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5期|胡學文:內(nèi)吸(節(jié)選)
1
我通常叫不上工人的名字,也不在意他們叫張三或李四,那兩口子是例外。夜里沒睡好,我起得晚了點。家里沒飯,我踱到小區(qū)門口的早點鋪,要了碗羊雜湯,一個燒餅。羊雜湯里浮了幾粒蔥花,一撮芫荽,綠茵茵的,很招搖的樣子。我慢條斯理地攪拌著,一瓣黑乎乎的瓜子露出肚皮。老板娘兼服務員正用抹布擦桌子,她個子高,彎腰時兩肩前伏,肥臀后撅,鴕鳥一般。我收回目光,將瓜子皮夾放在桌上。吃到一半,老邊打電話說快到了。我估摸怎么也得十點,沒想這么快。我吃飯一向慢,而且喜歡邊吃邊想事,就是有人催也快不到哪兒去。但老邊不同。我不敢怠慢,放下筷子,結(jié)賬離開。
我返回小區(qū),開了金杯車,直奔車站。
那一隊人站在廣場上,當然不那么整齊。男男女女的腳下堆放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行李、臉盆、提包,孩娃在哭鬧,遠遠望去,像一群逃難者,但他們的臉是亮的,看不出流浪的疲憊和狼狽??匆娢?,一旁抽煙的老邊喊了什么,他們挪動腿腳,齊整了許多。正在吞咽干糧的漢子停止咀嚼,腮邊凸起兩個大包。那一束束目光藤蔓般伸過來,纏繞住我。車站嘈雜,這一處卻異常安靜,似乎掉根針都聽得見。老邊湊過來,說十六個人,加上娃十八個。然后沖那一隊人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這是馬老板。藤蔓又伸長了一截。
我不是老板,雖然別人背后叫我二老板,黃萍不在時,工長也向我匯報,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哪怕二老板,我也不夠資格。可這話不能逢人就解釋,尤其這種場合。
不是選演員,無須面試,只要胳膊腿健全,能干活就行,何況他們是老邊選出,千里迢迢帶來的。老邊讓我過目,表面是讓我拍板,其實更像炫耀。在這高原小城,能有本事從他鄉(xiāng)帶人,且不止一撥的,沒幾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粗粗一掃,就想讓老邊帶他們上車,而老邊的手已經(jīng)舉起,那是發(fā)號施令的意思。
這時,我注意到隊伍的那兩口子。其實,我剛到廣場就注意到了。男的細瘦,女的矮胖,好像沒站穩(wěn),她一肩高一肩低。兩個孩娃都是他們的,小的在丈夫的背上,大的也沒多大,也就四五歲的樣子,由妻子緊緊牽著。外來工常有帶孩子的,并不稀奇。但我沒料那女的是個瘸子。男娃抽脫手,她去追,還好,男娃跑出五六米。否則,就她那瘸腿,根本追不上。
我看老邊,老邊噢了一聲,說原打算一會兒再和你說的,她有點兒特殊,但干活麻利,我親眼見的,而且——老邊眼睛掃掃隊尾,壓低聲音,她同意不掙滿工的錢,你看著給。我沒吱聲,不是不同意,而是尋思著要不要給黃萍打個電話。去年新建了冷庫,電力那兒沒協(xié)調(diào)好,斷了幾次電,這些日子她在跑這個事,沒準這會兒正跟某個頭頭談呢。頭頭未必多大官,但只要能管著你,就是頭兒,就得把腰彎下去。又怕影響了黃萍,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打。
老邊招了招手,那兩口子走到我面前。男的面皮發(fā)黃,女的膚色微黑,顴骨處有幾粒雀斑。丈夫還算鎮(zhèn)定,妻子極為不安,似乎不敵高原的風,身體左右搖擺。她的手倒利落,掏出身份證讓我看。我捏著瞧了瞧?;ㄓ裉m,蠻好聽的。花玉蘭沖丈夫使眼色,他慢吞吞地拿出來,沖我笑了笑,小心翼翼的。與妻子同姓,叫花小春。顯然,他清楚叫什么并不重要,我還給他的同時,他用央求的口吻說,留下我們吧,她干活不疲。
