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東去
1
1936年的臘月,天氣清冷清冷的。地上的積雪還沒有化,遠處的山披著雪衣雪帽,半山上的樹木上掛滿雪松。天好像是被雪一把把地擦亮了,瓦藍瓦藍的,是那種一揭天就能讓人看到什么的藍色。幾只鴿子縮著頭在房檐上擠擠挨挨地站著。房頂上,院子里的雪全被鏟到了花園里,把那些丁香花、干樹牡丹、櫻桃什么的全裹在雪被里。哈木宰還在花院里堆了一個雪人。
鐵匠爺早早地套起了馬車。馬車上鋪好了氈。鐵匠阿奶收拾得干干散散的,又讓賽力麥?zhǔn)帐昂昧???墒遣灰姽驹?,哈木宰和人去麥場上踢毽子去了?/p>
賽力麥就到麥場上找哈木宰。到麥場上時,哈木宰正在踢毽子。稍等了一會兒,只見哈木宰做得完完整整的,先是踢,接著跳、窩、蹲、肘、扛、盤、頂……
哈木宰沒好氣地跟著賽力麥回了家。哈木宰在前面,賽力麥跟在后面。
回到家后,鐵匠爺對哈木宰說:“今天你趕車,我們進個城,看個病走!”
哈木宰做了一個鬼臉,賽力麥捂著臉偷著笑了。
鐵匠爺坐在馬車右轅上,哈木宰坐在左轅上。鞭子響過,木輪馬車轟轟地出了家門。
這段路是山路,馬車晃晃悠悠地走在土路上,偶爾車輪輾上石頭,車猛地一顛,把哈木宰摔到一邊了。哈木宰邊跑邊追。鐵匠爺故意讓馬加快了步子,鐵匠阿奶和賽力麥就在馬車上望著追趕的哈木宰笑。
馬車翻過了一個崖豁口,突然一陣花兒從山坡上傳過來。
賽力麥看了看鐵匠爺和鐵匠阿奶羞紅了臉,低下頭。
花兒還是不依不罷地傳過來:
老牛惡虎兔兒年,
日本鬼他侵犯中原,
阿哥是英雄上前線,
尕妹妹,
聽阿哥唱一個抗日的少年。
鐵匠爺沒轉(zhuǎn)過身來,鐵匠阿奶裝作看遠處的山,哈木宰支楞起耳朵聽得詳細:
琉璃瓦鋪在經(jīng)堂上,
武松像畫在(個)鼓上。
鐵漢子歿在戰(zhàn)場上,
好名聲留在(個)世上。
哈木宰心里一動。這幾天他土里來土里去的,日子淡得像水一般,他的折花刀也在刀鞘里臥了好長時間,他記得連大白馬都沒好好騎上幾回。
不知為什么,一聽這花兒,哈木宰心里像鉆進了一只兔兒,砰兒砰兒地跳。他也想上戰(zhàn)場,騎著大白馬,揮著戰(zhàn)刀殺敵人。兒子娃娃就應(yīng)該留個名聲,要不然一輩子土里刨,能刨到什么時候。這么一想,哈木宰血管里的血好像被誰一喊,醒過來了,全身奔跑起來。哈木宰干脆跳下馬車,跟著馬走起來。
鐵匠阿奶說:“快上來坐!”
賽力麥奇怪地望著哈木宰。
遠遠地能看見老城門了。這一天是集,進出城門的人很多,不少人拉著牛,拉著馬,都匆匆地往騾馬市場走。
一些性急的買賣人就在路邊做起生意來,匆匆地把手伸進別人的袖口,給對方捏出一個價錢,對方搖搖頭,又回一個價錢,三番五次才定下來。
這時一個買賣人徑直走到鐵匠爺跟前,看了看大白馬,又看了看蹄子,掰開馬嘴看了看馬牙。大白馬不滿意地打了響鼻,噴了那人一臉口水。那人邊擦邊問:“阿爺,這馬賣嗎?”
鐵匠爺笑了:“我今兒把馬賣了,你們給我拉車哩嗎?”
