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0期|趙先平:仙琴(節(jié)選)
1.瀑姆村
這個叫瀑姆的山村就臥在左江邊,村后有起伏的群山。說是群山,其實這附近的山并不高,但往后延伸,就屬南方十萬大山余脈了,那山叫大青山。大青山上有密布的叢林,有古樹枯藤,顯出十分蒼勁的樣子。
瀑姆村有許多條路通往群山。山路像一條條藤蔓爬進山里,有長有短,長的通往另一座村莊,短的就消失在某個小山坡上,那是砍柴人臨時踩出的路。山路偶爾會有些人,肩挑背馱的,他們遠看像山鼠或是山羊之類的,在盤山路徑或隱或現(xiàn)。
我們偶爾也會像山鼠或山羊走在盤山路徑上。我說的我們是指我的父親和我姐姐。我父親叫農大軒,是個仙琴制作師。我姐姐叫農先琴,他們說她有一股仙氣,有時候就直接叫她仙琴。我叫農先林,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叫我農先癩,說我是瀑姆村的癩頭狗。
我姐姐農先琴在十二歲的時候發(fā)了一次高燒。退燒后她把父親很少示人的一把仙琴彈得出神入化。我上初中的時候,頭上已經不長膿癩了,我偷偷問過父親有關姐姐農先琴發(fā)高燒后突然成為小天婆的事情。我擔心地問父親,他們說農先琴是小天婆,小天婆還能嫁人家嗎?父親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你這個小赤佬怎么就這么咒你姐姐?放心好了,你姐姐這么漂亮不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又說,出了瀑姆村打死也不能說你姐的事,知道嗎?
多年前瀑姆村不少人靠著巫術和仙琴制作補充生活來源,只是后來有所衰落,仙琴、鈴鐺被沒收得所剩無幾。我父親農大軒也有好幾年沒有接到做仙琴的活兒了。但我知道父親把一把琴筒用葫蘆殼制成的“浪鼎?!辈亓讼聛?。
我父親是仙琴制作師,仙琴文化傳承人——這是多年以后省級文化部門授給他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稱號,他從爺爺那里接過衣缽。爺爺那一輩在做好仙琴后十分講究授琴的儀式,需要天婆天沒亮就到山泉取來凈水,擺上神臺,畫上神符,然后才能從琴師那里接過仙琴。仙琴在瀑姆村是至高無上的器物,永遠擺放在不曾斷過香火的神臺上,只有在天婆“跳天”時才能使用。
我父親農大軒讀書不多,據(jù)他自己說只讀到高小沒有畢業(yè)就被爺爺拉去學做仙琴。雖然讀書不多,但他在左江河畔一帶制作仙琴的手藝還是頗有名氣。瀑姆村不遠就是尚金鎮(zhèn),從尚金鎮(zhèn)往北走二十公里就是龍州城。
在我十歲之前,我見到天婆“跳天”的機會并不多。那年的暑假我姐姐恰是小學五年級畢業(yè),瀑姆村中那位年事已高的天婆葵婆婆看到高燒之后的農先琴臉色緋紅,像喝醉了酒似的;農先琴有兩個小時被仙姑附身,她舞之蹈之,身體像仙女一樣輕盈;她口中念念有詞,比唱歌還好聽;她彈奏的仙琴美妙無比,已經達到物我兩忘、琴身合一的境界??牌鸥邍@一聲,說:“我有接班人了!”