老邊說,工錢由你定,沒二話?;ㄐ〈毫⒖厅c頭,對對,咋都行。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再說別的就不近人情了。留就留下,想來黃萍也不會責備。但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事先不說好,難免揪扯不清。我說日工一百二,給你一百,行吧?花小春和花玉蘭異口同聲說行。我瞟瞟老邊,老邊說那就這么定了,又對那兩口子說,碰上這樣的老板,是你們的福分?;ㄐ〈汉突ㄓ裉m感激又討好地沖我笑笑。
金杯車是十五座的,除了駕駛座和副駕駛座,全拆了,放一堆馬扎,人貨兩運。依黃萍的意思,副駕駛座也要拆的,我沒同意。某些時候,我說話還是起作用的。十八個人,加上他們的行李、提包,結(jié)結(jié)實實塞了一車。我不跑客運,不走長途,從縣城到野馬鎮(zhèn)也就三四十里,不用擔心這個攔那個查的,別人也這么干。
花玉蘭和她的兩個娃坐在副駕座,她攬一個抱一個。小的先前在花小春的背上,她坐在副駕后,他遞給她的。我沒看清,想必不到一周歲?;ㄓ裉m上車時,我特意觀察了一下。她沒用花小春扶,先將大娃抱上去,然后伸腿斜肩,麻利地鉆進駕駛室。倒是花小春或是細瘦的緣故,早就挪到車門口,但一次又一次被胳膊肘或行李擠開。他是最后一個上的。
縣城不大,車卻不少。算不上富庶之鄉(xiāng),但有錢人挺多,據(jù)說上百萬的私家車不下二百輛。不怎么寬的街道從早到晚都是吃撐的樣子。穿過半個縣城,花了二十多分鐘。
咳嗽、低語、咀嚼,還有說不清楚的氣味,使車廂脹了許多。我搖下半個車窗,冷風撲進來,右側(cè)的花玉蘭馬上把小娃的頭蓋住。我頓了一下,玻璃升上去,只??曜訉挼目p隙?;ㄓ裉m掃見了,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大娃對懸掛在車內(nèi)的吊墜很感興趣,幾次伸手欲摸,都被花玉蘭拽住。但大娃不死心,目光粘連,身子歪傾,伺機掙脫她的牽拽。花玉蘭自是明白他的心思,低喝一聲,抓得更緊了些。她怕大娃闖禍??吹贸鰜?,她非常緊張。
吊墜是桃木的,蝴蝶狀,年頭久了,灰暗無光。下部已經(jīng)開裂,車內(nèi)看不清楚,陽光下還是很清晰的。如果是別的,我可以摘下來給他,但這個桃木吊墜不行。如果他掙脫花玉蘭,我伸手就可將他攔住。這時,花玉蘭往后縮了縮,用力一扯,將大娃夾在兩腿中間。他再無可能夠著,但她沒放松戒備,雙臂環(huán)圍,箍著孩子的腰。
四月的南方已是草木蔥蘢、百花綻放了吧,而在塞外高原,雖然五月初了,冷風依然呼嘯。楊柳綠了,但葉片沒完全展開。花朵更是稀少得可憐,偶爾能看見幾朵黃色的蒲公英、藍色的馬蓮花。
當然,高原有高原的好,季節(jié)雖遲,卻不會缺席。時間的錯位,使寬城成為京北重要的蔬菜基地。與種小麥、莜麥的穩(wěn)妥不同,種菜有點賭運的意思。有的一年暴富,成為寬城的人上之人,有的傾家蕩產(chǎn),巨債纏身。這么說吧,每年都有買寶馬的,但每年都有尋短見的。
運的因素很多,比如市場價格,比如蟲害,比如菜的品相,太多不確定性。金枝玉葉,未必嫁得好,黃毛丫頭,也有可能坐八抬轎。黃萍算不錯的,她種了十幾年蔬菜,只有一年入不敷出,其余皆有盈余,不然怎么可能建冷庫?運氣好,倒不如說她腦瓜靈活,雖然她初中還沒畢業(yè)。
在寬城,有那么一些人,不種菜,卻依附種菜人生活。比如賣農(nóng)藥、化肥、地膜、水管的,比如跑運輸?shù)模热绱蚓?。如果說這些還有成本,另一些只靠嘴皮子就有不菲的收入,比如像老邊這樣專職領工的。種菜,特別是蔬菜密集采摘上市時期,需要大量的人手。黃金期就那么幾天,耽誤了,菜可能就爛在地里。寬城勞力不足,而且要價也高。于是催生出老邊這樣的專職中介。不知他們有什么門路,能從各地招攬。老邊常跑南方,招的多半是邊境省份的。老邊在寬城很搶手呢。他是黃萍的遠房舅舅,多遠我不清楚,反正黃萍叫他舅。因而,他帶來的第一撥人定給黃萍。按人頭數(shù),黃萍每天付給老邊十塊。而工人每天的收入,黃萍交給老邊,由老邊分發(fā)。當然不是轉(zhuǎn)手發(fā)放,有提成的。就是說,老邊這樣的專職領工,兩頭得利。這也不是秘密。當然,老邊也不是白提成,若有糾紛,他要處理。
