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5期|程永新:我的清邁,我的鄧麗君(節(jié)選)
一
阿格從坐上飛機那一刻起,耳畔就一次次地回響著溫和甜美的曼妙歌聲。那歌聲如吳儂軟語般婉轉(zhuǎn)清澈,如雨如霧,如泣如訴,阿格依稀記得,那是從一臺手搖唱機發(fā)出的,手搖唱機帶著一只古銅色的喇叭,從底座側(cè)面插入一個手柄,上下使勁轉(zhuǎn)動幾十圈,貼著圓形紅標簽的黑色唱片便開始緩緩轉(zhuǎn)動,曲柄唱針轉(zhuǎn)一個身輕輕放在唱片上,那由龐大樂隊伴奏的前奏就汩汩流淌出來,音樂起始是無力的,變調(diào)走音的,慢慢才轉(zhuǎn)入正常,變得悅耳和順暢。
波音737頭等艙一共四個座位,大胖與建國坐一起,阿格一個人坐,他選擇靠近走道的位子。阿格有恐高癥,他拉下遮陽板,不敢去欣賞舷窗外飄浮的大片大片的流云飛彩。
步入中年以后,有一陣兒阿格不敢坐飛機,與朋友聚會時閑聊,他怯生生地吐露自己的恐懼小秘密,豈料一桌的人都附和,竟然有那么多人怕坐飛機。當時有位研究《易經(jīng)》的大師,很神秘地傳授他的個人經(jīng)驗:從登上飛機那一刻起,閉上眼睛,不停地默誦阿彌陀佛,一直念到飛機降落為止。誰也不知道大師說得對不對,但估計誰下次坐飛機,都會試一試這個法子。
機票是建國在攜程上訂的,飛泰國航線中型機居多,頭等艙唯一的好處就是服務(wù),臉上掛著迷人微笑的空姐不停地來倒水送毛巾,就餐時鋪了餐墊,刀叉、餐巾一應(yīng)俱備,中西餐搭配,還有紅酒、水果,食物格外豐盛。
三個好友相約出游已約了半年,大胖希望去馬爾代夫,建國和阿格都嫌太遠,坐飛機的時間長,想想都累。建國說想去越南,唯獨阿格提議去清邁。建國去過清邁,那次他是帶著女友去的,當他講述清邁的所見所聞時,阿格的眼睛里發(fā)出一道道神奇詭異的光,在阿格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下,三人終于成行,說好所有的開支消費AA。
阿格沒有告訴兩位朋友自己執(zhí)意要去清邁的真實原因,這是一個秘密,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許久的秘密。暗地里,阿格為這次出行做了詳盡周密的準備:他去銀行兌換了兩萬泰銖,從網(wǎng)上下載了清邁地圖,把去各個景點的路線都研究了一遍,還儲存了清邁當?shù)鼐值牡刂泛碗娫挕?/p>
建國拿著一本時尚雜志在翻閱,阿格的座位與建國間隔一條過道,時尚雜志上的一條黑體字吸引了阿格的眼神:
著名導(dǎo)演李安正在籌拍電影《鄧麗君傳》。
阿格轉(zhuǎn)身一把搶過時尚雜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條新聞看,建國僵在那里,一臉蒙,無奈地搖搖頭,對阿格的舉止甚為不解。時尚雜志上的黑體字標題下面這樣寫著:
李安籌拍《鄧麗君傳》的消息傳出,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似乎所有人都認同,李安是最合適的導(dǎo)演人選。拍攝籌備期之所以如此漫長、慎重,是因為鄧麗君早已成為神話。三千多首歌,四十年間的反復(fù)流傳滲透,她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久遠年代里心靈和精神的詮釋者。
飛機降落在清邁國際機場,機身還在跑道上滑行,后面經(jīng)濟艙的人已經(jīng)紛紛起身站起來拿行李,不管不顧地簇擁在兩邊的過道。
阿格一動不動,手中緊緊攥著那本雜志,“唉,可以醒醒了!清邁到了。”建國用手掌在阿格的面孔前面上下滑動。
阿格緩過神來,見建國皺起眉頭,一臉的不爽,阿格能夠猜到他這位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的想法。按建國的說法,飛機降落停穩(wěn),只要機艙的燈不全部打開,歐洲人是沒有人會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建國畢業(yè)于國內(nèi)名牌大學(xué),工作幾年后去了歐洲,現(xiàn)在是法國久居身份,憤世嫉俗,一談起國人在國外的所作所為,滿腔的憤懣。建國的抱怨說多了,大胖就會跟建國說,你那么看不慣國人,你去法國生活呀,干嗎還要在國內(nèi)煩心呢?這話其實是揶揄,建國只能鼻子里出氣,但又找不到懟回去的話。
建國的表情顯示的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他的父親是國內(nèi)著名工程設(shè)計院的設(shè)計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建國從國外回來開公司經(jīng)商,倒賣過土地,代理過家具,做過演員經(jīng)紀,沒一筆生意掙錢的,全靠父親的設(shè)計費置換成十幾套房子,來維持公司的經(jīng)營。他父親給多個房地產(chǎn)公司設(shè)計圖紙,公司付不出設(shè)計費,就給一套房子。二○一○年以后,這十幾套房子升值十倍,建國從此衣食無憂,關(guān)了公司,成了游手好閑的新上海小開。他不愿去法國,說在巴黎沒有朋友,沒有樂趣,可在國內(nèi)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
三個人在轉(zhuǎn)盤處提了行李,走出機場。
清邁的機場很小,與浦東機場無法比??熳叩匠隹诘牡胤?,大胖突然不見了,阿格與建國回頭一望,只見大胖寬闊的身板晃來晃去,在用中文標識“兌換”招牌的小亭子前踟躕徘徊,眼睛圓瞪,死死盯著牌價表。
建國拖著行李箱走過去,拍拍大胖的肩膀說:“不要看了,清邁市區(qū)到處都有兌換店,機場的牌價肯定要比市區(qū)貴?!?/p>
大胖聞言,連忙拉起行李箱,轉(zhuǎn)身扭著屁股隨兩人大步朝出口處走去。出口處人頭攢動,建國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手機響了,面對面站著的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子拿起手機,建國馬上反應(yīng)過來,用手機指著她說:“你就是惠子?。俊?/p>
導(dǎo)游惠子迎上來,“汪先生嗎?我就是惠子。一路辛苦了!”惠子的中文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車子停在那邊,辛苦大家要走幾步?!?/p>
惠子引領(lǐng)三人朝停車場走去。在一輛豐田面包車前,惠子用手背敲了敲司機座的車窗,車門打開,只見一個黑皮膚的泰國小伙子靈巧地跳下車,雙手合十,笑瞇瞇地說:“薩瓦迪卡!”小伙子說話間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大胖大大咧咧上去,用力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大嗓門吼了一聲:“薩瓦迪卡!”大胖身材魁梧,聲如洪鐘,那泰國小伙子顯然被他的舉止嚇了一跳,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紅。
建國在一旁覷覷阿格,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別這樣好嗎?這里是國外。”
“沒事沒事,他中國人見多了?!被葑游⑿χ鰜泶驁A場。這話聽起來多少帶一點諷刺。
“你看,惠子說沒事,”大胖尷尬地說,“你們法國佬啊,就是規(guī)矩多!”
