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0年第9期|胡雪梅:后皇嘉樹(節(jié)選)
市長出了車禍,車內(nèi)留下一個來歷不明的女植物人。這個女人是誰?市長夫人為證明死去的丈夫的清白,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漫長尋找,她想救活與她丈夫同車遭車禍成為植物人的陌生女人,千方百計想揭開女人的身份。最終她達到目的了嗎?這個與丈夫同遭車禍的陌生女人又是誰呢?
是坐牢的命,所以只開花,不結(jié)果。有人說,這是一棵公樹;有人說,是樹想不開。六十多年的老橘樹枝長葉大,只是隔五年十年,就有人掛枝丫上吊,劉善喜到白蓮花監(jiān)獄工作的第二年就碰上了。
那是春上,橘樹正開花,滿院芬芳,一個女囚犯吊在樹丫上。善喜管理檔案,給獄政科胡科長幫忙,拍照,做記錄。女囚犯吊得直挺挺,眼珠子凸得像玻璃球,胡科長說:你眼睛睜得這么大,好像是哪個把你謀殺了。
不是謀殺,是自殺,她老得無法了。胡科長心中傷悲,為老囚犯出獄后的生活,他操心跑腿,只是小芝麻面子辦不成事,最后只能委托善喜出面。善喜的丈夫名叫李國亮,國亮了不起,他是大洪山里考出來的大狀元,畢業(yè)時,縣政府用二十噸鋼材將他換來,給縣長當秘書,文質(zhì)彬彬,前程遠大。國亮這時已經(jīng)成長起來,在白蓮花鎮(zhèn)當鎮(zhèn)長,兩通電話就搞掂了養(yǎng)老院??上В锨舴笡]有等到這個好消息。
有人上吊尋死,老橘樹就受到連累,監(jiān)獄里再次掀起砍掉橘子樹的討論。好在一代代的監(jiān)獄長考察之后傳下話來:吊柜子門,吊床架子,吊門板門框,只要拿結(jié)實的帶子纏住脖頸,哪里都可以吊死人,沒有橘子樹,還有楊樹、柳樹、榆錢樹,就算把監(jiān)獄砍得光溜溜,寸草不生,不是還有湯匙、筷子、釘子、卡子等等小物件,吞下去尋死么!
老橘樹活了下來。那以后,善喜成為監(jiān)獄里最可靠的人,幫人辦戶口,轉(zhuǎn)學校,跑醫(yī)院。全是國亮對她的好,有求必應。一天天的,善喜頭上有了白發(fā),眼角有了皺紋,不過,人到中年的善喜已經(jīng)熬成了市長夫人。只是,才當上幾年市長夫人,國亮就去世了。
國亮是在即將提拔當上市委書記時,一場車禍送了他的命。國亮死后,善喜慌了手腳,像從云端一腳踩空,掉進泥潭,整天恍恍惚惚,身子骨發(fā)軟。頭一百天,她不能見人,因為國亮死去的豐田車上,還有一個女人,善喜覺得丟盡了臉。那女人居然沒有死,至今躺在醫(yī)院,是醫(yī)學上認定的植物人,若是千呼萬喚地喊她,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可能會醒過來。因此,后來的一百天,善喜白天睡覺,夜里出門,溜去醫(yī)院,在女人的病床前,喊她、搖她、問她。她想知道,她是誰?為什么要和國亮一起外出?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她的國亮在人世的最后時刻,干了什么,說了什么?
