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0年第10期|溫亞軍:少年游
“爸媽帶著他們無法抵達的現(xiàn)實和再不能伸手碰觸的夢想,心煩意亂地返了城,暫時拋下莫米爾,也成了他們在兩座大山的壓迫中,能稍微通暢呼吸的手段之一?!?/p>
雞剛叫頭遍,莫米爾被奶奶從炕上拎起。他站在炕沿上困得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被奶奶硬套上衣服,塞給他一個竹籠,打發(fā)他出門去扯豬草。這是莫米爾暑假每天固定的早課,奶奶定下的規(guī)矩,男人不能睡懶覺,否則太陽曬到屁股就吸走了你的陽氣,叫你一輩子做不成男人。莫米爾才九歲,還不算男人,他不懂什么是“做男人”,聽奶奶第一次這么說,便反問得奶奶張口結舌。后來再問,望著一臉稚氣的莫米爾,奶奶躲不過去,左右看了看,把嘴貼在莫米爾的耳朵上說,像你叔似的,現(xiàn)在連半個崽都生不出來,眼看著要斷香火,他就是早些年睡懶覺睡的,現(xiàn)在后悔了,心里難受才整天喝貓尿打發(fā)日子。莫米爾越發(fā)不明白,還想問男人也能生崽之類的問題,奶奶已無耐心,強硬地把他推出門。這個疑問卻深深地埋在莫米爾的心底。
天才蒙蒙亮,太陽沒露頭,只有一線曙光映紅了東邊的天空,幾絲云彩像被火烘烤著,破棉絮似的掛在天邊,一點也不敞亮。讓莫米爾眼前一亮的倒是嬸子,她還穿著睡衣,在水池邊刷牙,白綢緞睡褲透出里面的血紅色內褲,隨著她刷牙的動作,屁股似兩團燃燒的火球,烘得人頭脹,晃得人眼暈。莫米爾挪不開眼睛,他提褲系鞋帶,磨蹭著不出院門。嬸子早就注意到侄子的目光,她將刷牙的幅度增大,全身的肉都跟著抖動,驚得莫米爾忘記自己是誰,要干什么。嬸子突然轉過頭來,吐口牙膏白沫說:“看夠沒有?要不把你眼珠子摳出來,貼我這里?!蹦谞栚s緊捂住眼睛,生怕眼珠子被摳出來貼到嬸子身上去,那樣的話他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有次,他看嬸子刷牙的背影出了神,被奶奶瞅見,一巴掌拍過來,不重,卻把莫米爾拍回到現(xiàn)實中。
莫米爾嘟著嘴,一臉的不高興,好不容易盼來的暑假,想著補補一個學期積壓的瞌睡,卻讓奶奶給攪黃了。村莊還沉浸在黎明的寂靜之中,偶有幾聲雞鳴,短促的,浮皮潦草,不像之前那般聲嘶力竭,像完成最后使命似的,一聽就是應付,敷衍了事。莫米爾對雞鳴特別厭煩,奶奶每天清早把他從炕上拎起,都是雞鳴鬧的。奶奶還說雞很誠實,不欺人。莫米爾才不信雞的誠實呢,它們打鳴是睡醒、肚子餓了,不把人叫起來,誰給它們喂食?可他還沒睡夠呢,為啥也得讓這些雞鬧醒跟著起床,太不公平。雞是鄰居家的,他沒法阻止別人家的雞打鳴。奶奶愛干凈,不養(yǎng)雞,嫌雞關不住亂跑,拉一院雞屎,她只養(yǎng)了頭豬,已經(jīng)很大了,整天鉆在圈里,趕都趕不出來。奶奶把豬圈清理得十分干凈,比得上有些人家的院子了,她還經(jīng)常給豬洗澡,邊洗邊對莫米爾說,這豬是留給你嬸過滿月的,容不得半點污穢。奶奶這樣說過,突然盯著莫米爾的眼睛不移開。奶奶年輕的時候眼睛肯定不小,可是人一老,眼皮子松了,耷拉下來,蓋住了一半的視線,這使奶奶的眼神看著有些恐怖。莫米爾心里發(fā)毛,趕緊避開奶奶的眼神,他擔心冷不丁叫奶奶的眼神吸去魂,像電影里的僵尸一樣。他的頭剛低下,被奶奶一把扶起。奶奶壓低嗓門,咬著牙說,孫子,睜開眼瞅好了,我是你親奶奶,你爸媽把你留在我這,想有口飯吃,就得照奶奶說的做,別凈揀花哨處瞅,那個女人不是莫家人,她給你奶奶心口扎了一把刀,也給你叔扎了一把,你叔的那把刀更大、更深,要你叔斷莫家的香火啊。
莫米爾吸了口涼氣,別的他都能聽懂,唯獨這后一句有些疑惑,他問奶奶,你不是說,我叔睡懶覺被太陽吸走了陽氣,生不出崽嗎?他本來還想接著問之前的問題,男人怎么能生崽。怕奶奶生氣,把后半截話咽回肚里。