上車后惠子落座副駕駛位子,建國低頭鉆進后排,把前面兩個座位讓給阿格和大胖。建國隨即系上安全帶,用滬語硬邦邦地提醒兩個同伴:“系上安全帶!”
“坐后排也要系安全帶嗎?”大胖大聲問。
“要的要的,不然被警察逮到要罰款的?!被葑泳尤荒苈牰疁Z,這讓大胖很驚詫,他眨巴眨巴眼睛,嘴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面包車駛?cè)胍粭l小街,左拐右拐轉(zhuǎn)了幾個圈,開始沿著梅賓河的寬道疾駛。路上的街景散發(fā)著一種舊時光的古典韻味,與車水馬龍的現(xiàn)世境況形成很大的反差。穿梭流動的有紅色的雙轎車,有飛馳的摩托車,還有來來往往敞篷的黃色摩托車,這種車的車廂放著木椅,可以坐六七個人。路上紅綠燈很少,車速都很快,路況貌似有些凌亂,塵土在空中飛揚。
“梅賓河是清邁最大的一條河?!被葑愚D(zhuǎn)過頭來,向客人介紹說。
“惠子小姐,那是什么車?”大胖指著滿大街跑的敞篷車問道。
“那是嘟嘟車,你們這幾天在清邁,出門的話就可以坐嘟嘟車,很便宜,不管去哪里,二十泰銖一個人。”惠子說。
面包車駛進拉提蘭納酒店門口的圓形花園,酒店坐落在蘭納河邊,因而得名?;葑哟姘囃7€(wěn)后下車,她的幾位客人也紛紛下車提行李。進入庭院,迎面而來的是大屋頂?shù)臎鐾?,屋檐下的鐵皮風鈴隨風叮咚。通往涼亭的甬道鋪了絳紅色的地磚,兩邊是探頭探腦的再力草及在微風中搖曳的倒掛金鐘。庭院中央有個游泳池,碧水瀲滟,幾個度假的白人老外在水中嬉戲打鬧。沿河是一排高大的熱帶樹木,酒店的庭院掩映于一片灌木叢中,入口處有一個神龕,擺放著香爐和紫色的醋栗。醋栗是一種與佛教有關(guān)的花果,寓意平安和招財進寶。
在惠子的一路陪同下,三個人辦好入住手續(xù)。在酒店門口,惠子叮囑明天九點吃完早餐,然后她來接大家去參觀景點。
“明天我們?nèi)ツ睦??”阿格問道?/p>
“雙龍寺,素潔山。”惠子說。
“美萍酒店什么時候去?”阿格斜刺里冒出一句。
“后天。大后天我陪你們?nèi)ソ鹑??!被葑哟鸬馈?/p>
阿格遲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說:“可不可以明天去美萍酒店啊?”
“可以呀,那就后天去雙龍寺?!被葑游⑿χ?,一副客隨主便非常好說話的樣子。
惠子說完,正準備與三人告辭,誰知大胖突然沖過來,冷不丁地問道:
“人妖呢,什么時候看人妖表演?”
“我會安排的,你們放心好了?!被葑有σ饕鞯卣f。
“那泰國浴呢?”大胖不依不饒,故意夸張地問。
“這個嗎……要問我老公?!被葑映姘嚺?,很自然地回答,沒有任何障礙與神秘感。
“你對女人又沒有什么興趣,還關(guān)心這個?”建國咧著嘴用一種不屑的神情朝大胖說。
大胖推開建國,沖著惠子大聲嚷道:“你說你老公?他在哪?”
