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黃埔一個兵
“打這樣的仗,就要派最能打的人! ”
說這話的是習近平總書記,時間是2017年6月23日,針對的是深度貧困地區(qū)扶貧。
廣州黃埔區(qū)應急管理局負責粵北山區(qū)朋塘村脫貧。2016年派出首批人馬, 3年一輪換, 2019年5月該上第二批了。首批幫助朋塘村脫貧取得優(yōu)異戰(zhàn)績, 65戶貧困戶, 56戶脫貧,朋塘村的收官之戰(zhàn),只能打贏不能打輸,一定要選派一個“最能打的人”去朋塘!
反復惦量,選擇了陳明峰。
2019年5月的一天,扶貧干部陳明峰,帶6條煙、 1只狗,開著私家車上路了。
陳明峰對即將打響的扶貧戰(zhàn)斗,有“過細”的思想準備:紙煙是聯(lián)系鄉(xiāng)親的紐帶,不可不帶,不可少帶,他帶了6條。開私家車出于兩個考慮:駐村扶貧工作隊,每2個村配1輛公務車,用起來不夠便當,還容易鬧不團結,有私家車,不但不誤公事,回廣州看老婆孩子方便;耳聞個別干部在扶貧崗位犯貪腐錯誤,駐村亮出私家車,等于向全村鄉(xiāng)親公開自己的私有財產,起到避嫌的作用;至于隨身帶來的小狗,是他在廣州街頭抱回家的一只受了腿傷的流浪狗,傷好之后,狗不走了,把小狗帶到農村喂養(yǎng),可以減輕妻子、女兒負擔。當工程師的妻子,上小學3年級的女兒,都忙著呢——陳明峰也是一個顧家的人。
陳明峰黨內職務是朋塘村第一書記,行政職務是駐村工作隊隊長。接手后,哪些仗要打?應當怎么打?縱然有上級的指示規(guī)劃,有前任的交代授意,他心里還是不落底,需要零距離接觸,需要第一手材料。
陳明峰不住鎮(zhèn)上住村里。村干部說只有村委會可住,鄉(xiāng)親們力勸那間屋不能住,什么道理?原來屋子后面是從前的墳塋。陳明峰說,我?guī)е?。鄉(xiāng)親說,你這小狗的叫聲不比貓叫大多少。陳明峰又說,世上兩種人不怕鬼,一是當兵的,二是讀書的。他把“打鐵的”換成“讀書的” ,是腦袋一瞬間幻化出來的聊齋故事,讓他作了這樣的表達。他真的住下了。鄉(xiāng)親們看到新來的扶貧干部,帶著他的小狗在墳丘中徜徉:墳塋的野草被他鏟光了,有主墳與無主墳,他都擺上了好看的花草……沒幾天鄉(xiāng)親們便聚到他的屋子里。陳明峰撕開一包包城里帶來的香煙,與鄉(xiāng)親們在噴云吐霧中談天說地沒完沒了。
生活中的陳明峰喜好競技體育,學生時代,他是中山醫(yī)科大學的“短跑王” ,百米紀錄10秒78,田徑場屢屢摘金奪銀;作了公務員,他是區(qū)機關業(yè)余足球隊隊長,球隊以進攻勇猛著稱,勝多敗少成為黃埔一支勁旅。
然而打扶貧攻堅戰(zhàn)的陳明峰,擺出的架勢卻是防守型的——依然仰賴西洋菜。
西洋菜,是打(涮)火鍋的必備菜,是南方人的最愛。西洋菜的學名叫水田芥,十字花科。為什么叫“西洋菜” ?考證不出結果,倒是了解到最愛吃西洋菜的是廣州、香港、澳門食客。我國南方多地有種植,西洋菜最好在粵北,粵北最好在朋塘?!拔覀兇宓奈餮蟛耸呛鹊V泉水長大的。 ”廣州12元一斤,香港則要15元!西洋菜有個特殊的習性,取芯留梗,過15天,又可采摘一茬嫩綠的菜芯,如此接續(xù),一棵西洋菜居然可連續(xù)生長5到10年;西洋菜喜涼不喜熱,朋塘村氣溫偏低,一年可以種植10個月。扶貧的和急待脫貧的都看好西洋菜,稱西洋菜為“脫貧菜” 。黃埔區(qū)扶貧辦協(xié)助引進一家企業(yè),創(chuàng)造了“公司+承包方+被征土地戶+務工村民”農村經濟開發(fā)新模式。村民可在西洋菜種植基地獲得兩到三份收益。至陳明峰接手前,西洋菜基地擁有土地300畝, 110名村民參與土地流轉、承包與務工。“屋前就有搖錢樹”“不出村就能攢鈔票” ,所以朋塘村脫貧奔小康,仍寄希望于西洋菜。
問題是銷售!已知粵北還有多地擴大了西洋菜種植面積,今后會不會滯銷?還能不能保持好價格?盡管公司有情報,網上有信息,陳明峰依舊搞了“第一手資料” ——陳明峰生在華僑之鄉(xiāng)臺山,親朋好友當中有許多在海外、在港澳,他給在香港、澳門的親朋分別發(fā)去信息:“請去一趟菜市場吧,替我看看西洋菜的價格。 ”“請去打一次火鍋吧,幫我看看打火鍋吃西洋菜的多不多? ”同樣的請求也發(fā)給了廣州的妻子與女兒。
蒼天助力——這當口上粵北的西洋菜被評為全國名特優(yōu)新農產品!