那些人都樂了。
城門兩邊貼了好多字,鐵匠爺常年到各處打馬掌,好多人都有欠賬,也逼著鐵匠爺學(xué)了些字。
他邊走邊給鐵匠阿奶念墻上的黑字:“你忘記日本占據(jù)我們的東三省嗎?”
鐵匠阿奶就問:“東三省在哪里?”
鐵匠爺說:“遠得很,過了那個山就是!”
鐵匠阿奶緊張地說:“過了那個山尖尖,那日本人不就到我們家門口了嗎?”
鐵匠爺哈哈笑起來,哈木宰和賽力麥也笑起來。
廣場上圍著許多人。廣場的戲臺上站著幾個人。
兩個穿著黃軍裝,戴著鋼盔帽的人綁著一個人,用鞭子打他。
鐵匠阿奶膽子?。骸袄习敚@么多人怎么不上去擋一下,那個人打著太法馬(厲害)了!”
鐵匠阿爺說:“那兩個黃衣裳的是日本人,那個綁著的人是中國人!”
鐵匠阿奶說:“日本人就這么壞嗎?”
鐵匠阿爺說:“壞慫,都是壞慫!聽說他們把一歲的娃娃挑到刺刀上,有的還把娃娃撕成兩半搭在城門上,見了女人都不放過!”
鐵匠阿奶連忙搗了鐵匠爺一拳,朝賽力麥努了努嘴。
鐵匠阿奶說:“我聽我爺爺們說過,清朝時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了,見啥搶啥,我爺爺們還在北京打過仗,聽說回來的人不多,沒想到這么快,這些洋鬼子又打進來了,看來這頓亞(世界)要壞了。日本人這么壞,那些人們怎么不把那兩個日本人抓起來呀?”
哈木宰笑著說:“奶奶,他們是演戲的!”
鐵匠阿奶哦了一聲。
哈木宰又不由得朝那邊多望了幾眼,賽力麥定定地望著哈木宰。
老中醫(yī)撥了撥火盆的火,把茶罐子靠近了炭火,“知道不,西安張學(xué)良和楊虎城將軍把蔣委員長抓起來了!”老中醫(yī)湊近鐵匠爺說。
鐵匠爺說:“這還了得,這是犯上,要是在過去,是要殺頭的!”
“聽說蔣委員長不抗日,兩位將軍逼他抗日,報紙上說了這叫西安事變!”老中醫(yī)說。
鐵匠爺說:“兩位將軍把蔣委員長殺了嗎?”
“沒有,聽說已放了,蔣委員長答應(yīng)抗日。其實這事已經(jīng)發(fā)生兩個多月了,我們這里害怕亂起來,就封鎖了消息,現(xiàn)在才在報紙上發(fā)出來。我聽說,我們青海也要派兵到外地打日本人去!”老中醫(yī)邊說邊拿出一張報紙指給鐵匠爺看。只見報紙上寫的都是大字“國家存亡,在此一戰(zhàn)!戰(zhàn)死沙場,死有光榮!人人負起救國的責(zé)任!”
鐵匠爺說:“我們青海還有漢奸嗎?”
老中醫(yī)悄悄地說:“有,前幾天西寧城就抓了幾個人,聽說是日本人從外地派來的探子!”
鐵匠爺說:“活該!這么吃里扒外的二轉(zhuǎn)子,早就應(yīng)該槍斃!”又問,“你說,這日本鬼子會不會打到我們青海來?”
老中醫(yī)說:“難說,我聽人說,日本人的武器厲害,幾十個日本人追著上千國軍跑,照這個速度難說!”
鐵匠爺說:“上千人捏都能把日本人捏死,真是一幫瓤慫軟蛋,當(dāng)年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還不是我們西北人去救的駕嗎?”
老中醫(yī)說:“這也是,不過也有狠漢,其中就有我們青?;ブ脑鴩簦麄兊拇蟮蛾牥讶毡救说拿伎硾]了!”
