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0年第5期|林那北:床上的陳清(節(jié)選)
一 窗戶
窗戶朝南面開了兩扇,下方橫著兩道不銹鋼條防止有人跌下,但這對陳清沒有意義。
從春節(jié)起高干病房往來的人就一下子少了,消毒水的味道卻比平日濃幾倍。以前在醫(yī)院里靠戴不戴口罩,就可以分辨出是否醫(yī)護人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行,每個人都用白色或者淡藍色的口罩把臉捂掉一半,剩兩只眼警覺地留在外面,一聽到有人咳嗽,馬上就往旁退去幾步。疫情雖然在這座城病例不多,但緊張度是一樣的。
陳清躺在病床上,瘦得像根木棍,肉沒了,皮直接貼住骨頭,二者面積相差太大,如同一面大旗蒙在一枚小硬幣上,皮只能皺巴巴地蜷起,無序地擠來擠去,擠出很多長短不一的縱橫線條。其實身上那些皮怎么皺法并不能一眼看清,他罩著寬大的藍白條子病號服,長褲長袖。但不是還有手掌嗎?胳膊一東一西被拉成一條直線,手腕被兩只長絲襪綁在床左右側(cè)欄上,手掌便像兩個展品,赫然擺在床的兩邊,朝天張開。左手背上還插著留置針,營養(yǎng)液和藥液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從留置針緩緩輸入體內(nèi)的,吊在半空中的藥瓶仿佛是陳清的心臟,輸液管則是血管。
這一年他八十九歲,已經(jīng)在一八〇三病房躺了三年多。
三年前的七月十八日,一場臺風(fēng)剛走,太陽報復(fù)性地變得格外烈。南方夏季的太陽烈不算新鮮事,但小區(qū)恰好停電,就讓人氣都沒法喘了,汗從肉里使勁往外鉆,亮晶晶地在皮外蒙著,像涂了一層膠似的又潮又黏。說起來陳清并不是個怕熱的人,怕熱怎么吃得了攝影這碗飯?抱著幾架大機子,太陽底下一站半天,在他根本不在話下。但那都是以前,以前可以,不等于現(xiàn)在也行。通知早上八點停電,俞小靜草草吃點東西,七點半就出門去陳珊家了。她沒空調(diào)不行,喊陳清一起去,陳清說一會兒他要去工作室。
工作室在城南的碼頭附近。近一百年前這座城圍繞著碼頭建起很多廠房,造船公司、貨運公司、搬運公司以及茶、米、布等各種商行,算是繁榮過。后來汽車火車飛機取代船運,碼頭就荒了,房子不斷易主,瓦破墻塌,路面的青石板也被人撬光,雨一下到處淤泥,每一腳踩下都吱吱響。陳清的工作室就在這里,是貨運公司一間破敗的房子,不大,七十平方米左右。五十年代初,他來這里租下房子時,被很多人嘲笑,但他租房不是為了房子,除了俞小靜外,真實原因他從未對人說過。其實連俞小靜都未必了解具體,他沒詳說,沒必要說。九十年代恰好市里興起舊城保護,政府投資進行修復(fù),弄成吸引游客的文創(chuàng)街區(qū),以低租金邀很多名家掛牌入駐,這間房子就順勢繼續(xù)租給陳清,門外掛起一塊木牌,寫著“陳清攝影工作室”。里面其實只存些以前拍的老底片,得空時陳清會過去整一整。
但最終他卻沒有去成。
在床上躺到十點多,起來后他覺得渾身哪里都不對頭,每一根骨頭都有說不出的酸軟,一點勁都沒有,他不想動了。
事實上到那天為止陳清還是正常人,至少是正常的老人,雖然膝關(guān)節(jié)不太好,那也僅是退行性的問題,最多不那么利索,卻并不影響行走。至于飲食,他真是胃口太好了,什么都不挑,任何東西入口都津津有味。所以八十六歲對于一個享受離休待遇的人而言,還不一定看得到生命的盡頭。