“喏?!被葑映姘囍噶酥?,身體倚在車上的泰國小伙子司機笑嘻嘻站直了身體,豎起大拇指朝向自己的胸脯,意思是包在他身上。
“啊?他是你老公?”大胖簡直不敢相信,那泰國小伙子長得很帥,皮膚黝黑,有點像劉德華,但看上去比惠子足足要小了十幾歲。
二
美萍酒店的門口聳立著一棵大榕樹,榕樹的藤蔓像胳膊那么粗,它們纏繞延伸,自由生長,仿佛在詮釋大自然的奧秘。松鼠爬在榕樹的枝干上,一只只碩大無比,左顧右盼,絲毫不畏懼游客。
酒店大堂門口站著身著泰國民族服飾的侍者,他們雙手合十,恭迎來賓。一排盛開的蝴蝶蘭成為背景,潔白的花蕾雍容華貴,烘托熱鬧的氣氛。大堂左側(cè)豎立著一對鳥人銅像,大胖轉(zhuǎn)著圈,圍著銅像上上下下打量,惠子過來說鳥人銅像與泰國歷史上的一段民間傳說有關(guān),惠子很耐心地講故事,但她似乎也不甚了解泰國歷史,只能語焉不詳?shù)卣f出一個大概,令大胖聽得云里霧里。
建國揮揮手,顯露出不耐煩的樣子。惠子屬于那種特別乖巧機敏的女人,很會察言觀色,應(yīng)該是職業(yè)熏陶使然,見客人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立馬剎車,領(lǐng)著大家來到酒店一樓餐廳,門票包含自助午餐,餐廳里游客如梭,人頭攢動,惠子搶到一張桌子,她說她幫忙看著座位,讓大家去拿食物。
早上建國與阿格睡到九點才起,沒吃早餐,大胖習(xí)慣早起,把酒店周圍轉(zhuǎn)了個遍,用手機拍了酒店庭院和蘭納河邊的植物照片,一條條全發(fā)在朋友圈里,收獲不少點贊。坐在面包車上,他不停地夸獎蘭納酒店的免費早餐,摸著鼓起的腹部,一副滿足自得的神態(tài),似乎很為阿格和建國沒能享用到早餐的美味而惋惜。
美萍酒店的自助餐比較簡陋,就一些三明治、泰式小點以及水果,即便如此,大胖還是拿回來兩大盤堆成小山的食品。阿格端著的盤子里放了幾塊糕點和水果芭樂,一小碟糖拌紅辣椒是用來蘸芭樂的;建國拿的是一片三明治和一杯清咖,他斜睨著眼望著大胖面前的“小山”,臉上滿是譏諷地說:“真是服了你了?!?/p>
大胖不樂意了,眉頭皺成一團紙,歪過頭去朝阿格訴苦道:“又不是沒付錢,吃自己的都要被罵!這什么世道!”
惠子見狀,趕緊說:“你們慢慢用,我在餐廳門口等著?!本蛷街彪x開了。
大胖三下兩下消滅了面前的兩座“小山”,見建國還在慢悠悠地品酌咖啡,站起身說:
“我先讓座給別人,這樣比較紳士吧?”說完大搖大擺走到了餐廳門口。其實他是煙癮犯了,要去門口抽煙。
酒店門口一側(cè)放著圓柱體的煙筒,幾個煙民圍成一圈吞云吐霧。大胖掏出一包中華煙,點著了猛吸一口。抬頭看到前面有個國內(nèi)來的小伙子在抽電子煙,大胖隨即大聲嚷嚷道:
“唉唉,兄弟啊,泰國禁抽電子煙的,你不知道???抓住要罰款的!”
那小伙連忙拔出電子煙的白色煙蒂,扔進了煙筒。大胖從口袋里掏出中華煙,抖動一下,給小伙遞過來一支。小伙接過煙,連聲說謝謝。
建國和阿格走出餐廳,惠子正在大堂一側(cè)教大胖泰語:“忽托卡布,意為對不起,泰語男性說的,女性說忽托卡。謝謝稱為好布卡布?!?/p>
“好布卡布!”大胖雙手合十,畢恭畢敬地朝兩個朋友顯擺。
惠子轉(zhuǎn)身迎上來,招招手,引領(lǐng)大家來到一樓電梯口,電梯窄小,已有些老舊,電梯內(nèi)的四壁都掛著鄧麗君的照片和畫報?;葑愚袅税粹o,電梯緩慢上升,發(fā)出遲滯的聲響,一直到酒店頂樓15層,電梯門打開,一位戴著領(lǐng)結(jié)穿著白襯衣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候在電梯口,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說:“歡迎光臨,我是比利,很高興為大家服務(wù)。”
“你就是當年侍奉鄧麗君的服務(wù)員比利?”阿格突然問。
“就是我。”比利笑吟吟地把眾人引向大廳。面對電梯約有十幾平方米的走廊大廳,擺著一張三人沙發(fā)和茶幾,透過幾扇絳紅色木質(zhì)窗戶,正對美萍酒店的就是著名的素潔山,云山霧罩之中,雙龍寺就掩藏其間。一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景物里見不到一棟高大建筑,清邁,仿佛是一座拒絕高樓大廈的城市。它散發(fā)著一種迷人的原始氣息,美麗的風景和植物遍布城市的每個角落。
“我們明天就去素潔山,泰國國王曾經(jīng)在那里居住過。那里的雙龍寺供奉有佛祖的舍利子?!被葑诱f。
大家都聚集在窗前遠眺,唯獨阿格一人在大廳四周踟躕往返,尋尋覓覓,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比利帶著大家沿右側(cè)走廊朝前走,1502房間門口豎立著鄧麗君的等身畫像,一米六五左右,畫像里的鄧麗君微笑著,嬌嗔甜美,貌若仙人,散發(fā)著無限的魅力。
進門是大客廳,客廳擺放著餐桌、米黃色花格圖案的沙發(fā)及淡棕色的腳凳,比利介紹說,房間里除了地毯和電視機換過,其他都保留著當年鄧麗君入住時的原貌。鄧麗君平時就喜歡坐在這張沙發(fā)上看書、聽音樂。沙發(fā)和腳凳上都放著一塊牌子,用中文寫著:不準坐在椅子上??蛷d還有一把黑色搖椅,也是鄧麗君飯后喜歡坐的。從鄧麗君的立像邊上進入就是臥房,轉(zhuǎn)角處放著鄧麗君與法國男友的照片。臥房里的家具蒙上一層歲月的塵埃,床頭墻上掛著蝶形的布帷,白色的床單上白毛巾折成一對接吻的鴛鴦,一面梳妝鏡泛著黃斑,阿格站在鏡子前,恍恍然發(fā)現(xiàn)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歐洲人的臉,長頭發(fā),又高又尖的鼻子。你是誰?你是保羅嗎?你就是那個鄧麗君在世上最后相伴的男友嗎?