奶奶的手還是舉了起來,半空中收住,落下時改成了撫摸。她摸著莫米爾的頭說,你懂啥,說是那樣說……也只能這樣說。唉,男人哪里會生崽,還不是……你不明白的。你只管每天早點起來扯豬草,喂飽這頭滿月豬。
莫米爾皺了下眉,怕奶奶看到他的不情愿,抓了把清早扯來的草送到豬嘴邊。聽著滿月豬的哼嘰,莫米爾心里冷笑了一下,奶奶以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嬸子的肚子平坦得像足球場,看來她的這個滿月遙遙無期了,那他也就不能睡懶覺,得每天早起去割豬草了。不過,莫米爾的暑假是有期限的,到秋天一開學,他就不用扯豬草了,至于誰接替他,那不是他操心的事。他有時卻毫無來由地操心嬸子的肚子,怎么看著一點不見長呢,哪像母親,有了二胎政策后,立馬懷上了弟弟,在他眼皮底下,母親的肚子氣球似的一天天增大,母親撫摸著肚子,要求父親買這買那,光是女孩的花裙子就買了一大堆,小小的出租屋里每天都在上演花裙子展覽會。父母想生個女兒都走火入魔了,看到電視里出現(xiàn)個女孩子,無論干什么,會擱下手里的活計擠在一起邊看邊議論,一臉的憧憬。結果,母親生下個男孩。真是想啥沒啥,怕啥來啥。弟弟的出生,仿佛是場災難,將這個家庭擊潰了,沮喪使爸媽對于未來生活的期待都沒了,默默地收起那些花裙子,給小兒子連滿月酒都沒擺,一兒一女的美好愿望泡沫一般破滅。從此,爸媽看到眼前的兩個兒子,像看到兩座大山正緩緩地朝他們壓過來。想到要扛起這兩座大山而拼命攢力氣,再也顧不上好好享受生活,他們心里直犯堵,呼哧帶喘只想發(fā)火。爸媽的情緒沒法兒梳好理順,最先被作為犧牲品的是莫米爾,在城里上學,二年級第一學期一結束,爸媽迫不及待地將他送回老家托付給奶奶照看。年還沒過完,爸媽象征性地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帶著弟弟匆匆返回城里。毫不知情的莫米爾當時被奶奶帶到鄰居家串門,錯開了與爸媽的告別。爸媽曾信誓旦旦要將他培養(yǎng)為城里人,永遠脫離農村成了一場笑話。兩個兒子,將來在城里要買兩套房,娶兩個媳婦,即使有繼承基業(yè)的城里人都感到吃力,何況他們是成千上萬普通的打工族,想要實現(xiàn)膨脹了的夢想,簡直是天方夜譚。爸媽帶著他們無法抵達的現(xiàn)實和再不能伸手碰觸的夢想,心煩意亂地返了城,暫時拋下莫米爾,也成了他們在兩座大山的壓迫中,能稍微通暢呼吸的手段之一。
莫米爾對鄉(xiāng)村并不陌生,他是奶奶帶到兩歲,才被父母接進城,過起了城市生活,學說普通話,上幼兒園,與小朋友手拉手做游戲,排著隊坐滑梯、蕩秋千。農村生活的印跡迅速在他身上磨滅,他說話的聲調、神態(tài)以及舉止,已然與城里的孩子一樣,直至上學??傻艿艿某錾?,不僅擊碎了父母對于未來的憧憬,猶如一記重拳把他重新打回鄉(xiāng)下。
過完正月十五,奶奶牽著莫米爾去村小學報名,才知道自己村的小學也要轉學證明的。不管是什么學校,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學籍檔案,沒有學籍,學校怎么會收一個底細不明的學生?奶奶傻了眼,她以為莫米爾是她的孫子,這是誰都知道的,自己的孫子來村小上學理所當然,怎么還要開證明,她上哪里去開轉學證明?莫米爾在城里待了七年,見多識廣,他比奶奶有經(jīng)驗,問校長什么是轉學證明。他說的是普通話,與校園里那些嘰嘰喳喳的小學生顯得格格不入,校長斜了一眼,懶得搭理他。有本事去說普通話的地方上學!這句話校長沒說出口,莫米爾卻感覺到了,他拉了奶奶一把:“奶奶,我們走,不在這兒耗時間?!?/p>
一臉愁苦的奶奶甩掉莫米爾的手,可還是跟著孫子出了學校大門。莫米爾連推帶拽,把奶奶帶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武侯祠門口,奶奶再次甩開孫子的手:“別耍鬼心眼,這里可上不了學……”
