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年》
《京都一年》 作者:林文月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年9月 ISBN:978-7-5702-1102-9 定價:38.00元
吃在京都
在我構(gòu)想這個題目的時候,立刻想到,如果是一個日本人,或一個在日本住過一段時間的外國人,必定會指責(zé)我錯了。因為在日本,有一句很普通的諺語:“吃倒在大阪;穿倒在京都?!币猿灾Q的是大阪人,為了滿足口腹,大阪人不惜慷慨傾囊,吃倒了家產(chǎn);京都人的嗜好是在衣著,尤其是京都的婦女,她們寧愿傾家蕩產(chǎn)去買一襲華麗的和服,或粗飯蔬食地節(jié)省,以換取一條西陣織錦帶。所以如果說:“吃在京都”,不要說大阪的人會嗤之以鼻,連東京的人都會不屑傾耳的。不過,盡管京都人把生活的重點放在衣著上,他們也自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食經(jīng),而有些當?shù)氐睦削?,更以為想吃細膩精致的菜肴,非京都莫屬?/p>
我是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外國人,而且,對京都我?guī)缀跏且灰妰A心的,我愛她那四季多變化的自然環(huán)境,我愛她那古趣盎然的庭園寺院,我愛她那閑適自在的生活情調(diào),而如果不去嘗試京都的食物,怎能更深入地了解京都人的生活全面呢?可惜我在京都的時間有限,而又只是一個窮書生,所以只能在有限度的條件之下,去窺探京都人的食生活,否則恐怕真會“吃倒在京都”,而貽笑大方了。
日本人以含蓄為美德,一切講究收斂,不喜宣揚,而這個現(xiàn)象在保有千余年歷史文化的古都更為顯著。就以料理亭為例子吧,你想吃一頓真正京都風(fēng)味的食物,往往不是在鬧區(qū)的三條或四條即可以找到的。一個精于此道的京都人會帶你到某一條小弄堂里的平房前面,告訴你在那兒可以享受一餐美食。那個料理亭可能與附近的民家沒有什么分別,木造的日式房屋,窄小的門面,拉開細格子的木門,可能還垂著一幅藍色蠟染的布幔,所不同者,無論你什么時候進去,他們的店前總是掃除潔凈,在那石板地面上潑灑著水的。日本料理亭前喜歡潑水的緣故,一方面是因為可以保持灰土不揚,干凈涼快,另一方面則因為“潑水”這個詞的發(fā)音在日語里近似“招迎”,可以解釋做“以廣招徠”,生意人借此討個生意興隆的吉利。只要一聽見拉木門的聲音,店里就會有兩三個穿著和服,臉上堆滿笑容的中年婦人碎步出迎,她們會操著濃重的京都口音說歡迎客人的話,并且迅速地接過客人手上提的東西,引導(dǎo)入內(nèi)里。平常一個較高等的料理亭,往往要走一段石板廊子,才能到餐室。這時你會驚訝于里面的氣氛是如何與外頭所看到的門面不同了。京都自千余年前平安時代以來,直到明治時代,為日本的都城,歷史與古跡是它的光榮與特色,因此京都人都刻意保留古物,他們寧愿時時翻修木屋紙門,卻不愿讓鋼筋水泥的大廈替代那些低矮陰暗的老房子。先前你所看見的京都式細格木門也許有數(shù)十年的歷史了,因此那未施漆的木料已發(fā)黑。但是跨過門檻,低頭從布幔下鉆過,你會看到一條潔凈的石板路,石板與石板之間可能還有翠綠的苔痕,兩旁布置著精致而古雅的石庭或假山石。眼前的景致予人的印象毋寧是賓至如歸,親切而溫暖的,使你不會有置身餐館的感覺。
日式料理亭的餐室都是榻榻米的,所以客人一律要脫鞋才能入內(nèi),至于房間有大有小,依宴客人數(shù)的多寡及排場大小而定。正式宴客的房間多有“床之間”,墻上常懸掛著書畫,案上供著鮮花,主賓被安排在面對“床之間”的方向,算是上位??腿俗ê?,服務(wù)生會送來毛巾和熱茶。京都以產(chǎn)“清水燒”陶瓷器著名,一個好的料理亭所用的茶碗食具常比一般家庭考究,有些茶杯往往價值在千元以上。所幸日式房屋席地而坐,茶杯不易打破,而當客人手捧精致名貴的飲具時,心里常常有受尊重的感覺,所以也就特別自重自愛了。