善喜站在整座城市的風尖浪口。市長出車禍死了,百萬人在揣測,這個變成植物人的女人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善喜不知道女人的名字,連交警大隊也沒有查到她的來處,好像她是天外來客。善喜搖她喊她時,叫的只是一個字:喂。
喂,睡得又死又沉,像埋在土里的半截朽木。國亮死后才七七四十九天,善喜已瘦得像根筷子,褲腿飄飄,衣服蕩蕩,腳在地上拖。每回從醫(yī)院出來,善喜不敢天亮回家,怕在市政府的金鳳凰小區(qū),遇到市領(lǐng)導和領(lǐng)導的夫人們。見到他們,善喜就會皮痛、骨痛、臟腑痛,腳板心也痛,那是眼珠子挖的,還有唇齒間裂出來的氣息,薄得像刀片,一寸寸拉開她的肚皮。國亮的市長位置早被人替下,夫人們都是夫人們,只有她變成前市長的遺孀。遺孀是什么?遺孀就是寡婦。人到中年成了寡婦已經(jīng)塌了天,寡婦還拖著來歷不明的植物女人,相當于又陷了地。出車禍的車,登記在善喜名下,“喂”的醫(yī)療費也得由善喜承擔。善喜真是塌天、陷地、遭暴風雨、落黑雪、下鈍刀子,日子完全垮臺。
見不得人,善喜在家躲了半年,直到監(jiān)獄政治部吳主任找她談話,給她調(diào)換崗位。吳主任的食指叩著桌子說:禁閉室有兩道門,你守外面那道門。善喜說:那道門從來沒有人值守,可有可無,不如不要我上班。吳主任眼睛望著天:要不是吃空餉問題抓得緊,組織上就放你長假,把個人事情解決好。
吳主任過去跟善喜講話,都是低眉順眼的,如今沒了市長丈夫,不值二兩一錢,他就趾高氣揚起來。善喜心里窩火,她個人沒有事情,事情就是植物女人的事情,如果不是要給國亮一個清白,這女人的死活她不關(guān)心。善喜說:我家的國亮是清白的,別人不知道,監(jiān)獄的哪屆領(lǐng)導不知道嗎?監(jiān)獄對外的大小事情,哪一樣不是我家國亮給你們辦的?哪一樣不是我要國亮給你們辦的?要是國亮眼里心里沒有我,我家國亮會給你們辦!這么多年,沒有辦一千件也有五百件,你們還懷疑國亮的人品,你們是人么!
晃晃,兩年過去了。善喜守著禁閉室的這道閑門,像架機器,冷冰冰的。禁閉室少有人來,陪伴她的,只有門外那棵吊過死人的橘子樹。那個“喂”仍然沒有醒,接替國亮的市長又調(diào)走了。才短短兩年多,先前常到她家串門的吳局長、張主任、李處長、小王、老伍等等,要是排隊的話,可以排到三公里之外,都親熱地叫她市長夫人、美女警官、重要上級領(lǐng)導,等等?,F(xiàn)在碰面能點個頭的,就算有情有義,多數(shù)人都對她視而不見,還有少數(shù)人秋后算賬。有一次,張副市長的老婆在電梯里逮住善喜問:善喜呀,過去我家老張當副局長時,送給你的茅臺酒喝了沒有???好貴喲!
但,這并不是最過分的,還有落井下石的。也是在這個電梯里,善喜遇到李秘書長夫妻倆散步回來。李秘書長的老婆紅光滿面,爽朗大笑著問善喜:嗨 ,那女人醒了嗎?她要是不醒,你每天打她的臉,替我也解解恨。
善喜心里一沉,他們已經(jīng)認定,那女人就是國亮的情人、二奶,幸災樂禍。善喜頭皮發(fā)麻,嘴唇顫抖,卻不知怎么回答。馬上就要下電梯,如果沉默,那就是她也承認,那植物女人就是丈夫的情人,國亮背叛家庭,生活腐化,禍國殃民,根本不能當市長,打皮鬧袢,死得活該。于是,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善喜毅然反擊:她沒有死,她不能死,她一定會醒來,她會還給李國亮市長的清白。
善喜簡直就是向世人宣戰(zhàn)了。
隔些時,善喜便去給“喂”繳納醫(yī)療費。喂的藥費,是用保險公司賠付國亮的命錢支付的,每繳一分錢,善喜的心,都好似被電鉆打了,血沫四濺。喂的命,實質(zhì)掌控在善喜手里,只要她裝窮,不給醫(yī)院交錢,不請工護理,喂馬上就會成為一根死藤蘿,再有多少春風,也吹不開一片芽。
善喜必須要她活下來。為喂請了一名護工,名叫小華,從房縣農(nóng)村來,她有一雙種稻谷割芝麻的手。這是善喜請的第四個護工。前面三個照顧不周,才幾個月,喂的背上已長出褥瘡。善喜給小華的工錢,是神經(jīng)科所有植物人護工中價格最高的。有一次,小華給喂打鼻飼,善喜來送奶粉正好碰見,聽見喂的喉嚨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激動得大叫:醒了醒了!小華眼白一翻說:豆?jié){、牛奶、米湯打急了,就會喉嚨咕嘟響,豬也是這樣吃食的。
不知道她的名字,小華也叫她喂。開始小華有禮貌,叫她喂姑娘,后來聽說喂的來歷,十分不服,對善喜說:東家,要是我,就把這個女人掐死、餓死、爛死,到武當山找齊運道士,討一副斷腸藥,藥死她,還是死不了,就把她拖到陽臺上,甩下去,把她的賤骨頭跌成一寸一寸的,還摔不死的話,就丟個花缽子下去砸一下。
小華是把喂當二奶看的。善喜冷冷地說:她跟我的丈夫清清白白,好好一個女人,干嗎要她各種死?