奶奶話音沒落,收門票的是個年輕女人,她掃了一眼這一老一少,啥也沒問,用手中的卡給奶奶刷開門。奶奶還在猶豫,莫米爾將她推進去,奶奶滿臉通紅,渾身不自在地對收門票的女人說:“我今天不上香,也不找兒子……”
收門票的女人耷拉下臉,轉過身,沒搭理。
奶奶牽起莫米爾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擰了一把,往里面走了些,才狠狠地說:“瞅瞅,咱沒買門票,你叔把人情欠下了,瞅那婆娘,驢臉長得能掛竹籠。”
武侯祠現(xiàn)在叫文管所,進門得買三十塊錢門票,莫米爾的小叔莫文進是文管所聘用的會計。會計的娘和侄子哪用得著買票,可做娘的每次進這個門,心里都不踏實,但她從不主動掏錢買門票,就這么一進一出,三十塊錢沒了,不值當。她會換位去想,收門票的讓他們免費進來,沒掙到錢,心里肯定不高興,態(tài)度當然不會好。反正,左右都是損失。所以,如果不是初一、十五這兩個上香的日子,她絕不到武侯祠來。
這次算是來對了。莫文進今天沒喝酒,看上去很清醒。沒等侄子把小學校長的態(tài)度說完,莫文進揮手打斷,掏出手機走到一邊,不知給誰打通電話,只說了兩句,便掛斷手機過來說,去吧,上學的事說好了。
小學校長也有親戚友人,誰不想來武侯祠免個門票?何況莫米爾本來就是村里的戶口,不能因為他父母在外打工,跟著在城市生活了幾年就抹去了他在村小上學的資格。這樣的道理說得通,只是奶奶被轉學證明嚇住了,她以為那是比莫米爾上學更難的事情。
莫米爾順利走進村小學二年級教室。一學期還沒過半,他的普通話越來越拗口,在學校外面的網(wǎng)吧與爸媽視頻時,媽媽意識到他口音的變化,叮嚀他一定要把普通話堅持下去,否則前功盡棄。莫米爾嘴上答應,可說普通話需要良好的語境,沒這個語境怎么可能僅憑自己的堅持就能做到呢!到本學期結束,莫米爾已完全講順了家鄉(xiāng)話。
變化最大的,還是奶奶的態(tài)度。奶奶越來越覺得莫米爾是個好幫手,不光能去給豬扯草,更重要的是對她的陪伴,爺爺去世十幾年了,奶奶跟著小兒子兩口一起過日子。小兒子在武侯祠文管所工作,看似離家不遠,卻很少見面,他說工作忙經(jīng)常住文管所宿舍不回家,偶爾回來,不是喝醉了酒,就是深更半夜進門,天不亮出門,娘倆碰面的機會很少,說句話都難。就是有說話的時間,又說什么呢?生不出來孩子,說啥都沒用。不生育的原因早已查清,是小兒子的原因,做母親的心有偏袒,不肯承認兒子有問題,固執(zhí)地認為是媳婦生不出來。婆媳之間長期冷戰(zhàn),像這個家她們婆媳才是一起過日子的人,矛盾都讓她們給制造和擴大了,反而莫文進置身家庭之外,冷眼旁觀這個家冷冷清清,缺少活生生的氣息。奶奶每天處在孤寂落寞中,她試圖把日子過得熱鬧些,但力不從心,況且她也跳不出對兒媳的埋怨。她活著的最大希望就是小兒子的這脈香火,除催促兒子不停地服藥,每逢初一、十五這兩個日子,她提前三天吃齋凈腸,然后雷打不動地去武侯祠上香、拜佛,祈求觀音菩薩能讓兒子有生育能力,解除兒子的痛苦。她能做的只有這些。
武侯祠原本只有武侯塑像一尊,后來改為文管所,擴大了祠堂的規(guī)模,增加了不少與武侯有關的人物塑身,可游客依然稀少。再后來,為吸引游客,增加收入,又圈了周邊幾畝地,修了觀音殿、迷惑陣,每年二月辦次廟會,香火慢慢旺了起來。尤其是觀音菩薩殿,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朝圣之地。
莫米爾不知道,奶奶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觀音殿,她要以她的虔誠和真誠打動菩薩,她堅信,有朝一日,菩薩會顯靈,給她小兒子一個延續(xù)香火的崽子。