京都的宴會和日本其他各地大致相同,只是更注重餐前的茶點。因為京都是茶道的發(fā)祥地,所以有些料理亭也會用抹茶佐以精美的甜點待客。日本人用餐方式與西方人相似,與我們中國人圍著中央的大盤,大家共享一菜不同,而是每人面前一個托盤,上面放置著酒杯、碗筷和碟盤。第一道菜是冷盤,有魚蝦,有蔬菜,卻絕無肉類。說來奇怪,中國的酒席若省去了雞鴨豬肉幾乎不能想象,而日本人正式宴客卻不能有肉食上桌,他們連平日三餐也極少吃鳥獸肉,魚和其他海產(chǎn)是他們的主菜,這可能與島國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吧。京都人的冷盤中最常見的是利用河魚做成的生魚片。因為該地離海較遠,海魚需賴附近濱海地區(qū)供應(yīng),但河魚則可以直接取自東北方的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這些或切片,或切絲的新鮮生魚,不佐以綠色的芥末,卻另配有一種顏色較黃、味道酸中帶甜的稀醬。據(jù)說是因為河魚有較重的土味,所以需用酸味來遮蓋。許多初嘗日本菜的外國人都吃不慣這種“頗野蠻”的生魚片。尤其京都的新鮮河魚更不堪入口,但是如果你不能吃這種生魚,享受京都美食的樂趣將減去一大半了。河里的生魚片較海魚爽脆,味道也往往更鮮美,配以酸甜稀醬,初嘗時可能稍覺異樣,不過,細嚼之后,那種特有的風(fēng)味確屬不凡,你便不得不同意京都人的調(diào)配了。
冷盤之中,除用新鮮的魚蝦外,京都的人每好以時鮮蔬菜點綴其間。春夏之交,芋頭的新莖剛長出,摘下最嫩的一節(jié),用沸水略燙,切成寸許長,放在精致的淺色瓷碟中冷食,顏色碧綠,脆嫩可口。又有一種細長而略帶紫紅色的植物,梢頭拳曲,學(xué)名叫薇。也同樣以清水煮熟后,切段冷食。這種野菜在一流的料理亭里,每人面前的碟中一小撮,以極講究的手藝擺列出來,予人以珍貴的感覺。想到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內(nèi),采薇而食,終于餓死,其間的意境何其懸殊啊!日式筵席講究排場和氣氛,食物本身卻往往十分清淡,量也極少,京都的吃食,尤重精美。一道看似尋常的菜肴,可能花費三數(shù)番烹煮的工夫。而當其被小心放置在色彩調(diào)和的盤碟之中時,確實能收牡丹綠葉之效果。一般說來,京都的食物是頗重視覺享受的。對于講究實惠的中國人而言,有時難免覺得他們的視覺效果反居味覺效果之上了。有一回,我受日本朋友的正式招待,在冷盤之后,服務(wù)生端上來一湯一菜,都用十分講究的碗盛著,上面都有碗蓋。打開了湯碗的蓋子,里面是七分滿的“味噌汁”,三數(shù)粒新鮮甘貝沉浮著,滋味相當鮮美。另一個較大的丹漆木碗非常豪華,碗蓋上鏤嵌著金絲花紋。我充滿好奇與期待,小心翼翼掀開了那扁平的蓋子。出乎意料地,在那直徑約三寸的朱紅色木碗內(nèi),只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寸見方的蛋卷,旁邊點綴著幾片香菜葉子,此外更無他物。朱紅的容器,黃色的蛋卷以及綠色的香菜,那顏色的配合倒是很雅致的,不過,我不能否認當時內(nèi)心所感到的失望。越是大的料理亭,容器越大,也越精致,但是里面的食物也相形之下顯得越“渺小”了。
京都的廚子布置菜肴往往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那嚴格的態(tài)度就如同花道老師教授插花一樣的一絲不茍。在圓山公園附近有一家“平野家”,專售芋頭燉風(fēng)干魚,據(jù)說已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個人覺得那芋頭與風(fēng)干魚的味道并不怎么頂出色,可是對他們的清湯則至今懷念。打開紅漆的蓋子,一碗清可見底的湯,中央均衡地放置著一小方塊蛋餅、一片香菇、一段竹筍和一支松針,上面覆蓋著薄薄的一層豆腐衣。那碗清湯用木魚以溫火燉出,故味道清香鮮美無比。據(jù)說這碗湯的五色內(nèi)容,其布置法三百年來未曾改變過。京都就是這么一個地方,處處保留著他們的歷史傳統(tǒng)!
