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9期|王堯:氣功叔叔
一次我發(fā)高燒時,王叔叔快速馱我去了醫(yī)院。
醫(yī)院在大橋向南兩千米左右的一片農(nóng)田里。除了鎮(zhèn)上的中心醫(yī)院外,我們這個醫(yī)院是全公社最大的,方圓幾十里的人生病了都在這里就診。我模模糊糊記得自己在王叔叔厚厚的背上晃動著,然后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條椅子上掛水。這一年流行瘧疾,俗稱“打擺子”。開始發(fā)燒的時候,我喝了很多樹根熬成的湯,還是沒有效果。在我的嘴唇上似乎有了霜以后,父母親知道要送我去醫(yī)院了。這個時候,王叔叔正好在我們家。
父執(zhí)輩中,這位王叔叔是外鄉(xiāng)人。直到我讀大學后,才有機會去到他家,臺城西溪八字橋附近的一座老房子里。我們這個大隊在50年代曾經(jīng)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后來撤掉了,但供銷社、醫(yī)院、電話總機、學校等都保留下來,成了公社以外另一個相對繁華的中心。我在村上長大,但生活在小鎮(zhèn)式的氛圍中。各路人馬都會在這里進出,帶來與我們村不同的氣息。在那樣一個年代,這個空間算是相對敞開的。王叔叔在電話總機房工作,除了轉接電話,還負責線路維修等,是位技術工人。他當時還年輕,我們村上的人都叫他小王。等到人家喊我小王時,他成了老王,我成了老王時,他已是王老了。
我高燒退了,王叔叔與我們家的情誼更深了。他和我父親有相同的愛好,喜歡寫字。那時村上沒有宣紙,平時寫字用的是一般的白紙,或者寫在報紙上。我對寫字的興趣,就是在他們切磋時養(yǎng)成的。王叔叔擅長隸書和毛體,他在青少年時應該讀過帖、臨過帖。和王叔叔比,我父親寫字可能更多是與天賦和感覺有關。王叔叔的隸書在我記憶中基本上是書法家的水平,他用濃墨,紙張鋪開時,先是哈哈大笑,然后落筆,寫完了,又哈哈大笑。那時,我沒有書法的常識,聽王叔叔說,他學的是漢隸。我們家造房子,上梁時王叔叔送來寫在紅紙上的對聯(lián),貼在木柱子上,差不多十年沒有破損。我有事沒事會看這幅字,覺得這就是字帖。我現(xiàn)在看一些書法家的字,常常想到我父親和王叔叔揮毫的情景,他們那時便把豪情寫在紙上。如果以他們倆做參照,一些人真的不能稱為書法家。在他們都落筆后,我也好奇地用毛筆在報紙上畫幾筆,開始練柳體,然后開始大膽寫春聯(lián)。父親和王叔叔看我寫字,都說我太拘謹。他們建議我練顏體,說這樣可以加強骨力。我開始知道顏和柳,在王叔叔寫毛體時,我又聽到“亂石鋪路”的說法,聽說一個叫張旭的草圣。很多年以后,王叔叔再看我的字,他說我寫得比他好,但還是太拘謹了。
鄉(xiāng)村散落了許多文化人,他們沒有機會表現(xiàn),甚至也沒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做與生計無關的事,才是真興趣,但興趣往往被生計磨損了。我小學畢業(yè)時,大隊的總機房也撤了,王叔叔到公社的郵電局了。他留了一本草書字帖給我,好像是民國的版本,我照著寫,怎么寫都還是正楷的樣子,看來我是拘謹?shù)焦亲永锪?。這本字帖后來不知道在何時何地遺失了。我好像再沒有看到過王叔叔寫字,他的興趣轉移了,開始更多地關注女兒的成長。他有時候會騎著自行車從鎮(zhèn)上到我們家,這種日子的飯菜,通常是我們家一年里最好的。知道他到了,不是因為自行車的鈴聲,而是他的哈哈大笑聲。就像領導干部下車以后受到夾道歡迎一樣,他從大橋上下車后,一路和人招呼,到我們家本來只有五分鐘的路,他差不多用了二十分鐘。這里有他青春的記憶,有他青年時期的朋友。我們?nèi)ユ?zhèn)上,他一樣熱情招待。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吃了什么,而是每次去都能夠見到他的新朋友。他的朋友特別多,如果生活在古代,王叔叔可能是位俠客。