良久,阿格才從臆想的幻覺中緩過神來。他移步走向茶幾,茶幾的果盤上放著幾只芒果,那是鄧麗君生前最喜歡的水果。徘徊至靠近窗臺的地方,阿格湊近花盆偷偷摘下一朵花瓣,那是他異常熟悉的百合花,放在鼻翼下聞了聞,悄悄塞進口袋。
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建國看在眼里。
阿格走進洗漱間,像一名偵探似的在地上仔細辨認,仿佛在尋找故人的蹤跡。他的眼神循著浴缸一點點往外移動,再循著過道、房門,一直朝臥房外的大客廳脧巡過去。他的眼光停留在電梯右側(cè)的L形的VIP服務(wù)臺上,服務(wù)臺的后面站著一個穿著泰式服裝的年輕女子,她雙手合十,朝阿格欠欠身,微笑頷首。
比利還在熱情詳盡地介紹,香檳轎車、芒果、保羅、哮喘等詞語頻頻顯現(xiàn),像煙霧一樣蒸騰離散,從身后彌漫而來,在阿格的思緒中久久環(huán)繞……
大胖圍著比利不停詢問,他的問題好像永遠問不完。建國的眼光時不時地偷覷著阿格。
三
上午九點未到,惠子已等在酒店大堂。臨出門,睡眼惺忪的建國提著一個禮物袋匆匆走下樓,他對惠子說他不去素潔山了,約好要去見一個朋友。建國在酒店門口揮手叫了輛出租,揚長而去。
左等右等,不見阿格下樓,惠子朝總臺走去,往阿格的房間打了個電話,話筒里傳出阿格慵懶的聲音。惠子放下電話,對大胖說,你們另外一個朋友也不去素潔山。
大胖的大嗓門即刻炸了:“那兩個家伙搞什么名堂?不去就不去,他們不去,我去!”
大胖氣呼呼地坐上面包車,惠子連忙小跑過去,坐上副駕駛座,面包車朝素潔山一路駛?cè)?。惠子很敬業(yè),盡管只有大胖一個客人,她還是不厭其煩地介紹雙龍寺為何選址在素潔山的歷史傳說。
清邁原是蘭納王國的首都,雙龍寺的創(chuàng)辦人庫巴大師讓大象背著舍利子在清邁隨意地行走,靈性的大象走到素潔山停下不走了,庫巴大師就決定選此地建廟。蘭納王害怕庫巴大師在民眾中的影響比他大,他想把庫巴大師趕走,蘭納王揚言說除非梅賓河河水倒流,他就讓庫巴大師在素潔山上建廟。庫巴大師毅然跳入梅賓河,口中念念有詞,他瘦弱的身體艱難地朝前走,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梅賓河河水真的開始汩汩倒流。蘭納王無法只能踐諾,素潔山從此誕生一座雙龍寺。
到了素潔山,惠子老公去停車,惠子陪著大胖朝雙龍寺緩步走去。素潔山氣候宜人,游人如織,山道邊的櫻花到處盛開。沿途墻上刻著蜥蜴、碩鼠、蒼狗的石雕,一尊白象矗立在前方,白象背上鋪著紅黃相間的錦緞,上立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塔,旁邊墻上掛著一塊巨大的古代蘭納王國的木雕,圖案繁復(fù),雕工精細,形象地講述那個久遠的選址傳說。
雙龍寺前的千年古樹高聳入云,游客絡(luò)繹不絕地在花房前排隊,購買一枝枝白色長莖像玉蘭的花卉,供奉在雙龍寺門口的象鼻神前。
大胖與惠子站在山坡上眺望,山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橡膠樹,惠子告訴大胖,清邁的主要經(jīng)濟收入就靠橡膠,泰國南部的橡膠樹是搖錢樹,是南部的經(jīng)濟命脈。
阿格坐在美萍酒店一樓餐廳的角落里,一盆紫色的洋蘭,襯托著他的落寞和孤寂。面前桌上放著一杯清咖,每個走進餐廳的男人他都會細細打量,等待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他知道那個人在泰國,近些年阿格一直在苦苦尋找,通過國內(nèi)公安的朋友查到那個失蹤的人還活著,公安的朋友給了他一個手機號碼:0066834651122,這是泰國的號碼,阿格打過無數(shù)次這個號碼,電話是通的,對方的手機聲音持續(xù)地鳴響,但始終無人接聽。阿格的直覺告訴他,那個人很可能就在清邁,假如是這樣的話,按理就應(yīng)該時常光顧美萍酒店。
阿格五歲時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過繼給舅舅家,舅舅和舅媽對他視如己出,格外疼愛他。阿格的親生父親是輕工業(yè)局的局長,“文革”中受沖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重新出來工作,很快就與阿格的親生母親離了婚,凈身出戶,阿格兄弟倆的生活從此缺失了父親。按舅舅他們的說法,母親在“文革”中迫不得已與父親劃清界限,導(dǎo)致后來家庭的破裂,阿格之前也默認這樣的說法,直到發(fā)生那場車禍,他才一點點明白,那不是事情的原委和真相。