說到菜肴布置的手藝,另有一家料理亭的生墨魚片也是很值得一提的,他們總是將一片片白色的墨魚片拳曲擺列成一朵白色茶花的形狀,用黃色的魚卵做花蕊,翠綠的菜莖和三兩片洗凈的樹葉點綴襯托,擺在不施漆的檜木砧板上,構(gòu)成一幅藝術(shù)的畫面,教人不忍下箸破壞那完美的形象。就因為京都的廚師特重菜肴的視覺之美,所以連日本人自己也管京都菜叫“用眼睛看的料理”了。
京都的烹飪除了特別重視其視覺美之外,更以味淡著稱。日本菜本來就比較清淡,而京都菜尤其味道淡薄。東京和大阪等外地的人常嘲笑京都的食物“淡而無味”,然而京都人卻另有一套說辭,他們以為調(diào)味濃膩會遮蓋了食物本身所具有的味道,烹調(diào)得淡,才能享受原味,他們更認為會欣賞淡味菜肴,才是真正懂得吃的人。普通一個家庭的廚房里多備有兩種醬油,一種是淡色的(相當于我們的白醬油),做調(diào)味之用,另一種深色的,專供蘸食用。除了享受食物原味之外,淡色的醬油也可以使食物保持其原來的色澤,這一點也是他們所重視的烹飪之道。
將這種素淡的“食經(jīng)”發(fā)揮到極致者便是京都有名的禪料理——“湯豆腐”。顧名思義,禪料理與佛教禪宗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京都市內(nèi)及近郊大小的佛教寺院數(shù)不勝數(shù),而在各宗派之中,禪宗寺院頗居多數(shù)。這些寺院多有供應(yīng)禪料理(一名精進料理),禪宗和尚不食葷腥,全用素食,而其中以清水煮白豆腐最有名。日本一般市場里出售的豆腐比較粗糙,而寺院里禪僧的豆腐則潔白細膩,入口即化,十分精致。這種“湯豆腐”只是將嫩白豆腐在沸水中略微汆過,切成半寸許見方,仍浸于清水中,以保持幼嫩。通常都是用木制小桶裝著,食時蘸以七味及白醬油。其色澤純白,味亦淡薄,完全符合禪宗意境。京都市內(nèi)以南禪寺的湯豆腐最負盛名,每年觀光季節(jié),從外國和日本各地來京都的人必一嘗此禪味,故而“南禪寺”北側(cè)的“壺庵”常是座無虛席,有時尚得排隊等候?!扒逅隆钡臏垢m未若“南禪寺”著稱,然而在那半山腰的露店里,脫去皮鞋,盤坐在鋪著紅布的榻榻米上,叫一客清淡的湯豆腐,飲兩杯甜甜的日本酒,無論賞秋葉,或看落英,都是極風(fēng)流饒有情致的。
京都人雖然雅愛淡的口味,但是這并非即表示他們沒有濃膩的食物。在鬧區(qū)三條京阪車站附近的狹窄弄堂里有一家“北齋”,以獨家生意“御獵鍋”出名。關(guān)于“御獵鍋”一詞的來源,在一個北風(fēng)凜冽的夜晚,那個掌廚的京都婦人曾娓娓地告訴我:在很久遠的古代,有一次帝王貴族們出外打獵,由于興致濃厚,較預(yù)計的時間延緩了。他們吃盡了攜帶的糧食,不得已而向農(nóng)家求食。受寵若驚的農(nóng)人,趕忙洗凈了鋤頭,宰殺了肥鴨,就在炭火上用鋤頭替代釜鍋,以鴨油烤鴨肉,佐以新摘的蔬菜進供。那些饑餓的貴人們享用過吱吱作響而香噴噴的鴨肉后,竟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故而回到宮殿里,特令仿造農(nóng)作的鋤具,如法炮制。從此這道農(nóng)家野味不脛而走,遂為別致的菜單。這個故事與正德皇帝大賞民間稀飯醬菜的軼聞相類,其真實性頗可疑,然而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倒是異鄉(xiāng)寒夜里一段有趣的記憶?!氨饼S”的店面不大,只有里外二間,卻十分爽凈,布置也頗不俗,到處有斗笠蓑衣等裝飾,洋溢著農(nóng)莊情調(diào)。