每逢初一、十五,武侯祠的香客多了,門口偶爾會增加一個收門票的工作人員,這個收票人不固定,大多是臨時湊的,有不認識奶奶的,會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攔住奶奶要門票。每當這時,那個固定收門票的女人低著頭,裝著收驗門票很忙,不抬頭往奶奶這邊看,更別說出面招呼一聲,替奶奶解釋幾句,大庭廣眾之下奶奶很無措,滿臉通紅,覺得在眾香客面前失了體面。奶奶不敢給兒子說祠院門口的尷尬遭遇,兒子易怒,怕他去門口尋收門票的人吵鬧。奶奶心里堵得慌,夜里說給孫子聽。莫米爾不高興了,他在城里見慣了別人的臉色,能想象到奶奶當時的難堪,揚言明天放學后要去武侯祠找那收門票的理論:“我叔是會計,專門管錢呢,哪能叫一個收門票給會計他媽臉色!”奶奶將孫子攬進懷里,熱淚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哽咽道:“心肝啊,有你這話就夠了,咱不去找他,不給你叔添亂,他心里夠苦的。咱不去找那些人論理,有菩薩在那看著哩?!蹦棠虥]告訴孫子,她舍不得掏三十塊錢買門票,卻舍得給觀音像前的功德箱里投錢,正常每次要投一百塊,如果感覺自己的祈求會得到菩薩的接納,她給紅色的功德箱里要投進去兩百塊錢。
莫米爾當時被父母留在奶奶身邊時,奶奶雖沒說什么,莫米爾能看出她的不情愿,他能感覺到奶奶的情緒,可他有什么辦法,只能偷偷流淚,到村口茫然地望著父母離去的那條路,他自知沒能力獨自去找爸媽。城市離老家太遠了,坐了汽車坐火車,下了火車又坐汽車,路上得走兩天時間,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乘車、轉車,他也沒錢買車票。父母有沒有給奶奶留下錢他不知道,但奶奶一定不會給他錢的。莫米爾垂頭喪氣,剛開始留在老家時,想去找父母的念頭很強烈,只是這念頭像風從樹上刮下來的葉子,還沒等落到地上又被風刮跑了。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也從來沒認為爸媽不要他,而是有了弟弟后,爸媽遇到了非常大的難題,是什么難題他不清楚,但他能懂得爸媽把他留在老家肯定是迫不得已,弟弟那么小,怎么能離開爸媽呢。莫米爾想到這些時,時常嘆口氣,鼻腔里泛起來的酸澀慢慢就退了下去。在城里跟著爸媽生活了七年,莫米爾幼小的心靈深處過早地烙下了人分三六九等,是哪類人,就該過哪種生活,像他爸媽,還有他和弟弟,雖然生活在城里,卻與城里人有很大的區(qū)別。莫米爾聽爸媽念叨過好多次,在城里打工的收入比在老家種地多很多,只要能吃苦就可以掙更多的錢,將來在城里能給他買房子。有了房子,才有進入城市的基礎,以后在城里娶妻生子,再不受他人的異樣目光。他們將真正融入城市,血管里淌著的不再有鄉(xiāng)土氣。
那時,莫米爾還沒把爸媽對于未來的暢想完全地聽到心里去。他對城市的體驗沒有爸媽那樣強烈,他只知道,城市現(xiàn)在還不是他們的地盤。至于什么時候才會成為他們的地盤,莫米爾沒法想象,一個跟他不貼心不貼肉的地方,他為什么要去想象呢。
所以,莫米爾對留在奶奶身邊也沒抗拒。當然,抗拒了也沒用。離城市越來越遠,卻離奶奶的心越來越近。奶奶不像媽媽那樣,天天問他的課堂提問,督促他寫作業(yè),還逼他學奧數(shù),唯恐他在學業(yè)上落后于人,總想讓他高人一籌。可他哪里超得過他人,就算使出吃奶的勁,他在班上能保持中上水平已很不錯了。奶奶對莫米爾的學習根本不過問,她也不懂學的是啥,她每天按時做好三頓飯,保證孫子吃好、睡好、不生病,算盡到了責任,至于莫米爾學習好壞,將來能否考個好學校有出息,那是他自己的命,她左右不了。奶奶不操心莫米爾的學習,或許正是這樣的散淡心態(tài)暗合了莫米爾,他不用把吃奶的勁全使出來,畢竟他在城里的見識用來對付鄉(xiāng)村小學的學習綽綽有余,他便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和奶奶的相處上。不到半年,奶奶對莫米爾的冷漠一點一點消融,祖孫的感情越來越深。奶奶冷清的日子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莫米爾不再是她身邊的一個附屬,他像個暖手壺,在嚴寒里驅散了她的冰寒之氣。奶奶慢慢體驗到了天倫之樂,那不是可有可無,而是揪心扯肺的一種疼痛。奶奶回歸到奶奶的角色里,越來越離不開孫子??旆艑W時,她早早去村頭的路口等著,遠遠地望見孫子與一群小孩走來,會不由自主地迎上去,拉住孫子的手,問餓不餓,冷不冷,今天開不開心,幾個月前那種動不動粗暴地揮一揮手,拉長著臉、恨不得對方趕緊消失的感覺已經(jīng)蹤影全無,剩下的只有祖孫相依的溫暖。