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阿格記憶的分界線也是在五六歲,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降臨。那次是外地同學(xué)來滬,約了幾個同窗好友喝酒,阿格因為開車沒有喝。酒席結(jié)束大家還不盡興,有人提議去斗地主,于是阿格的沃爾沃載了三個好友,往他家附近的棋牌室駛?cè)?。在滬青平公路的一個十字路口,紅燈翻綠燈,阿格轉(zhuǎn)動方向盤掉頭,車身剛剛?cè)哭D(zhuǎn)過來,一輛貨車風馳電掣般地從后面撞上來,受到猛然撞擊的沃爾沃,噌地往前躥出去幾十米,車頭磕在前面一輛小車的尾部上。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居然都毫發(fā)無損,唯獨阿格的腦袋重重撞在方向盤上,當場昏迷過去。
在醫(yī)院躺了一天一夜,阿格被風箱般的呼嚕聲吵醒,他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頭上扎著紗布,手背輸著液,外地來的大學(xué)同學(xué)躺在一張椅子上呼呼大睡。
一縷夕陽從窗欞透進,阿格渾身感到陣陣清涼,像泡在秋天的海水里,思緒格外的活躍紛亂,他的眼前居然涌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白色百合花,還有臘地鋼窗和百合花簇擁的陽臺,一個女人追著一個年輕男子,那個年輕男子一邊掙脫女人的拉扯糾纏,一邊疾步朝臥室走去,他急速闖進臥室反手猛然閉上門,女人追過去,拼命敲打房門……
阿格出院后曾經(jīng)咨詢過當醫(yī)生的朋友,經(jīng)歷了一場車禍,他怎么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童年里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醫(yī)生朋友支支吾吾,無法解釋。后來大胖請一個藏傳佛教上師在玉佛寺吃素齋,把阿格叫去陪坐,席間大胖介紹了阿格的情況,請教上師這是怎么回事。身穿黃袍的上師輕聲地說了一句:“天眼開了?!?/p>
大胖嗓門響耳朵背,為此建國經(jīng)常嘲笑他,沒聽清上師說啥,他大聲嚷嚷道:“什么什么,什么開了?!”上師輕聲重復(fù)了一遍:“天眼開了。”見大胖迷惑不解的臉色,隨后又補充道:“在佛界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修煉到一定境界就會開天眼,天眼開了的人能看到前世的場景,級別更高的人還能看到天國發(fā)生的事。”
“這么說阿格不是通過修煉而是通過一場意外使他能看到童年的情景?”大胖大聲嚷道。上師沉靜地說:“是的。并不是每個俗世的人都有開天眼的機會。”一桌的人都緘默了,陷入了無語和沉思,對人類未知世界有一種森然的敬畏和恐懼。
美萍酒店的大堂一陣喧嘩,一個舉著藍色三角旗的導(dǎo)游身邊簇擁著一群中國人,導(dǎo)游在分發(fā)參觀票,阿格的目光凝視著那桿斜掛的藍旗。拿到參觀票的游客朝餐廳擁來,川流的人群縫隙中,越過那桿藍旗,阿格看到遠處有個穿著黃袍的泰國僧侶在大堂徘徊。那個僧侶很奇怪,這個季節(jié)居然圍著一條米黃色的長圍巾,而且還把大半個臉遮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忽閃的眼睛和光禿禿的腦袋。
阿格的目光緊緊盯著僧侶,終于,僧侶的目光也掃視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對接上了,看著看著,阿格突然站起身,沖出餐廳,在蜂擁的人群中推搡前行,那個僧侶見狀拔腿就往外跑。
阿格推開酒店的玻璃門,那個僧侶跑得飛快,已下了山坡。山坡上不時有大客車爬上來,遮擋住阿格的視線,阿格氣喘吁吁下了山坡,追到街上,嘟嘟車一輛輛從面前穿梭而過,街邊的小店鋪前聚集著三三兩兩的歐美游客,阿格瞪著眼睛左右環(huán)顧,那個僧侶沒了蹤影,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四
阿格回到酒店房間,在柚木茶柜里拿出電水壺,擰開一瓶礦泉水的蓋子,倒入水壺燒開,給自己泡了一杯綠茶,剛在棕色沙發(fā)上坐定,就聽到走廊里傳來大胖的大嗓門。少頃,房間的門鈴猛然炸響,急促的叮咚聲催命般響個不停。
阿格打開房門,大胖一頭沖進來,臉頰上掛滿汗珠,大嗓門聲震屋宇,阿格的耳膜頓時感到一陣陣的發(fā)顫。
“你們搞什么鬼名堂?說是來泰國旅游的,有名的景點都不去,啥意思啊?”見阿格不語,大胖又問,“你去哪里了?”
“沒去哪啊,就在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卑⒏裰е嵛岬卣f。
“你們都有病???我跟你說阿格,雙龍寺里有佛祖的舍利子,你不是最信這個的嗎?”大胖說。
見阿格嘴里哼哼唧唧,一副心不在焉應(yīng)付自己的樣子,大胖顯然感到無趣了,突然想起什么,“咦?建國呢,建國怎么還沒回來呀?你給他打個電話,我上個廁所。”
大胖從廁所出來,身后傳出嘩嘩的沖水聲。見阿格仍然一動不動坐著,大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哎喲,叫你做點事情真難啊,給建國打電話呀!”
