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境中尋找光的形狀 ——讀弋舟《庚子故事集》
世界何曾太平過。不戴口罩的日子里,每個人不是照樣深陷在各自轟轟烈烈的平庸的困境里。
——《掩面時分》
赫爾曼·布洛赫強調,“發(fā)現(xiàn)唯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每個時代、每部小說,都以它特有的方式、特有的邏輯展示小說該有的樣子。而在這個特殊的庚子年,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在后疫情時代的背景中,應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孤獨感?
弋舟的新作《庚子故事集》被稱為“2020年的記憶保留之書”。從其《丙申故事集》到《丁酉故事集》,再到今天的《庚子故事集》,當虛構的故事情節(jié)被標記上真實的時間刻度,小說在時間的能指與所指間展開了更宏大深刻的空間。在《庚子故事集》中,作家通過五個短篇故事,省思了大事件的浪潮來襲前后,人與自我和世界的關系。故事里生活的幽暗與溫暖,讓我們更加理解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也更理解我們周圍的人。對人類而言,痛苦不止來源于疾病與生理疼痛,還來源于無數(shù)失眠、分離、沉淪,以及各種難以言說的絕境。在封閉隔離之外,誤解、傲慢、爭吵也會加深孤獨。正如新作專訪中談到的,“在口罩之下還有很多隱忍不發(fā)或難以言說的心事與秘密,在疫情之外人類還有很多轟轟烈烈的平庸的困境,以及孤獨與愛”。弋舟以洞幽燭微之明,將其“明暗交界”的美學風格拓實于日常生活的肌理。不僅以寫實性的手法,披露了城市生存中的生命個體生存圖景,更深潛入小說之中人物的精神層面,進行細膩的勘探和發(fā)掘。
這與作家本人的文學觀不無關系。弋舟曾經(jīng)在隨筆集中提到,“我始終頑固地認為,所有藝術存在的理由,更多的都是建立在對于人內在精神性的觀照之上”。弋舟以小說的方式,透視個體生存空間與時代精神癥候。在這些小說之中,作家沉入日常生活的微觀領域,以更為寬闊的視野和豐沛的情感,為讀者揭示了人性的微妙和生活的復雜。在《庚子故事集》里,弋舟懷著深刻而巨大的痛苦與熱情,與現(xiàn)實進行兵戈相見的交接,展示了當下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困境。對于城市日常、時代疾病的書寫,經(jīng)由弋舟筆端流淌出的,并非洶涌澎湃的狂濤巨浪,而是富有節(jié)制的涓涓細流。生活的冗長、無聊與無價值,是弋舟筆下人物經(jīng)歷的生活事實的表象,潛藏在其背后的實質,是一個被疫情籠罩的麗都廣場,一條見證無數(shù)電動三輪呼嘯而過的玉林街,一棟冬夜里“咖啡色的新樓”,是一個與外界自然生命關系緊張的人類社會。在處理蕪雜而繁瑣的現(xiàn)實題材之時,作家將從現(xiàn)實生活捕捉的吉光片羽注入小說,轉化為文本中那游弋如鳥的詩意和輕盈感。無論是《核桃樹下金銀花》中17歲重達193斤的“失敗的胖子”,《鼠輩》里藉由倉鼠推演愛情的男女,還是《掩面時分》中在疫情之后各懷心事在餐廳相聚的女同事,弋舟都從“人”出發(fā),著筆于靈魂,描寫人們備受孤獨荼毒的痛苦,努力探尋造成人物命運處境的外因與內因,突出他們直面?zhèn)磳で笾斡钠D難自救。
自“人間紀年”系列初始以來延續(xù)至今,弋舟早已為筆下的人物埋下前傳和隱喻。在個人的生命軌跡中,人的困境、孤寂和閉鎖更加突顯。在毫不止息的時間洪流中,面對無常命運的反復撥弄,我們應該如何直面和自處?《庚子故事集》中,弋舟給出的回答是:在困境中尋找光的形狀。“我不止一次想過,那件包裹總歸是會有一個收件人的,或者那就是上帝本人,當他用裁紙刀割開膠帶,看到滿滿一箱的核桃與金銀花時,會不會想到,有一個少年快遞員風馳電掣地開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向著他永遠的翻版與鏡像,向著一個胖天使,一頭沖進漫天遍野的壯觀的花海里。”小說中的人物面臨不同的人生遭遇和類似的精神困境,歷經(jīng)苦熬、彷徨與迷茫,最終以和解與成長的姿態(tài),繼續(xù)生活之旅的跋涉,從容地走向生命的本真與自然。在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都市,個體面臨難以逃避的生存壓力,人性在不斷滑向黑暗的同時,又奮力向上掙扎,并以這種向上的姿勢,展示了人性自我救贖的勇氣和力量。弋舟的作品不僅是對人當前所處境遇的反思,也是透過對生活痛感與精神異變的探索,不斷對生命存在的本質發(fā)出再審視、再叩問,也意在打破籠罩著我們這一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囚籠,以切中要害的精神解剖,完成對各種小人物的個人救贖,追問自我存在的最終歸宿。
在《瘟疫與人》的結尾,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以他一貫冷靜的筆觸寫道:“人類面對疫病的脆弱,是不可改變的?!边@個特殊的庚子年留下的記憶,意味著人類永遠將要面臨新的故事。盡管故事中人物的精神困境還將不斷復現(xiàn),個人經(jīng)歷、時代病癥、命運撥弄重重疊加產(chǎn)生的作用也將不斷持續(xù)。然而比這更重要的,是面對永恒的困境,無論是向前回溯還是向內敞開,身處困境中的人是否能重新開啟喚醒自我的動力,重拾對生活的信心。米蘭昆德拉說,小說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對存在的遺忘。當生活的洪流磨平了人的棱角,欲望和困惑令人迷失,裹挾在社會生活中的我們,急切地尋找著自己的身份認同,在這份難以道明的孤獨里,是回歸堅守,還是自我放逐,以及我們應該如何記錄和想象這個時代,在這本《庚子故事集》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馬林霄蘿,1991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復旦大學MFA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同時撰寫書評及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