立冬后不久,氣溫陡降,接連下了三天毛毛雨,天陰沉著臉不見一絲睛光,傲慢的細雨將泥土路泡得酥軟,通往學校的土路有三四公里,被學生們踩成了泥淖,今年剛上學的小孩太小沒勁,踩進泥里拔不出鞋,加上又濕又冷,凍得哭了。留守的爺爺奶奶們只好背著他們到學校,放學后再背回來。泥濘對莫米爾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在泥濘里可以拔腿跑動,雖然搖搖晃晃像只企鵝??赡棠滩环判?,沒說要背他,也背不動,卻要拉著他的手,把他親自送到學校。莫米爾不干,他已升到三年級,讓同學看到奶奶送他上學,他的臉往哪兒擱?與奶奶僵持不下,他急了眼,第一次給奶奶發(fā)了火??粗棠虧M頭的白發(fā)在冷風中飄搖,一副蒼老憔悴的樣子,莫米爾哭了,他撲進奶奶懷里,哭得很傷心??捱^之后,莫米爾與奶奶達成一致意見,奶奶可以不送他去學校,晌午不讓他回家,要他去武侯祠叔叔那里吃飯。為此,奶奶還在村頭的小賣部,撥通兒子的手機,專門作了交代。
莫米爾與叔叔平時接觸非常少,偶爾見到叔叔,兩人都不冷不淡。他不想去叔叔那里吃午飯,又怕奶奶擔心,更不想奶奶在泥濘中來回奔走,他只好硬著頭皮去武侯祠找叔叔。在武侯祠門口,他主動報了叔叔的名字,那個收門票的女人眼皮都沒抬一下,刷卡放他進去了。
叔叔在宿舍早等得不耐煩,見莫米爾突然出現(xiàn),瞪著眼說:“你奶奶快把我的手機打爆了,你要再不來,她非追過來不可。”邊說邊扔過來一雙拖鞋,叫莫米爾換掉沾滿泥漿的套鞋,端過來倒扣的碗,打開說,“飯打來有一會了,摸上去還熱著,你要是嫌涼,我去灶房熱熱?”
莫米爾趕緊接過來,挑了一筷頭飯塞進嘴里,望著澆在米飯上的肉塊,說:“不用不用,還很熱,吃著正好?!?/p>
叔叔不再說什么,把莫米爾摁到桌前坐下,自己點上一支煙。過了會兒,見莫米爾吃得很慢,走過來說:“如果不愛吃,我讓灶上師傅加個蛋給炒一下。”莫米爾端起碗,生怕叔叔搶走似的:“不了不了,我愛吃。很好吃的?!?/p>
“要說實話,不然你奶奶可有嘮叨的了?!笔迨鍋G掉抽了半截的煙,從床下掏出一個酒瓶,擰開蓋子,猛灌了一大口,牙疼似的吸著涼氣,在地上轉了一圈,頓了頓,從莫米爾手中抽出筷子,夾了幾根土豆絲,塞進嘴里嚼著,邊嚼邊對愣神的莫米爾說,“咋了,嫌我吃了?”
“沒有沒有,你再吃?!蹦谞柊淹肱e到叔叔跟前,叔叔齜牙一笑,輕輕推開碗,示意他快吃。
那一刻,莫米爾覺得叔叔并不像表面那樣暴躁和戾氣,其實對他還是很親切的。莫米爾心里緊繃的弦終于松弛下來。他很喜歡這樣的松弛,在自己的親人面前,不再是難以融合的陌生和抗拒感。這讓莫米爾心里有了種柔軟的感覺,他現(xiàn)在每天最盼望的,竟然是去武侯祠叔叔那里吃午飯。
過了幾天,氣溫回升,久違的太陽出來了,冬天的太陽失去了威力,可還是將路上的泥濘慢慢曬干了。路能走了,莫米爾卻不想晌午回家吃飯,他對奶奶說,為吃頓飯把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不如去叔叔那里吃頓午飯,還有時間復習功課呢。奶奶頓感失落,短短的幾天,莫米爾由被動到主動,她有種被孫子遺忘的酸楚,漫長的白天——她覺得冬季的白天比夏季還要漫長,晌午少了莫米爾回來吃飯,她不能用孫子來熨帖內心,不能把醞釀了一上午的情緒宣泄一下,還得強忍著和兒媳一起度過一天,心里有種糾結不清的東西,使她呼吸都不暢快。
這個月初一,奶奶去武侯祠上香,進門先到兒子那取功德錢。因為是給兒子祈求生子,功德錢一定要兒子拿。誰的錢誰得福。奶奶拿上錢要走了,突然說了句:“米爾這崽子,晌午愛上了你這飯菜,你不會煩他吧?”
