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頓:春琴在人間
《春琴的島嶼》在我的眼里,是篇不成熟的習作。我相信是因為我的筆力有限,所以呈現(xiàn)的春琴是一個相對生澀的女人。但是她曾經(jīng)在人間如火如荼地生活,她是認真的。如同我,盡管我認為這是一篇拿不出手的小說,但對于寫作,我是認真的。
我想,我們很少會去猜測一個老年女人過往的青春,她吸引不了我們的視線。但是假若時光倒回,她會不會是那個穿著旗袍的令人驚艷的女人,有著瓷器一樣光潔的青春?所以這個小說,基本上是我站在街頭,回望一個老年女人的過去,并試圖讓這樣一種虛構(gòu)的回憶成為讀者們的集體回憶。
在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念頭的驅(qū)使下,我試圖為春琴構(gòu)建一些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同時,盡量讓它具有說服力。于是,一些角色,為竭盡所能服務(wù)于春琴的存在而粉墨登場:拉車的“爛人”盧二,當兵的營長朱亮,警察蔡國生,還有蔡國生的老婆——那個被著意安排與春琴形成對照組的女人夏至,不會跳舞,規(guī)行矩步,滿腦子都是捍衛(wèi)婚姻,或者縫補小孩的衣服。
跳出故事本身,從以上維度來看,春琴是個名副其實的大主宰者。她凌駕于所有人物之上,驅(qū)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當然,其中也包括我——她奴役著我,殫精竭慮地為她工作。但這便使許多角色,在誕生之初,就已經(jīng)不幸地喪失了立足之本。無論是蔡國生、盧二,還是那個為了響應劇情號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營長朱亮,在作為獨立個體出現(xiàn)時,都顯得如此艱難,單薄而輕浮。
與此同時,我不得不為春琴建造一座城市,一座民國時期的上海。但我是個天津人,對一切南國土地的認識都浮于淺表。談到民國,腦子里只有勸業(yè)場和起士林,五大道上空回蕩著電影《末代皇帝》中坂本龍一的插曲——文繡在靜園拋下她的雨傘,溥儀在一個時代的末端拔足狂奔。沿著他們的視野望過去,老西開教堂對面,那座種著幾棵法桐的院子,是我中學時就讀的一所曾經(jīng)的教會學校。
較之天津,上海的輪廓顯然更細膩,就像月份牌上層層敷染的水彩畫。事實上,上海是一種腔調(diào),而春琴恰恰需要這種腔調(diào)。但我也篤信無疑,當這名操著一口膠東官話、有點土里土氣的異鄉(xiāng)人踏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她目之所及的,將不是亞洲最繁華摩登的遠東明珠,而是一片無處容身的荒原。
那些日子,我的手邊離不開三本書:《上海警察(1927—1937)》,《上海歹土:戰(zhàn)時恐怖活動與城市犯罪(1937—1941)》,和《紅星照耀上海城(1942—1952)》。很顯然,這種功利式的閱讀,也側(cè)面助長了功利式寫作的氣焰。
說回到春琴身上。她完全不能算得上是個人見人愛的女人。同樣處身兵荒馬亂的年代,她不是“美而自知”的白流蘇,也絕不是斯嘉麗——那個渾身上下奔騰著強悍的自救精神的種植園主的女兒。對比之下,春琴卑微而黯淡。
她是個十足的小角色,一顰一笑都帶著順勢應時、隨波逐流的無可奈何。唯一的談資是瓷一樣光滑的額頭,和那副典型的、獨具風韻的北方人眉眼,這些貧瘠的美感是她賴以為生的手段。她小氣,幸而她的社交圈也不要求她多大方;她拎不清,但時局也用不著她一個小女子拎得清。她是一個若放在當下社會,絕不會博得我的青睞的女人,但這并不會使我對她的表達帶有偏見。因為她應當表現(xiàn)出的閃光點,幾乎囊括了人生的全部智慧:等待,還有希望。
這不是我說的,是大仲馬說的。
最終,這個幾易其稿的故事,還是采用了最初的版本。因為在“和面式”打補丁的過程里,我意識到,過度雕琢,使它的情感之美變得愈發(fā)薄弱,并且缺少了一種一氣呵成的率意和灑脫。
有一陣子海飛老師總說,養(yǎng)成一個故事是需要時間的。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單故事要養(yǎng),講故事的人也需要養(yǎng)??蛇@比養(yǎng)成一個故事還要困難得多。
我常覺得,小說作者也像相聲演員。
同一個段子,有的演員使出渾身解數(shù),觀眾就是不樂;但換個人上來,也許只言片語,就能四兩撥千斤,逗得人家前仰后合。有的人往臺上一站,自有一種輕松有序、從容適度的派兒。也有的人,雖然吐字真,氣口勻,發(fā)音準,基本功樣樣齊全,但每每登場,總要把如何遲急頓挫的方法論掛在臉上,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子照本宣科的拘謹。包袱再好笑,技巧再精湛,觀眾也笑不出來了。
相聲演員要享受舞臺,小說作者要享受創(chuàng)作。但無論是在舞臺上,還是創(chuàng)作中,想達到松弛大方、無招勝有招的境界,在技巧之外,很大程度還需要依托于閱歷的積累、時間的打磨,和那種自內(nèi)向外、油然而生的自信。
我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小說創(chuàng)作者,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蛘撸钠D難程度不輸給臭名昭著的伊夫堡之于基督山伯爵,那漫長的十四年。
但這很幸運。
因為再一次如大仲馬所言:人類的一切智慧都是包含在這四個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對春琴,對我,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