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0年第5期|谷禾:皮皮(節(jié)選)
說來你不信,皮皮來到我們家并成為其中重要的一員,機緣竟是因了我爸急不可耐的一泡熱尿。這事兒后來很長時間里成了村子里關(guān)于我爸的一個段子,有鼻子有眼地四處傳揚。鄰居們不止一次向我爸求證,他嘿嘿地笑,流露出的表情夾雜著孩子氣的天真和狡黠,滿臉的丘壑也順勢舒展了,像極了我們村子所在的那片平原。
那片平原之于丘壑,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無論在哪個季節(jié),從任何地方望出去,滿眼盡是看似混亂實則秩序井然的一茬茬莊稼,后者輪回的卻盡是亂草和叢莽的荒涼,卻不見經(jīng)年累月生活在平原的農(nóng)人有半點慶幸和豪情。他們知道莊稼長勢越好,就預(yù)示著越要付出更多汗水和勞力。兒女們陸續(xù)去城里討生活后,我爸開始嘗試著改變這種被動局面,眼見鄰居們不斷擴種經(jīng)濟效益更高的煙葉和棉花,他卻反其道而行,把一半的責(zé)任田改種了甜瓜。我爸承認最初他不過是想偷點懶兒,想著不用再頂著酷暑一頭扎進撒土不漏的玉米和煙葉地深處,不用背著噴霧器走進棉花地,在嗆人的農(nóng)藥氣味里搖搖欲墜。但是,人算趕不上天算,我爸還是算錯了那一年的雨水。處暑以后,大雨不歇氣兒地灌下來,喝足了水分的瓜蔓隨地瘋長,結(jié)下的甜瓜中了魔術(shù)樣,一夜間滾滿了壟溝壟背,遠看仿佛一地玩累后倒頭睡熟的娃娃,整個村莊都淹沒在了經(jīng)久不散的甜瓜氣息里。在我媽憤憤的催促下,我爸不得不起早去把成熟的甜瓜從瓜蔓上摘下來,裝上他那輛快要散架的架子車,套上棚子里反芻的老牛,沿著村后稀爛的土破路,泥漿滾滾地運到梨花鎮(zhèn)去當(dāng)街叫賣。水天泥地阻斷了村里人趕集的路,梨花鎮(zhèn)空蕩蕩的,一看能看到頭尾。所以,盡管我爸喊得嗓子生煙,盡管價格已經(jīng)低到兩毛錢一斤,直到日頭轉(zhuǎn)過了大西南,一車甜瓜還剩下大半。我爸作了難,扔到街頭或者路邊壕溝里不但有失體面,回到家更會挨老婆的埋怨,運回去吧,眼見著爛掉,隔天一大早還要盯著星星,繼續(xù)去瓜田里摘了那些新成熟的甜瓜運到梨花鎮(zhèn)來。
我爸板面也沒舍得吃一碗,就趕著牛往家里走,一路不斷地為自己的小聰明懊悔不迭。走到距離閆寨村不遠的岔路口,我爸“吁”一聲喊停了老牛,左右望望,見四下無人,匆匆鉆進了路邊的玉米地。等他痛快淋漓把一泡熱尿撒完再從玉米地里出來,竟然有兩行熱淚從眼睛里滾落下來。我知道那是一種徹底釋放后的無比輕松,因為我也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只不過發(fā)生的環(huán)境換成了城市街頭巷尾的公廁而已。
等我爸回到牛車旁準備繼續(xù)趕路時,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的老漢在候著他。你是老周吧?老漢說,我見過你,你現(xiàn)在北京的大兒子當(dāng)年在閆寨教書的時候在我家吃過飯,我姓梁,前邊小梁莊的。老漢用下巴指了指閆寨相反的方向。我爸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滿眼疑惑地望著過去。是這樣子的,你這車甜瓜就送我吧,反正賣不出去了,運回去還要空耗氣力,真不值當(dāng)。不等我爸接話兒,老漢繼續(xù)說,我不白要你的——我爸看見老漢的胸前什么時候已經(jīng)多了一個蛇皮袋子,等他抖手松開袋口,一個小黑腦袋鉆了出來,接著是一雙閃著明光的黑眼睛。我用這個給你換,老漢說,我家狗生的,皮實著呢,又聰明,你養(yǎng)著,守瓜棚的時候還能做個伴。我敢肯定,我爸第一眼就看中了老漢的小黑狗,因為他沒有任何猶豫,就問老漢要不要自己把瓜送到村子里。老漢說不用,卸這兒就行,我吆喝村里人自己來拿。
皮皮就這樣來到了我們家,至于甜瓜和老梁最終去了哪里,都變得不再重要。等我爸一腳邁進門檻,就匯報似的對我媽說,瓜沒賣掉幾個,剩下的在回來的路上我跟小梁莊的老梁換了這個回來。我爸說著,蹲下身子,順勢把皮皮從蛇皮袋子里掏出來,撒在了地上,摸著他的黑腦袋,老梁說這狗聰明,能看家護院,還能陪我看瓜,皮實著呢,以后咱就叫它皮皮吧。我媽破天荒沒有數(shù)落我爸不靠譜,但也沒有表現(xiàn)出欣喜,鼻子里嗯一聲,就去廚房里給我爸煮飯了。我爸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
我爸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又出差了,去哪個城市。我說在溫州。我爸說溫州不好,夏天就像身上貼了張狗皮膏藥,難受得很。我正想問啥時候過溫州,忽然聽見電話里傳來了狗叫聲。我爸馬上說,是皮皮在叫。我養(yǎng)的小狗,可愛著呢,你們過年回來就能見到了。我爸的語氣里透著自得,仿佛又給我們收養(yǎng)了個小弟一樣。他又依次給我弟弟和兩個妹妹打了電話,反復(fù)炫耀家里來了新成員,卻一個字兒都沒提種瓜賣瓜的辛苦。