這是我十歲之前看到的一次“跳天”。
小學畢業(yè)后,農先琴在尚金鎮(zhèn)讀三年初中。這三年里頭,我父親農大軒生活非常拮據(jù)。他的腳有些跛,為此他在生產隊所獲的工分永遠是二等的,折合成人民幣就是一天兩毛錢,根本就沒辦法養(yǎng)活我和姐姐。
我隱隱聽說,有一個女人暗中支持農大軒。我和姐姐農先琴無法相信這種說法。但現(xiàn)實是,父親農大軒每周給足在尚金鎮(zhèn)讀初中的農先琴兩塊錢,然后還能養(yǎng)活在瀑姆村讀小學的我——頭上長滿癩痢的農先林;然后還能有錢買西林油和硫磺軟膏給我治療頭上好像永遠都治不好的癩痢。那個女人是誰?不知道。但我能肯定,那個女人絕不會是我們的母親。
2.童年
我沒有見過我母親。我姐姐農先琴見過,但她沒有辦法描述母親的形象。農先琴說,我們的母親在監(jiān)獄里。而農大軒卻說,你們的母親去了遠方。
我的童年抹不掉西林油和硫磺軟膏的味道。農大軒經常罵我,說我是個頭上長癩痢的小赤佬。為了治好癩痢,他沒少帶我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去打針,打青霉素油劑,也就是我們俗稱的西林油。為了不讓癩痢流膿,農大軒時不時就要在我頭上涂上硫磺軟膏。西林油和硫磺軟膏這兩種藥混合在我身上,便會散發(fā)著一種奇怪而難聞的味道。村民總是離我很遠,還竊竊私語,說我是個頭上流膿的家伙。
那時候的人們好像特別容易激動。生產隊長動不動就用村頭的高音喇叭叫村民集中,并且播放鏗鏘有力的音樂。那時候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好像都不夠用,生產隊總有做不完的工,白天做,晚上也在做,可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做。那時候人們看到最多的標語是工業(yè)學大慶、農業(yè)學大寨以及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鎮(zhèn)上的書記和大隊支書、民兵營長都牛氣十足。
上了初中,我頭上的癩痢突然就好了,而且頭發(fā)長得十分茂盛。頭發(fā)長好后我已經學會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我覺得,我長大以后會當上一名解放軍,復員轉業(yè)后到尚金鎮(zhèn)當一名干部。至于規(guī)劃中我為什么選擇回尚金鎮(zhèn)?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姐姐農先琴在仙姑附體的時候給我占了一卦,說我考不上大學,卻能當干部。后來我認真推敲這一卦的含義,推斷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卻能當干部也只有當兵提干這一條路徑可以走。我選擇回到尚金鎮(zhèn)是因為除了這里,其他地方沒有什么親人可以幫助我;而龍州縣城,我想都沒有想過。
我剛上初中那會兒,尚金鎮(zhèn)開進一支部隊,在尚金中學宿營兩個晚上。一輛輛軍車上坐著荷槍實彈的解放軍,他們紀律嚴明,卻分給我們從沒見過的壓縮餅干。尚金鎮(zhèn)是靠近邊境的,左江河部分支流的源頭就在別的國家那里。那時候尚金鎮(zhèn)上的人們都傳說要打仗了。
這就更加堅定我當解放軍的決心。
我的人生規(guī)劃是這樣的:十六歲要上龍州高中,上別的低等級的附中也行,畢業(yè)后也就是十八九歲了,正是參軍的年齡。我參軍要到哪里去呢?南寧?廣州?海南?都行吧,我們瀑姆村有一個人還到遙遠的沈陽去呢。不過那個人是村支書的兒子,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我呢,雖然也是貧下中農,但沒有當支書的爹,沈陽不去也罷。我在部隊要努力學習,勤奮訓練,向雷鋒同志學習,做更多的好事,爭取在部隊里提干,即便提不了干,也要干足八年,獲得部隊轉業(yè)的名額。那時我應該有二十六七歲了,到那個時候我再談戀愛,結婚,在尚金鎮(zhèn)娶個老師或護士做老婆。我篤信這就是我的人生軌跡,它是我的小天婆姐姐農先琴在仙姑附體的時候給我占卦算出來的。
