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蝴蝶一樣自由》:一些余情
因為一次城市漫游,5年前的2015年,我把位于上海東區(qū)的楊樹浦水廠和周邊毗鄰的霍山公園、二戰(zhàn)期間猶太難民聚會的摩西會堂舊址寫進小說,成了《像蝴蝶一樣自由》故事生發(fā)的背景之地。有意無意,似乎本該如此,就是如此。那也是10歲的老圣恩和猶太女孩安妮·弗蘭克得以相遇的現(xiàn)實入口。小說交稿后,有一天我接到責(zé)編劉蕾的電話,她說:“我正在霍山公園呢,我要走一走你小說里寫到的幾個地方……”
這個突然而至、充滿了探看興致的電話,伴隨夏天的喧天蟬聲裹挾進我的記憶——我都忘了問一問劉蕾,對那幾處地方的印象如何,有沒有因為和想象出入而感覺失望?小說出版后,有朋友建議“應(yīng)當(dāng)在猶太難民紀(jì)念館做一場圖書推廣活動”,也有朋友來探問:“有沒有改編影視和舞臺劇的計劃?這小說挺適合拍成兒童劇的……”
這些,大抵是這本小書的余響。此刻又是夏天,“蝴蝶書”有了新版本,為這個新版,我也突生一個念頭,我要走一走有著150年歷史的楊樹浦路,探一探英倫古堡風(fēng)格的百年水廠、鋸齒形屋頂?shù)拿藜啅S房,和曾經(jīng)在我腦海里寂寞蔥蘢的投影。日日按部就班的工作像鉚釘一樣把都市人按在了熟成的經(jīng)驗里,我也僅僅只是借著新聞了解著這條馬路的綜合改造進展,如果不是它偶然進入我的小說,我們的交集實在有限。
這一次,長大了的老圣恩不愿陪媽媽同去,昔日小說里的原型已然步入任性自我的小青春,她約三五同學(xué)一早搭地鐵去會展中心觀漫展。在她說出“不想去”的那一刻,我企圖說點什么來平復(fù)我那五味雜陳的心。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我小聲告誡自己,你以為你塑造了一個好女孩的形象,那個生活中的老圣恩就與她融為一體了?不,你想錯了——生活,它永遠走在無可預(yù)料的現(xiàn)實之外,誰的人生可以活成想要的模樣?想必是有,但那不在你的視野之內(nèi);你企圖改變和引導(dǎo),好吧收效甚微。這樣一段來回拉鋸的日子,我有一種深深的辜負感,無法為“童年”正名的愧疚……
我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好吧,至今我還沒能更好地說服自己。但是生活總要繼續(xù),不管你寫還是不寫,天地如常,“全人類的痛苦大同小異”,這是誰說的?
那么就繼續(xù)寫吧,“你千辛萬苦地寫書,如果還有人喜歡,哪怕是高看,也令人高興。作者和真實讀者之間的情誼是很特別的,是我所理解的不多的美好事物之一。”讀到韓東這段話時,我剛巧收到一個微信,一位久不聯(lián)系的老作家網(wǎng)購了我的書,說“在拜讀中”,他“有一請求”,希望我能給他9歲的孫兒題款一本我的書,理由是小朋友喜歡……你看,即便是高看,我也心生喜悅!對,這正是“來自人類童年的信心”。
楊樹浦路上的深濃綠意消失了,浮白馬路機聲隆隆,那些大樹去哪兒了?從水廠的鐵柵欄外往里探,有工人在施工,荒長的野薊和飛蓬不見了,代之以整飭過的草坪、綠籬。那一整面爬山虎墻上的水泥門也消隱了,這扇門和門前瘋長的飛蓬花曾給了老圣恩和媽媽一個白日夢的入口……
順著水廠拐進一條小馬路,眼前又豁然開朗——傳說中的楊浦濱江工業(yè)帶一覽無余,昔日怡和紗廠大班的別墅開發(fā)成了咖啡館;走在長長的親水棧橋上,腳下就是滔滔黃浦江;上海開埠時期的外商船廠、紗廠、水廠……凝固成了時間的藝術(shù)——時間以它既往不咎的大氣磅礴,將百年工業(yè)建筑以露天博物館的形態(tài),處理成了一種大地藝術(shù)。它袒裎滄桑,穆然深思。
多么好啊,時間可以處理一切,而抵抗遺忘最好的方式,就是留住記憶,就是書寫和創(chuàng)造。就像安妮對老圣恩說的:“學(xué)會在命運中保持尊嚴(yán)的方法,就是記住他人的災(zāi)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