陳明峰立主朋塘村再擴大200畝土地種植西洋菜,這樣一來,連同此前的300畝,總計達到500畝。2019年僅務工費發(fā)放就達280萬元。
同時有助脫貧創(chuàng)收的農副業(yè),陽山雞、青蓮蠶、水稻、玉米……一個也不丟,都創(chuàng)造了超預期收入。至2019年11月,陳明峰接手7個月,貧困戶年均收入由2017年的4300元,上升到12560元。全村65戶貧困戶155人全部脫貧,朋塘村脫貧出列。
萬未料到,新冠肺炎疫情來襲。什么都沒有生命重要!陳明峰全身心投入抗疫。口罩!口罩!口罩!在急需口罩而又買不到口罩的情況下,陳明峰四面八方求援,廣州這邊解決不了,微信上聯(lián)系美國的親朋好友。洛杉磯華僑捐贈2萬只口罩,迅速空運到廣州,轉運清遠,到朋塘;醫(yī)學院的學長為朋塘村配發(fā)了科技含量較高的防疫器材——空氣消毒胸卡,戴上這個消毒卡在有效時間內,人與人可以近距離接觸……
誰也沒有想到中國的疫情在短時間內就得到有效控制。中央不失時機指導幫助各地復工復產——農村莫誤農時!還特別提醒全黨,今年是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收官之年!
“你們的指標是什么? ”
“朋塘絕不能返貧, 500畝西洋菜要保證每月產25萬斤,陽山雞、青蓮蠶不低于2019年水平! ”
一天傍晚,看見幾個孩子守在門口。他們聽說開學無限延期,來找陳明峰討教一些問題:什么叫線上授課?線上在什么地方?遠程終端又在哪兒?末了,還帶來家長問號:線上有沒有疫情?
看來一句話說不清楚,陳明峰把孩子讓到屋里。
燈打開,一行字跳入眼簾:“朋塘村精準扶貧攻堅作戰(zhàn)圖” ,下面是彩塊拼接的朋塘村示意圖,每一種色塊代表一個自然村, 7個色塊代表7個自然村。陳明峰在每一個色塊上,標注出2016年、 2017年、 2018年、 2019年各自然村脫貧情況——都是增長的收入,都是減少的貧困戶數(shù),最令他自豪的是初來時只有1戶居住的龍本村,疫情到來之前已經有了4戶村民……圖表上還有諸多內容,但還無一段文字說教育。
陳明峰告訴我,有一次他問一個孩子,你最想吃什么?這個孩子說,吃薯條;問另一個孩子,你長大想干什么?他回答,開三輪電動車,這令陳明峰驚訝。家長是什么想法?念完義務教育就行,為什么不供孩子上大學?考大學,備考補習要花許多錢,考上大學能供下來還要花許多錢,我們沒有那么多錢。或許這就是朋塘村十年未出大學本科生的原因。
陳明峰在他的“扶貧日記”寫下這么一段:
知識改變命運,縱然值得商榷,但沒有知識很難改變命運是成立的。西洋菜能有今天,種植、管理、營銷, 10多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大學本科以上學歷的專門人才挑大梁。顯然朋塘村時下的教育水平,是不可能適應時代發(fā)展需要的!如果朋塘村能有足夠的大學生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由他們接管西洋菜的管理與再開發(fā)——我們走了,他們干!“貧”字抹去了,“扶”字不用了,他們自己能“造血” !那該有多好,那是永遠的脫貧,根本的脫貧。
“你們只管叫孩子念書,錢,我們來解決。 ”