快到野馬鎮(zhèn)時,金杯從公路拐下去,往北也是柏油路,不怎么寬,但來回錯車足夠了。七八里后便到了地點,地頭的平房皆是磚墻、石棉瓦。長的那一溜是給外來工住的,旁側(cè)兩間是廚房,對面三間,東間是守夜人住的,西間是辦公室。車未停穩(wěn),黃果便跑出來。他是黃萍的叔伯弟弟,幫我干些雜七雜八的活。我簡單交代過,然后指指花小春一家,讓他們住在角上。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從中間拉個布簾。我能照顧的只有這些了。黃果瞅瞅花玉蘭,怎么是個瘸子?我說又不是跑步比賽,手利索著呢。黃果問,和我姐說了?他個兒不高,圓臉,寬肩,身板瓷實,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就虛多了。我盯住他,你現(xiàn)在請示一下?黃果的圓臉立刻綻開,姐夫別誤會,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免得她——我說,管好你自己吧,別動不動繃斷褲帶。黃果馬上說,聽姐夫的。笑意縮攏回去,像突然間被剃掉了,光禿禿的。
晚上,我向黃萍匯報。培訓了一下午,明天就可以打壟。這撥人不錯,最大的也只有四十幾歲。黃萍說,沒白叫他舅。我說有一個腿有些殘疾,但干活比別人還快,也是奇了。黃萍問,殘得厲害嗎?我說厲害你舅怎么會帶出來,而且,每天給一百就行。黃萍斜我。我故意那么說的,平時當著她也叫老邊舅的。我不緊不慢的,當然是你舅,然后才是我舅,親有遠近。黃萍的目光投向窗外,沒忘了調(diào)侃,酸!
2
我擰開門,彭小蓮正給母親喂飯。母親坐在那把特制的、無論怎么搖晃都不會歪斜的白木椅子上,她戴的圍裙下擺長,幾乎到膝蓋了,兩根背帶沒拴捆,從腰部垂懸到地上。圍裙是綠色的,背帶是粉色的,去年趕會彭小蓮給母親買的,還哄母親,戴上這個,你要多美有多美,可惜我沒娘,要不才舍不得給你呢。母親看我,她不喜歡,我知道。彭小蓮說,看他沒用,你現(xiàn)在聽我的指揮!我沒吱聲,母親乖乖戴上了。
現(xiàn)在,彭小蓮又在指揮母親。張大嘴,我拿出勺子你再嚼,哎呀,你咬住了,就剩七八顆好牙了,崩掉你就只能喝粥了。彭小蓮立在母親面前,穿著和母親一模一樣的圍裙。彭小蓮沖我揚了揚眉,示意我別出聲。等她喂完再說話。我輕手輕腳地坐到沙發(fā)上。
母親還是聽見了,我常常懷疑她不是憑借耳朵,而是靠直覺。老年癡呆,未必第六感官也失靈。她欲扭頭,被彭小蓮扳住。彭小蓮板著臉,安心吃飯,別扭來扭去的!母親或是被她嚇住了,乖乖轉(zhuǎn)回去。彭小蓮從碗里舀米飯,母親突然轉(zhuǎn)身。準確地說,只轉(zhuǎn)了三分之一,頭肩往左傾,這使她整個人像要斜倒了。明知她不會摔倒,我還是迅速站起。母親的計謀得逞,她看到了我。
馬屈!我就知道是你!母親驚喜而得意,米粒和飯菜噴出來,有的掉到地上,有的濺到圍裙上,下唇也粘了幾粒。
彭小蓮砰地將碗撂在桌上,沒好氣地,瞧瞧,灑了不是?母親不理她,或是這會兒她聽不見訓斥。她問,趕了老遠的路吧,吃飯了嗎?然后對彭小蓮說,給我兒盛一碗。彭小蓮用濕毛巾擦掉她唇邊的飯粒,氣哼哼地,你不聽話,我就不給他吃。又半真半假地瞪我一眼,就餓著他!我笑了笑,端起小碗,佝下腰,對母親說,我來喂你。母親搖頭,她滿是渴望地盯著我,見到你弟了嗎?我說見到了,先吃飯!喜悅?cè)鐭熁ㄔ谀赣H眼底綻放,很快熄滅、混濁。她急切地,他挨打了吧?我說,沒,他待得好好的,天天吃肉包子。母親忽然變兇,別哄我,我不是傻子,監(jiān)獄那么好,早撐破了!