“誰想打誰打?!卑⒏褚廊灰粍硬粍?。
“吃錯藥了?!贝笈诌呎f邊給建國撥了電話,建國的手機一直鳴響著,但始終沒人接聽。
連續(xù)給建國撥了幾次電話,大胖終于也失去耐性,他走到窗前朝下眺望,游泳池旁有幾個老外裹著浴巾躺在白色涼椅上,通往酒店大堂的甬道上闃無一人,綠色灌木叢的莖藤覆蓋路面。遠處酒店的草坪上亮起景觀燈,大葉蔦蘿在黃澄澄的燈影中婆娑搖曳,燈火闌珊處密集高聳的椰樹樹干伸向空中,天色漸漸暗下來,一股熱帶植物散發(fā)出的馥郁氣息在四周氤氳彌漫。
“吃飯去吧!我可是餓了?!贝笈终f。
他們下樓去酒店餐廳。阿格點的是咖喱炒米粉,大胖點的是菠蘿炒飯,再加一份冬陰功湯。
幾分鐘后侍者端著托盤走來,阿格拿起筷子,把米粉往一只小碗里撥了些許,把小碗推至大胖面前。大胖狼吞虎咽地吃著菠蘿炒飯,吃完炒飯再吃米粉,最后把一大碗湯喝了個底朝天。等他們吃完了,建國還是不接電話,也不見他的蹤影。
于是兩個人走出蘭納酒店,來到街上。沿著蘭納河兩岸蜿蜒伸展的街市燈火通明,小商鋪、小攤販鱗次櫛比,清邁的夜晚既有現(xiàn)代都市的熱鬧,又兼具田園鄉(xiāng)村的靜謐,兩者竟然毫不沖突地統(tǒng)一在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里。
阿格與大胖穿過幾條馬路,來到清邁的鬧市區(qū),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隨即撲面而來,音樂旋轉(zhuǎn)著從粗糲的低音喇叭箱里一陣陣傳出,將他們團團圍住。原來是一個敞開式的酒吧街,一個區(qū)域連著一個區(qū)域,每個區(qū)域內(nèi)都站立著若干個褐色皮膚濃妝艷抹的酒吧女,她們的腰肢隨著音樂擺動,或抽著煙,或晃動著手中的酒杯,朝阿格、大胖拋媚眼勾手指,他們朝里一路走去,走到底是一個泰拳的拳擊臺,因為沒到表演的時間,拳臺上空無一人。
反身往回走的時候,突然躥出幾個妖艷女孩,堵住他們,拽住阿格和大胖的胳膊往吧臺拉,這時大胖哇里哇啦大聲叫起來,因為他看到十米外的地方,居然坐著頭發(fā)凌亂、紅臉紅脖子的建國。
兩人掙脫幾個酒吧女的圍堵,朝建國所在的方向移動。臉色緋紅的建國坐在幾個穿著暴露的女孩中間,左擁右抱,前面桌子上密密麻麻豎著一堆啤酒瓶,女孩們輪番與建國玩骰子,建國似乎一直在輸,輸了就舉起一瓶啤酒一干而盡。他已喝得醉眼蒙眬,見到阿格與大胖,手在空中揮舞,大聲嚷嚷道:“來來來,快來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阿格與大胖剛落座,兩個女孩拿著酒杯就黏上來,另外一只空著的手還在他們的手臂上輕輕撫摸。大胖與旁邊的女孩干了一杯,玩起了骰子,大聲問:“你去哪里了?我們找了你半天了?!?/p>
音樂聲浪巨大、嘈雜,但大胖的聲音依然能穿越突現(xiàn),阿格暗暗發(fā)笑,這是什么樣的肺活量啊,跟牛有得一拼。
建國大著舌頭說了一句“別提了”,然后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串又一串,誰也沒聽懂,因為建國的聲音被音樂聲浪一次次覆蓋。
“這叫什么阿格你知道嗎?北方人叫車轱轆話?!贝笈质掷锬弥煌仓钢▏f。大胖下海前在體制內(nèi)的單位待過,與北方人打交道比較多。
阿格坐在建國的邊上,努力聽他講述,經(jīng)過仔細分辨,好不容易才聽出一個大概線索。
原來建國上回來清邁,住安納卡拉酒店,認識前臺的一個美女,她曾經(jīng)留學(xué)法國,可以與建國用法語交流。她長得像波姬小絲,皮膚極白,是那種在泰國女孩中極為罕見的白,容貌端莊艷麗,她對法國的文化藝術(shù)有著極深的理解。那次建國因為帶著一個中國女孩,所以只能與波姬小絲互加微信,回中國后他們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在網(wǎng)上建國一次次請求“波姬小絲”做自己的女友,“波姬小絲”似乎并不拒絕。這次建國來泰國前,特意去恒隆廣場給“波姬小絲”買了個LV的包,誰知早上建國興沖沖趕去安納卡拉酒店,“波姬小絲”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讓建國郁悶的是,她居然嫁了個在泰國的華人。“波姬小絲”拿出她丈夫的照片給建國看,建國幾乎暈倒,一個又黑又矮相貌猥瑣的男人,竟然比“波姬小絲”矮半個頭。這是什么社會?這世界哪有什么公道可言?坐在酒店咖啡吧臺前,看著“波姬小絲”左手中指戴著一枚碩大的鉆戒,建國的心拔涼拔涼的,似有一股冬季的海水殘忍地漫過全身。
桌上的啤酒瓶排成了幾個方陣,一眼望去有點像縮小的兵馬俑,建國依舊不肯善罷甘休,執(zhí)意不要離去。大胖的骰子也掉入一個怪圈,不停地輸,阿格見狀只能硬著頭皮頂上去,鏖戰(zhàn)眾吧女。大胖難得喝多了,甩著手臂晃著寬闊的身板,走向毗鄰的吧臺四顧巡視,儼然像一個視察前線戰(zhàn)況的將軍。
有兩個吧女喝多趴在桌上睡著了,建國瞇縫著眼睛左右打量,手掌重重地砸在阿格的肩上,說:
“你、你是我建國、一輩子的、朋友——朋友——”
阿格只能不停地頷首點頭:“對的,對的。”
“你阿格、是……是一個懷舊的人,昨天你在美萍酒店拿、拿了什么東西,我、我都看見了。你以為、我建國傻呀,你拿了窗臺上的一枝、百合花,鄧麗君的事情,你、你不問我問誰呀?我、我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了。知道鄧、麗、君為什么喜歡清邁嗎?她在這里,認識了她的老大,她的貴人,你懂嗎?后、后來一手把她捧了個漫天紅啊。鄧、鄧麗君喜歡來清邁,你、你知道為啥?她的媽媽不讓她吸毒,你知道嗎?這里沒、沒她媽的人管她。那個法國小赤佬保什么羅,經(jīng)常打她、欺負她,鄧麗君去世的時候臉上全是烏青,一九九五年我、我在巴黎,什么都知道,小報記者、全寫了……”
“鄧麗君、跟我們一樣,不要看她當年如何、如何的風光,全是……全是過、眼、煙、云!一九七一年,她回……回不了臺灣,因為她拿的是、外國護照,臺灣媒體說她是、間諜。鄧麗君臨死前呼喊誰?不是什么、保羅,她痛苦中喊叫的是她的媽媽,一遍遍地喊叫,鄧麗君跟我們一樣,都是、都是這個世界上與媽媽走散的孩子。你知道嗎?”