我到鎮(zhèn)上讀高中時,王叔叔已經(jīng)回到臺城了。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很少有去臺城的機會,只是暑假勞動時會去臺城的體育場割草,沒有時間也不方便去看他。差不多在春節(jié)期間,王叔叔會到我們家。這時候從臺城到鎮(zhèn)上的公共汽車通了,他可以坐車到我們村前的一條公路上,再走到莊上。和以往一樣,他走到巷子口時,我們就聽到他的哈哈大笑聲。在我高考過線而沒有被錄取的那一年,他特地到我們家關心此事。他詢問我報考的專業(yè),我說是中醫(yī)。那幾年我母親身體特別不好,我放棄了文科,報考了醫(yī)學。王叔叔很認真地告訴我,我報的大學可能會擴招,他有一個熟悉的朋友愿意幫忙。王叔叔抄下了我準考證的信息,帶回臺城了。在臺城,他還打來一次電話,說已經(jīng)拜托朋友了。我將信將疑,但存了一絲幻想。最終當然沒有等到錄取通知書,但王叔叔對此事的關心,是我在人生低谷時最溫暖的記憶之一。
在詢問我報考的專業(yè)時,我發(fā)現(xiàn)王叔叔的興趣已經(jīng)從書法轉移到醫(yī)學上了。他說他現(xiàn)在開始給病人針灸治療,在我詫異時,他從包里拿出了幾根銀針。還像以前一樣,他先是哈哈大笑,然后說針灸的效果如何如何,說完再哈哈大笑。那時我神經(jīng)衰弱癥尚未痊愈,他說針灸有效果。我害怕吃藥,不怕打針,愿意嘗試一下。我記不清楚他在我脖子以上的什么部位扎了一針還是兩針,他輕輕旋轉銀針帶來的酸痛感我一直印象深刻。后來不時傳來王叔叔針灸的一些消息,有說一個癱瘓了多年的人被他針灸好了,有說到門上找他針灸的人絡繹不絕,有說他被鎮(zhèn)上的醫(yī)院請去坐堂。等到他春節(jié)到我們家時,我們家也門庭若市,很多鄉(xiāng)親都來找他針灸??臻e下來,我問那些關于他針灸的傳說,他沒有直接回答我,仍然是哈哈大笑。他說他現(xiàn)在朋友很多,他給別人針灸不收費。我相信這是真的,他應該是個人道主義者。
以王叔叔的智慧和他對事情的專注,如果堅持下去,或許會在針灸領域取得成績。可能因為風尚轉得太快。等我再次遇到王叔叔時,他已經(jīng)是氣功師了。在我們家的堂屋里,王叔叔先做了一些簡單的動作,然后哈哈大笑。為了顯示氣功的力量,他讓一位訪客站起來。那位客人誠惶誠恐地站著,王叔叔對他說,你的身體會隨著我的手勢動起來。堂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安靜下來,甚至屏住呼吸,看王叔叔運功。站著的客人真的好像先向后仰再向前傾,大家都向王叔叔投去敬佩的眼光。王叔叔停下來,哈哈大笑。有客人說這里不舒服,王叔叔用手懸空轉轉,再用手摸摸,問怎么樣。客人說,好像舒服多了。王叔叔說,一次不能治好,我現(xiàn)在很忙,你們可以到臺城住下來,多治療幾次就有效果了。客人們散了以后,王叔叔對我說,你用腦,經(jīng)常熬夜,睡前要打坐,早上起來也要打坐。他隨即示范,我跟在后面模仿,怎么弄也沒有辦法把雙腿像他那樣盤好。我對氣功的神奇,一直不怎么相信。但從王叔叔的動作看,我知道他確實是在練氣功。很多氣功師是騙子,王叔叔不是。他好像只是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能力。晚上喝酒時,王叔叔雖然滿頭大汗,但酒量有增無減。同席的人問他,這個年紀了,酒量怎么這么大,而且不醉。王叔叔回答說,我有氣功,我喝酒時把酒精運到腳下了。在座的都認為這是真的。從這一天開始,我們這邊熟悉他的人都喊王叔叔“氣功師”,我們兄弟仨則稱呼他“氣功叔叔”。