鐵匠爺說:“干啥的應(yīng)該務(wù)勞(盡心盡力)啥,戰(zhàn)場上就不能說慫話,干慫事。”
看完了病,大家又到東關(guān)苗家館子吃了一頓面片。里面放了些酸菜,又放了肉,把哈木宰吃得滿頭大汗。
2
七七事變在全國掀起了抗日的高潮,青海也組織了抗敵后援會、抗戰(zhàn)動員委員會兩個機構(gòu)宣傳抗戰(zhàn)。南京國民政府特使陳啟之來到西寧,得到反饋如下:“步芳剿赤原為安內(nèi),安內(nèi)即在攘外,今幸所負之安內(nèi)工作已完成,而攘外之抗戰(zhàn),正當(dāng)開始,殺敵報國,責(zé)無旁貸?!薄拔易约罕救艘约拔业牟筷?,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預(yù)備為國家民族而犧牲……”
在“所部均屬各族同胞,只知中華民族精誠團結(jié),共赴國難而不知其他”這一立場的鼓呼之下,青海國民政府以海南警備師為基礎(chǔ),開始從大通、湟源、互助、樂都等地征兵。
這一天哈木宰村莊的拔兵開始了,原先是派兵,派來派去,最終還是落到了鐵匠爺一家。
規(guī)定老年人不要,有病的不要,哈木宰一樣都沒占著,最后連馬帶人都拔去了。哈木宰想跑,可是派到自家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一跑他的家可能就陷入大麻煩中。聽說是去打日本人,從內(nèi)心里講哈木宰還是愿意的。
賽力麥腆著大肚子,給哈木宰準(zhǔn)備行李,裝了鞋墊子,想了想又把結(jié)婚時給哈木宰繡的有白馬的襪子裝了進去。
看著鼓鼓囊囊的行李,賽力麥想大聲哭,可是又怕家里人罵。
鐵匠爺想找大阿訇托人走走關(guān)系,可是被哈木宰一口回絕了??粗驹讻Q絕的樣子,鐵匠爺只好不說話,給哈木宰準(zhǔn)備馬掌、馬釘子,又修理了馬鞍子,凡是鐵匠爺能想到的都給哈木宰準(zhǔn)備了。
賽力麥和哈力麥在廚房里烙饃饃,烙了一個又一個鍋盔。好幾次賽力麥?zhǔn)箘爬L(fēng)箱,把火都吹滅了,灶臺里的灰全飄出來,落了賽力麥一身,灰頭土臉的。
烙完了鍋盔,又得準(zhǔn)備點面起子,面里和上雞蛋青油,把面餅切成小方塊,放到鍋里炒,這是出門人走遠路最好的食物。
面起子在鍋里炒得噼里啪啦響,可是賽力麥不說話,賽力麥甚至想如果哈木宰瘸一條腿和折一只胳膊該多好,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打仗,但同時又為自己的這一想法驚恐不已。
哈木宰準(zhǔn)備著自己的東西,他拿出了扎西送他的小藏刀,在油磨石上磨得雪亮,小心地裝進了行李中。
折花戰(zhàn)刀早已被鐵匠爺磨亮了,吹根頭發(fā)都能斷為兩截。戰(zhàn)刀上的水紋如水般流動,望著花紋,鐵匠爺?shù)难劬τ悬c濕潤。
第二天哈木宰們在樂家灣軍營集合,時間很緊張。
哈木宰就去和大阿訇辭別。
大阿訇早已等著他。
大阿訇緩緩地卷起褲腿,哈木宰一看呆住了,大阿訇的右腿上有許多傷疤,有一道長長的刀疤,還有幾個槍眼。
大阿訇說:“這些都是我們跟著尕司令馬仲英在新疆打蘇聯(lián)長毛子時落下的傷疤。蘇聯(lián)哥薩克騎兵被我們砍了半死,最后老毛子調(diào)來了坦克、飛機,坦克列著隊向我們騎兵沖來,可是兒子娃娃不怕,尕司令在前面沖,我們緊跟在后面。我們的戰(zhàn)刀砍得坦克火星四閃,不少人落于馬下,可沒有一個逃跑的,兒子娃娃從不在戰(zhàn)場上逃的。最后有人綁著炸彈趴到坦克下,把那些鐵家伙炸成一堆廢鐵……如今,日本鬼子又來我們中國了,當(dāng)年我們老先人們在北京給你們做了榜樣了,你們出去了狠狠地打,把他們抽得屁都不敢放一個!”