母親的神態(tài)、語氣與之前一樣,有時我天真地想,她徹底清醒了,這世上的奇跡那么多,為什么就不能發(fā)生在母親身上?
你得管,馬伸再糊涂也是你弟,賣房賣地,也要救他出來。母親的喝令如冬日的冰水凌空潑下,我渾身發(fā)冷,滿腹酸楚,回應說,我記住了。
母親說,那就別在這兒磨蹭了,趕緊去!被皺紋覆蓋的臉綴滿了冷硬和堅定。
每次看到她這種神情,內(nèi)疚便如毒蛇咬著我。父親粗通文墨,我和哥的名字帶了那么一點兒文藝。哥叫馬屈,我叫馬伸。母親以為我還在監(jiān)獄,總是把我認作馬屈。
去呀!母親提高聲音,還戳著干什么?
母親的頭發(fā)已然如雪,頭頂?shù)舻枚?,蓋不住了,灰粉的頭皮顯露著歲月的殘酷。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對自己的仇怨突然襲來,我縮了縮肩,用近乎殘忍的聲音說,他自作自受,活該他受罪!
母親被驚著,那橫七豎八的紋路也被劈斷,一截截的,幾乎要掉落下來,她像不認識我似的,目光僵硬而陌生。你說什么?她小心翼翼,生怕誰聽見,但突然間,她大嚷起來,與咆哮無異。我說了半天,你當耳旁風了?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這么說?
我凝固著。也許激一激,氣一氣,她就會放棄。她已經(jīng)失憶,為什么不把馬伸從腦里徹底抹去?
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你是當哥的,就得這么做!母親叫。米粒和菜葉早就噴干凈了,此時只有冷颼颼的風。
我沒那個本事,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我的聲音弱下來,畢竟這有點兒冒險。
但母親被激著了,她渾身顫抖,臉色鐵青。她要站起來,也許她還想抽我。站了兩次也未能立起。她的一只腳踩到圍裙的背帶,她的脖子半縮著,被折了似的。
一直未說話的彭小蓮瞪我一眼。這次是真瞪,她生氣了。她一生氣就翻白眼。沒見過你這樣的,不幫忙,還添亂!說著,她扶住母親的肩,他逗你玩呢,他是你兒子,除了聽老婆的,就聽你的。
我終是害怕了,接著她的話說,我也就是說說,他是我弟,我當然要管。
母親盯住我,凌厲而又帶著懷疑,你說真的?
我笑笑,有些酸,當然是真的,賣騾賣馬也要救他!
母親說,那你快去吧,還愣著干什么?
彭小蓮搶先道,他剛回來,你得讓他喝口水再走吧,渴昏了,他就救不了馬伸了。
母親慚愧的,瞧我,差點糊涂了,吃飽喝足,你再上路。
彭小蓮倒了杯水,放到茶幾上。
這下你滿意了吧?來,接著吃飯。你得聽話,你兒子聽你的,你得聽我的,別扭來扭去!這么好的飯,都灑了!