里面較大的一間供正式宴席用,通常小吃則在外面一間。在那二十席大的空間里,擺著四五張日式矮幾,上皆有瓦斯設(shè)備,隨時可供燒烤。另有一排如同酒吧的柜臺,上面也裝著瓦斯爐。由于柜臺下挖著一條溝,客人可以把雙腿垂放,而不必受日式盤坐的麻痹之苦,所以一般外國人都愿意坐在那兒??腿俗ê?,他們會送上一杯熱茶,一條毛巾和一張印著“北齋”的紙制圍兜,教你將兩根帶子系在頸后,以防進食時鴨油濺污胸前。接著,那位婦人會把你面前的瓦斯爐點燃,放上一塊鋤具型鐵板,又端出精巧的藤制小簸箕,上面堆放著一片片鴨肉、蔥段、白菜、青椒、胡蘿卜以及新鮮香菇等食材??腿丝梢宰约簞邮謱⒛区営头旁阼F板上煎炸。然后再放蔥段和鴨肉、蔬菜等。如果你是一個初次嘗食的客人,那位婦人會親切地替你服務(wù),一邊用綿綿的京都腔和你聊天。她的手法熟練,有時候一個人站在柜臺里,可以同時照顧一排五六個客人,而使每個客人都沒有被冷落的感覺。當鴨肉烤熟時,濃郁的香味便充滿整個房間,教人垂涎三尺,而吱吱響的蔬菜又十分爽脆可口。面前的爐火把你的臉烘得紅紅熱熱的,如果再叫一壺乳白色的濁酒慢慢酌飲,幾乎可以把異鄉(xiāng)冬夜的愁悶暫忘,而“五世長者知飲食”,這時你的享受真不啻是帝王貴族了!
日本人平時很少吃獸肉,據(jù)說吃牛肉的風(fēng)氣還是明治維新以后才開始的,有些保守的京都人至今不能習(xí)慣肉腥。不過,戰(zhàn)后日本政府為了改善民間的食生活,促進國民健康,已提倡面食和多食鳥獸肉,而一般年輕人也逐漸有重視肉食的傾向了。或許是平時多以魚和蔬菜為主食的關(guān)系吧,當他們享用肉食時往往只以吃肉為目的,而暫摒魚蝦,僅以些許蔬菜佐配。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到處可以看到用白糖和醬油烹調(diào)肉類的“壽喜燒”招牌。更甚者,在鬧區(qū)河原町四條有一家號稱肉屋的“南大門”。這家六層樓高的餐館有電梯接送客人,而每一層樓專賣某地肉食:有日本式“壽喜燒”“鐵板燒”、韓國烤肉、蒙古烤肉及西式牛排等。初看那稱作“肉屋”的廣告,不明就里的人往往會嚇一跳,其實所謂肉屋者,即意味此六層樓的房屋全部以肉食為主耳。以前動物的內(nèi)臟類為日本人所厭惡丟棄,近來也頗有知味者了。街邊常見“荷爾蒙燒”這種奇特的廣告,便是指專以肝臟、肚子、腰子等為主的食物。我們中國人一般家庭中常吃炒肝片、腰花等,卻從來沒聽說過標榜為“荷爾蒙炒”的吧。
講到肉食而不提“十二段家”可能是一大疏忽。如果你在京都想吃涮牛肉,任何人都會告訴你應(yīng)該到“十二段家”去。因為“十二段家”是京都賣涮牛肉的元祖。據(jù)說“十二段家”的主人早年曾住過我國北方,返鄉(xiāng)時攜回了這種美味而別致的食譜,而在京都最典雅的地區(qū)祇園開設(shè)了這個店?!笆渭摇边@個店名頗不俗,乃是典出于歌舞伎“忠臣藏”者,可見店主對古典的嗜好。而其店面也保留著古典京都式建筑物風(fēng)格,無論那“勘亭流”的招牌,赭紅色的格子木門或蠟染的垂幔,都能予京都人親切的印象。如今開創(chuàng)“十二段家”的主人已故去,祇園的店由他的大小姐主持。年屆花甲的現(xiàn)任女主人頗能克紹箕裘,使店譽依然不衰。除了祇園的本店之外,“十二段家”在丸太町和北白川通另有兩家分店,也都保持著老主人的作風(fēng),由三小姐夫婦主持,秋道先生管理丸太町的店,而秋道太太管理北白川通的店。北白川通的“十二段家”于兩年前建成,在鋼筋水泥的建筑物逐漸取代舊式木屋的今日,秋道先生夫婦卻執(zhí)意修建真材實料的江戶時代京都式房屋,以求得三個店鋪的風(fēng)格一致。