“與媽媽走散的孩子”,這句話深深刺痛了阿格,媽媽或者母親這個詞在阿格的內(nèi)心里是永遠被屏蔽掉的,與母親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他的一塊心病。要說與媽媽走散這句話套在自己身上合適,阿格是跟著舅舅舅媽長大的;套在大胖身上更合適,因為大胖是養(yǎng)父養(yǎng)母帶大的,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生身父母。唯獨建國的父母俱在,照理說他不該有這樣的感受啊。
建國愈說愈來勁,阿格覺得他似乎并沒有醉,腦子非常清晰,他只有頻頻點頭的份。有好幾次他想打斷建國的話,可他還沒說話,建國就高聲叫起來:“聽—我—說!”
阿格插不上話,內(nèi)心里陡生一絲悲涼。
“阿格你知道的,我是五房、五房隔一子,我們寧波人、講究這個,要傳后的,我肩負著振興家族的重任,我容易嗎我?一九九六年我回國,阿娘八十八歲了,你阿格有、有腔調(diào),自己單身,卻幫我介紹女朋友,你知道的,我是、是閃婚,生了兒子,完成任務(wù)了,對阿娘有個交代,對家族有了交代?!?/p>
建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回國,說要找人結(jié)婚。是阿格安排的飯局,那是圣誕節(jié)的晚上,當時阿格的女友帶了一個小姐妹來參加飯局。燭光下,建國與阿格女友的小姐妹相談甚歡。一周后,建國帶著那個女孩來阿格的辦公室,兩個人手牽著手走上樓梯,阿格一下看不懂,有點蒙,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三個月后,阿格收到了建國的婚禮請柬。九十年代,還沒有“閃婚”這個詞,但建國的速度真夠快的。
建國的話匣子還在快速轉(zhuǎn)動,“我的阿娘去世,我前妻你、你知道的,人不壞,就是作,作天作地地作,沒辦法,吵啊吵最后還動了手,只能離婚,反正有了一個兒子。我建國失敗呀,一輩子都是、為別人活著,完全拷貝我母親。我母親生下我后,就與父親分開住,過年過節(jié)才會在一起吃個飯,我不能跟別人說,家丑不外揚,只好藏在心里。去年來泰國,好不容易真心喜歡上一個人,他奶奶的,突然嫁人了!郁悶不郁悶啊!”建國舉起半瓶啤酒,跟阿格前面桌上的酒瓶碰了碰,自說自話看也不看,瞇著眼睛一飲而盡。
建國喝那么多,掏心窩子的話說了一籮筐,可礙于面子仍然沒有和盤托出,到了關(guān)鍵的最后一句踩住剎車,其實建國母親是工程師,個性倔強,已與擁有設(shè)計師頭銜的父親離婚多年。
建國不停地傾訴,一次次地敬酒,阿格每次自己干掉,然后總是找各種理由不讓建國喝。一個泰國妹子搖搖晃晃走過來,要挑戰(zhàn)建國玩骰子,阿格見狀,趕緊替建國擋駕,搖了搖面前的骰筒,示意自己來應(yīng)戰(zhàn)。
阿格居然老是輸,別看那女孩臉色緋紅,瘋瘋癲癲,搖頭晃腦,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的職業(yè)選手。幾分鐘后,阿格的面前已堆起一排啤酒瓶,酒精的作用在慢慢上頭,全身被一股熱浪所席卷。阿格正在思忖如何收場,大胖一陣風地不知從什么地方跑回來,眉飛色舞地大聲嚷嚷道:
“快走快走!我找到一個物美價廉的好地方,你們肯定喜歡!”
大胖扶著建國走出去,阿格還算清醒,悄悄跑去吧臺買了單,賬單要一萬泰銖,阿格沒帶那么多現(xiàn)金,收銀的老板說微信、支付寶都可以,阿格覺著微信不合適,想了想,還是用支付寶結(jié)了賬。
五
一輛出租停在酒吧街的路邊,大胖扶建國坐上車,拼命朝阿格招手,阿格坐上副駕駛座,出租車啟動,在夜色下飛快穿越幾條街,不一會兒倏地停下。
阿格先下車,朝路邊的霓虹燈抬頭一望,原來是一個歌廳。大胖扶建國下車,出租車司機在車里哇哩哇啦大叫,應(yīng)該是說他們還沒付費,大胖頭也不回,瀟灑地揮揮手,對阿格說:“二十泰銖。”
阿格回轉(zhuǎn)身付錢給司機,豈料司機突然用中文大聲說:“兩百泰銖!”
扶著建國的大胖扭過頭來說:“不是說好二十泰銖的嗎?”
“兩百泰銖!”司機憤怒地叫著。大胖板起臉,脫開建國回轉(zhuǎn)身要來跟司機講理,阿格上前一把推開大胖,快速遞給司機兩百泰銖,出租車緩緩啟動,大胖想起什么,回頭大叫:
“前面付的二十泰銖拿回來!”
阿格不耐煩地擺擺手,大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那神情似乎責怪阿格太大方。
三人在歌廳包廂剛落座,一個媽咪走進來,身后跟隨一群妖艷的泰國姑娘。媽咪的中文很流利,說老板們隨便挑,都可以帶走的。
大胖說:“啥意思啊?”