小華干瞪眼睛,答不出話。
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喂仍然是一株植物。要說善喜心里不著急,那是假的,如果五年、十年不醒,國亮的命錢花光了怎么辦?難道善喜還要為她砸鍋賣鐵?
有一天,善喜的好朋友獄政科劉科長到禁閉室提審犯人,在橘樹下遇到善喜,劉科長小心翼翼地問:善喜,你花一百萬喚醒她,如果能換回國亮市長的清白,那當然值,如果換來的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呢?
善喜回答:只有一個答案,國亮市長是清白的。
善喜像中了巫蠱,心中堅守一個答案,兩個字,清白。其實,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人都認定,是三個字,不清白。堂堂一個市長,有一兩個野女人算是好的,有一百個、兩百個、三百個的多的是,人家都用MBA來管理情人,國亮市長帥,爽朗,大權(quán)在握,他不想別人,別人也不會放過他。要是一個野女人都沒有,那一定有性功能障礙,得吃藥,不,就算有性功能障礙,那也不怕,誰會要他的臭皮囊呢,人家是要他手中的權(quán)力。
劉科長心里想了,但她心疼善喜,沒有說出口。善喜又說:別說花一百萬,就算用我的生命去換國亮的清白,我也心甘情愿。
偏要在一條道上跑到黑的善喜,誰也拉不住。漸漸地,沒有人再來勸她,她獨來獨往,郁郁寡歡,竟然愛上了喝酒。
善喜的酒放在家里,有多少,在國亮死后,她清算過,兩張床底下放滿了,小儲藏室也放滿了,還有國亮鄉(xiāng)下老宅的地窖里也放了,一共七百瓶茅臺酒。過去善喜是不喝酒的,也不識酒,一年四季就是一杯白開水。不知道酒的味道,也不關(guān)心酒的價格,但善喜心里有底,她的國亮一生中最大的喜好是收藏茅臺酒,為買一瓶茅臺酒,不惜花去整月工資,他們?yōu)榇硕啻纬匙?。國亮愛喝酒,酒量好,高興時端大碗喝,不高興的時候端海碗喝,市里的大項目、大資金,包括國亮的仕途步步高升,都少不了白酒保駕護航。酒是國亮的恩人。
可惜,國亮死得突然,人死了,酒還沒有喝完。每次善喜看到酒就想哭,時不時去墳前探望已經(jīng)入土的國亮,也為他捎去一瓶好酒。
酒,倒在國亮的墓碑前,濃香遍野,流到地縫里,也流到幾棵苦艾間。善喜好心痛,不是心痛美酒流到地里、草根,而是心痛國亮一個人喝酒好寂寞。于是,善喜拿起酒瓶說:國亮夫君,我敬你!仰頭喝下一口酒,再把國亮的酒杯端起來,說:善喜,你丈夫還敬你一杯酒呢!就這樣,善喜慢慢學會了喝酒,常常提著酒瓶到墓地,找國亮喝酒。夫妻倆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你敬我,我敬你。一瓶酒喝完,善喜歪歪倒倒,頭重腳輕,踩著一團棉絮飄回家。
喝醉是這么愜意,不買票也可以坐飛機。善喜還想坐火箭、坐飛船,越來越喜歡醉,隔三岔五撬一瓶,喝得爛醉如泥,倒下馬上入睡,死亡、植物女人、欺辱、歧視和嘲笑,都去見鬼吧!