哈木宰跟大阿訇練了這么多年的刀,可從來沒聽過這些,面對坦克大阿訇們騎著馬不后退,讓哈木宰佩服得不得了。
“記住,每次上戰(zhàn)場前一定要換大水!”大阿訇說,“救國于危難也是教門的一部分?!?/p>
哈木宰點了點頭。從大阿訇那兒出來,他似乎心里有底氣了。
同村的人已等在路口了。哈木宰看了看賽力麥的大肚子,把馬鞭子狠狠地揮了一下。大白馬就躥向村口了。
賽力麥的眼淚頓時涌上來了。
藍煙(么)罩住了莊子了,
眼淚(倆)和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倆)送哥哥,
哥哥的背影兒遠了。
3
哈木宰被集中到樂家灣軍營,在新兵連集訓(xùn)。
這個新兵連里哪兒的人都有,有互助的、有湟源的,還有樂都的。主要是回民,還有漢民、撒拉人、東鄉(xiāng)人。
哈木宰被分到一班,他們輪流值班搞衛(wèi)生。
那天輪到哈木宰去湟水河里挑水,隨行的還有一位撒拉族戰(zhàn)士韓來臣。
這些天秋雨旺盛,一連下了好幾天陰雨,河水猛漲,湟水河上不時能看到從大通放下來的松木筏子,還漂著一些羊皮筏子。筏子客們看著水線,小心地邁過石頭。日本人占領(lǐng)包頭后,筏子客們只能往蘭州運貨。
溫順的河水這時顯出她粗暴的一面,河邊一片黃泥,人在岸上走,稍不小心就會滑進水中。挑水是軍營里每個值班的必須要盡的義務(wù),一手拿著桶,一手得抓在另一人伸出的扁擔(dān)上,這樣才能安全地提到水。
哈木宰自告奮勇地下河提水,他一手提著桶,一手抓住韓來臣的扁擔(dān)。
水舀到一半,哈木宰用力一提,可是腳在泥中打滑,扁擔(dān)上的一根木刺扎進手中,痛得一放手,撲通一聲滑進水里。那邊的哨兵也朝這邊跑來,哈木宰騎馬可以,但是從未下過水,是個旱鴨子。這時韓來臣像魚一樣鉆進水中,三下五除二就把哈木宰拽到岸邊。
哈木宰嗆了幾大口水,坐在河邊喘氣。
韓來臣在岸邊脫下衣服使勁地擰,淅淅瀝瀝地淌了一地。
岸邊幾個人也趕過來,看著哈木宰哈哈大笑,笑得哈木宰心頭火起,罵起來:“笑日死著嗎?雀兒的屎多,婆娘的笑多!”
其中一個大怒:“日奶奶尕娃,你罵誰著!”
哈木宰說:“我罵笑多的婆娘著!”
有個軍官模樣的撲上來,朝哈木宰胸口就是一腳。
哈木宰光著膀子來了個掃蕩腿,把那軍官放翻在泥地上,泥水沾滿了他的衣服。
哈木宰還要往上撲,被韓來臣拉住了。韓來臣說:“這人惹不得,從河州來,是個排長,叫馬元林?!?/p>
后來人們都說這個地方已經(jīng)有好幾個當(dāng)兵的挑水淹死了,哈木宰就感激起韓來臣。韓來臣說:“我從小在黃河里打澆洗(游泳)著哩,這點水不算水!”
回去后哈木宰被關(guān)了禁閉。
第二天,開始集訓(xùn)。大家集合完畢,拉到訓(xùn)練場上。
只見一匹馬瘋狂地從另一頭跑了過來,大家都驚慌起來,認為這馬已驚開了,可是有人低吼了一聲:“日奶奶尕娃,吵什么,沒見過馬跑嗎!”
大家安靜下來,等馬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這馬上有人,那人就藏在另一邊。哈木宰見過這一招,叫鐙里藏身。
又有一匹馬跑過來了,這人手里平端著馬刀,徑直朝右前方的頂著一個木球的粗木棒沖過去。那人也沒有揮馬刀,只聽撲的一聲,那棍子帶木球齊刷刷地掉在地上。
接著又跑過來一匹馬,這馬上還是沒人,緊接著一個兵抱著一挺機關(guān)槍跟著馬屁股跑,有人小聲地說:“這個囊慫,跟著馬屁股跑,想拍馬屁,小心馬給你來一蹄子,再說你能跑過馬嗎?”