兒子看著母親說:“有啥煩的,這小子挺靈光,我一下子覺得有個人讓我操心,挺有意思的。”
當媽的聽了,喜上眉梢:“兒呀,你心里真是這樣想的?”
“哄你做啥?!眱鹤觼G下以往板著的臉,竟然有了笑意,說道,“他來我這吃過晌午飯,還要去迷惑陣耍會兒,我怕他進去出不來,帶他去鉆了幾次,這小子聰明,只用兩三分鐘自己就能鉆出來了。”
奶奶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她惦著孫子除了心里泛起的祖孫之情,最為忐忑的就是小兒子會厭煩莫米爾,那長年累月只陰不晴的臉會變成雨雪交加?,F(xiàn)在她看到的卻是兒子晴朗的臉,像春天一般,有了溫暖的陽光。兒子哪怕是如此微小的變化,也叫她興奮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抬手抹了把眼睛,手伸向兒子:“來,再給一百?!?/p>
兒子略微猶豫了一下,又掏出一百塊錢。
奶奶滿心歡喜地去拜菩薩,往功德箱里塞了兩百塊錢,然后在祠院走來走去消磨時間,她想等到晌午,見到莫米爾后再走。以眼下的心情,她很難等到晚上。
莫米爾不知道奶奶在等他,像往常一樣沖進叔叔宿舍,嘴里喊著“凍死了凍死了”,甩掉鞋子跳上床往叔叔的被窩里鉆。不到一月,他已經(jīng)與叔叔不分彼此了。奶奶輕輕喚了一聲,莫米爾這才發(fā)現(xiàn)衣架后面的奶奶,起身要下床,奶奶過來按住他,慈祥地看了眼孫子,把目光移到兒子那邊。兒子一臉平靜,摁滅煙頭,拿上碗要去給莫米爾打飯,臨出門了,卻對母親說:“媽,我去打兩份飯,你也在這一起吃!”
奶奶捂住了嘴,怕自己哭出聲來。多少年了,小兒子沒給她說過這樣的話,沒問過她是冷還是暖,他像個凍透的冰疙瘩,又冷又硬。沒想到,莫米爾的出現(xiàn)卻輕而易舉地把這塊冰疙瘩給融化了。奶奶心里嘆息了一聲,到底還是孩子最能柔軟人心,莫米爾如同一束陽光,不僅把她照耀了,也把陰冷的小兒子照亮了。
喜悅過后,奶奶心里有了個打算:把莫米爾過繼給小兒子。反正,大兒子二胎生的還是小子,多了個續(xù)香火的,過繼一個給自己親弟弟,肉燉在一個鍋里,香味繚繞在自家,將來還少了份負擔。這個想法在奶奶心里一旦生根發(fā)芽,就沒法阻止它成長。奶奶等不到過年時大兒子回來了商量,她到村頭小賣店給大兒子打通電話,說出自己的想法。為堵大兒子的嘴,她還說了自己身體越來越不好,活了今兒個沒明個,老二眼下這副樣子,她死了怎么閉得上眼……
大兒子耐心聽母親嘮叨個沒完,見縫插針地說了一句,這么大的事,總得讓我給米爾他媽說一聲吧?兒子是她生的,只要她愿意我沒意見,她要不愿意,咱們也不能擅自做主是不?
