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珥湖》
《瑪珥湖》 作者:李春良 出版社: 時代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10-01 ISBN:9787538758887 定價:58.00元
一
當(dāng)子彈向我飛來時,我聽到金屬撕裂空氣的銳響,我聽到這聲音了,真的,假如是音樂家,或許能從彈頭與空氣的摩擦中聽出美妙的音階,而我聽到的卻是死亡的召喚。所以當(dāng)這聲音越來越大,向我迎面撲來時,我終于不再猶豫,向著那個纖秀的身影,揚起了頭,右手緊緊地握了一下。是的,是握了一下,射擊教練當(dāng)年就是這樣教的。只是,握一下的同時,我把槍口抬高了一些。聲浪以我的右手為原點震蕩開去,把凄厲的尖嘯聲沖淡了。我希望能像武俠小說中描寫的那樣,兩個高人隨手彈出兩個火球,讓它們在半空中相撞,然后發(fā)出火光爆炸,或者像科幻電影里那樣,兩粒子彈飛速向前,輕巧地撞在一起,然后垂直落地。不知我當(dāng)年的數(shù)學(xué)老師能否計算出這樣的概率是幾億分之一抑或是幾十億分之一,總之,這樣的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右手再次握緊的瞬間,金屬侵入頭顱的感覺分外強烈,思維是空白的,天高地遠(yuǎn),我看到了著黑衣的死神,長發(fā)披肩。
麻木的戰(zhàn)栗之后,思維先從記憶的角落里恢復(fù),我感到眼皮有些沉重,眼前有一團團的黑影飄過,我又看到了黑衣死神,長發(fā)披肩。
“你睜開眼睛,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是燕琳,我聽出了她的聲音。我偎在她懷里,偎在她平日里挺拔驕傲的胸脯上,很柔軟。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呼喊著叫救護車。
燕琳哭了,冰涼的眼淚簌簌地落了我一臉,一片黑暗的思維中好像有了一絲亮光。我真想睜開眼,我不想嚇著燕琳,她比我大幾歲,早當(dāng)了幾年刑警,一直以來又總是像大姐姐一樣地關(guān)心著我??墒俏业拇_沒有睜開眼的力量了,我好像在一個幽暗無邊的深淵里懸著,伴隨著電光石火般的光亮和巨大可怕的聲響,正飛速地下沉??植丽畷r攝住我的心,我呼喊,掙扎……
“你不能死,你睜開眼睛看看我??!”燕琳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斷斷續(xù)續(xù)地透進耳鼓,我停止了下沉,那可怕的聲響和光亮漸漸遠(yuǎn)去了。
我真的要死了嗎?如果我真的死了,那就是刑警隊第一個烈士吧!可我不能死在這兒,這兒是北堤路與建國大橋交會處,這不應(yīng)該是我死的地方??!
好想睜開眼,看看穿城而過的美麗的輝發(fā)河,看看北堤上的如煙綠柳。
燕琳的哭喊聲漸漸遠(yuǎn)去,可怕的光亮和聲響復(fù)強大起來,我又開始向黑色的深淵下沉,駭人的恐怖再一次緊緊地攝住我。
醫(yī)生說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也是物質(zhì)的,因為在實驗的天平上,瀕死的人停止思維的瞬間,天平發(fā)生了傾斜,準(zhǔn)確地說是傾斜了21克,這就是靈魂的重量了。那么當(dāng)我21克的靈魂脫離軀體時,它會以什么方式?是沉沉的下墜,還是如鴻毛般飄升,若升到空中,我是否能看到自己呢?我終于感到,所有將死之人都是怕死的,對死亡是極其恐懼的。我努力想聽到燕琳的喊聲,聽到燕琳的哭聲,可我什么也聽不到,連燕琳身體的柔軟也感覺不到了,眼前只是可怕的光亮,耳畔全是巨大的聲響,黑色的無底深淵迎面向我撲來。
“燕琳,燕琳,拉住我,別讓我下沉!”
我手腳掙扎,可是什么也沒抓住。
我想我是真的要死了!
黑衣的死神長發(fā)披肩向我走來,我終于看清了死神的臉,蒼白的,有點兒像子慧。
看來,是該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
我終于想起了子慧!
子慧,你還好嗎?還記得分手的那一刻嗎?你就像富士山下那泓碧水波光盈盈,你說:“你能記著富士山、記著河口湖、記著我嗎?”
“子慧,到死我都記著你!相信我!”