話剛說完,這人抱著機槍很快追上了馬,大家都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這人已騎上馬,把機槍架在馬背上的槍架子上,朝前方開槍,還擊中了目標(biāo)。
大家都張大了嘴。一位身形龐大的軍官走了過來,哈木宰一看,正是馬秉忠旅長。他說:“日奶奶尕娃,這就是我們的騎兵,馬就是你們的命,槍就是你們的命,戰(zhàn)場上只有前進,沒有后退!日本人的槍子兒不長眼睛,可是我們是長眼睛的,哪一個不好好練,我手里的馬鞭子可沒長眼睛!”
第一天練騎馬。等哈木宰到訓(xùn)練場上時,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好了幾排長條凳子,說這就是馬。大家不禁哈哈大笑。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開罵了:“日奶奶,誰能騎好了這凳子,才能騎馬!”
大家手里拿著木刀,就騎在長條凳上練刀法。左劈、右劈,左刺、右刺,左下劈、右下劈,都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不能砍到凳子。
盡管這樣還有人照樣砍到凳子。
教官的鞭子就落到那人的背上:“日奶奶,這要是馬,你要砍死馬嗎?”
哈木宰看見馬有路也在彎腰練刀。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和爺爺救馬有路的情景,當(dāng)時馬有路從西路紅軍掉隊,蜷縮在雪山路上的小洞里,那眼光讓哈木宰爺爺堅定了救他的信念。在哈木宰家的地窖里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最后還是征到部隊里來,但哈木宰知道馬有路是愿意打鬼子的。
忽然,不知從哪里變出來的排長馬元林走過來踢了一腳哈木宰:“起來,起來,日奶奶,懶驢上磨屎尿多,還偷開懶,耍開奸了!”
哈木宰正要發(fā)作,有人從后面拉了拉他,回頭一看,竟然是扎西!
哈木宰顧不上馬元林,站起身一把抱住扎西,用頭碰了碰扎西,說:“德冒(你好)!德冒!兄弟!”
扎西說:“喬德冒(你也好)!”
哈木宰和扎西又抱又跳,倒把馬元林晾在一邊。馬元林弄了個沒趣,邊罵邊轉(zhuǎn)身走遠了。
看到教官走過來了,哈木宰和扎西沒顧上說話,匆匆騎上各自的木馬練刀去了。
騎了一陣木馬,又讓大家騎在矮土墻上,練習(xí)使用長矛。教官喊一時把長矛玩?zhèn)€花樣,向左前方一刺,喊二、三、四時向右前方、左后方、右后方刺,還和對面的人練習(xí)角力,練習(xí)拼刀,把對方拖下馬。
樂家灣當(dāng)?shù)胤N田的老百姓就望著他們笑:“小心磨爛你們的脬子,連脬蛋都滾出來!”
一到晚上,大家就拿出大針補褲襠,馬步芳軍隊里還是有能人的,別看這些人白天五大三粗,可是拿起針線也不是瓤慫,三下五除二就補好了。哈木宰從小到大沒拿過針,好不容易穿上了線,忘了綰線疙瘩,一抽,線又原模原樣地從褲子穿出來,扎西就望著哈木宰笑。
哈木宰的褲襠補好了,都是大針腳。
這一天練習(xí)騎馬。這一項是哈木宰和扎西的強項,什么鐙里藏身,都不在話下,只是韓來臣有點吃力。他連上馬都有點困難,一次剛騎上馬,馬幾個蹦子,把韓來臣摔下來,可是他牛脾氣一上來,又上了馬,硬把這馬調(diào)順了。
這些時候,哈木宰非常想念他的大白馬,他常去馬圈看它,大白馬也伸出頭來蹭蹭他的頭。
過了幾天,哈木宰們就承當(dāng)起喂馬的工作,每天早上起來,給馬添草,八九點時再拉馬去飲水,晚上起來還得給馬添草料。
哈木宰原來希望能多睡會兒覺,現(xiàn)在也睡不成了,半夜剛給馬添過草料,睡下時間不長,邦克就念了,有些回、撒拉、東鄉(xiāng)等族的戰(zhàn)士就得起來做晨禮。
這一天,哈木宰發(fā)現(xiàn)他的折花戰(zhàn)刀突然不見了,急出一身冷汗。他從被窩找到地下,刀平常就壓在氈底下,這會兒不知跑哪兒去了。
哈木宰和扎西到處瘋找,還是沒找到。大家聚到一塊,哈木宰又問了大家,大家都不說話。韓來臣朝哈木宰使勁擠眼睛,哈木宰就沒聲張。
下來后韓來臣給哈木宰說:“排長馬元林拿走了你的刀!”