我踱進臥室,來到陽臺,點了一支煙,然后將窗戶半推開。這棟樓是銀行的家屬樓,與后來拔地而起的商品樓相比,顯得破舊,窗戶小,不怎么敞亮,尤其一樓。但優(yōu)點是暖氣燒得好,在寒冷的北方,這特別重要。別的樓四月底就停暖了,銀行家屬樓供到五月中旬,雖然只是清早供一會兒,屋里一整天都暖烘烘的。老人住這樣的樓再合適不過。樓是黃萍買的。我進去不到半年,母親就癡呆了。黃萍把母親接到縣城,專門雇了保姆。那時,我和黃萍已離婚數(shù)年,她完全可以不管。
院不大,墻不高。一棵白皮楊被砌進墻中,彼時應該還是細弱之身吧,此時已有碗口粗了,墻體被撐開拇指寬的縫隙。它比路邊的樹綠得早,葉片已徹底舒展。墻角處長了些雜草,還有開著黃花的苣荬菜。看到苣荬菜,我心里一動。
手機突然響了。我瞄了瞄,快步走過去,將門關(guān)了,然后接通。先生,您好。這樣的電話接了太多,賣樓的,售藥的,推銷保險的,但我并沒有馬上掐斷。我沉默著,任由那端鼓舌。我等待奇跡發(fā)生,也許是故意裝扮,玩笑一番就會露出真容。數(shù)分鐘后,我按了關(guān)停鍵。點起第二支煙,手機又響了,我接通,沒有任何猶豫。再次掛斷,我并不惱,心如無風的水潭。
我出來時,原先的電話號碼已被移動賣給他人,是個鄉(xiāng)村老太太,為了贖回這個號碼,我花了一部手機的錢。并不是我對這個號碼有多少感情,而是因為記住這組數(shù)字的不只是我。方便舊友打,這有些滑稽,可對我異常重要??盏攘巳?,我并沒有失去信心。依然在等,我就不信!
彭小蓮推開門,夸張地用手掌扇了扇,怎么又抽煙了?你跑過來就是為了抽煙吧?我將剩下的三分之一捻滅,丟出去,正要關(guān)窗,彭小蓮制止,你抽一次,要走大半天呢,大娘最煩煙味了,這么大一個人,不長記性!作為保姆,彭小蓮自然是越權(quán)了,但我不在乎,而且還喜歡她這種傻咧咧的直性子。
彭小蓮是黃萍雇的第三個保姆,前兩個我沒見過,據(jù)黃萍說干了幾個月就被她辭了。一個太饞,整日變著法打著母親的幌子為自己做好吃的,另一個太懶,屋里邁不進腳。彭小蓮在菜地打短工,被黃萍相中。黃萍自詡有識人之才。確實,彭小蓮侍候母親,我是放心的。
吃過了?我沒話找話地問,語氣帶了那么一點點討好。
彭小蓮說,我做的飯,大娘哪次都吃得干干凈凈。
彭小蓮從小沒娘,半路地兒父親去世,她跟隨哥嫂,什么活都干過。廚藝多么好那是胡說,不過日常的飯食還說得過去。莜面窩窩推得厚了點兒,倒也整整齊齊?,F(xiàn)在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別說推窩窩,能把莜面和好就不簡單了。
我說,多謝你呀。
彭小蓮說,謝什么?我把她當自個兒的娘呢。
一句話說得我眼睛發(fā)潮,她可不是嘴巴討巧的人。彭小蓮問中午在這兒吃不,她要包餃子。我搖頭,說有賣苦菜的順便買點。彭小蓮說有是有,就是太貴了,二十塊錢一斤,還不是頂芽菜,葉子寬得能喂豬了。我說別管價錢,讓你買你就買。彭小蓮說你們的錢也不能亂花呀,大娘睡午覺的時候,我自個兒去地里挑,在村里,誰都挑不過我。我不得不沉下臉,告誡她絕不能將母親一個人拋在家里。我掏出一百塊錢,叫她單買苦菜。彭小蓮說月初留了錢,再拿沒法算賬,堅決不要。她死心眼兒的時候,實在讓人沒辦法。我不敢硬塞,怕引起誤會。
母親靠在沙發(fā)上,頭微微垂著,眼睛半睜半合,吃過飯,母親就犯困。聽到動靜,她馬上仰起頭。我腳步極輕,自己都聽不見的。
你弟弟呢?母親往我身后瞅了瞅,又盯住我,混沌的目光掛滿鉤子。
快了,就快回來了,你別擔心,我說。
彭小蓮推我,走你的吧,哄人的話,還說個沒完了。
彭小蓮的話如同傷口撒鹽,但我不計較,更不羞惱。許多時候,傷口是需要鹽的。我這就去,你等著。我推門的時候,母親叮囑,路上小心。我知道,當年母親也是這么囑咐哥的。我咬了下嘴唇,閃出去。