到那個時候,我就是尚金鎮(zhèn)響當當?shù)囊幻刹俊?/p>
可現(xiàn)實生活沒有如仙姑給我所占的卦去走——后來我并沒有參軍,而是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藝術學院,成為縣里文化館的藝術創(chuàng)作人員。
3.“扶乩”
從瀑姆村到尚金鎮(zhèn),要用一個多小時。我們要從黃老漢的渡船過左江河,然后在田塍小路行走大約四十分鐘。左江河從西邊拐過一座山就來到我們瀑姆村了,這座山有些特別,外面來的人都把這座山叫花山,只有我們瀑姆村的人叫岜萊山。岜萊山臨江矗著一面高而寬闊的巖壁,黃老漢的渡船就是從巖壁下經過,劃向對面的岸。高而寬闊的巖壁上用赭紅色的顏料涂繪著奇奇怪怪的畫,有人、馬、狗、刀、劍、銅鼓和羊角鈕鐘等,還有一些祭祀場面。左江河對岸被黃老漢辟了一個碼頭,從江邊往上砌了十幾級石階。上了石階之后左邊有一塊空地,空地有一棵不說千年也有幾百年的大榕樹供人避蔭歇息,榕樹下有一塊石碑對著河對面的巖壁畫,年代久遠的石碑上刻著一個“乩”字已經有些模糊。石碑前的泥地上常插著殘余的香梗。
如果不渡船也可以,我們沿河往西,繞過岜萊山,走過那駁村和那陸村,再走過上渣大橋就到了鴨水電站,在電站的攔河壩邊有一個候車亭,搭班車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尚金鎮(zhèn),這要比走渡船多四十分鐘的行程。
農先琴說,我們的母親在鹿寨縣中渡鎮(zhèn)?!拔伊鶜q的時候她就去那里了,”農先琴肯定地說,“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被警察帶走的時候眼睛都哭紅了。那時你才四歲,當然不懂事!”根據(jù)她的描述,母親是鴨水電站的工人,嫁給父親時已經在電站里當了兩年發(fā)電運行技術工人,后來因為一次操作失誤致使兩人死亡,所以被判了刑?!拔覀兊哪赣H很漂亮!”農先琴說。農先琴是從農梅紅的母親那里零零星星知道我們母親的信息。母親是一位來自龍州縣城非農業(yè)人口的姑娘,農大軒在尚金木器廠做琴的時候談上了她。農先琴是他們結婚一年后的產物,兩年后他們又生下了我。四年后她就在電站里出了事,她的失誤讓兩個人的生命寫上句號,被判了重罪。我對她印象不深,也不想她,但我覺得農先琴是非常想念她的。有時候放學后我們在瀑姆小學操場玩游戲,她會忽然不說話,一個人離開農先花和農梅紅,默默回家。這時候我就知道她想念母親了,就會乖乖跟在她后面走回去。
在我小學三年級、農先琴五年級那年,我們學會模仿天婆做一種叫“扶乩”的游戲。我們找來一個簸箕,在一個辟靜的地方擺開架式學習占卜。我們在簸箕里鋪上一層細沙,簸箕上方架上丁字形的木架,吊一根Y字形的棍兒(乩),由農先琴充當正鸞,農先花充當副鸞,兩個人各自握住乩的兩個叉端(乩架),我則在一旁拿筆準備記錄沙盤上由神明畫出的指示。農先琴閉上眼睛,手按簸箕,開始請教大仙事情。只見農先琴口中念念有詞,不久簸箕震顫,乩筆開始在字盤上滑動。這時,農梅紅充當問官。
農梅紅問:“你是人是鬼?”
農先琴答:“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神?!?/p>
問:“什么神?”
答:“藥神!”(有時是醫(yī)神)
問:“你現(xiàn)在住哪里?”
答:“南寧?!保ㄓ袝r說龍州)
問:“你找神仙什么事?”
答:“治病?!?/p>
問:“什么病?”