哈木宰說:“我就知道是這個瞎慫,那天他要看我的刀,我讓他看,他看完后竟然說新兵到營,要給長官見面禮,大洋就免了,這把刀就當(dāng)見面禮送給他。我當(dāng)時沒答應(yīng),我說這是我阿爺?shù)模也荒茏鲋?,沒想到他還是拿走了!我們就去搜刀子走!”
趁馬元林不在,他們搜了毛氈行李,可是沒搜到。馬元林早已把刀藏起來了,沒有證據(jù)就不能亂說話,哈木宰一籌莫展。
韓來臣說:“他來個暗的,我們也來個暗的!”
三個人湊到一塊商量了一會兒。
晚上馬元林出去撒尿去了,三個人也偷偷跟出去。韓來臣拿了條麻袋,跟在馬元林身后,趁他還未提褲子,一個箭步過去就把麻袋套在他頭上,又扎住了口。韓來臣壓低聲音說:“今晚我們把這個人扔到湟水河里喂魚兒走!”
話剛說完,馬元林就央及開了:“阿爺們饒命,我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媽媽哩,你們要啥,我給啥!”
“我們要的你恐怕沒有!我們要一把長刀!”
“錢我沒有多少,都給老媽媽寄過了,長刀有一把,在馬圈馬槽底下!”馬元林說。
三個人連忙朝馬圈走去。馬槽很長,三個人就從東頭摸到西頭,終于摸到了。
扎西出了個主意,讓哈木宰先藏起來,最后再說在馬槽下找到了,這樣我們就避免嫌疑。
哈木宰藏好刀,三個人溜到床鋪上,馬元林還沒回來。等了半天,馬元林才哆哆嗦嗦地走進來。哈木宰在被窩里偷著笑。
老兵們開始調(diào)馬,好多馬都是從農(nóng)業(yè)區(qū)來的,大多干過活,這樣的馬低頭干活是好手,可是戰(zhàn)場上得有靈敏性,有爆發(fā)力,老兵們得想辦法恢復(fù)這些馬原來的本性。
先騎著馬慢慢走慢慢遛,馬奔跑的天性就出來了。另外還得吊,馬圈里用韁繩把馬頭高高地拴起來,讓馬始終抬著頭,這樣馬的反應(yīng)快,遇到危險不后退。哈木宰每次看馬都看到大白馬的頭吊得高高的。
過了幾天,班里就有了消息,讓哈木宰自己照顧自己的馬,訓(xùn)練時也騎自己的馬。
這時湟源、樂都的幾個民團又到了樂家灣,軍營里的人數(shù)更多了。
騎兵訓(xùn)練的密度更大了,開始訓(xùn)練組隊沖鋒,有橫隊、縱隊、三角陣位等,不少人馬失前蹄,摔于馬下,可是訓(xùn)練官一發(fā)話,又得爬上馬背。
不少人在睡夢里都疼得直哼哼。
又開始練習(xí)馬上刀術(shù),不少人努力揮刀去砍地上的目標(biāo),結(jié)果用力過猛,砍到馬屁股上了,教官過來就一頓鞭子。
最難的是馬背上射擊,每人發(fā)了一支火槍,這火槍不能打連發(fā),后坐力大,不容易瞄準(zhǔn),一不小心后坐力就會把人掀在地上。有人給教官提議換成能打連發(fā)的新式槍,教官說:“日奶奶尕娃,本事沒學(xué)到,想法還多。聽好了,馬背上火槍打好,這新式槍不在話下?!?/p>
果然,能把火槍制服了,新式槍彈無虛發(fā)。后來又到野外訓(xùn)練長途奔襲、夜間偷襲和迂回包圍。
一天,馬主席還親自到樂家灣軍營來給哈木宰們訓(xùn)話。哈木宰原先聽說馬主席是青面獠牙,隨時能咬人,可是第一次見他,大方臉,身材魁梧,一句一個日奶奶。馬主席說:“射擊有個三彎六看,彎頭、彎腰、彎膝,前后上下左右看,看前方敵情,看后面聯(lián)絡(luò),看上面敵人飛機,看下面地形,看左右面的敵情。”