氣功師說他帶了很多徒弟,其中有一位是蘇州的中層干部。他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問我熟悉不熟悉,我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但不熟悉。氣功師說他到蘇州的時候,介紹我認識。隔了一段時間,王叔叔到蘇州了。那時我還住在集體宿舍,王叔叔不時哈哈大笑,鄰居都聽到了,看到我從廚房出來時,便說你們家到客人了。我說是的,我父親的朋友,氣功師。鄰居說,難怪聲如洪鐘。我的一位鄰居張老師,此時也癡迷氣功。夜深人靜時,這層樓的老師幾乎都在讀書寫作,這位在實驗室工作的朋友通常在校園的樹林里對著大樹練氣功。早晨,我去操場看學生出操,他已經(jīng)對著大樹練了一個小時了。我說我腰椎不舒服,他建議我每天撞樹,效果會很好。我確實在夜間悄悄去撞了幾次,但沒有效果。我告知他,他說可能是我姿勢不對。于是,他建議我練氣功。我想想還是放棄了。聽聞我家來了一位氣功師,張老師便在飯后過來切磋。就像抽煙喝酒一樣,會氣功的人一旦做起什么動作,就成了朋友。他們談得很投機,好像還探討了氣功在未來的可能性等。第二天,王叔叔去看他的那個徒弟,問我去不去,我說有課,就不去打擾了。早上送王叔叔出門時,我看到小樹林里有很多人在練氣功。
在一些氣功大師聲名狼藉時,我想到了王叔叔。他在氣功的影響如日中天時,不再以氣功治病和交友,而改做養(yǎng)殖業(yè)了。我不知道他養(yǎng)殖什么,先聽說是養(yǎng)殖鰻魚,出口日本,后來又聽說他和別人合作的養(yǎng)殖場虧損了。這個時候,我的父母親遷居蘇州生活,很少回老家。逢年過節(jié)時,王叔叔會打電話來問候我的父母親,只要聽到父親接電話時有哈哈大笑的聲音,我就知道是王叔叔打電話過來了。我有時候也給他打電話,簡單聊幾句。他再次說到氣功,是聽說我母親膝蓋出問題以后。王叔叔打來電話,動員我母親去臺城住一段時間,他可以用氣功治好膝蓋的毛病。王叔叔的語氣是自信和堅定的,不管他能不能做到他說的那樣,我內(nèi)心都倍感溫暖。我問母親要不要試試,母親說:“我不相信什么氣功,就說老嫂子謝謝他?!?/p>
前幾年,我陪父母親回去掃墓,約了王叔叔一家到村上小聚。我們好幾年不見了,王叔叔哈哈大笑的聲音還如當年一樣洪亮。早已過了古稀之年的他,仍然身板硬朗,額頭發(fā)光。他說起晚年的幸福,但沒有說到書法、針灸、氣功和養(yǎng)殖。在交談中,這四個詞一直在我眼前晃動,它們幾乎成了王叔叔大半生的關鍵詞。比起其他父輩,王叔叔是個不甘后進的人,他一直往潮頭上靠,這是他的過人之處。也許在我們看來,王叔叔的這些努力或許有些可笑,也微不足道,但他自己感到充實。他活在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中,真實也好,虛幻也罷,這是一種幸福。臨別時,王叔叔問我現(xiàn)在寫不寫字。我說偶爾寫,并給他看了微信朋友圈里的幾幅字。王叔叔看過后說:你還是太拘謹。說完,他一如既往哈哈大笑。
王堯,文學博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得主?,F(xiàn)任蘇州大學學術委員會主任,兼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蘇州市文聯(lián)主席等。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著有《中國當代散文史》《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思想事件”的修辭》《莫言王堯對話錄》等,主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大系》等,另有散文隨筆集《紙上的知識分子》《一個人的八十年代》等。王堯先生2020年在《雨花》開設“時代與肖像”專欄,此為專欄第九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