媽咪把裸露的肩膀靠近大胖,撒嬌地說:“老板,一看你就是有素質(zhì)的人,你懂的呀。”
靠在沙發(fā)上的建國已醒來,眼睛巡視一圈,然后指著其中一個高個女孩示意就她了,那女孩迅速落座建國身旁。大胖又指著另一個女孩,叫她坐在阿格的邊上,然后對媽咪說:
“我就免了,來一箱啤酒?!?/p>
戴著領(lǐng)結(jié)的男服務(wù)員搬進一箱啤酒,還上了一大盤水果。大胖說我們沒點過水果呀,那男服務(wù)員說是媽咪送的。
開始點歌,建國先唱了個周杰倫的《菊花臺》,大胖在旁邊伴唱,他不用話筒,可聲音完全蓋過建國。大胖頻頻跑調(diào),歌聲與建國不在一個調(diào)性上。
兩個泰國女孩都會說中文,唱歌卻是用泰語。泰語歌悅耳動聽,像吳儂軟語。阿格暗暗奇怪,泰國女孩唱歌怎么都有點像鄧麗君。
“你是清邁的?”建國問身邊的女孩。
“不,我是老撾的?!备邆€女孩放下話筒說。
“???老撾女孩也來泰國打工掙錢?”大胖不失時機地湊過肥胖的身軀來問。
“你們都愛到泰國玩,又不會去老撾玩?!迸⑿ξ卣f,似乎很有邏輯。
“那你呢?”大胖指指阿格邊上的女孩問。
“我是泰國的?!蹦桥⒒卮?。她用泰語說了一個地名,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經(jīng)這么一詢問,大家似乎覺著兩個女孩的氣質(zhì)確實有所不同,可具體的差異在哪里,又說不上來。
很快一箱啤酒喝完了,男服務(wù)員立馬又送來一箱。其時大胖正在上廁所,走進房間與男服務(wù)員撞個滿懷,大胖嚷嚷道:
“你什么意思?誰讓你又拿一箱的?”
男服務(wù)員笑嘻嘻溫和地說:“老板,喝酒就要盡興,喝不完可以寄存的。”
輪到阿格唱歌,他唱的是周華健的《朋友》。大胖又是跟唱,聲音轟然蓋過阿格。阿格終于唱完,顯露隱隱的掃興,放下話筒,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說:
“買單?!?/p>
泰國女孩走出去叫人,男服務(wù)員進來,兩個女孩說要去換衣服,走了出去。一直到買完單,她們也沒有再進房間,按照店里的規(guī)矩小費全包含在賬單里,不多不少,兩萬泰銖。
“你找的什么鬼地方?”看到阿格在買單,建國不由得怒火中燒。
“原先那個在酒吧街口拉客的可不是這么說的?!贝笈粥洁洁爨?,低頭查看阿格手中的賬單。
“那兩個女孩呢?”一臉委屈的大胖朝男服務(wù)員咆哮。
“我去叫我去叫!”男服務(wù)員退出房間。
幾分鐘后,男服務(wù)員重新返回,他謙恭地說:“那兩個女孩要陪其他客人,我找了個更漂亮的?!?/p>
他朝身后揮了揮手,門外娉娉婷婷走進一個身穿黑裙的高個女孩,個子比老撾女孩還要高,皮膚嫩白,長發(fā)披肩,胸脯高聳,挎著一個小包,她扭著腰肢走進房間后,側(cè)過身體,款款展示長腿和翹臀,姿態(tài)嫵媚妖嬈。黑裙女孩的身高大概足足有一米八。
阿格見建國的眼睛閃爍光亮,就對男服務(wù)員說了句:“就這樣吧?!睆阶宰叱龈鑿d。大胖、建國及黑裙女孩隨后魚貫而出。
在路邊攔了輛出租,阿格依舊坐在副駕駛座,建國、大胖和黑裙女孩坐后排,出租車朝酒店駛?cè)ァ?/p>
第二天早上,阿格與大胖在酒店餐廳吃自助餐,建國姍姍來遲。剛落座,大胖的眼睛渾身上下打量,用一種猥瑣的口氣問道:
“怎么樣?幸福了吧?”
誰知建國惡狠狠地說:“幸福個屁!都是你弄出來的好事。”
大胖大聲嚷嚷道:“哎,你這人怎么說話的?兄弟我可全為了滿足你的愛好?!?/p>
看上去建國似乎窩了一肚子的火,經(jīng)再三追問,他終于道出原委。
建國說自己昨晚喝醉,回去不停地吐,不記得一共吐了幾次,那黑裙女孩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每次只要建國想吐,還沒起身,黑裙女孩就趕緊過來扶他上衛(wèi)生間,用毛巾給他擦臉擦手,遞水漱口,對建國的照顧可謂殷勤周到。
早晨醒來睜開眼睛,建國頭痛欲裂,黑裙女孩斜倚沙發(fā)玩著手機,大長腿擱在沙發(fā)扶手上,她竟然一夜無眠地照看自己,精神很好,臉上不見困倦萎靡的樣子。建國則完全處于失憶狀態(tài),他忘了眼前這個女孩怎么會進入自己房間的,他的眼光慢慢搜尋到一側(cè)的床頭柜,床頭柜上是打開喝剩的礦泉水瓶和堆在一起的幾塊污跡斑斑的白毛巾,他依稀回想起來一些零星碎片,這個陌生女孩居然照顧了自己一個夜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職業(yè)精神?他匆忙下床,從旅行包里快速摸索,好不容易掏出一百美金遞給黑裙女孩,那女孩收起美金塞進小包,娉娉婷婷走到門口,拉開房門,一夜無語的她突然回過頭來,用雄渾粗獷低沉的男人聲音迸出一句:“謝謝你哦!”,扭著腰肢走出了房間。
建國傻掉了。
……
程永新,職業(yè)編輯,業(yè)余作家。現(xiàn)為《收獲》主編。著有長篇小說《穿旗袍的姨媽》和《氣味》,中短篇小說集《到處都在下雪》,散文集《一個人的文學(xué)史》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