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及其不滿》
作者:黃子平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6月 ISBN:9787544781848
前言
本書書名套用了弗洛伊德的名著《文明及其不滿》,只改了一個字,純粹是為了好玩,別無什么深意。跨語際閱讀、翻譯、語詞的置換和重組、對經(jīng)典的致敬與模仿……所謂“好玩”,有點兒羅蘭·巴特的“文本之愉悅”(Le plaisir du texte)的意思。在巴特的“文之悅”里,包含了比一般理解的“審美”更多更復(fù)雜的東西—“文之悅”還指涉完全未感知過的審美之物,尤其是文學(xué)之物,此物是“絕爽”(jouissance),一種失去了知覺的樣態(tài),取消了主體的樣態(tài)。這樣,在文本的編織實踐里存在著主體離散的整個區(qū)域和幅度:兩條漂移的邊線,一端是穩(wěn)固而協(xié)調(diào)(本義完足、滿足、稱心、愉悅之類),時時向著迷失的一端(消除、漸隱、迷狂之類)伸展。巴特用來解說“文本之愉悅”的是一系列這樣的詞:古典作品,文化(愈是文化的,愉悅便會愈強烈,與多姿多彩),靈性,反諷,優(yōu)美,欣快,得心應(yīng)手,安樂。這種愉悅可以被言說,于是產(chǎn)生了批評。
那么“絕爽之文本”呢?愉悅破碎了,整體語言結(jié)構(gòu)破碎了,文化破碎了。絕爽是無法想象的,也是無法言說的,因而跟批評無涉,甚至只能引起厭煩(不滿)。
不可言說,禁言,禁忌,這里就可能引向精神分析,引向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說,文明有兩個作用:一是抵御外部自然力的傷害,二是維系人類社會的組織關(guān)系。而社會組織的維系不可避免地要剝奪人類原始本能的種種欲望,例如攻擊性、破壞性本能,在人類幼年時期便受到了有力的壓制。在這種壓制過程中,超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代替人類文明的規(guī)則對自我和本我進行監(jiān)管,這種監(jiān)管有時候會發(fā)展到相當嚴厲的程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個體的不幸福感。這壓制本能(“絕爽”)的超我,豈不正是巴特所說的“整體語言結(jié)構(gòu)”?
由此可以推知,巴特最受煩擾的文本是一種“與要求打交道”之文,語法的要求,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一種絮咿(babil)之文,“文的絮咿僅是語言的泡沫而已”,一種冷感之文,一切要求都是冷感的,所有的愉悅和絕爽都在其中凝結(jié)了。
跟隨弗洛伊德對文明的追根究底,你會想到,這種凝固,這種冷感,豈不就產(chǎn)生在文字“誕生”的遠古?
傳說倉頡造字時,宇宙間是有感應(yīng)的:“天雨粟,夜鬼哭?!倍诎乩瓐D的對話《斐德羅篇》中,對文字持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指出與世代相襲的口語傳統(tǒng)相較, 文字有諸多不足。它只會提醒人們他們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它會導(dǎo)致記憶的下降,它脫離說話人和聽話人的靈魂。書面語言是無法永久保存人的話語的:一方面僵死的文字所具有的意義范圍受到很大的局限,不同的讀者面對同樣的文字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意見,而即使是同一個讀者也有可能會出現(xiàn)危險的曲解。文字是無法調(diào)和各人的主觀見解的,也不能夠通過自辯來消除讀者在理解上和作者不一致的地方。另一方面文字也會縱容人記憶上的惰性,讀者會“不再用心回憶而是借助外在的符號來回想”,長此以往人便會喪失主動思考的能力,而只會被動地去接受文字符號的狹隘意義。
波茲曼指出,在古希臘人對文字弊病的指責里,還有兩大啟示:其一,文字的發(fā)明重新界定了“自由”“真理”“智能”“事實”“智慧”“記憶”“歷史”等詞匯的意義,所有這些詞匯都是我們的生活必須依靠的詞匯, 因而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全然改變了,生活方式也隨之改變了。其二,文字的發(fā)明催生了一批新的“權(quán)威人士”, 那些純熟地運用和解釋文字文本的人,而一大批“舊權(quán)威”(如說唱藝人、巫瞽等)黯然退出了歷史舞臺。
余生也晚,正逢中華文明及其表意文字面臨總體性崩壞的歷史時刻:“死文字”(“無聲的中國”)正被“我手寫我口”(“語音中心主義”)的要求所取代?;腥簟鹅车铝_篇》古訓(xùn)的顛倒再顛倒:口語至上、語音第一、“大眾語”和拉丁化。寫作者無不身處主體被撕裂的狀態(tài)之中,你使用了一種被時代詛咒的媒介來表達時代的啟蒙要求。而“說話人和聽話人的靈魂”也無可挽回地迷失了。除了發(fā)出囁嚅的絮咿之文,到何處去尋覓文之愉悅和文之絕爽?
二〇一九年六月七日于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