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關于世界的備忘錄 ——弋舟《庚子故事集》閱讀札記
從《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到《庚子故事集》,小說家弋舟,繼續(xù)以小說敘事為每一個有獨特意義的年份塑形,留存一份關于自身寫作、關于對世界理解的備忘錄。相較于前兩部作品,這部庚子年尚未走到年終歲尾就已完成的《庚子故事集》,有一以貫之的熟悉腔調(diào),卻也帶著些許陌生的質(zhì)素,或者說,新的困惑。
“重逢”依然是《庚子故事集》的重要主題?!逗颂覙湎陆疸y花》中“我”回到17歲,是一個“失敗的胖子”。當“我”騎著從同學那里搶來的“鐵驢”(電動三輪車),在尋找玉林街送包裹的途中,遇到一個胖女孩,互相聊天,對方說出迷人的金句——“核桃樹下金銀花”。若干年后,主人公由胖變瘦又復肥,從成都輾轉(zhuǎn)西安再回到成都,起伏的人生歷程濃縮在身形變化之中,他再度回到玉林街尋找這個女孩,才知道她疑似在汶川地震中遇難。從“此在”回溯過往,我與全然陌生的“她”突然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命運聯(lián)系,而那種“憂郁虛無又敢作敢當”的少年隱秘心事得到記憶的打撈與擦拭?!妒筝叀分形遗c麥吉重逢后,與她去看望并不存在黑人“羅賓”,短暫的肉體關系終結(jié)后如同雄倉鼠被雌鼠掃地出門一樣,與麥吉倏忽而來又悄然而逝的關系,倉鼠見證了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建立相關性的艱難?!堆诿鏁r分》中開篇就是“形勢嚴峻”,這團烏云為“我”與姜來重新會見的下午茶增添壓抑凝重的氣氛,在交談中,保險公司三個女同事與一個男客戶的往事糾葛逐漸浮出水面,由碎片拼貼成完整的故事邏輯?!度祟惖乃惴ā分袆幰蚺畠捍┲叵率业呐f物件引發(fā)對往昔一段婚外情的追憶。由此懷想《丙申故事集》中《隨園》“執(zhí)黑五目半勝”,是不良少女“我”與老王的返鄉(xiāng)之旅,回望與往事歲月的癡纏,開頭與結(jié)尾如同時間的閉環(huán),落在了“被我啟蒙”的老師處。因此,“重逢”什么?重逢是人與往昔事實及其枝蔓細節(jié)的再度相遇,人經(jīng)由特定物品重返時間河流的重新會見。往事與故土,深愛與遺忘,重逢曾經(jīng)的遭際,直面時間對人的塑造、以及帶給人的剝蝕,時間顯而易見地成為弋舟敘事的“大動脈”,這是弋舟的小說之核。重逢從一種短篇小說結(jié)構(gòu)技藝,一種生命情態(tài),上升成為一種小說母題?!爸胤辍薄皽蚀_”“事實”已然構(gòu)成一種寫作的內(nèi)在力量。
弋舟曾說,“丙申年”“丁酉年”相對于阿拉伯數(shù)字“2016”“2017”,有漢語音韻的特殊美感,符合自己內(nèi)在的寫作需求,即對時間的盡可能本質(zhì)化和準確地把握。當然撇開這個更大的話題不談,那么,《庚子故事集》又與2020“庚子年”——這個眾所周知發(fā)生諸多“黑天鵝”“灰犀?!笔录泻蝺?nèi)在關系?否則5個獨立的短篇又如何自洽地存在于這個冠以明確時間性的小說集之中?毫無疑問,這是將是很大一部分讀者最好奇的疑問。
玉林巷,核桃樹下的金銀花,掉進衣柜里的倉鼠,甘南的羊群,《張三的歌》,失落的胖子與被拋棄的女人,婚姻生活的“越軌”與如常,算法造就的一夜情,小說里的情節(jié)、人物、故事依然是在逃逸與回歸之間對平靜生活展開的凝視,小說繞過新冠疫情爆發(fā)、傳染疾病的全球蔓延、城市封鎖與居家隔離等與之相關的事件,也無法表征歷經(jīng)過疫情、即將面臨世界更大不確定性的個體經(jīng)驗世界。不過,正如無數(shù)短篇小說大師強調(diào)的,短篇小說并不折射時代印記,小說家也并不負責提供對于困惑的解決方案。翻開《庚子故事集》,讀者對于第一個短篇《核桃樹下的金銀花》的困惑和癡迷,都是合理的。