答:“癩痢頭?!?/p>
……此時乩筆頻頻亂顫,不時在簸箕沙面上移動。
玩完扶乩后,我們幾個人對著乩語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來。農先花讀過的書比我們多,她說,這么多句乩語,我只看懂“頭瘡難醫(yī)得靠灰”這一句。后來她們用香灰當“仙藥”生生涂在我的癩痢頭上。那天,玩完回家的路上,老天忽然下了一場雨,把我們淋了個透透的。
到家后,農先琴感覺十分不舒服,脖子上長出一串晶瑩的泡泡,發(fā)了三天燒。這三天,她沒有進一粒米,嘴里唧唧呱呱說個不停,我們都不知道她說些什么。第四天,農先琴無師自通把父親農大軒偷藏在屋頂閣欄上的“浪鼎?!蹦孟聛?,在我家門前的涼臺上彈得有模有樣。
一周以后農先琴退燒了,她顯得比原來消瘦一點,而我的癩痢頭并沒有好,顯然“仙藥”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這時候,農先琴、農先花、農梅紅她們就要初中考試了,考完試,暑假就要到了。
4.尚金中學
我頭上的最后一塊疤就要掉下來了,但它還扯著皮肉,我不能生生把它扯下來,那樣的話它會流血,會產生新的傷疤。它旁邊的新的嫩嫩的肉皮讓我奇癢無比?!稗r先琴,我要癢死了,”我說,“你再幫我涂一次西林油吧?!?/p>
“臭死了。惡心死了!”農先琴說。
農先琴又一次強調說:“農先林,要是這塊疤在開學的時候還沒有掉下來,我就不帶你到學校去。丑死了!”
就要到九月了。我手上那張用臘紙刻印出來的尚金中學入學通知書都快要被翻爛了,公章紅印泥已經模糊不清,可日期就是還沒有走到九月一日的開學時間。
農先花和農梅紅是農先琴的死黨。農先花是我的堂姐,長得有些消瘦,戴一副近視眼鏡,有好多圈圈。膚色很白,接近于蒼色的那種白。因為她的父親(我們的伯父)農大道在尚金木器廠當廠長,所以她能上初中并不讓我們感到奇怪。而農梅紅就完全是她自己爭取,她母親是親的,父親卻是繼父,嗜酒如命的繼父不大支持她讀書,母親也少管她,村里愛嚼舌頭的人還說她母親水性楊花。農梅紅是個性子急躁的人。她穿著一件有補丁的碎花上衣,一件褪色褪得幾近白色的淡藍亞麻褲子,兩邊褲管膝蓋處有縫成半園形的補丁,補丁是紅布,也褪成淡紅了,那縫紉線密而整齊。她小農先琴半歲,卻高出她半個頭,身材壯實,看上去就像成年人。當她在學校操場給瀑姆小學全校三十多名一到五年級同學領操時,她比農國凡老師還讓我們崇敬。她的動作簡捷有力,能量完全超越男生。她威脅農連娥和農建設:“你們不讓我讀書試試?”
農連娥和農建設是農梅紅的母親和繼父。
農先花和農梅紅像兩個一大一小的衛(wèi)士跟在農先琴身邊。而我,在她們看來,只是個跟屁蟲而已。她們對我態(tài)度的好惡取決于農先琴對我的感覺,她對我好,她倆就對我好一些;她對我厭煩,她倆就不會跟我說話,尤其是農梅紅,表現(xiàn)得相當露骨。當農先琴對我說惡心的時候,農梅紅就捂住鼻子叫我滾開,說我的癩痢頭會傳染給她們的。我覺得她對我有歧視。
到了九月一日,父親帶著我們到尚金中學報到、交學費。說是他帶我們,其實是農先琴帶他和我,父親只是在交學費時掏錢包而已。
農先琴是初三的學生了,來到尚金中學由她做主是應該的。還有農先花和農梅紅,她們都應該照應好我這個剛剛上初一的弟弟。在農大軒幫我們交費后(交完費他便找堂兄農大道喝酒去了),她們幾個就帶我在學校走一圈。
我們來到左江邊。農先花忽然對農先琴和我說:“你們老爸真好。我爸從來沒有送我到學校來?!?/p>
農梅紅反對說:“至少你們還有親爸。我那酒鬼的繼父從來不管我?!?/p>
提到父親,話題便凝重起來。農先花低下頭,幽幽地說:“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農大道離婚了?!?/p>