已經(jīng)十點了,我不敢耽誤,直奔菜市場。不管本地工還是外地工,都要管一頓飯。這是規(guī)矩,哪家種菜的都這樣。對外來工,還要多一頓,當然這多出的一頓需他們花錢買。伙食上不掙錢,幾塊錢就可吃個肚飽。我除了拉人拉貨,還負責買菜買米。黃萍不信任別人,哪怕是她的叔伯兄弟。當然,對我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已經(jīng)很不錯了,畢竟我曾經(jīng)傷害過她。她不計前嫌,和我復了婚,還讓我成為她的總管。
半小時后,我將金杯車停在銀行家屬樓小區(qū)門口。我買了三斤苦菜。確如彭小蓮所言,苦菜的葉子寬大,二十塊實在是太貴了。但母親喜歡吃,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我擰開門,將苦菜丟到地上,立即合住。我怕母親看到我,她一成不變的詢問和催促更像是審判。
3
那些外來的短工像候鳥一樣,五月來,九月底返回老家,來年春日又飛過來。他們比本地打工的吃苦能干,工錢要得低,哪家都愿雇傭這樣的人。其實冬天也能尋上活計,薯粉廠、薯片廠、麥片廠、奶粉廠都需要工人,或許受不了高原的寒冷,極少有冬日留下來的。當然不是沒有,某個后生相中本地一姑娘,做了倒插門女婿,把自己變成高原人。
黃萍讓我管理,我當過廠長,管過百十號人,這是我的長項。只是說起來有些臉紅,那百十號人同情我的屈指可數(shù),多半人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其實沒什么好管的,凌晨三四點就起床干活,直到黃昏,一個個累得腰酸腿軟,吃過飯早早就睡了。我曾想弄臺電視,也算有個娛樂的,黃萍不同意。她說他們出來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看電視,若弄一臺電視擺進去,難免有個別不自覺的亂搗鼓,搞得想睡覺的人也睡不好,無端制造矛盾。黃萍看問題比較透,她說得有道理。睡不好覺,自然影響干活,她沒說,但我明白。
我準備了一些藥品,當然都是常用藥,感冒膠囊、腸炎寧、布洛芬什么的,有個頭疼腦熱就不用跑了,菜地到鎮(zhèn)上有段距離,來回耽誤時間。除此,沒有需要我操心的。
那個午后,我拉著水泵去縣城修理。老地方,老關(guān)系,我把水泵卸下,問多長時間修好,師傅問著急嗎?我說當然著急,他讓我兩小時后去拉。該采購的都購了,這多出的兩個小時也沒什么事。上午剛?cè)チ四赣H那里,我可不想一天被她審判兩次?;匚液忘S萍的家?也沒多大意思。經(jīng)過大橋,看見河邊那一長溜垂釣的人,便將車停在橋頭停車場。有那么幾年,我迷上了釣魚,也結(jié)識了一幫釣友,有時還跑到鄰縣的水庫。那是老皇歷了。釣具多半抵了賬,買的時候花一萬多塊錢呢。
釣魚是心情,也是樂趣,只有癡迷其中才能夠體會。看別人釣魚傻乎乎的。其實,我也不純粹為了觀看。河邊適合想事。黃萍說我酸,是有道理的,胡思亂想還要選個環(huán)境。我等待的電話一直沒有來。但昨日不來不代表今日不來,今日不來不代表明日不來。也許,坐在河邊,就等來了呢。
神游八荒,兩小時被偷了似的,轉(zhuǎn)眼就過了。我返回修理部,拉了水泵,直奔菜地。開車從不走神,我發(fā)誓。中午犯過一會兒困,這陣兒清醒得很,我向老天保證。那路我一天跑好幾趟,熟得就跟自己的手掌似的。連路邊的野花野草,我都熟。剛出鎮(zhèn)那一段盡是獨行草,再往前就是一叢叢的藍羊茅,還有青蒿、灰蒿、艾蒿,地頭則是一片片的車軸草。五月蒲公英、馬蓮開花,一黃一藍,六月飛廉和漏蘆開花,粉嘟嘟的,七月翠雀開花,八月蒲公英、飛廉、毛茛絮便開始飛了,任風這個媒婆帶著。我承認自己酸,管他呢,老天造就,改不了啦。
這么熟的路,我怎么會出差錯呢?