不過,不僅是小說中輕輕帶過的伏筆,昭示了主人公與我們身處同一時空:“全世界都跑來跟你談口罩,有口罩賣嗎?或者買口罩嗎?”(第106頁);“世界給我們帶來了麻煩,卻也覆蓋了我們的麻煩?!保ǖ?37頁)。短篇小說朝向正在坍塌的全球化的世界一撇,巨大的人類世界的影子,成為藝術(shù)家的紙上飛鳶。弋舟也在序言和后記中,泄露出小說家真正的情緒:“人工化制造出來的帶著塑料味的靜寂”、“非常時期的勒痕”,以及“領受這樣的無能”。
弋舟的寫作,在虛構(gòu)、幻想、思辨之中,操持著順滑輕盈的語言,在時間的河流里,重逢準確的事實,寫下小說人物真正的內(nèi)心感受。《庚子故事集》中,主人公們曾經(jīng)或正在陷入失落、彷徨、倉促、猶疑的狀態(tài),在他們獨自的小世界中,“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對時間的“無奈”,對“此刻”的“無能”最大程度被作者捕捉并加以表現(xiàn)。但小說人物帶給讀者的親近感,并不僅僅來源于此。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是穩(wěn)定、連貫、平靜而哀傷的,并非十九世紀小說中過于外化和刻意的獨白,卻也不似現(xiàn)代主義濫觴之際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跳躍著的“自我的癲狂”。比如《羊群過境》結(jié)尾“我”爬上天臺時:
春夜的風是軟的。我在黑暗的天空爬行。爬過十五六米后,沒準,我就能煥然一新,成為一個真正剛健的人。閉著眼睛,鄉(xiāng)村一寸一寸蠕動,漸漸地,軟風變硬,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遼遠的幻覺,我真的看到了,本來,那如同一個巨大負數(shù)一般空洞的前方,那像皮子被鞣制過了一般的銹色夜空,開始泛著沉著的普藍,在那普藍的天邊,蒼穹之下,高遠的地平線上正有滾滾的羊群無聲地越境而來。
“春風的軟”——觸覺,“我”天臺上爬行十五六米,是主人公的行動?!俺蔀橐粋€真正剛健的人”是內(nèi)心意識,而“銹色夜空”“普藍”是視覺,“鄉(xiāng)村一寸寸蠕動”“羊群越境而來”則是對傍晚天空的想象,作者調(diào)用所有的知覺意識并以精致準確的語言為其排序,一氣呵成,自然而然呈現(xiàn)出了憂郁深邃又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的氛圍。在弋舟筆下,主人公在不同空間里對時間與歷史的流連,由此回溯到時間河流的上游,對其投以巨大的主體性凝視。在這個意義上說,《庚子故事集》依然不以炫目的、先鋒的小說技巧征服讀者,而靠這份對人物的準確塑造,使其在隱去出生背景、成長印跡之后如抽象派畫家筆下的廓影,也依然成為福斯特所說的“圓形人物”應該具有的復雜性。