善喜親近的,只有禁閉室門外這棵不言不語的老橘樹。上班時,她在禁閉室的黑椅子上坐累了,就到橘子樹下打團轉(zhuǎn),數(shù)數(shù)一根枝上有多少片葉子,發(fā)現(xiàn)樹葉上有蟲,立即打電話告訴行政科的小李科長,請他派人來,給橘子樹打農(nóng)藥。
早前,為橘樹打藥除蟲的,一直是患有白癜風的老囚犯白老太,入獄前她是一名國企廠長。
這一點不稀奇,在善喜從警的二十多年里,除了偷盜詐騙殺人放火謀害親夫奸夫的刑事犯,監(jiān)獄還來過犯下各種罪行的女專家、女領(lǐng)導、女明星。據(jù)說,老橘樹數(shù)次差點死去,都是到監(jiān)獄服刑的各種專家們救活的,其中還有一個女農(nóng)技師,為了讓老橘樹既開花又結(jié)果,她勞改五年,研究了五年,甚至還向監(jiān)獄申請,在老樹旁種下新樹傳授花粉,但還是沒能結(jié)下果實。她刑滿出獄后,一個犯詐騙罪的女犯接管了橘子樹,她干活賣力,每天挑一滿桶水來澆樹,活活把新種下的樹給淹死了。
這一天清晨,善喜來得早,發(fā)現(xiàn)地上有顆顆黑粒兒,手一扒拉,確定是蟲子拉的屎。根據(jù)她對老橘樹的觀察,這是橘樹遭了鳳蝶蟲。善喜聽白老太說過,鳳蝶蟲小時候是褐色的,趴在枝條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橘樹枝,它悄悄地喝樹汁長大,慢慢變成青蟲,頂著兩只紅紅的觸角,肉坨坨的,像一列載滿貨物的綠皮小火車,叫它,也不理人。起先發(fā)現(xiàn)鳳蝶蟲,善喜以為只有一條兩條,便找來一雙筷子夾,后來越夾越多,發(fā)現(xiàn)枝條上都爬滿了,她就叫來了白老太。
白老太已病得不輕,全身雪白,背著噴藥箱,往橘子樹上灑藥,藥到之處,鳳蝶蟲層層跌落。白老太對善喜說:鳳蝶蟲的特點就是貪婪,非要把一根樹枝吸干、吸死才肯罷休,所以它還有個小名叫鬼畫符。
善喜拿來掃把掃蟲。蟲在地上翻滾,還沒有死透的,白老太便用腳去踩,邊踩邊說:劉警官啊,我就跟這些該死的害蟲一樣,幾千人的工廠都被我一個人貪垮了,判我無期徒刑都輕了,我應該喝一碗毒藥立刻去死。
白老太悔不當初,狠狠地詛咒自己,善喜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只是,那天除蟲之后,白老太真的死了。
白老太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睡了一夜,再沒有醒來。這是多么好的死,善喜心里為她高興,即使做過壞事,終生服刑,但生前真誠懺悔,死得坦然從容,這是上帝原諒了她。得承認,因為有白老太,橘樹長得枝繁葉茂,并即將迎來橘花的盛大開放。所以,當善喜再一次發(fā)現(xiàn)蟲子時,她沒有驚詫,沒有給小李科長打電話報告,而是圍著老橘樹走了幾圈,她在想對付蟲子的策略,要親手除掉橘蟲。
監(jiān)獄里是不能私帶手機進入的,工作時間放到值班室統(tǒng)一封存。下班的時候,善喜到值班室拿到手機,開機便給小華發(fā)了一條微信:小華,喂醒了嗎?
善喜知道這是一句廢話,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她內(nèi)心深處盼望喂醒來,就像渴望國亮重返人間,一點假的都沒有。小華回信快,她向來只用語音,說:收音機放了五個小時,我喊了她120遍喂,后面樓房的骨科裝修,電鉆打了一個多小時,我耳朵都震聾了,她也沒有醒。又補了一句,兩個字:死物。
無論善喜如何解釋,小華一直不相信喂是個好人。喂的主治醫(yī)生,是醫(yī)學院來的實習醫(yī)生王博士。王博士每天掛個聽診器來問一下,督促小華給病人翻身、通風、放收音機。小華很聽博士的話,把善喜買的收音機調(diào)至文藝直播頻道,扯東講西,家長里短,小華聽得咯咯笑,笑夠了大聲說:喂,你這個小婊子,你聽到?jīng)]有?你的耳朵是不是賣到燒臘館去了?