由于北白川通近京大人文科學(xué)研究所,許多學(xué)者的住宅都在附近,而秋道太太又是一位多愁善感,饒有文學(xué)氣質(zhì)的女性,她店里所懸掛的字畫,展出的屏風(fēng),甚至于擺飾用具都十分雅致,所以這家“十二段家”很自然地成為文人學(xué)者們雅聚的場所。我第一天到京都,平岡教授便介紹我認識了秋道太太,而她和我一見如故,一年來竟成了無話不談的知交。秋道太太主持的“十二段家”也以涮牛肉著稱,不過她做涮牛肉的方式卻和我們中國人略異。對于貴賓上客,她會依京都習(xí)俗,先上熱茶和糕點,繼之以日式冷盤,以為佐酒之菜肴。銅制的火鍋與我們中國的火鍋完全一樣,不過,她會在那一鍋沸滾的清水里先放下大蔥、白菜、茼蒿和新鮮香菇等蔬菜,然后請你自己把面前的牛肉放下去涮一涮。那牛肉有0.5厘米厚,而且也切得很大,每人盤上四條。京都附近有神戶、松阪等有名的肉牛產(chǎn)地,而牛肉的等級頗多。“十二段家”一向以供應(yīng)上等牛肉維持店譽,他們所選的牛肉肥瘦得宜,精肉里雜有點點白油,一如降霜,這種肉吃起來特別滑嫩,日人稱做“霜降”。至于蘸肉的佐料,則是“十二段家”的一項秘密,雖然一年來爽直的秋道太太對我無話不談,這一點秘密她卻始終沒有透露過。我只知道那每人一小碗的白色佐料中大部分是磨研成漿汁的芝麻,又依客人的口味嗜好,可以任意加些白醬油及蔥末、七味等。這種吃法與我們中國人先涮薄片牛肉,后燙蔬菜、粉絲等物,而佐料依個人喜愛自己調(diào)配有多么不同!不過,沒有到過中國的秋道太太卻相信這就是我們的涮牛肉,同時她家菜單上的涮牛肉也不依日式讀法,卻故意用英文注音Shua—Niu—Rou,以示正宗。除了涮牛肉外,“十二段家”也供應(yīng)西式牛排以及純京都風(fēng)味的茶泡飯,而茶泡飯佐以醬菜,生魚片及味噌汁這一道清淡的吃食,和“涮牛肉”同為其招牌菜單,許多日本各地游客不遠千里來吃它呢。有時,應(yīng)客人喜好,秋道太太也會供應(yīng)各季的時鮮。在春末夏初時,我曾在一次宴席上吃到鯉魚做的生魚片,對之印象深刻,至今難忘。當侍應(yīng)小姐端出那直徑至少有一尺半大的陶盤上來時,我以為躺在蘿卜絲做成的波浪里那條魚是活的,因為看來它外形完整無傷??墒钱斍锏捞每曜酉迫ツ歉采w著的一層鱗片時,底下卻赫然是已切成薄片而排列整齊的魚肉,肉色透明,微滲鮮血。這純是刀法與速度的表演,那位年輕廚師島田先生確實有了不起的手藝!當我們的筷子翻動魚肉時,那條看來完整而實際已體無完膚的鯉魚竟然躍動了好幾次,秋道太太驕傲地告訴我:這足以證明魚片的新鮮,然而看著那垂死痙攣的魚身,我已倒足胃口,不忍下口咽了。
在京都吃河豚也是極風(fēng)雅之事,但是受了過去“拼死吃河豚”的錯誤觀念影響,我一直認為那是極危險的,而不敢輕易嘗試。直到快離開京都時,寫蘇東坡論文的李小姐因為有感于東坡盛稱河豚味美,說為了享受其美味,“直那一死!” 覺得在日本而不吃河豚,無以了解古人之語,所以約我去共嘗河豚滋味。在我國大陸上,河豚上市時應(yīng)該是荻芽生、楊花飛的春天,然而在日本卻在冬季,而我們兩個人想起吃河豚卻在八月的祇園祭時候。日本朋友們都說在夏季里想吃河豚是挺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們這兩個異鄉(xiāng)吃客卻抱著“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李小姐更不惜花費二百元買了一本《京都味覺散步》作為指南。