木器廠廠長農大道離婚的消息早就在全鎮(zhèn)傳開。消息有許多種版本,一個版本是說農大道花心,看上供銷社一個漂亮的姑娘。另一個版本是說農大道要和一個喪偶的女教師結婚,那女教師帶著一個兩歲的兒子。第三個版本是說農大道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看到瀑姆村的女人就渾身打戰(zhàn)。不管哪個版本,農大道離婚是一個事實。農先花的母親到鎮(zhèn)里找過農大道,農大道說三個孩子由他來撫養(yǎng)。這樣一來,農先花還有她的兩個弟弟都跟著農大道成為尚金鎮(zhèn)的非農業(yè)人口。這是瀑姆村很多人的夢想。后來還有一陣風,政府賣起非農戶口,只要交3100元,就可以成為非農業(yè)人口,可以在城鎮(zhèn)里讀書、就業(yè)。
這一年尚金中學來了一位叫做師朗姆的老師。我對他并不怎么了解,但農先琴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告訴我,師朗姆是邊陲地區(qū)唯一考上省城藝術學院的人,是高材生。他是到尚金中學來實習的,教音樂,對我們這里的“鼎?!焙臀仔g有著濃厚興趣。實習期間除了教課,他還要收集許多有關“鼎叮”的資料,他在上課的時候說過,他想有一天讓“鼎?!弊呱细蟮奈枧_。
農先琴有關師朗姆老師的消息大部分是從農先花那里得來的,農先花又是從供銷社那個叫何小香的女會計那兒得來的。女會計是農先花的鄰居。農大道離婚后,在供銷社里租了一間房讓農先花和她的兩個弟弟在那里住,照顧他們的是農大道的妹妹——農先花的姑姑。農大道專門讓她從村里來照料農先花姐弟仨。姑姑讓農先花把何小香稱為香姐。香姐是一個潑辣的女人。香姐說,師朗姆是流氓,他眼睛里的柔情蜜意是毒藥。而我們都看出,這個香姐是愿意嘗試他的毒藥的。香姐說,全鎮(zhèn)的女人都像飛舞的蝴蝶,想從師朗姆身上吸吮花蕊。據(jù)她說,有一天師朗姆正在上課,尚金鎮(zhèn)最有名的美女護士劉美娜跑到教室里送花,還當著全班學生的面說師朗姆是她男朋友。香姐說,那個下賤的劉美娜還在師朗姆臉上親了一口。
香姐把一本會計書從書桌上扔到床上,說劉美娜這騷貨想叫師朗姆上床呢。可是師朗姆是什么人,怎么會和這騷貨談愛呢!
香姐說,全尚金鎮(zhèn)的人都認為師朗姆是個流氓,應該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可是鎮(zhèn)里的官員和校長卻把他捧為寶,力爭挽留他在尚金中學教書。香姐對農先花說,師朗姆是你們的老師,你能不能替我遞封信給他呢?香姐解釋說,前一陣子鎮(zhèn)長讓供銷社主任傳話給她,讓她和師朗姆談愛,嫁給他,然后師朗姆就能留在尚金鎮(zhèn)了。
農先花幫香姐送過兩次信,但師朗姆一封信都沒有回,這樣的愛情當然沒有什么結果。但是從送信以后,師朗姆開始和瀑姆村三個初三女生接觸卻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三個女生是農先琴、農先花和農梅紅。
有一次師朗姆老師來我們瀑姆村,在渡船上,他讓黃老漢在那面高而寬闊的巖壁前停留了許久。巖壁上畫著巖畫,是我們看不懂的赤褐色的種種圖案。那天我們都能看到師朗姆癡迷的樣子。他盯住岜萊山巖壁畫時雙目散發(fā)出奕奕的神采。師老師長得帥,顴骨微突,嘴不大不小,上下嘴唇不薄不厚。說話嚴肅認真,每當我們在課堂上搞小動作的時候,他總是大聲地說:“XX同學,請認真聽課?!蔽覀冊谡n堂上絲毫看不到香姐所說的流氓樣子。
有一天,師朗姆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吧?遼姑屯的乜陂病重了,我得去找她,你們誰愿意跟我去遼姑屯?