他沒有向單位伸手,也沒有向市縣要錢,再次發(fā)動他的親朋好友:中山醫(yī)科大學田徑隊的老隊友愿意為朋塘村出力。我在村委會門口,看到一張告示,這些田徑場上的老將參考體育競賽獎勵模式,分級設獎:考上大學本科每人獎勵3000元,大專2000元,入校后仍有補貼。
陳明峰站在這張公告前,告訴我,還有廣州一家企業(yè)、香港的師姐,本村在外打工的退役軍人表示樂意助學。
社會各界助學熱情高,朋塘村孩子學習很上進——今年考上一個大學本科生是有可能的。
然而疫情來襲。村子的小學、鎮(zhèn)上的中學,都不開課,等,等,等,等來的是遠程教學、線上授課。
陳明峰向廣東省最有名、最有實力的慈善組織廣東獅子會求援。陳明峰起草一個帖子,說了許多“煽情的話” ,末了,他說:
今年我們村有4個高考生,我不敢保證4個都能考上,但是我敢保證能考上1個!要知道, 10年來我們這個村沒出過一個本科生呀,請你們給我們4位高考生提供4臺平板電腦吧!考上我
給你們請功,考不上,我掏錢還。當然我們還有小學生、中學生,他們也要線上上課,不過那不緊要……
人們看到了這位扶貧干部的赤子之心。
獅子會捐贈朋塘村72臺終端設備,本村學生每人1臺,余下50臺陳明峰交鎮(zhèn)政府發(fā)放。
陳明峰的住處堆滿了捐贈來的物品,看不到這位扶貧干部睡覺的床鋪。只有門廳那間屋空曠整潔,墻上掛著圖表、斗笠,墻角立著裝滿卷宗的柜子……我被窗臺的風景所吸引,那兒立著一幅水彩畫,畫上有綠地,有紅日,在綠地與紅日之間有一道美麗的彩虹,這是什么地方?那類似桂林的峰巒告訴我,這是朋塘村——綠地是建在山谷平原上的西洋菜基地,彩虹是噴灌機制造出的薄霧霓裳。
誰畫的?孩子。孩子們喜歡到陳朋峰這兒來涂鴉,這兒有紙,有筆,還有小狗。
有張紙,寫了一句話“你這個臭老爸! ”字的上方畫了人頭,瘦瘦的面孔架著一副大大的眼鏡,一看就知道,畫的是陳明峰。女兒的作品?沒錯。陳明峰全身心撲在扶貧上,很少回家陪女兒,當然也不能輔導她的功課,可算有爸爸的信息了,卻給她布置了一道作業(yè):陪媽媽去打火鍋,順便把西洋菜的學名查出來,中英文全要。女兒雖不情愿但還是努力完成了,沒想到,把這事寫成作文,老師當范文在課堂上給全班同學朗讀了!怎樣感謝爸爸好呢?女兒選擇了這種方式。
學校雖然不開學,但是不能耽誤學生功課。陳明峰兼任4個高考生的輔導員。
那天分發(fā)鎮(zhèn)上采購來的陽山雞苗。天黑了,門口又有孩子等他,來者是高考生的弟弟。姐姐為什么不來?她小時候患有小兒麻痹癥,行走困難。陳明峰以為弟弟接他是去家里給姐姐輔導功課,“不是” ,孩子說。他想起上午路過西洋菜基地的時候,看到這位高考生坐在田頭,他判斷是復習累了,到菜田來看看爸爸媽媽,可正是上網課的時間,而且是很重要的英語。莫非因為兩天沒有去她家輔導,她和她的爸爸媽媽有想法?放棄她了?這正應了一種說法,身有殘疾心敏感,這頓飯一定要去吃,她是4個高考生中最有希望的呀!
沒多久, 4個高考生全考中!都是大學本科生。
整個采訪中,陳明峰說貧困戶,從不報姓名,講殘疾人,只用“她”“他”代替,并建議我,也這么辦。
我想起陳明峰是在黃埔軍校所在地廣州長洲島阻擊“非典”有功火線入黨,引導他把自己扶貧攻堅戰(zhàn)的事績作一個提升,說:“黃埔(軍校)出戰(zhàn)將……”
他截斷我的話,說:“我只是黃埔一個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