于是她和我拿出訪名園古剎的精神,按圖索驥,在河原町三條與四條之間,大街小巷地轉(zhuǎn)著,最后總算找到一家終年供應(yīng)河豚的“五十嵐”。我們叫了兩客河豚全席,所費不過一千四百元,包括有醋漬河豚絲的前菜、河豚生魚片及河豚火鍋。生魚片取自河豚肉最佳部位,那切成賽紙薄的魚肉透明而晶瑩,攤擺在五彩大瓷盤上,盤上的花紋透過魚片而清楚可辨,十分美觀。據(jù)云河豚肉性極韌,非刀法高明不能切割。吃河豚生魚片的佐料與一般河魚的甜酸黃醬相同。想到梅堯臣詩那句“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铘”,難免膽戰(zhàn)心悸。看到我們猶豫的表情,那位侍應(yīng)生說:河豚的毒只在內(nèi)臟里,而在日本賣河豚是需要特別執(zhí)照的,何況這家“五十嵐”已有二三十年的營業(yè)歷史了,她勸我們盡管放心去吃。果然,河豚肉做的生魚片爽脆鮮美,非其他魚肉所能比。至于做火鍋用的河豚,則帶皮連骨,蓋為切魚片余下來的部分。在沸滾的湯里涮燙,蘸著特別調(diào)配的佐料吃,魚皮肥厚,饒有膠質(zhì),而肉則滑嫩,在有冷氣設(shè)備的夏季里,臉上迎著鍋里冒出的蒸氣,品嘗這別致的河豚火鍋,的確是一大享受。所遺憾者,東坡講究煮魚之法,我們所吃的河豚生魚片及火鍋未必得其法,也只有從眼前的美食遙想古人之風(fēng)雅了。
在日本住久了之后,難免思念家鄉(xiāng)口味,京都畢竟不如大阪與東京,中國菜館比較少,烹調(diào)手藝也稍差。坐落于四條大橋畔的四層樓洋房“東華菜館”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北京菜館了。在我游學(xué)京都期間,受到許多人的關(guān)懷與照顧,六月里父母歐游返臺路經(jīng)京都時,曾特別為我在“東華菜館”擺一桌酒席回謝他們。訂酒席時,那位山東籍的老板問我:“您訂多少錢一客的酒席?”這倒使我很驚訝,中國菜是論桌的,哪有算一客多少錢的呢?大概那位老先生在日本住久了,入鄉(xiāng)隨俗,所以也就采用這個東洋式的算法了。后來我要求看菜單時,他又說:“您放心吧,咱們都是中國人,一定客氣的!”倒非我不相信他,只是過去每當請客時,我總習(xí)慣先看看菜單,而這在國內(nèi)也是很普通的事情,并不足以表示對餐館的不信任。老板拗不過我,只好叫領(lǐng)班的開了菜單來。那菜單上的十道菜里倒有三道是雞。我雖非烹飪能手,但也知道酒席上應(yīng)該避免太多的重復(fù),所以要求把其中二道換成烤鴨和海鮮。老板總算因為我是中國人,給了我最大的面子,都答應(yīng)了。十月不知家鄉(xiāng)味,我對慕名已久的“東華菜館”抱著很大的期望。然而,事實卻使我非常失望!當天的菜,無論烹調(diào)與布置手藝都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尤其令人沮喪的是那一道“北京烤鴨”,端出來時,鴨皮連著鴨肉,切得厚厚大大,排列也極不整齊。沒有薄餅,卻代之以冰冷的饅頭。佐料除醬和蔥段外,尚有洋蔥與黃瓜片!差堪告慰的是每盤菜都相當豐富,足夠一桌半的客人吃飽。我們?nèi)齻€做主人的都感到坐立不安,但是在座的日本客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也許我們以國內(nèi)的標準求諸京都是太苛刻了吧。一流的“東華菜館”尚且如此,則遑論其他了。這一頓飯所費總共五萬元。