回到弋舟小說另一個特質(zhì)——密度感。格非用漂亮椅子與結(jié)實椅子作喻,辨識出弋舟《丙申故事集》的密度感?!侗旯适录贰抖∮瞎适录分写蟛糠侄唐≌f,都可以視作結(jié)構(gòu)緊湊的、思維與語言活躍密集的,內(nèi)心獨白與人物對話擠滿了小說的形式空間。小說中不乏氤氳的水汽,擁有水這種流質(zhì)液體帶來的潔凈、透明、純粹氣質(zhì),從系列小說中的名稱也可窺見一二:《巨型魚缸》《但求杯水》《會游泳的溺水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但弋舟的小說基底依然是結(jié)實綿密的?!峨S園》中,“我”被裕固族男生按倒在戈壁灘上,“我”的內(nèi)心活動是“我躺著的這塊的地方,是祁連山的洪水沖擊出來的。億萬年前,洪水滔滔,山上的巖石滾滾向下,向著山外奔涌...指頭大小的石頭穿越時光,被我壓在了身下...我的背很痛,可我覺得天荒地老,自己是被撂倒在了一個亙古的意義上?!边@種柔軟抒情但又有獨屬于西北茫茫戈壁帶來的遼闊蒼涼,以及與之相伴的凝重時間感,化用卡爾維諾“要像鳥兒一樣輕,而非羽毛”的譬喻,弋舟的小說更像一只矯健又輕盈的鷹。與上述兩部相比,《庚子故事集》節(jié)奏和氣息都疏朗很多,一個有意味的形式在于,除了《核桃樹下金銀花》主人公是騎著電動三輪在街道馳騁的行動者,其他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都在室內(nèi)的密閉空間之中。空間阻滯行動力,也延緩著人對時間流逝的感知,這迫使小說更專注于人與人關系的內(nèi)在性,這種松弛與中年悲感、頹喪心態(tài)有關,也不能判斷與被迫居家隔離的客觀現(xiàn)實毫無關系。在后記“等光來”的對話中,談到弋舟這三部時間之作分別講述了人如何穿越困境,人與困境的相持,以及人面對如未知罩壁一般的困境,如何安頓自身。與困難進行艱險的對抗,更需要能量,在模糊朦朧之中感知到一種整體性困境,并要在這其中安頓自己,就不得不借助小說的“龜息大法”,這或許也是小說節(jié)奏變化的原因。
所以,回到最初的問題?!案幽辍钡拿孛茉谀睦铮空材匪埂の榈略凇缎≌f機杼》中談到小說的“自由間接體”,弋舟在敘事中的“自由間接體”不是借主人公之口評價他人和借作者身份評價主人公,而是在主人公與作者身份之間穿梭,表達關于當前世界的看法,以及面對某種至暗時刻來臨之際人類所需要的天真慰藉,這當然也是小說的力量:“在所有或驟或緩的盛衰榮辱的時代里...另外一只隊列可資藏身,不妨稱之為:鼠輩?!保ā妒筝叀罚袄纤緳C重新握住了方向盤,再度對生活給出建議”。(《羊群過境》)“感到自己的意志一天天變得堅定,仿佛另辟蹊徑,在通往人類解放的道路上找準了自己的步子?!保ā度祟惖乃惴ā罚┻@是主人公的自嘲,是他們期待自身蛻變成為的樣子,也是弋舟小說中一貫有之的“在結(jié)尾處,給點光”的“消極的英雄主義”。弋舟也說,小說技術(shù)細節(jié)、思想與情感的方式,必然與個人遭際有關,更與時代的跌宕有關。那這自由間接體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恰恰為2020的人類精神與情感世界作出了一個小說家的標識。
弋舟對于“庚子故事”的寫作,讓人想到英國文化學者雷蒙·威廉斯關于文學天職的斷言。他曾說過去的文學,提供意義和完美的結(jié)論。而十九世紀以來的作家,不僅不提供意義和答案,還會把自身的痛苦和困惑纖毫畢現(xiàn)地展示給讀者。雷蒙·威廉斯說,文學最根本的目的,還是要提供意義,闡述它對這個世界的深刻理解。弋舟在序言中說要”領受這樣的無能,時而堅定不移、時而猶豫不決的擺蕩中,去熬你的艱難時刻,去感動于能夠感動你的圖景,去聆聽你聽到了的鐘聲?!边@或許是《庚子故事集》的力量所在吧。
(康春華,1994年生,文學碩士,《文藝報》編輯。有文學評論發(fā)表于《當代作家評論》、《鐘山》、《媒介批評》、《小說選刊》等期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