隨后馬主席還檢閱了新兵,其中有一個軍官衣袖油膩,被馬主席拉出去調(diào)到一個興海縣喂羊去了。
哈木宰根據(jù)這三彎六看慢慢練習(xí),漸漸能控制住火槍了。
操場上哈木宰們還學(xué)會了青海軍的《打靶歌》:
我們的精神,
集中在靶場上,
快樂的歌聲,
隨風(fēng)飄蕩,
我們是青年新的射手,
我們的子彈,
決不放空,
心要正,氣要平,
身體穩(wěn),能打中,
敵人來一萬,
消滅他五千雙,
敵人來進攻,給他一個反掃蕩。
4
1937年8月31日晚上的月亮大得嚇人。
哈木宰和扎西、韓來臣坐在門檻上看月亮。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月亮也亮晃晃的,樂家灣軍營沐浴在一片月光之下。天氣悶熱。哈木宰的營房是個四合院,他們班二十幾個人全集中在這個四合院里,一閉上眼睛都能想出營房里的布置:三間營房,一進房門,兩邊是大通炕,上面墊些草,再鋪些毛氈,還有戰(zhàn)士自己用羊毛織的毛線單子,被子用木夾夾得有棱有角;屋中間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兩把壺,六把洗臉用的湯瓶,再兩邊是放槍的木架子。支起的木格子窗戶在地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白天他們已挑了馬,哈木宰、韓來臣、扎西三個人都挑了白馬,被分在白馬連里;馬有路分在黑馬連,還有棗騮馬連、灰馬連。那么多的馬一下子被挑走了,整個操場空蕩蕩的。各人都拉著馬朝自己營房的馬圈走去,一路上充滿了馬的各種響聲。
月光亮晃晃的,照得三個人心事也晃起來。
哈木宰說:“明早我們就要走了,你們說說心里話!”
韓來臣說:“我在村里還有一個尕連手(戀人),這回掙上點大洋,回去娶媳婦哩!”
哈木宰說:“你的戀人歡不(漂亮)?”
韓來臣說:“櫻桃尕嘴,彎眉毛,黑眼睛里淌出個水來!”
哈木宰說:“好好說,不能說花兒!”
韓來臣說:“實話這么個,我們的撒拉艷姑哪一個不攢勁!”
哈木宰說:“可惜我已結(jié)了婚,要不你給我介紹個撒拉艷姑!”
扎西抱著腿望著月亮不說話。
哈木宰說:“扎西你放著羊不擋,跑到這里當(dāng)什么兵來!”
扎西的臉色變了一變,說:“誰又沒規(guī)定擋羊娃不能參軍的呀!”
哈木宰說:“你把卓瑪好上了沒?”
扎西:“好上了,好上了!”
哈木宰心里酸酸的,說:“那就好,那就好!”
看著亮晃晃的月亮,大家不說話了。
突然扎西塞給哈木宰一張紙條,哈木宰打開一看,上面寫著扎西兩個字。
扎西說:“戰(zhàn)場上槍子兒沒長眼睛著,萬一我往生(去世)了,你一定把這個替我送到那個寺院的喇嘛手中,讓他給我念《往生經(jīng)》!”
哈木宰說:“胡說個啥,還沒走哩,就抬上個烏鴉嘴亂說!”
扎西著急地抓住哈木宰的手:“你若是我弟兄的話,你一定要辦!”
哈木宰說:“好好回來,再去看看卓瑪走!”