在京都的外國餐館中“萬養(yǎng)軒”也是很有名的。這家以正宗法國菜為招牌的餐館在最繁華的四條。如今二層樓的房子雖已古舊,卻是數(shù)十年前全京都市內(nèi)唯一夠水平的洋房呢。踏進自動的玻璃門內(nèi),室內(nèi)鋪滿紫紅色的地毯。門口永遠站著兩個制服筆挺,戴白手套的男女侍應(yīng)生。他們會笑容可掬,斯文有禮地接去你手中的東西,替你脫下外套,然后領(lǐng)著你到預(yù)訂的桌前,或為你找一個合適的座位。這里無論晝夜,始終保持光線柔和,高高的屋頂下垂著巨大的水晶燈,更增添豪華的氣氛。室內(nèi)的設(shè)計正是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式趣味,走道壁間里擺設(shè)著精致的瓷器和古典的玻璃杯子。據(jù)說“萬養(yǎng)軒”的主人曾留學(xué)法國,專習(xí)烹飪。創(chuàng)店以來,無論一湯一菜,甚至面包甜點都完全依仿法國式口味。如今主人已故去,店務(wù)由其女公子主持。這位皮膚白皙、嬌小而高雅的中年婦人經(jīng)常穿著與其他女侍應(yīng)生同樣的制服,來回巡視于各餐桌之間,對熟悉的客人她常會主動上前招呼,但態(tài)度溫文,辭令不亢不卑,往往使客人覺得能得到她的青睞是一種殊榮。京都的西餐館頗不少,但是“萬養(yǎng)軒”的聲譽卻能歷久而不衰,一則以其傳統(tǒng)的地道口味,再則認真的經(jīng)營方法也恐怕是主要因素吧。
像世界任何地方一樣,在第一流的餐館里可以獲得豪華的氣氛、殷勤的招待與夠水平的佳肴;但是識途老馬寧愿花費較少的錢,得到更實惠的享受。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尤其在祇園先斗町一帶那些狹窄的弄堂里有數(shù)不盡的小吃店,而一個京都的老饕客會告訴你:在哪兒你可以吃到夠味的壽司,在哪兒你可以嘗到不含糊的鰻魚?!爸乇l(wèi)”的壽司、“權(quán)兵衛(wèi)”的湯面、“平八”的什錦火鍋、“錦水亭”的筍料理、“洗月庵”的鶉蛋面、“尾張屋”的蕎麥面等,這些料理店多數(shù)具有濃厚的庶民趣味,你可以隨時從容輕松地進去,叫一兩樣喜歡吃的東西,所費無幾,而享受良多。在這些料理店之中,最饒情調(diào)的該數(shù)先斗町鴨川畔那些櫛比林立的純京都風(fēng)格的飲食店了。它們都是古老的日式木屋,緊靠著鴨川建筑,客人坐在榻榻米上,可以邊吃邊聽潺潺的水聲。多數(shù)的店在正屋之外,又搭伸木板臺子在河岸積石之上,叫作“床”。這些“床”都是露天的,專供夏夜納涼之用。先斗町為京都著名的花街,舞伎與藝伎集中此區(qū)。悶熱的夏夜,這種“床”便成為宴客的好場所,燈光水影與星月互輝,三味線的弦音伴著藝伎的歌聲,岸邊送來習(xí)習(xí)涼風(fēng),使整條的鴨川散發(fā)出惑人的妖嬈氣氛。這樣的情調(diào)只有在京都才能看到。
諺云:“吃中國菜,住美國房子,討日本老婆?!蔽覀兊牟穗炔粌H為國人所引以為榮,同時也幾乎是全世界的人所一致贊美者,然而,就如同住久了鋪設(shè)地毯,有空氣調(diào)節(jié)的新式洋房后,偶一見茅頂磚墻的田舍,你會不由得產(chǎn)生親切自在的感覺;又如同與嬌柔溫順的佳麗處久后,見得談吐文雅、落落大方的女性,你會禁不住起思慕之情一般;在偏嘗濃膩之后,清淡的日本菜給你的意境是截然不同的。何況京都的菜肴原本不僅只為滿足人們口腹之欲,它是需要同時用眼睛去欣賞,情趣去體會的。如果你能用參觀庭園古剎的悠閑心境去享受京都的食物,那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