這倒也是。奶奶扔下一句:“明兒個,我再給你打話?!?/p>
沒等到明兒個,半下午大兒子主動把電話打到小賣店,說他們倆口商量好了,他們聽母親的。母親這輩子不容易,他們可不能背上不孝的罵名。當初,他們生下二胎,原是想要個女兒,有兒有女才是個“好”嘛,結果又是個兒子,感覺日子一下子萎靡了。奶奶還在想莫不是大兒子兩口早就有這打算,只是不想主動開口說,把大小子留在老家,說不定就等這一天呢。
大兒媳接過電話,沒說話倒先哭了,哭得傷心至極。奶奶安慰大兒媳:“兒子都是娘身上的肉,可老大家的,咱又不是把孩子過給旁人,是他親叔,還在一個家里呀。我說老大家的,你只是沒見,這叔侄倆好著呢,老二總怕孩子的飯涼了,專門買了個電爐子;怕孩子凍著,離晌午還早呢,插上電熱毯給孩子暖著被窩。啥時見過老二這樣?他對我都不問冷熱,連句話都懶得說,這要不是緣分,那啥是緣分……”
大兒子兩口子同意,這事就好辦。奶奶心里頭熱乎——不,簡直是有團火,熊熊燃燒,燒得她渾身上下一片透亮。等不及,掛斷大兒子電話當即又撥給小兒子,要把好消息告訴他。電話剛接通,來了個要打電話的老頭,站在她身后等著。奶奶怕老頭聽到她的話亂傳,便變了話頭,問兒子吃呀喝的,沒一句正經(jīng)事。本來,她想叫兒子下班了回家再說,可她等不到夜里,多問了句,你在呀別出門,我這就去說個事,要緊事。
莫文進聽母親說了哥嫂的態(tài)度,當即抱著頭哭了,他哭得很壓抑,也很暢快。奶奶站在邊上,撫摸著兒子的頭,任由他哭??迚蛄?,莫文進扯過紙巾擦干眼淚,對母親說,這崽子招人疼哩,天生像我的兒。
奶奶含著熱淚,點點頭:“與貓狗相處時間長了,還有感情呢,何況你們是親叔侄?!?/p>
“前陣,我有意問過這小崽子,他說喜歡老家,有奶奶,有我這個叔,他愛在這上學,和這幫人做同學熱鬧,更愛到我這來吃飯。他不喜歡城市,住出租房,上打工學校,討厭城里人看他的眼神。”莫文進喝了口水,嗆到似的咳嗽起來,“果真能過繼,我再不喝酒了,好好工作,將來為他打算?!?/p>
“你哥嫂都答應了,你剛說的,崽子那里應該不會出差錯,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莫文進避開母親的目光:“我肯定放心,包括給小崽子說清這事,我都能說。只是,榮榮那里不知她會咋想?”
奶奶吁了口氣:“你只管給小崽子說,榮榮那里有我呢。”
話是這么說,奶奶心里卻沒了底。這幾年,與小兒媳同在一個鍋里攪稀稠,早已攪出一肚子的辛酸。剛結婚進門時,小兒媳對婆婆還算敬重,地里、家里的活做得有板有眼。一年后,她沒生出來一男半女,虧心似的搶著干活,話不多說一句,讓她吃藥就吃藥,叫她拜菩薩就拜菩薩,可肚子不爭氣,辦法想盡也沒使她的肚子鼓起來。后來小兩口一起去醫(yī)院檢查,女方身體一切正常,是莫文進的問題,說是男人的種子不合格,再肥沃的地也出不了苗。這下可不得了,天翻過來了,被不生育的事實壓迫得快窒息的兒媳昂起了頭,不再低眉順眼、忍氣吞聲,像要把受過的委屈通通宣泄出來。有時候,她跋扈得沒一點從前的影子,還動不動鬧離婚,說這日子不是正常人過的。勸她幾句,她揚言要把真相告訴所有人。
這是奶奶最氣短處。她可以任由兒媳不去地里干活,在家里睡懶覺、不做飯,也可以不尊重她這個長輩,但她絕不能讓他們離婚,不能毀了兒子。以前,叫兒媳吃藥、拜菩薩,現(xiàn)在反過來換成了兒子。起初兒子不配合,她以死相逼,兒子才勉強接受,心也冷了,隨她擺布,人卻越來越像根冰柱。
過繼的事,看來只能是她親自給兒媳提了。奶奶心里著急,卻知道這事對兒媳婦急不得,得找機會,她不能把好事搞砸。
機會來了。天氣陰冷,兒媳受涼感冒了。奶奶熬碗姜湯,放足紅糖端過去。兒媳有點驚詫,丟開手機,從被窩坐起來雙手接過姜湯。
奶奶笑瞇瞇地說:“趁熱喝,比藥管用?!?/p>
兒媳婦吹了吹,喝了一口,辣得伸出舌頭,口腔、喉嚨、肚腹頓時熱乎起來,說不出的舒坦。她一口一口接著喝下,直至頭頂冒汗。
奶奶覺得是時候了,她遞過毛巾,說:“榮榮,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是這樣,你哥你嫂愿意將他們的大崽子,過繼給你們當兒子……”
“那咋成?”兒媳婦把姜湯碗“咚”地放下,坐直身子說,“這不告訴所有人,是我不能生育,才過繼他們的崽子?”