遼姑屯是瀑姆村最遠的一個屯,在大青山的深處。乜陂是我們這一帶最年長的巫婆。我們都沒有見過乜陂,只聽村里的葵婆婆說過她的事情,說雖然乜陂上了年紀,但身體輕盈,巫術了得?,F(xiàn)在聽說她病重了,師朗姆老師要帶我們去看她,我們自然非常樂意。師朗姆老師是在元旦放假后的一天說這話的,這時南方的冬天已經來臨,天氣微寒,細雨迷濛。
我和農先琴、農先花、農梅紅就這樣有一周的時間和師朗姆老師同行。師朗姆老師讓我們對家長說,跟師老師到遼姑屯采風實習。農梅紅根本沒跟家里人說,她其實就是家里人,她做任何事情已經可以自己說得算了。農先琴和我需要跟父親農大軒說一下,但師朗姆老師兩次到我們瀑姆村看鼎叮制作,都跟他喝酒,農大軒已經十分信任他。農大軒說,師老師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你們可以跟他去遼姑屯。其實他巴不得我們天天都跟師朗姆老師在一起,這樣他可以省下我們的生活費用,還省了管教。農先花和農大道有一點難溝通,因為過了元旦就要臨近春節(jié)了,這段時間鎮(zhèn)里木器廠特別忙,人們預定做衣柜、床、木箱等等,以備春節(jié)結婚之用。農大道根本沒有時間顧家,農大道的姐姐又想趁元旦期間回一趟瀑姆村,這樣照顧兩個弟弟的任務就落到農先花身上了。師朗姆老師知道瀑姆村的“四人組”是不能落下一個的,尤其是初三的三個女將。他給農先花的姑姑說,這個元旦假期你還是在尚金鎮(zhèn)照顧農先花的兩個弟弟吧,我給你十塊錢。供銷社的香姐想通過農先花讓師朗姆也帶她去遼姑屯。何小香說,我去可以給你們做后勤工作。師朗姆堅決地說,我不能讓你去,你不是我的學生!
5.飛揚樂隊
師朗姆是九月中旬到尚金中學的。我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他來到的時候,校長讓我們全體初一的學生站在校門兩邊歡迎。師朗姆是被一輛北京吉普車送過來的,據(jù)說前來送他的是縣教育局的一個副局長。尚金中學的老師沒有一個是從藝術學院畢業(yè)的,以前的音樂課都是班主任提著個三洋牌收錄機放在講臺上,來回放那幾曲:《挑擔茶葉上北京》《贊歌》《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師朗姆教音樂和以往教我們的老師大不一樣,他在五根直線上畫蝌蚪。
農先琴對師朗姆無比崇尚。我知道那是她對于音樂的崇尚。農先琴帶農先花和農梅紅每天都跑師朗姆的房間,有一天也要帶我去。我不知道那天要發(fā)生什么事情,我一點都不想進他的房間,但農先琴說師老師要交代我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想,這肯定不是什么好差事,因為一路上不少同學側眼看著我們。快到師朗姆的房間時,農先琴放慢了腳步,一再叮囑我,一會兒見到師老師,要放尊重一點,要挺直腰桿打起精神,同時在師老師的房間里不能說她和農先花、農梅紅的壞話。概括起來,她的意思是讓我不要亂說話。
“你是說在師老師面前我要像啞巴一樣?”我問。
“也不能當啞巴,”她說,“可你要明白,師老師是不一樣的人?!?/p>
“那你讓我去見他干什么?”我說,“我不想見他?!?/p>
農先琴急了。她扯著我的衣襟,說,“你一定要見師老師,你要幫我們做一件事?!?/p>
“一件事?”我問,“什么事?”