“干嗎非要說死呢?以后不許再這樣說了!”你迷人的眼睛終于淚水滔滔。
“子慧,現(xiàn)在我要死了,我在記著你?!?/p>
二
“萬古天風(fēng)吹不斷,青空一朵玉芙蓉?!蔽掖_定安積艮齋讀過李白的詩,我甚至自私地想,他也應(yīng)該和我一樣,時常匍匐在李白腳下,衷心地頂禮膜拜一番。“萬古天風(fēng)吹不斷”,怎么讀都感覺像太白先生于半醉半醒中,瀟灑地?fù)]舞著酒杯,和著清風(fēng)明月隨口吟誦出的佳句。
“青空一朵玉芙蓉”,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不錯,見到富士山時首先吸引我的就是山頂上那皚皚白雪,像一朵倒懸的銀色芙蓉花。然而細(xì)細(xì)琢磨,我又覺得富士山真正的美不是雪,而是她的形,她絕佳的對稱之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保持著極其規(guī)則的圓錐體,秀美典雅、端莊勻稱,完全符合東方人潛意識中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太陽在山頂?shù)淖髠?cè)慢慢上升,還沒露出笑臉,早有紅霞漸漸彌漫了半個天空。本棲湖北岸,幾十個人長槍短炮地一字排開,這是今年春天第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我慶幸自己的運氣,在一串噼噼啪啪的快門聲中,我舉起相機加入了合唱。鏡頭中的富士山更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美。一枝白中透粉的櫻花伸進畫面右下角,我毫不猶豫地連連按動快門。天邊的紅霞愈發(fā)濃重了,映著皚皚白雪,蒼茫中透出無比的壯美。我把鏡頭稍稍移動,讓富士山不再占據(jù)畫面正中,給紅色的云霞留出空間,耐心等待太陽升起的輝煌一刻。
這時,有人輕輕拉了我一下,我的眼睛很不情愿地移開取景框。是一只手,一只白皙清秀的手很快地從我的衣袖上縮回去。我急忙扭過頭,一個年輕人給我彎腰鞠躬,看發(fā)型是個翩翩少年,聽聲音又分明不是,她說什么?我又仔細(xì)聽了一遍,她說請求我把位置讓給她拍幾張。我搖搖頭,還微微向她彎了一下腰。
她抬起頭,又固執(zhí)地說了一句:“求您了!”
她身材苗條,只可惜是一頭短發(fā),若長發(fā)披肩,一定會更加清麗動人。
憑什么?就憑你長得漂亮?還是因為我是外人?我心中涌起一股無名火,為了占個好位置,我可是放棄了舒適的溫泉浴和榻榻米。
我仍舊搖頭,并往邊上的一個空位指了指,她卻擺出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樣子,瞥了我的相機一眼,立刻吃驚地張大嘴:“哎呀,你用這么普通的相機卻占這么好的位置,不如讓我拍,然后送你幾張?!?/p>
我看看手中略顯老舊的相機,加上普通的長廣角鏡頭,總共也就五六千元的產(chǎn)品。而她身邊的GIT20三腳架上,中畫幅的哈蘇昂首挺立。
我的自尊心像被人捅了一刀,壓低聲音,用生硬的日語惡狠狠地說:“想占好位置下次就別在榻榻米上睡懶覺!”
我轉(zhuǎn)回身,再次舉起相機。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攝影的時機瞬息萬變,可遇而不可求,天邊的紅霞不會停在那兒一直等我,剛才那一片燦爛此時已化作蒼茫的灰白,我的心情也霎時像富士山頭的那片蒼灰。
我憤怒轉(zhuǎn)身盯著她,她張大嘴,又低眉順目地給我鞠了一躬。
三
離開本棲湖北岸,我的游興大減,望著深藍(lán)色的湖水,身心被罩在深不可測的神秘中,好似水中會隨時鉆出個水怪,張開血盆大口。
來富士山,北麓的富士五湖是必游的,方才的本棲湖是最西邊的一個,也是五湖中最深的一個。原想從西向東一路走來,此時卻想調(diào)整一下心情,便從東往西走。山中湖是富士五湖中最大的一個,湖畔的旅游設(shè)施很齊全,湖面上游船點點。我順著湖邊轉(zhuǎn)了一會兒,來到旁邊的忍野村,這里有“忍野八?!薄?催^之后不過爾爾,就是叫涌池、鏡池、菖蒲池等等的八個池塘,是火山噴發(fā)時把山中湖隔出了八個小塊,很小的八小塊,沒有九寨海子的清秀,不及長白山天池的雄渾,更趕不上瑪珥湖的綺麗。還是去看櫻花吧,我問過了村里的一位老人,便直奔花都公園。
由于忍野村人很早就重視旅游資源的開發(fā),所以人工景點很多,就連稻田的池埂都抹上了水泥,美觀又便于行走。但這里的櫻花卻看不出什么人工修飾的痕跡,花團錦簇,自由自在地怒放著。什么是花的海洋,只有當(dāng)你置身其中的時候,才能真切地體會到。鋪天蓋地的櫻花擁抱著我,我置身在鋪天蓋地的櫻花之海中,即使久了,有些疲憊了,審美疲勞了,但心情仍然是美好的,就像這櫻花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