如果我直接將車停在生活區(qū),不會有任何問題,可車上拉著水泵,得送到井口。左邊的田壟已經(jīng)打好,這一百畝即將種白蘿卜,工人們正在右邊插種白菜秧。押寶不押孤定,可以降低風險。蘿卜沒收成,靠白菜回本兒,白菜賠了,用土豆找補。黃萍從不將蛋放在一個筐里。
地邊兒放置著工人的衣服、水壺、水瓶,還立了一把鐵撳。有一孩娃在打了壟的地里玩,那是花小春和花玉蘭的大娃,我老遠就瞥見了。看見我,準確地說,是看見金杯車,他揮了揮手,然后向我跑過來。幾日前,我參加婚宴,帶回來一包糖,給了他,因此他見到我就喊老板。未必是花小春夫婦教的,小家伙天生嘴甜。
我開得并不快,所以并不擔心什么。倒是小家伙快到近前了,不但沒有放慢,反拉大了步子。我摁了摁喇叭,提醒他??伤麤]有停,連連向我揮臂,還喊著什么。看著只剩幾米遠,我不由慌了。如此,他非鉆轱轆下不可。我由慌而惱,猛摁喇叭,并朝右打方向盤。我該立刻停住的,事后回想,那一刻大腦徹底木了。一偏一轉(zhuǎn),車拐出地頭,我才剎住。尖細的哭叫響起,我酥軟如渣,推了兩次才將門打開。
我沒站穩(wěn),突然撲過一股風,我被挾裹著,搖擺著跳了幾下,才立定。正好站在車尾,距男娃幾米遠,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癱在地上,一邊嗚嚎一邊叫喊。我嚇壞了,腦袋嗡嗡亂響,風停了,我拽了幾次才將自己拽到他身邊。我蹲下,觸摸著他,試圖發(fā)現(xiàn)他被碾壓了胳膊還是腿。男娃揮舞著胳膊,叫喊聲更高了。腿很細,但完好無損,他沒受傷!車轱轆、車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挨著他。我稍稍松了口氣??伤藓暗酶鼉戳?,我有些納悶,這娃似乎被什么嚇著了。我正要問他,神經(jīng)突然又繃緊了。然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衣服旁邊的那個包裹。車轱轆正是從包裹上碾壓過去的。心像被踩裂的冰面,發(fā)出巨大的持續(xù)不斷的聲響。我瞅瞅男娃,又盯住包裹。我小心翼翼地移過去,蹲伏下身子,慢慢撩開,整個人徹底傻掉了。
我沒作任何挽救的措施。眼前黑影亂飛,耳朵隆隆作響,直到花小春將我撞開,抱起包裹,直到花玉蘭撕心裂肺的哭喊響起,我似乎才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那些人圍過來,像牢籠一樣將我囚在中間。
不知黃萍在冷庫還是別的什么地方,不知誰給她打了電話。沒多久她就過來了。那時,花玉蘭已與花小春擠在一處,花小春抱著小娃,她抓著花小春的肩,兩人頭抵頭,互相支撐著,仿佛他們被抽去了骨頭,不這樣就會成為流沙。有個聲音對黃萍說人已經(jīng)沒得救了,黃萍仍試了試鼻息。立起時,她的臉僵硬如鐵。圍在這兒干什么?干活去!她兇巴巴的。那些人便回到地里,只剩下花小春一家、黃萍、黃果和我。黃萍給黃果使眼色,黃果抓住我的肩將我拽起,扶進屋。我不想讓他攙扶,但沒甩脫。所謂的木偶,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坐在床沿,黃果合上門離去,臨走沒忘了警告:別出來,除非我姐叫你!我不怎么喜歡他,他總拿黃萍壓我。他算老幾?我人落魄了,心上那團氣還在呢。即便他偶爾露個苗頭,我也會冷語還擊。但在那個黃昏逼近的春日,我機械地點頭,任黃果指揮。
門合窗閉,我置身于密閉的空間,耳邊仍有嚶嚶的哭聲。頭頂?shù)哪硞€地方蒼蠅在飛。似乎還有風,臉頰能感覺到吹拂的涼意。我驚愕地抬起頭,環(huán)顧了一圈,又垂下來。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如果那個孩娃不朝我奔跑,我就不會打方向盤。那么,花小春和花玉蘭就不會失去他們的小娃。要不要向他們兩口子還有黃萍道明原委和過程?那不怪我,至少不完全是我的責任。我攪翻著那個場面,并沒有動,屁股被吸住了。我壓死了人,這是事實,怎么辯解都不能改變。我知道黃萍在和花小春夫婦談判,先讓她談好了。黃萍的損失不會小。按縣城這幾年的肇事案,少說也要四五十萬。我沒錢,這錢只能黃萍出。這會兒,她一定為和我復婚后悔死了。
薄暮紗幔一樣垂落時,黃果推門進來,讓我跟他走。我問去哪兒,他說送我回家。我沒反應過來,回家?黃果說,姐讓我現(xiàn)在送你回去。她呢?我問。這很愚蠢,我輕輕咬了嘴唇。黃果說,姐讓你好好休息,那事處理了。我吁了口氣,但又有些懷疑,這么快?黃果說,姐是誰!