“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彼f,“反正今天你要跟我去見他?!?/p>
“好吧。”我說。
師朗姆老師的房間和別的老師房間確實不大一樣。蚊帳是雪白的,一米二的床書籍占了三分之一。墻上掛著一把紅棉牌木吉他,一把二胡,還有一把天琴——這把琴我看著眼熟,是父親農大軒給我姐農先琴做的。窗前有一張辦公桌,桌上零散放著幾本音樂教材,兩三沓作業(yè)本。除了一張辦公椅子,房間還有兩張長條凳子,一張長凳上放著一臺手風琴,一臺三洋牌收錄音兩用機,靠門的另一張長凳,現(xiàn)在坐著農梅紅和農先花。
“我們要組建一個樂隊?!睅熇誓防蠋熣f,“尚金中學飛揚樂隊!”
“你,農先林!”師朗姆老師指著我說,“吹笛子?!?/p>
“你們,農梅紅和農先花?!彼钢L凳上的兩個女孩說,“架子鼓和腳踏風琴?!?/p>
“農先琴你彈仙琴,還有吉他?!彼詈笳f。
現(xiàn)在我明白農先琴所說讓我?guī)退龅氖虑榱?。我想如果是她們要拉我入伙做這種樂隊,我肯定是不干的。可是,現(xiàn)在是音樂老師指定我吹笛子。
父親農大軒說我吹笛子是有天份的。左江河畔,多的是竹子,農大軒在做仙琴的時候,偶爾也做笛子。每做好一支笛子,農大軒會試吹一支曲子,《春江花月夜》《揚鞭催馬運糧忙》《梁?!贰睹鐜X的早晨》這些若干年后我進入師范學校才聽說過的笛子名曲,被他演繹得優(yōu)美動聽。而我在看他吹奏幾次之后,竟然能仿著把一些曲子吹得有模有樣。
師朗姆老師把笛子遞到我手上?!奥犝f你能吹《牧民新歌》”他說,“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我臉紅了。我聽農先琴說過,師朗姆老師是音樂全能手,什么樂器都精通。在老師面前,我這蹩腳的三腳貓功夫怎能上得了臺面呢。
師朗姆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老師。他見我們有些靦腆,便從墻上取下那把吉他。“飛揚樂隊以后是要走上大舞臺的,你們要做到無拘無束?!彼f,“我示范一曲你們熟悉的《蝸牛與黃鸝鳥》,你們要跟著哼唱?!?/p>
琴聲和歌聲飛出師朗姆老師的房間,引來一群男女同學的圍觀。師朗姆老師走出房間,對圍觀的同學宣布:“我們學校要成立飛揚樂隊,亮相尚金中學明年元旦的首屆歌詠晚會!”
而后,師朗姆老師回到房間開始指導我們?!帮w揚樂隊是一支以民族樂器為主的樂隊,但并不排除西洋樂器。”師老師說,“現(xiàn)在我們已經有笛子、木吉他、風琴、二胡,等我到城里再買回一個架子鼓,樂隊的硬件就算齊全了?!?/p>
師朗姆老師鄭重其事地對我們說:“我跟校長說了,尚金中學要搞一次元旦晚會,飛揚樂隊要出一個重點、壓軸的節(jié)目?!比齻€初三女生互相看了一眼,小聲議論:
“我們什么曲子都沒有會呢?!?/p>
“只有不到兩個多月了,怕是時間太緊,趕不及?!?/p>
“我已經看出你們具備了一些音樂知識?!睅熇誓防蠋熣f,“樂隊其實并不是需要技術很高的樂手,最重要的是大家要團結協(xié)作,要有堅持不懈持之以恒的精神!”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師朗姆老師利用課余時間和晚自習時間教我們四個同學學習樂器演奏。我們的練習室在一間空置的教室里。開始的一段時間,有不少同學甚至老師都好奇地來看我們練習,當他們看到師朗姆老師為我們進行示范彈奏樂器時,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向往的神色。我知道不少同學都想跟師老師學樂器,他的一招一式都令他們著迷。兩個星期過去了,飛揚樂隊卻還是配合不起來。雖然農先琴彈的吉他有了優(yōu)美的旋律,我吹出來的笛聲高亢嘹亮,農先花的風琴開始有了韻味,農梅紅的架子鼓也有了節(jié)奏,但合起來卻都是噪音、雜音,與電視機、收錄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有天壤之別。