“這——”奶奶竟然無言應對。頓了頓,她堆上笑容賠著小心說,“別人咋會想這么多,是你想多了?!币妰合辈粸樗鶆?,奶奶抹起了眼淚,“媽知道你受了委屈,哪咋辦呢,誰叫咱攤上這事。也是我的命硬,把不好帶給了你倆,我常給菩薩說,一命換一命,讓我去死,給你們換個崽子來……”
奶奶越說眼淚越長,簡直要成河了。兒媳婦閉上眼睛,捂住了耳朵,拼命搖晃著腦袋,像要把奶奶的話和眼淚一起甩開似的。過了會兒,她索性倒在炕上,扯過被子,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
奶奶心里垮了,盡管她知道這事不會那么順當。但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像面對一座險峻的高山,不嘗試翻越,還抱著期待,一旦失敗,內心的挫敗感則無法消弭。她不知怎么走出兒媳屋子,回到自己炕上的。她忘記了燒炕,躺在冰涼的被窩,不知道冷,不知道困,不知道餓。如果不是想著還有個孫子要照顧,她就會一直躺下去。
這天,快到晌午了,奶奶才想起今兒個是農歷十五,昨兒個還記著呢,臨了卻沒記住。她不能錯過上香的日子,匆忙收拾東西,往武侯祠趕。
兒子一直在等消息,卻不肯回家問,他知道過繼的事不會像說的那么簡單。奶奶心里不順暢,沒心思給兒子細說,卻告訴他,你媳婦退讓了一步,說過繼能行,只要你哥的那個小崽子,不要這個大的。她說大的懂事了,眼神跟公狼似的,養(yǎng)不親。
“她是故意的!”兒子跳起來,喊叫道,“她是不想讓我心里舒坦?!?/p>
奶奶張口要制止,莫米爾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放了學來吃晌午飯。奶奶不好再說啥,摸了摸孫子凍紅的臉,把他往床上推:“快,上床暖暖,臉凍得跟冰似的。”
莫米爾望望一臉怒氣的叔,又看看躲避他眼神的奶奶,遲疑著上了床。外面的確太冷了,西北風刮了一夜,到現(xiàn)在還沒停歇的意思。
奶奶圍上頭巾,伸手向兒子:“拿來!今兒個遲了?!?/p>
兒子慢慢地掏出一百塊錢,遞過去。
奶奶不接,望著別處說:“再給一張!”
兒子又掏出一百,奶奶接過攥在手里,拉開門走了。
莫米爾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奶奶沒招呼一聲走了,臉色也不對。再看叔叔,也是那種冷冰冰沒有溫度的樣子。頓了頓忍不住,他還是問叔叔:“奶奶還回來嗎?”
“不知道!”
“那她吃過晌午飯了嗎?”
“我不知道?!笔迨宀荒蜔?,克制住情緒說,“你是不是很餓,我這就去打飯?!?/p>
莫米爾擺擺手:“我不餓,可是叔叔,奶奶為啥要往那個箱子里投錢?”
叔叔猶豫了一下,才說:“人有很多欲望……呃,就是很多想法,有些想法一時半會兒實現(xiàn)不了,就會求助于各路神仙,希望通過神仙的幫助來實現(xiàn)或者加快實現(xiàn)?!?/p>
“神仙還要錢嗎?”
“神仙不要錢,捐錢只是表示誠心。人總得有寄托,對吧?”
“捐了錢,就有寄托了?”
叔叔苦笑了一下:“有些事做了和沒做,心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p>
莫米爾想了想,點點頭:“我知道這種感覺。就像我對奶奶和你一樣,我喜歡和你們在一起,看到你們,我就沒那么想爸爸媽媽了。剛開始留在家里,我是很想他們的。這就是感覺對吧?!?/p>
叔叔愣了愣神,莫米爾領悟力簡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苦笑得更深了:“對!米爾真聰明?!?/p>
莫米爾受到表揚,有點得意:“叔叔,我一直想問,你給奶奶的錢,她投進那個箱子里,神仙又不要錢,最后叫誰拿去了?”
“你問這干啥?”
“那些錢加起來肯定很多了?!蹦谞柸粲兴嫉卣f。
叔叔放下手里準備去打飯的碗,走到床邊:“是很多了,那是誰也拿不走的,都交給文管所了。”他撫摸了一下莫米爾的頭,他對這個侄子更加憐愛,“不過,你奶奶投進去的錢,每次我都取回來了。你別忘了我是會計,那些錢都是我從箱子里取出來的。不過,我只拿自己的那份?!?/p>
莫米爾望著叔叔,叔叔臉上漾著淡淡的笑意。莫米爾的腦袋忽然有些暈,他想奶奶有求于神仙的,叔叔卻把奶奶捐出去的錢又拿回來,是不是說,叔叔把奶奶的愿望又撤了回來?莫米爾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口。
叔叔拍了拍他的頭,端上碗去打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