扎西嘴歪了一歪,說:“另外把我的軍費送給我的阿媽!”
哈木宰點了點頭。
韓來臣說:“如果我戰(zhàn)場上折了,你就讓我穿著血衣埋在戰(zhàn)場上,再給我念一個索勒兒!”
哈木宰說:“我也和韓老哥的想法一樣,不過我們還要回來吃韓老哥結(jié)婚的宴席來哩!”
韓來臣說:“對,我們一定好好回來!”
這時熄燈號響了,遠處巡夜的人過來了,三個人趕快走進屋里。那月亮光就明晃晃地照在大通炕上。有的人在炕上烙油餅,翻過來,翻過去,還有的人呼呼大睡。
東邊山頂上一點一點地發(fā)出亮,山開始顯出山的樣子來。哈木宰早早地醒過來了,躺在炕上等邦克聲,旁邊人的大腿壓在他腿上,他使勁推開。
這天晨禮后,有賽爾阿訇強抑哽咽對戰(zhàn)士們說:“愛國是信仰的一部分?,F(xiàn)在日本鬼子殺進我們中國,拿起武器反抗是我們真正的吉哈德。你們舉起戰(zhàn)刀殺向日本鬼子時,天堂的門就為你們而開;你們穿著血衣倒在抗日戰(zhàn)場上時,天堂的門就為你們而開!”
哈木宰的眼淚滴在雙手上,他回頭看了一下韓來臣,韓來臣也淚流滿臉。
得知部隊要出發(fā)的消息,這個清晨鐵匠爺隨便吃過幾片饃饃,一家趕著車到西寧東校場送哈木宰。
鐵匠爺?shù)綎|校場時已是人山人海。東校場上搭了一個臺子,臺子上插著彩旗,不遠處的崗樓上還有哨兵站崗。
鐵匠爺摸著大白馬的脖子,給大白馬套上馬料袋,里面裝著大豆。大白馬咬得咔啦啦響。
鐵匠爺蹲下身子檢查大白馬的四個蹄子,右后面蹄子上的馬掌不結(jié)實,有點松動,連忙把工具拿下來,給大白馬釘上新馬掌。
大白馬安靜地吃著馬料,任鐵匠爺釘馬掌。
鐵匠爺看到馬屁股上已印上了軍隊里的號,想到大白馬要上戰(zhàn)場,心里很不是滋味。定睛再看,那號是13579,全是單數(shù),又覺得是個好兆頭!
賽力麥看著鐵匠爺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各種各樣的工具照顧著大白馬,細心地刷著大白馬,她的眼睛濕潤起來。
賽力麥朝大白馬走過去。大白馬深黑的瞳孔里裝滿了賽力麥。賽力麥抱住馬頭,輕輕地朝馬耳朵里說了一句:“你是哈木宰的命,哈木宰是你的命!”
說完后,大白馬似乎聽懂了,低了低頭,大眼睛里竟然滾落出眼淚來。
賽力麥知道大白馬通人性,它不說話,但它能懂人心。大白馬低下頭輕輕地蹭了蹭賽力麥的大肚子,賽力麥的眼淚就下來了。
賽力麥發(fā)現(xiàn)哈木宰的眼睛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此時所有怨言都像天空的流云吹到山背后去了。她記起了給哈木宰帶來的饃饃,還有小藏刀,就從馬褡褳里取了出來。鐵匠阿奶正忙著往三人的馬袋里裝東西。
賽力麥把哈木宰拉到大白馬后,拿出小藏刀,又從刀鞘里抽出刀子來,伸手從帽子底下扯出一綹黑發(fā),用刀輕輕一割,密密地纏在刀把上,又給折花刀上纏了幾根黑發(fā)。
賽力麥想了想又用藏刀割破了食指,哈木宰來不及阻攔,鮮血已滴落下來。賽力麥把鮮血滴進小藏刀鞘里,又滴在刀把上。賽力麥說:“這里有我娘兒倆的血,你記住了!”
哈木宰連忙點點頭,往賽力麥傷口上撒了點土。
1937年9月1日,青海陸軍騎兵暫編第一師在西寧東校場歡送會結(jié)束后,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小峽口開赴戰(zhàn)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