皮皮真是夠皮實的,在我們家吃的都是我爸我媽的剩飯,喝刷鍋和洗碗水。我爸下田干活總帶著它,開始的時候是抱在懷里,后來去梨花鎮(zhèn)上買了一輛人力三輪騎上,每天拉著它,到田里才放下來。村里人跟我爸開玩笑,說老頭兒你可真夠可以的,當(dāng)年養(yǎng)娃也沒見你這么用心嘛。我爸回答說你們凈扯,難道我的幾個娃都是風(fēng)吹大的?這養(yǎng)狗和養(yǎng)娃其實一個道理,你掏心掏肺待它,它長大了才給你看家護院,才千里萬里追隨著你。果然如我爸所講,才過了三個月不到,皮皮已經(jīng)歡實地跟在我爸屁股后邊招搖過市,村里村外亂竄,趕到入冬,已是長到了近二十來斤,舉手投足一副十足的帥哥模樣,不但身子健碩,毛色黑得發(fā)亮,而且長在眼睛上邊的兩塊灰斑,也變得亮白如雪。我爸再走在街上,皮皮已經(jīng)從他身后換到了身前,仿佛他的貼身保鏢,遇到陌生人還佯裝要撲過去的樣子,兇巴巴地狂吠不止,差一點把對方嚇得屁滾尿流。直到我爸大聲呵斥著,才悻悻地閉了嘴,扛著尾巴,繼續(xù)向前走去。
皮皮的到來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家的生活。按我爸的說法,自從我們兄妹去城里以后,他和我媽就再也了無牽掛,無論去多遠,都可以大門一鎖轉(zhuǎn)身走人,這以后就有了諸多不便,有皮皮在家,就像掛了心,貓狗一口,吃喝拉尿,保不準它還會悶悶不樂呢,就只能帶上,或者盡早趕回來。
我爸再打電話來,我問他要不要帶著我媽一起來北京住些日子。我爸猶豫了片刻,有點忐忑地問,現(xiàn)在火車上讓帶狗不?我告訴他估計夠嗆,好像有規(guī)定是不許帶的。我爸說那就算了,你媽血壓高,心臟也不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一起去又不讓帶皮皮,我們還是守在村里吧。我又問他要不要買些狗糧寄回去。我爸說不用,鄉(xiāng)下的土狗不像你們城里的狗,還吃專用的狗糧,有泡屎吃就高興得顛兒顛兒的,恨不得唱歌給你聽。
我爸說得果然沒錯,到第二年年底,我就親眼見證了鄉(xiāng)下的狗與城里的狗的不一樣。
我從北京回到梨花鎮(zhèn),又從梨花鎮(zhèn)回去周莊,還沒到村口,隔著車窗,就聽到狗的叫聲,似近又似遠,很像雨后升起的炊煙那種感覺。我知道,一定是風(fēng)把我身上的氣息提前刮到了村子里,狗鼻子尖,立刻就嗅到了,條件反射似的吠叫不停,表示著自己的警告,也向院子里住著的主人傳遞著仿佛鬼子進村的消息。等車開過了村口的小橋,大大小小十幾條狗已經(jīng)聚攏在那兒,昂著頭,支著耳朵,目露兇光,怒對著我開著的龐然大物,接著,半個村子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
我從車上跳下來,把求救的目光望向街巷兩邊排開的一座座緊閉的院門,希望能有熟悉的老人走出來把它們喊停。但停頓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人走出來,把這群兇神惡煞給喚回去。狗們似乎看出了我的膽怯,叫聲更加嚴厲,而且慢慢地縮小著包圍圈,做出一個個前撲動作,仿佛我膽敢再前行一步,它們就會把我給撕而食之。開車送我的同學(xué)老劉機警地摁響了汽車喇叭,一聲連著一聲。狗們受到了驚嚇,退后兩步,繃緊的身子放松了,叫聲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囂張。但我還是不能坐回車上,在周莊,如果車一直開到自家門口而不早點走下車來向所有照面的老少爺們打招呼,一向被視為叛徒而再少有人搭理??吹铰愤呎糜幸豢镁锏沟呐萃?,我就勢退到那兒,彎腰折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樹枝,順手把葉子捋去,對著吠叫的狗,示威似的揮過去。狗們的囂張氣焰被壓了下去,慢慢退回各家院子的門口,坐下來,尾巴豎著,繼續(xù)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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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 一九六七年出生于河南。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運河書》,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F(xiàn)供職于某大型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