我們的練習室在校園的東北面。秋冬時節(jié),天氣漸寒,時不時會刮一股一股寒風。而我們飛揚樂隊的練習也陷入瓶頸階段。師朗姆老師讓我們練習《唱支山歌給黨聽》,說元旦晚會主打就是這曲子了。
事實上我們的音樂素養(yǎng)是非常低的。對于樂曲的表現(xiàn)方法,我們無法從專業(yè)上達到老師的要求。師老師說,《唱支山歌給黨聽》是故事片《雷鋒》的插曲,這是一首深情、悲愴、激昂的“三部曲”式歌曲,情感訴求十分強烈。師老師說,這支曲子第一樂段充滿覺悟和激情,第二樂段體現(xiàn)了新舊社會的強烈對比,第三樂段再現(xiàn)第一樂段的情景,把音樂推向高潮。我們是在鄉(xiāng)村里長大的孩子,雖然上了初中,但從來沒有人教授我們如何欣賞和鑒別音樂,對喚起想象力的音樂作品毫無接受能力。
有兩天時間,我們幾乎放棄練習。師老師要我們在訓練中力求達到旋律的和諧起伏。在幾次排練失敗后,師老師也急了,他吼道:“你們能讓這曲子的演奏形式更加豐富一點嗎?!”但是沒有用,我們依然沒有體會到熱愛之情,沒有在節(jié)奏、力度、速度和旋律調式上做好演奏的鋪墊。這兩天,我們在師老師恨鐵不成鋼的罵聲中煎熬著,一種挫敗情緒在我們四人中彌漫。
第三天師朗姆老師讓我們停止訓練,把我們召集到他房間,首先向我們道歉,說他沒有考慮到我們的實際情況。他說,我知道你們從小學到現(xiàn)在沒有專門學過音樂,但你們都是在仙琴彈奏的氛圍中長大的,這讓你們比其他同學有更多的樂感。所以你們要自信:在尚金中學,只有你們有能力組好樂隊,并且完成《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那拥难葑唷?/p>
雖然師朗姆老師說了許多寬慰我們的話,但那天放學吃飯的時候,我和農先花、農梅紅還是沒能從沮喪中走出來。我知道我吹笛子的弱點,在配合過程中音的高低長短強弱把握得不準,而農先花的旋律和聲與吉他手農先琴還是欠缺一種默契,農梅紅架子鼓的節(jié)奏在師老師不在場的情況下總是敲得遲遲疑疑,和她風風火火行事果斷的性格差得天遠地遠。
“我不想吹笛子了?!蔽艺f,“要達到師老師的要求,真是太難了?!?/p>
農先花也說:“我不學彈風琴。以后上藝術學院我要考的是美術,我要學畫畫。”
農梅紅干脆說:“我要退出飛揚樂隊!”
我們三個人都知道,目前的情況只有農先琴信心十足。她堅信飛揚樂隊一定能夠成為尚金中學眾人矚目的一支樂隊?!澳銈儎e急,”農先琴安慰我們說,“師朗姆老師說有一種全新的辦法能夠讓樂隊達到全校師生所期待的水平。師老師現(xiàn)在正研究這種辦法。所以,我們要有耐心,明白嗎?”
“能有一種辦法讓我們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像電臺一樣演奏《唱支山歌給黨聽》?”農梅紅并不相信。
“當然能行。不過任何方法都離不開艱辛的努力,你們說對吧?”
聽她這么一說,我們都沉默了。我們歷來都是聽農先琴的話,尤其是農梅紅和農先花。在關鍵、重要的時刻,農先琴能給我們安全感,這一點,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告訴我們,師朗姆老師已經聯(lián)系上縣文工團的樂隊,決定請兩個主要樂手到學校來對飛揚樂隊進行專業(yè)輔導。她對我們說,師老師私下在她面前自責,說過“或許是我的指導有問題”這樣的話?!皫熇蠋熓且晃回撠熑蔚睦蠋?,”農先琴說,“從來沒有哪位老師這樣認真對待過一個學生樂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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