那些外來工正在打飯,井然有序。我四下脧脧,沒看見黃萍,也沒看見花小春夫婦。我甚是疑惑,目光亂掃,黃果催促我快點,說再黑他就開不了車了。
我問黃果怎么處理的,黃果說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你放心好啦。這個馬屁精,竟然和我玩太極。我斜著他的臉,恨不得在那上面抓幾把。老邊正往過趕呢,其實他來不來都可,黃果沒有任何征兆地摁了下喇叭,那刺耳的響聲讓我倏然一驚,目光從車窗撲出老遠。燈光將黑暗鑿出梯形的豁口,看不到別的車,也看不到飛鳥走獸什么的。黃果未必故意嚇唬我,是我的神經(jīng)變得脆弱。
到了縣城邊兒上,黃果終于憋不住,說黃萍幾千塊錢就擺平了。怕我不明白,解釋,姐和那個男人談的。我確實不是很明白,停了幾分鐘,追問,她對你說的?我甚至想,也許黃萍是怕我內(nèi)疚,故意將數(shù)字后邊的零略去。黃果反問,你說呢?我就不明白了,像我姐這么厲害的人,你怎么舍得——我突然喊出來,掉頭!我要回菜地!黃果說你這是干什么?還沒進家呢。我沒好氣地,讓你掉頭你就掉!黃果將車停在路邊,熄了火,拔了鑰匙,說你給我姐打電話,她讓你回,我沒二話。我冷笑,我去哪里,還得她批準?說著就要推門。黃果說,她正替你擦屎屁股,你還是少給她添亂為好。我便猶豫了。黃果壓低聲音,推心置腹又帶了些警告,那孩娃的父母見到你,情緒肯定不好,搞不好……我沒再吱聲。
我和黃萍住在鳳凰城,這是寬城第一個高層住宅小區(qū)。住的是頂樓,帶一個小閣樓。夜晚,尤其深夜,難以入眠時,我喜歡站在窗前凝望。我喜歡夜空的深邃,常常幻想化作一顆流星,從這端滑到那端,哪怕付出化為灰燼的代價。
那一整夜,我立在窗前。仰望星空,滿腦子都是花小春和花玉蘭。我不知黃萍怎么和他們談的,可幾千塊實在是……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許黃果聽錯了。我急于弄個明白,但再急也只能站在這里,等待黎明。
次日一早,沒等黃果來接,我打了出租車趕到菜地。黃萍和衣縮在床上,聽見動靜,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窩。臉色晦暗,眼圈泛黑。睡眠差,她就這個樣子。
黃萍沒有詳述談判過程,簡要說了重點,她讓花小春提,他要了五千。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愣地瞅著他。他誤會了她的意思,那會兒他已經(jīng)平靜下來,花玉蘭也停止了哭泣。他問是不是要得多了,說還可以商量。黃萍連忙說不多,她當場數(shù)了八千給他。黃萍從床板下拿出已經(jīng)打印好的協(xié)議,讓我簽字?;ㄐ〈阂呀?jīng)簽了,歪歪扭扭的。我簽完,黃萍折好,放進包里。我問老邊來過?黃萍點頭,說花小春簽了字,他就回了。然后,她的目光橫掃過來,你近視了吧,該去配一副鏡子。我想解釋,又覺得沒必要。還好,兩口子都是老實人,沒有獅子大張口,不然,這一年就白忙活了,黃萍說。她似乎松了口氣,但我還是捕捉到她眼底的憂慮。她想得遠,自然擔心。
你今天買一頂帳篷,能用得住那種,黃萍說,讓花小春和花玉蘭單獨住吧,也算照顧他們,擠在大屋,想也睡不好。黃萍舀了水,準備洗臉。她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我盯著她看,猛一回頭,有什么問題嗎?我說沒有,這就去買。我出了屋,日頭才剛剛冒出,蘸了血一般紅。
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十六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八屆百花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花城文學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孫犁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