中午他想再去床上躺躺。早上俞小靜走時已經(jīng)把家里所有窗戶都打開了,這會兒他再去,把每一扇窗都推到最大。其實再大也沒用,太缺風(fēng)了,風(fēng)好像一下子縮到哪里睡大覺去。
他住的新聞小區(qū)是單位福利房。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省新聞出版部門把一片都只有二三層高的蘇式舊辦公樓拆了,先臨街建起上班用的二十層大樓,樓后面余出來的那片空地,就建起五幢品字形職工住宅樓,每幢十層高。陳清是畫報社創(chuàng)社者之一,職稱正高,拿到的房子在七樓,三房兩廳兩衛(wèi)。原先沒有安電梯,走樓梯吃力,前幾年在樓梯位加裝了電梯,哧溜一下就上來,雖然樓房外觀變難看,人卻活得一下子順當(dāng)了。往往就是這樣,中看的大多違人性,總之未必中用。
他折起身子,把頭探出窗戶,像狗伸舌頭一樣試圖散個熱,馬上燙了似的猛地縮回。剛才嗡的一下,聲音輕而迅捷,電流般從腳底躥向后腦勺,整個人仿佛被重重甩向空中,眼前一白,一下子模糊不清了。這座樓每層兩米八高,加上一樓下面的架空層,從窗戶到地面不過二十米多一點,這么點距離都讓抱著相機爬高鉆低一輩子的人這樣?
他手扶住窗框,閉上眼靜立一會兒——究竟立多久心里并沒數(shù),樓好像在晃,地震了?這一帶地動不動就震一震玩,不算稀奇事了,他沒多想,當(dāng)然也想不了。腦子似乎開了小差,殼還在他脖子上原地安著,魂卻已經(jīng)溜到半空中,過一會兒似乎慢慢又鉆進體內(nèi),眼皮終于可以微微睜開。他吸口氣,吸得仍然不暢,鼻孔塞著什么異物。這種感覺以前有沒有過?想不起來,應(yīng)該沒有,肯定沒有。他又呆立一會兒,然后提起兩臂,緩緩向前伸出,像兩根竹竿直直地戳在肚子前,然后慢慢提起腿,他以為提得非常有力了,事實上腿根本沒離地,塑料拖鞋整個底都壓在木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卟卟卟響,響了很久,他才終于站到餐桌后面的備餐臺前。
藥,這是他唯一的反應(yīng)。他有很多藥,藥盒子在桌面壘出一個高高低低的小型群山。他勾著頭看它們,好半天一直看著,他忘了為什么要過來,自己跟它們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后來他終于想起來了,原來是過來吃它們的,他得吃藥。
吃什么?他的手松松地橫向拉過,它們馬上像被強拆的房子,嘩啦往下掉,一點都看不出重量,砸在桌子上,卻發(fā)出奇怪的尖利聲響,好像非常委屈。他覺得這不對,一直以來他都很少吃藥,能不吃就不吃,整張嘴沒有一處不竭力排斥著藥,哪怕是補藥,那些白色、藍色、朱紅色的藥片從牙齒到舌頭到喉嚨,像孫猴子師徒取經(jīng)路過火焰山、女兒國、通天河,總得遭些難,翻滾好幾次,頭仰得跟天空平行,仿佛吃的是天花板和白云,然后左右甩幾下,讓藥震蕩入喉,再一口口灌水,反復(fù)幾次,才能把它們沖進胃里。凡藥三分毒,這話他是認可的,身體也爭氣,除了血壓血脂偏高,其他也沒什么大毛病。平時去醫(yī)院,醫(yī)生會給他開出一些補鈣、降脂降糖、安神鎮(zhèn)定以及B族C族之類的維生素,還有降血壓的氯沙坦鉀片,拿回來大部分都疊到桌子上??墒乾F(xiàn)在他找不到哪盒是氯沙坦鉀了。
應(yīng)該問問阿貴,阿貴是家里的保姆,平時都是阿貴幫他拿藥,他接過,轉(zhuǎn)身就悄悄丟掉。
