工作,不識字兒的奶奶作為家屬,也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商品糧”。那時,大概是1951 年左右。這個時間
是我根據(jù)姑姑們的年齡推斷的,大姑是1952 年出生。中間還有個插曲,關(guān)于成分。
畢竟是當(dāng)年在涼州城里做過生意的年輕人,太爺爺?shù)降走€是有一些商業(yè)頭腦, 幾十年間, 略微攢下了一點兒家產(chǎn)。
1950 年6 月30 日, 國家開始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農(nóng)村階級成分劃分, 當(dāng)時通訊不暢, 等到這個規(guī)定真正開始實施起來的時候, 爺爺已經(jīng)工作一兩年了。
真正劃定成分的時候, 爺爺是縣里抄抄寫寫的文書。和工作組的人朝夕相處, 挑頭的人到底也是抹不開面子殘忍地給這個俊秀的年輕人定一個“富農(nóng)”的成分, 畢竟, 他是多么安靜又兢兢業(yè)業(yè)的一個年輕人, 重點是, 還能寫一筆好字。于是, 最終, 爺爺和我的父輩們, 有了一個相對安全的成分: 城市貧民。
大姑出生的時候,奶奶19 歲。
爺爺奶奶的孩子并不稠密,每一個都間隔在3 歲左右。
我的父親出生于1960 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特殊年月。父親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兒子。
修家譜
在我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 我就隱隱覺得, 爺爺跟村子里所有的爺爺都是不同的。他身材高大, 有一張與旁人迥異的白凈的臉, 他每天用雪白的毛巾浸透在溫?zé)岬哪樑枥锵茨槪?每次被他強行捉住兩只手擦臉的時候, 我都看到他修長雪白的手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我此生,再也未見過那么一雙手。
他還研墨習(xí)字。蠅頭小楷, 被整齊地寫在當(dāng)時的報紙上。只有偶然, 他會拿出宣紙, 珍惜地寫上那么幾張, 寫完, 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桌子旁邊, 不多久, 桌子旁邊就積攢了厚厚一疊。每逢過節(jié), 其他幾房堂叔伯爺爺會一起到我家來, 修家譜。這是大事, 他要先凈手, 然后恭恭敬敬地從柜子里請出家譜—那個柜子是上鎖的, 里面裝著他很珍惜的一些豎版書, 還有半袋子梨, 或者蘋果。水果甜蜜放肆地撲出香氣, 連家譜的書頁上,都沾染上了果香。
爺爺可能沒聞到或者聞到了也假裝不在意, 畢竟那么嚴肅的場合, 給孫女摸出來一個蘋果, 有失莊重和威嚴。就好像戲臺子上唱戲的花旦, 忽然露出半截褲腰, 雖然不至于讓人出戲,但總是露出了瑕疵,成為憾事。
修家譜,是及其隆重嚴肅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躡手躡腳, 連小姑給大家添水的時候, 都有意放輕了步子。好像家譜從柜子里被請出來的那一刻, 祖先們都挨個兒地在堂屋里落座了一樣。
爺爺輕輕地打開家譜, 像所有大家族中大權(quán)在握的長子一樣, 威嚴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先翻閱一下之前的記錄, 間或說說前輩們的一些往事。比如, 清代時, 我們這一門, 曾經(jīng)出過一個舉人,竟然是武舉人。
武舉人是很厲害的, 據(jù)說爺爺向前好幾代, 我們這一門都是鏢師, 他們個個年紀輕輕就走南闖北, 為人家押運貨物。對于這種生意, 我最直接的啟蒙就是武俠劇, 武俠劇里的順豐鏢局、圓通鏢局、申通鏢局, 鏢師們身材結(jié)實, 虎虎生風(fēng),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拳腳功夫了得。
每次想到我的祖輩們曾像武俠劇里面的人一樣生活, 我就有一種隱隱的自豪感。這并非“我們祖上也闊過”式的驕傲, 而是, 我們祖上曾經(jīng)從事著一個夢境般的職業(yè)。一種脫離了農(nóng)業(yè)社會屬性、城市社會屬性, 沒有被固定在某一處, 可以四處移動, 自由的職業(yè)。只是因這職業(yè)特性, 不免會跟人結(jié)仇, 好幾輩都是二十七八歲就被仇家所殺, 死于非命, 留下年紀輕輕的寡婦帶著一兩個孩子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
于是到了某一代,有鏢師就下定決心,不再去跑鏢,要棄武從文, 要教孩子讀圣賢書。張氏這一門青年男子早夭的局面,才得以改觀。
到了我爺爺這一代, 已經(jīng)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書生了。只是其他幾房的叔伯們, 還有武舉人之家力大無窮的遺傳。父親說, 有一個堂爺爺, 年輕的時候可以扛起一頭牛。一頭牛?那怕是很重很重的吧。
說完祖上,堂屋里的氣氛會顯得緩和一點。我想,可能是祖先們聽到晚輩們這樣夸他, 自然不好一直板著臉, 于是放松下來,整個屋子的氣氛也就松懈下來了。
這時, 爺爺會拿著毛筆, 看向坐在堂屋里凳子上的二爺爺:“新年生的兒子, 叫什么?”二爺爺從懷里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是一個新生孩子的名字。孩子還渾然不覺, 但他的命運, 已經(jīng)被納入一條流淌著的大河, 在這條大河里, 全天下的張姓的男丁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祖先。
女兒是算不得數(shù)的,縱然童年的我,作為爺爺奶奶的長孫女,受盡寵愛,但他們亦無限地期待著,期待著長孫的降臨。陳述這段的時候,我忽然懂了昔日年輕父母的壓力,那個家譜上空白的地方, 誰的孩子, 將被填上第一個名字, 都會有一種暗自的驕傲。我的父親,還有一個比他小幾歲的兄弟。這樣的事并不多, 紅彤彤的孩子的出生頻率并不是那么快。幾年, 才會有一個新鮮的名字被寫入家譜。因此, 我的童年時光, 依舊像一條安靜流淌著的河。那條河里, 是我、爺爺、奶奶、正在讀書的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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