小華耐不得煩,她說的喊了喂120遍,多半是假的,如果屬實,那最多喊了二十個喂,另外一百個都是喊的小婊子。善喜糾正多次,小華就是改不了。有一次善喜來看喂,還沒進病房就聽見小華在喊小婊子,她一腳踢開門,板著臉質(zhì)問:小華,你說她是婊子,那我家國亮是什么?你有什么證據(jù)污蔑我的丈夫!
小華說:人家都是這么說的。
善喜說:是哪個人家?你說一個名字出來,我去扇他的嘴巴!
小華交代不出來,低下了頭。
聽到小華的微信語音,善喜恨不得扇小華兩嘴巴,但是她忍住了。她關(guān)心的是,喂該來月經(jīng)了。
善喜規(guī)定,小華必須按時報告喂的月經(jīng)周期日,但小華總是忘報,她說:母狗子都要來月經(jīng),這有什么好報告的?善喜不搭她的話,用眼珠子惡橫她。
喂的衛(wèi)生巾,先也是交給小華采買。小華騎著自行車,頂著大北風,跑到郊區(qū)的農(nóng)村小賣部給喂買草紙。善喜嫌草紙粗糙不衛(wèi)生,一把扔了。小華很生氣,說:我們農(nóng)村人早些年都是用這個,憑什么她不能用!害人精還沒有害夠啊,害了別人家的人,還要害別人家的錢!
小華抱打不平,善喜并不領(lǐng)情,反而氣得臉煞白,收回小華采買的權(quán)利,自己親自去買。怕喂感染病菌,善喜買最好的,還有王博士要求給喂吃的營養(yǎng)品蛋白粉、維生素等等,善喜也不小氣,都揀最好的買。若是喂患上便秘,善喜還要囑托小華打蘋果汁,打香蕉汁,打蔬菜汁,加上蜂蜜一滴不剩地灌給喂。每次給喂灌蜂蜜菜汁,小華嘴里都要嘟嘟噥噥:吃吧吃吧,香香甜甜的老鼠藥,吃了快去死。
為這些話,善喜和小華常常吵架,小華懷疑國亮市長不清白,善喜就要把小華的臉撕爛,市長夫人的風度也不要了,捍衛(wèi)國亮的心,蒼天可表??墒切∪A絲毫不為所動,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坊間聽來的傳說,喂就是國亮市長的二奶,有鼻子有眼,不信不行。
但是,這筆高昂的護理費,還是讓小華拼了,嘴上對喂罵罵咧咧,手上對喂的服侍仍十分周到,不吝勞力。善喜再怎么生氣,看到小華的勤勞,最終還是原諒了她。后來,在王博士的要求下,善喜買回一個日記本,要求小華給喂寫護理日記。小華是種田出身,哪里想寫字,十天半月才畫上幾筆,寫上兩個字:沒死。有一天,善喜無意間看到日記本,氣得一把撕了下來。小華不改,又換成了另外兩個字:活的。無法,善喜只得給小華另外增加工錢,小華這才歪歪扭扭地給喂記下一本流水賬。
喂的臉,就這樣一天天紅潤,月經(jīng)也常常提前。善喜正要問,小華發(fā)來語音:東家,喂真是個活的呢!她又來月經(jīng)了,你說氣不氣人!
善喜聽出話外音,發(fā)短信給小華:小華,請你尊重她,她是我的妹妹!
小華的微信語音即刻飛來:好好好,好東家,她是你的親妹妹,我曉得了。
……
胡雪梅,女,2009年開始在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作品多次獲國內(nèi)各種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得《山花》雜志2014~2015雙年獎,湖北文學獎短篇小說提名獎,出版?zhèn)€人中篇小說集《團頭魴》。中國作協(xié)會員,職業(yè)記者?,F(xiàn)居鄂州。