電話機就在備餐臺上,跟藥盒們并排站在一起。他拿起話筒,之前阿貴設(shè)了一鍵撥號,說好有急事可以叫他。他當(dāng)時覺得多余,能有什么急事?不料就用上了。按下,通了,但沒人接。再撥,還是沒有接。他喘著氣,仿佛站在懸崖上,腳打著顫,使不上力,胳膊更不聽使喚,柳枝般搖過來搖過去。俞小靜也許知道?可他卻想不起俞小靜的手機號了。正想再給阿貴撥一個,手卻突然一松,話筒滑出掌心,往下墜去,沒墜透,吊在一半,一圈圈像冷燙過的電線頓時爆發(fā)出驚人的彈性,跳起、蕩開,咚咚咚撞到桌子的前檔板上。
他伸長手向下探,想把話筒抓起,整個人卻斜斜地向后歪去。眨眨眼,視線是虛的。再眨,看到臥室里的床。從備餐臺去臥室,不過三四米遠。
他要好好睡一覺了。他想躺上床,歇一會兒也許就會好。
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到兩條腿上,挪一步,再一步,挪到第三步或第五步之間時,腳尖竟鉤到另一只腳的后腳跟上了。他趔趄幾步,向前撲倒,兩個巴掌拍到地板上,發(fā)出一道又長又響的咕嚕嚕聲——這提醒陳清是人,人有腹部,腹部里那些“月”字偏旁的器官即使塞滿屎尿殘渣廢料,也無法把他變成一個實心物體。
應(yīng)該躺了很久,具體多久不知道。他動動胳膊,再動肚子、胸、腿,都很沉,但還是慢慢欠起身子。這一摔好像還幫了他,一抬頭,原來已經(jīng)到了床旁。他伸出手抓牢床單,然后像從井中吊水般,把自己整個人緩緩?fù)咸?,終于上半身高過床鋪一截了,他把這一截猛地向前一折,腳再蹬幾下,就橫到兩米寬的大床上了。鋪著棕墊的床微微蕩了蕩,又很快安靜。俞小靜對床沒要求,能睡就行,陳清卻有。剛搬進新房時,買的是彈簧床,俗稱席夢思,太軟,腰腿都不舒服。換,一次,兩次,最后換成彈簧外正反面都鋪一層硬棕的,既有彈性,又有硬度,整個人撲下去,床蕩幾下,馬上就穩(wěn)住了。
床跟陳清已經(jīng)很熟,躺上去,他心里安定了很多。以前他曾在床上弄出過很多故事,其實別人也一樣,人間絕大部分故事都跟床有關(guān)。他出生在一張嵌著象牙雕花的楠木拔步床上,是母親從娘家?guī)淼?,精致得全城沒有第二張。后來那張床哪去了?不知道,那年從上?;氐竭@座城,家空了,人走光了,床也不見。這么多年他好像已經(jīng)把那床忘了,現(xiàn)在它忽然清晰地立在那里,圍欄和垂柱上的雕花都伸手可觸,連橫眉上麒麟、鳳凰、牡丹的鏤刻透雕,都電影鏡頭般緩緩拉過去。
手機就在枕頭邊,昨晚忘了充電,電將耗盡的提示音不時嘀地響一聲。他瞥過一眼,覺得需要做點事,這事跟手機有關(guān),但他想不起究竟是什么,腦子里填滿霧一樣的東西,竟一點縫隙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響了,響了好幾次。他睜大眼看著亮起來的屏幕,都像從街頭外走過,看到商店里正播放廣告的電視,很熱鬧,但跟自己無關(guān)。終于有幾秒鐘,他突然覺得有關(guān)了,于是伸出手,伸了很久,卻夠不著,就算了,不伸了。接下去手機好像又響了幾次,然后仿佛生氣,再也不響,只是門響了,進來的是妻子俞小靜和女兒陳珊,她們推開門,尖叫了一聲。
接下去120來了,他進了醫(yī)院。
……
林那北,已出版長篇小說《錦衣玉食》《蜻和蜓》等二十六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現(xiàn)供職于中篇小說選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