下午,我來到了河口湖,今晚要住宿在這里,我在東京時就預(yù)訂好了這里櫻之都賓館的客房。我為自己的周到計劃感到驕傲,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yuǎn)門,加上剛才一路的櫻花相伴,我的心情又被調(diào)整到了最佳狀態(tài),盡管有些累,但全身浸透著喜悅??杀镜厝丝礄鸦ㄔ趺淳湍芸闯隽吮瘺瞿??明明是漫天飛舞的櫻花,非要配上蒼茫凄楚的音樂,就因為花期太短了嗎?美麗的花都開得很短暫,也真是矯情。
感到有些饑腸轆轆時,我順手在路邊買了一袋葡萄干大嚼起來,信步走進一家藝術(shù)館。這是河口湖有別于其他幾個湖的地方,也許是交通便利,河口湖有十來個工藝美術(shù)館。在這里,交不多的錢就可以學(xué)習(xí)制作工藝品,并留作紀(jì)念。一幅裝幀在相框里的攝影作品吸引了我,照片上的富士紅云要比今早的日出美上千百倍,一種熱烈與壯麗躍出畫面,撞得我渾身一顫。
我看了一眼價簽,準(zhǔn)備掏錢。館主有些為難,鞠躬致歉道:“先生,就這一幅了,并且這位小姐已付了錢。對不起!”
我咽下嘴里的葡萄干,正想著怎樣把這幅照片買到手。
“您再看看這幅富士山斗笠云吧?”館主說著把另一幅照片遞到我手上??啥敷以频漠嬅嫣^蒼涼了,我不喜歡。
“小姐,你能不能把這幅……”我湊上去,前面的人轉(zhuǎn)過身來,我們同時吃了一驚。小姐平靜地瞅瞅照片,又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學(xué)著我早上的樣子堅決地?fù)u著頭。
我再沒有游覽的興致,大嚼著葡萄干找到櫻之都賓館??促e館古樸典雅的造型和格局,我覺得叫客棧更準(zhǔn)確。要進房間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丫頭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警惕地轉(zhuǎn)身盯著她低聲問:“你干嗎跟著我?”
她在幾步之外站住,又給我鞠了一躬,然后竟哧哧地笑起來,說:“先生,這是公共場所!”
她的笑聲讓我小小地尷尬了一下,我前后瞅瞅,迅速開門進屋,把她湖水一樣的目光關(guān)在了外面。
我在房間點了刺身和壽司,吃完又給自己泡了杯紅茶。泡茶前我猶豫了一下,日本更是講究茶道的地方,我很想出去找一個茶道館,去體會那種傳說中與世隔絕的清幽與靜謐??吹揭呀?jīng)從行李箱轉(zhuǎn)移到榻榻米上的《李白全集注評》,只好作罷。我舍不得李白,讀李白是我旅行的一大樂趣,我知道喝茶其實更應(yīng)該讀柳詠、讀晏殊的。讀李白應(yīng)該喝酒,并且應(yīng)該是烈一點兒的酒,不要像當(dāng)年李白喝的那樣清淡,也不要太名貴,酒具更不要太精致,水晶小杯盛53度茅臺不行,梅河口老泥窖正好,咕咚咚倒進粗糙的泛著黑亮光澤的陶碗中,一大口吞下,吼一聲“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該是何等愜意。其實,我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喝咖啡的,燕琳就喜歡喝,那些同學(xué)同事也是。可我就是喜歡喝茶,不知為什么。有時候一個人喜歡什么是沒有緣由的,就是骨子里喜歡。只有傻瓜才去問為什么,包括我喜歡李白,捎帶著喜歡李白的那些狐朋狗友。燕琳就從不問為什么,她只是說:“李繼承,你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或者前好多世,一定是個寫詩的人?!毖嗔盏脑捖匚揖托帕恕?/p>
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起了燕琳,其實我不應(yīng)該想起她,想起她我的心情就有些灰暗,像外面已經(jīng)到來的黃昏時刻。
天色漸暗下來,大地處在晝與夜的臨界點上,富士山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越發(fā)清晰起來。我舉起相機,想隔著玻璃窗隨便拍幾張,卻發(fā)現(xiàn)落地窗上有個把手,試著扳一下,竟是一扇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